谨亲王道:“一旦真要立储,以现在的情势,我和十弟谁输谁赢是不好说的。旨意又是从乾清宫出,中间还要经魏玉林,谁能保证没有猫腻?可若根本就未立储君,那便不一样了。你自己想想,若你不是我弟弟,而是文武大臣中的一个,或是寻常百姓,你觉得谁该继位?”

“那自然该是大哥。”孟君淮答完,恍然大悟。

十弟可以用几年时间在父皇面前博好感、可以跟东厂狼狈为奸,但在朝中,还是谨亲王的威望更高。至于在百姓眼里那更不必提,百姓多是不知道朝中之事的,他们认的多半只是最常见的一个理儿,比如立嫡、比如立长,再比如,他们会觉得皇长子做亲王的年头比皇十子长多了,怎么也轮不着皇十子当皇帝。

怪不得大哥一点都不急。他们都觉得十弟来势汹汹,却忘了大哥手里的筹码也尚还不少。

“你不用这么担心,该怎么过年便怎么过年吧。”谨亲王一笑,“情势如此,东厂必会极力助十弟上位。但至于是先立储、还是直接推他登基,尚还不知。无论是哪一样,我们都不能先乱了阵脚,我们要等的是最后一搏,不能让自己先死在那一搏前。”

孟君淮因谨亲王的这番话定下心神。细品起来,又能觉出谨亲王的轻松里,其实也带着几分孤注一掷的决绝。

这确是一场孤注一掷的争斗,对他们每个人来说都是,输的那一方绝没有好果子吃。无论他们此刻的态度是沉郁还是潇洒,都不妨碍他们清楚这一点。

转眼间便到了年关。

在孟君淮记忆里,没有哪个年过得像今年这样凄清。刚入腊月时皇后就下了旨,说皇上圣体欠安,不宜大贺,前朝后宫的宫宴便都取消了。

于是这一次的除夕格外清闲,孟君淮用过早膳在廊下静立了会儿,竟觉清闲得无所适从。

和婧在屋里陪玉引串着压岁钱的钱串子,看了父王好几次,都没见父王动过一下,忍不住问玉引:“父王不高兴?”

“你皇爷爷病了,你父王担心他。”玉引答道。

“那我去让阿祚和阿祐不要烦父王?”和婧小声道。

她觉得阿祚阿祐可可爱了,但是若烦心的时候被他们缠着…则真的很烦!

“你别管。”玉引一点她的额头,“你们多跟父王说说说话也好,让他想想别的。”

“哦…”和婧又串好一串铜钱,打了个结,说,“那我帮母妃串完,叫父王陪我喂阿狸!”

门外,孟君淮的目光定在了在侧边厢房里追打的兄弟俩身上。

很多年前他们一众兄弟也是这样在宫里打打闹闹的,常是打急了闹哭一两个才停手,然后经常一回头便见父皇在不远处看着。

那时父皇对他们都很好,有时会板着脸说他们,但不曾对哪一个真正生过气。他还记得他有一回失手一推,把八弟推得撞在柱子上,额头磕青了一块,于是八弟气鼓鼓地去告状。

父皇就训他说:“老六你没个当哥哥的样子!殿门口站着去!”

那天觐见的人还特别多,他觉得自己被文武百官围观了个遍,特别没面子,后来就装病在永宁宫里闷了好多天不肯出来,尤其赌着气不肯来向父皇问安。

最后被父皇发现了端倪,父皇说他岁数不大脾气不小,然后赏了他一匹马,跟他说日后再要赌气,就策马狂奔去,别闷在屋里,那样越闷越难受。

时隔好几年他才知道那是刚进贡来的汗血宝马,难得一见。后来,他也确实骑着那匹马宣泄了好多次心内的火气。

“唉。”孟君淮怅然一叹,提步走向阿祚阿祐的房间。

“爹!”阿祐看到他就跑过来要他抱,他蹲下|身,把两个孩子一起揽到跟前:“你们打归打,不许记仇。”

“嗯?”阿祚歪头望着他,“什么叫‘记仇’?”

“…嗤。”孟君淮自嘲一笑。

现下跟他们说这个,确实还太早。

他又道:“有不高兴的事,要及时跟父王说。谁也不能拦你们,若有人拦,你们也要及时告诉父王,知道吗?”

“嗯!”阿祚点头,想了想又皱眉,“但也没有人会拦我们呀?”

孟君淮:“…”

罢了,现在跟他们说这个,同样太早。

年关过去,天气转暖得却很慢。

孟君淮提前跟玉引打了招呼,跟她说他近来要时常进宫,不论有没有东厂在中间搀和,他都想尽力多见见父皇。

“又不能陪着你和孩子们了。”他说这话时颇有些歉意,玉引忙道:“没事,应该的。你放心去,府里有我。”

打那日之后,二人见面的时间果然一下子就少了。

他几乎每天都是天不亮就离开、天全黑才回来。回来后却也不来正院,只在前宅自己歇着。

玉引叫杨恩禄过来细问过几次,杨恩禄都苦着脸回说从来没进去过乾清宫的大门,每次都是在外面,一等便是一天。

“不止咱们爷,其他各位爷也大多是这样。”杨恩禄说着都直叹气,“反倒是不怎么见得着善亲王的面,下奴听说,善亲王那儿都是东厂的人专程去请,不必他等着,但他能随时进乾清宫。”

“咱不管善亲王的事。”玉引神情沉肃,“你只照顾好王爷就行了。现下天还凉着,王爷一等一整日,我才不信东厂那帮人能给他们备好吃喝!”

杨恩禄垂首不言。

王妃说得确实一点错都没有。东厂那帮孙子…虽然他自己也是个宦官,但他都想骂他们是孙子!

他们真就能往殿里一杵,视外面的各位殿下为无物。别说备好吃喝了,就是茶都不带往外端的,但这事还难以解决——入宫觐见的人,总不能还自备口粮吧?他都想得到,若各位殿下备着膳进去,魏玉林准定立刻就去皇上耳边嚼舌根,说他们不孝。

所以这事,难办呐!

杨恩禄便将这些细节连同自己的想法一起对谢玉引说了,玉引深吸了口气:“这样不行。且不说咱们王爷怎么样吧,底下好几个没封爵的皇子年纪都还小呢,这么一日日的熬哪儿熬得住?再一个个熬出个好歹,可就真合了东厂的意了。”

可让他们不去也是不行的,一方面是他们自己的孝心,另一方面,现下满朝也都瞧着,只怕是谁也不敢擅自不去。

玉引斟酌了一会儿,起了个念头。

她叫来赵成瑞:“你去我家里递个信儿,就说我有急事,明天回家,请家里有命妇身份的女眷明日务必在家等我。”

“是。”赵成瑞应下就退了出去,杨恩禄怔怔:“王妃?”

玉引冷着脸,黛眉微挑:“我谢家想歇歇,怎么就这么难呢?百余年前收拾东厂就是谢家出力,如今还是?”

她风轻云淡的口吻里隐有几分不满和厌倦,二者间漫出的孤傲,却震得屋中下人头都不敢抬。

第96章 谢

翌日,谢家在一片忙碌之后,归于别样的安寂。

玉引搭着珊瑚的手走下马车时,抬眸便见府门前一众女眷神情谨肃,人人皆礼服齐整,她怔了怔,方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

她放话说是有急事、要见家里的所有命妇,这和她平日省亲便是不一样的。平日省亲她还可随便些、还可对长辈们行个家里,但现下,端然人人都是将公事放在了前头,不是论私家辈分的时候。

公私分明,谢家的家风素来如此。玉引虽因自己一句话闹出这么大的阵仗而有些愧疚,不过多时却也缓了过来。

她踏进大门,一众命妇才随着她一道进去。

“王妃。”大伯母方氏凑近了两步,在她身边耳语道,“家里的命妇全在这儿了,嫁出去、而有命妇位份的,也全请了回来。只是您说的急,不再京里的便没有办法。若需要她们来,稍后我再递个话。”

玉引颔首:“不必,够了。”

众人浩浩荡荡地进了堂屋,落了座,连玉引也有些惊诧于自家的兴旺。

在座的许多人,她都是不熟悉、甚至不认识的,众人又抛开辈分,只依命妇封位而坐,玉引定睛看看,自己左右两侧离得最近的人,她都不识得。

“两位是…”她蹙蹙眉头,母亲邱氏上前介绍道:“左边这一位算来是你的堂妹,从前不住京城。前年奉旨嫁进了严郡王府,如今也是郡王妃。”

“原来都是进了宗亲王府?早该多走动走动。”玉引说着一哂,见严郡王妃起身施礼,便还了个平礼。

严郡王妃忙道:“不敢当。”

其实严格算来,严郡王妃与她这逸郡王妃,并不是对等的关系。

逸郡王是当今天子的儿子,不说日后前程如何,至少目下是京里炙手可热的宗亲。而这严郡王则是皇家旁系,因为本朝爵位世袭罔替才得以延续下来的郡王位子。

是以除却爵位一样以外,两个府在京里并无可相提并论之处。若不然,这郡王妃也轮不着谢家旁系的女儿去做。

二人坐回去,邱氏又介绍右边那位:“这位…是现下的径国公夫人。”

玉引浅怔,隐觉出母亲似乎隐去了什么不便直说的话,她看向径国公夫人,径国公夫人福身见礼时却自己大大方方地说了:“妾身原是嫁与了禄安侯,然则成婚不足一年,禄安侯暴病而逝,新承爵的径国公上门求娶,家中才又将妾身许给了径国公。”

她轻描淡写地说罢,颔首而笑:“见过逸郡王妃,王妃万福。”

玉引听罢她的话,蓦然对自家的本事又添了两分信任。

她正正色,朗声道:“天气尚寒来此一聚,辛苦诸位了,但今儿要说的是个大事。”

她语中一顿,深吸了口气:“圣上病重,奸宦当道,各位想必有所耳闻。目下各位殿下日日去宫中觐见,却被魏玉林搅得难见圣颜,更无力阻挡魏玉林在圣驾跟前信口雌黄。这其中,有贤名远播的谨亲王,也有我的夫君,逸郡王。”

玉引说着垂下了眼帘,眼底隐现了几分落寞:“我和几个孩子已经多日没见过他了,他怕我担心,不肯同我多说,更怕伤及无辜从未动过向谢家求援的心思。可于我而言,谢家数代忠良,从不是苟且偷生之辈,故而今日来与各位一叙。我只想知道,当今朝堂黑白颠倒乌烟瘴气,我谢家管是不管?”

言罢,屋中倏然一静。

玉引看向大伯母方氏,方氏缓了一息:“王妃的意思我们明白,只是谢家已退隐朝堂二十年有余。虽仍有青壮入仕,但已不比昔年在朝中一呼百应之时。王妃想让谢家插手容易,作用如何却不好说。”

“大伯母说的是。”玉引目光微移,将屋中众人尽收眼底,“近年来家中实权是少了,但我谢家在这四九城里跺一跺脚,宫中也还是要跟着颤一颤的吧!”

“玉引…”邱氏忙要制止她的话,玉引借着一口气说下去:“我说错了吗,母亲?谢家承公、侯、伯三等爵位者加起来有多少?命妇又有多少?谢家的女儿说一句到了嫁龄,便有数位宗室贵族门外求娶;谢家的男儿及冠之时,宫中总会看一看有没有适龄的公主、郡主可以结个亲。这些在座诸位都是知道的,又何苦自欺欺人拿退隐朝堂说事?如今天下大乱只在一朝一夕之间,可是我们寻个借口便能袖手旁观的时候?”

堂屋中又一阵安寂,须臾,径国公夫人轻道:“我觉得王妃说的是对的。”

玉引朝她一颔首,侧旁的方氏长声一喟:“王妃说的是对的。”

玉引看过去,方氏正了正色,看向众人:“你们若无人反对,待我与家主商量过后,我们便循王妃的意思办了。”

再度稍稍静了一瞬,众人齐齐一福:“谨遵王妃吩咐。”

玉引心中一阵狂喜,面色平静如常:“多谢。”

两日后。

乾清宫外如旧人头攒动却安静得不正常。孟君淮在这种安静中沉默着,愈发觉得这样的安静令人心焦。

他已数不清自己已在这里白等了多少日了,没有一次能进殿去见到父皇。但是,他见不到不要紧,说破天也就是在孝心二字上留下缺憾,要紧的是皇长兄也见不着。

孟君淮想着,侧首看了看檐下的谨亲王,他终于走上前:“大哥…”

“六弟。”谨亲王一哂,似乎很清楚他要说什么,伸手拍了拍他的肩头,“没事,安心等着。胜败…并不在于此。”

孟君淮无声一喟。

他也知道胜败并不在于此,只是这样明显的弱势,实在让人心里不安。

“大哥!”不远处乍闻一唤,二人一道看过去,行七的良郡王指着西南边道,“大哥您瞧那边!”

二人一道看过去的同时,旁的皇子也一齐循声看去。

众人便看见有数十人正从月华门往这边走来,个个皆髻朝服齐整,显是外命妇模样。

谨亲王起初没多想,只道是相熟的命妇同来觐见,便吩咐道:“我们避一避,不好和命妇见面。”

良郡王仔细瞧了瞧,却又说:“哎六哥…那是六嫂吧?”

孟君淮一凛,忙定睛看去。

走在最前头的可不是他家王妃么?再细瞧瞧,身后众人里有几个是他见过的,端然也都是谢家的命妇。

她们身边的婢子手里,还都拎着食盒一类的东西。

这哪出啊…

孟君淮定定神,向谨亲王道:“您和兄弟们先去侧殿避一避?我去问问是怎么回事。”

谨亲王点头应了声“好”,旁人就都先行进了侧殿。

他走上前去,还有几步远时,玉引停下脚,一福:“殿下。”

孟君淮赶紧快走几步搀住她,轻问:“怎么回事?”

玉引低垂着眼帘道:“圣上抱恙多时,听闻皇后娘娘近来也欠安,我们谢家一众女眷便同来看看。”她说着一睇珊瑚手里的食盒,“有听说各位殿下在宫里整日整日的等,也没口东西吃,便顺道带了些吃的来。”

“…”她说得再委婉,孟君淮听到这儿也听出了这是要跟东厂叫板。

他叫来杨恩禄,吩咐他带人帮忙往里呈东西,手上一握玉引的手腕:“借一步说话。”

二人一直走到西侧墙边的阴影下才停住脚,孟君淮回过头刚想跟她说别做这样的险事,定睛却见她双眼红红的。

“玉引?”他微惊,捧住她的脸边给她擦眼泪边问,“怎么了?东厂给府里气受了?还是找谢家的麻烦了?”

“没有…”玉引自己也抹了把眼泪,眼睛鼻子都红红的,抬眼望着他,“你都瘦了!”

这才二十多天而已,他就明显瘦了,她看得心里特别不是滋味!

孟君淮怔然看了她一会儿后,嗤地笑出来:“别哭。”他仗着身在阴影里,便不顾不远处的外人,俯身在她脸上一亲,沾得嘴上咸咸的,“过了这阵子我多吃点,归你喂,你把我喂回来。”

“嗯!”玉引很认真地点点头,忍住眼泪又道,“我回去就让他们把鸡鸭鱼肉都备齐,你好好补一补。”

乾清宫二楼的寝殿中,小宦官急促的脚步声打破了寂静。

“九、九、九千…”魏玉林赶紧回身一捂他的嘴,把那个“岁”字摁了回去。

他低喝道:“你不要命了!”

“…魏公公!”小宦官如梦初醒,抹了把冷汗,倒了好几口气儿,“出、出大事了!”

“什么大事!你慢慢说!”魏玉林边说边扫了一眼床帐,那小宦官忙将声音压低了些:“谢、谢家的命妇们来了,上上下下好几十位啊!说是来觐见的,还给各位殿下带了吃的!”

“慌什么?让他们回去!”魏玉林嗤笑,话声刚落,床帐中传来带着睡意的声音:“魏玉林啊…”

“哎,皇上!”魏玉林赶紧换上张笑脸上前去听命,皇帝缓了缓神:“他说什么?谢家人来了?”

“是…”魏玉林一瞬间的慌张,很快镇定下来,“是谢家的命妇们,说是来见皇后娘娘的,不敢搅扰皇上。”

“哦…咳。”皇帝咳了一声,咳音中带着病中的虚弱。他又喘了两口气,道,“朕也有日子没见过谢家人了,请他们家掌事的夫人进来见一见吧。”

顷刻间,魏玉林一头的冷汗。

皇帝未有察觉,兀自想了一想,又说:“老八的王妃,是不是也是谢家的女儿?”

“啊…”魏玉林定下神,如实说,“是行六的逸郡王的王妃,是谢家的女儿。”

“哦,对。是老六的王妃。”皇帝深缓了口气,“改日也叫进来见一见吧。正好,老十五到了娶亲的年纪,也问问谢家还有没有适龄的姑娘。”

言罢,却没听见回音。

“魏玉林?”皇帝喊了一声,魏玉林回过神:“是…那下奴着人去谢家问个话。”

他想就此将这话题绕过去,孰料皇帝又道:“直接请谢夫人上来,朕直接问问便是。”

作者有话要说:

断更了两天,我缓回来啦,谢谢大家体谅~(@^_^@)~

本章0:00前的评论送红包,么么哒~~

第97章 生疑

乾清宫西南边,玉引正跟孟君淮说着话,听得宦官来传她召见,心里隐隐一惊。

她原本没打算去面圣,先前众人商量的,也是掌事的大伯母一人独去,皇上突然召见让她一阵不安。

孟君淮也蹙了眉,挥手让那宦官退远,叮嘱玉引道:“你到了父皇跟前什么都别说,尤其别直指东厂的不是。”

“这是收拾魏玉林绝好的机会。别的不说,单是告诉皇上他隐瞒一众皇子前来觐见的消息不报…”

“这扳不倒他的。”孟君淮摇了摇头,“他侍君多年,父皇对他的信任比对我们这些当儿子的都多。你说这事,他自能寻借口推脱,除了打草惊蛇之外,别无它用。”

他们此前已经吃过这样的亏了。当时不做多想除掉了秉笔太监,结果却惹怒了魏玉林,这才有了之后几年的恶斗。

现下正在关键的关头上,每一步都要格外谨慎。

“你不能此时告魏玉林的状。”孟君淮神色沉肃,“你要知道,他或许是设好了圈套,正等着你告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