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玉引一壁应下来一壁斟酌着。她知道孟君淮说的是有道理的,可这面圣的机会也实在来得不容易,让她什么都不做,她心里不服。

“我去了。”她朝孟君淮一颔首,他的手在她手上一握:“小心。”

乾清宫的大殿里,魏玉林站在香炉的阴影中打了个哈欠。

旁边的小宦官躬着身给他点好烟斗奉过去,赔笑请教:“九千岁,皇上不是说改天宣逸郡王妃进来吗?谢家又明摆着来者不善,您何必主动请郡王妃今天就来见?过几日,说不准皇上就忘了呢。”

魏玉林嘬了口烟,轻笑了一声:“这谢家若拿定主意要较劲,就不会只有今天这一出。我先把下马威给足了,让他们消停消停。”

他说着一指殿外越来越近的身影:“你瞧着,她们一会儿准得在皇上面前说我的不是,我今儿非让皇上开金口罚她们不可。”

他说罢拂尘一扬,这便换了一张笑脸,迎上前去:“下奴魏玉林见过王妃、见过谢夫人。”

玉引禁不住一怔,她可没想到这就轻轻松松地见到了魏玉林。她上下一打量眼前年过半百、身形微胖的宦官,抿唇而笑:“久仰。”

魏玉林衔着笑躬身,侧过身一引,请二人上楼。

玉引静静瞧着,她没从他的神色中寻出半分挑衅,但是,也寻不到半缕惧色。

他当真能心平气和地让她们去面圣?

玉引心弦紧绷,她愈发觉得孟君淮该是对的,魏玉林或许真的是设好了套等她们往里跳。

可她仍想做点什么。

玉引和方氏很快到了二楼,隔着三道纱帐,二人施了大礼,里面传出一句有些疲乏的“赐坐”,便有宦官给二人添了绣墩。

稍稍安静了一会儿,皇帝便先寻了话来问。问的是谢家的家事,便都是方氏在答,玉引得以静神细思与魏玉林的纠葛。

“逸郡王妃。”皇帝突然一唤,玉引微怔,赶忙起身:“皇上。”

“坐下吧。”皇帝道,玉引坐回去,皇帝笑道,“你嫁给老六,有几年了吧?”

“是。”玉引欠身回说,“今年是第五年了。”

皇帝深吸了口气:“跟朕说说,说说你们府里的事。”

玉引不自觉地睃了眼侍立在榻边的魏玉林,但隔着三道帘子,他又躬着身,什么也看不出来。

玉引斟字酌句道:“府里一切都好,两个小郡主承蒙圣恩,诸事顺遂,侧妃尤氏所生二子也都懂事得很。妾身两年多前生了一对双生子,现下慢慢长大了,天天在府里打打闹闹的,热闹得很。”

“好,多子多福。”皇帝似乎很满意,笑了一声,嘱咐说,“常进宫看看你们的母后母妃,改日有空也让朕见见孩子们。”

“是。”玉引颔首。皇帝又道:“还有什么趣事?说与朕听听。”

“还有…”各样大事小情在玉引脑海中一划而过,直至其中一件在她脑海中一刺。

她蓦地吸了口气,目不转睛地盯着魏玉林,又循循地缓下气来。

“去年下旬的时候,逸郡王殿下带妾身去江南玩了一趟。”玉引的目光从魏玉林面上挪开,蕴起缓和的笑意,平静地说着家常,“我们去了苏州的拙政园、东园,还有寒山寺。妾身还是头一回往那边走,当真觉得有趣。”

“苏州是个好地方。”皇帝饶有兴味地应了一句,玉引衔笑道:“是。回来时我们还见了广信王的人,将河道封起来逐个盘查,闹了好大的阵仗。我们王爷都吓了一跳,当时还赶紧给皇上送了封折子禀明事情…折子送出去后细一想,才知广信王八成也是去游玩而已,只是谨慎起见,才设卡盘查。”

她愈说笑意愈浓,轻轻松松的闲话家常口吻。话音初落,皇帝的口气却明显一凛:“广信王?”

玉引气息稍定:“是啊,手握兵权的异姓藩王无故出现在江南,难免是有些吓人的,所以王爷才顾不得皇上的病,赶忙写了封折子禀事。直至后来我们回京不久,听闻广信王也到了京中,不曾有过异动,才算彻底安下心。”

一方寝殿中寂静无声。

须臾,皇帝语气有些生硬地问:“你是说…广信王到了京里,老六先前给朕写过折子?”

“是啊。”玉引应话的口气无辜且理所当然,“广信王现在还在京里呢,不曾来觐见过吗?”

“咳咳…”榻上,皇帝一阵猛咳,玉引静静坐着,看见几个宫人迅速上前搀扶他坐起来、又服侍他喝水,心里愈发平静。

“先退下吧,都退下。”皇帝隔着帘子看了看玉引和方氏,“朕不多留你们了…哦,谢夫人留意一下,谢家有没有适龄未嫁的姑娘,老十五该娶亲了,你们谢家如有合适的,最好。”

“是,妾身遵旨。”方氏离座深深一福,恭敬应下。玉引随之一福,规规矩矩地告退。

她的手搭在楼梯扶手上时,有意无意地侧头扫了一眼。魏玉林眼中的恨意隔着三道帘子都挡不住,如利刃一般,恨不得将她活剐。

玉引蔑然一笑,而后维持着这种笑意拾阶而下。踏出殿门,猛然强烈的阳光照得她一阵恍惚。

“玉引?”方氏一握她的手,玉引摇摇头:“我没事。伯母先去参见皇后娘娘吧,就说…就说我身子不适,改日再来谢罪。”她说罢头也不回地往外走,孟君淮迎过来时她都没停,她伸手在他腕上一叩,拽着他一道往外去。

踏出月华门,玉引蓦然脱力。

孟君淮赶忙架住她,急问:“怎么了?!”

玉引瘫在他怀里缓了好一会儿,虚弱中却笑出来:“没事,我想我办到了。”

她虚了一路,直至回了府,孟君淮才小心地问出了始末。

玉引如实告诉他,她在皇上心里埋了一颗疑惑的种子!

她很清楚广信王的事孟君淮只告诉了谨亲王,并没有禀乾清宫,那封折子根本不存在。可是,她这样理直气壮地说出来,皇上不会无端怀疑她说的是假话。

那么,找不到那封折子,这份怀疑就要有人来背了。

此事又和其他事情不一样。类似于皇子觐见而不得禀报之类的事都是小事,魏玉林可以推说自己不知道。但手握兵权的藩王擅离封地则是一等一的大事,扣押相关奏章的罪名他根本背不起。

诚然,他可以说自己忙忘了、又或是折子被手下人弄丢了。但这样大的事,皇上必定会怀疑他为何不在收到奏章后立刻禀奏。

他也可以咬死了说根本不曾收到过那本奏章,用在路上弄丢了之类的理由搪塞…那玉引便赌,皇上仍会有一定的可能不信他。

毕竟,广信王入京的事,皇上也明显不知道。

魏玉林为什么没禀呢?她会这样想,皇上更会。

她十分清楚这种怀疑不足以直接除掉魏玉林,但是,只要皇上心底对魏玉林有一些不信任,皇子们的处境就不一样了。

孟君淮听罢有些惊异地深吸了口气:“欺君啊你…”

玉引一哂,回看过去:“只有你知道我欺君,你要告发我,让皇上治我的罪吗?”

孟君淮失笑,转而正色:“不敢,夫妻同林鸟,你被问罪我也没好果子吃。”

他说着沉吟了会儿,又道:“近来府里要多加防范,以免魏玉林伺机报复。”

于是在春末夏初的时候,府里前所未有都紧张了起来。每一顿饭、每一道菜都要经三次仔细查验,熏香、茶饮之类也都分外当心。这种紧张的气氛一蔓延,连孩子们都有所察觉了。

玉引便看到和婧拿着一根小银针在阿狸的鱼里戳来戳去,戳完之后抬头看看,又戳进两个弟弟的蛋羹里。

“…和婧。”玉引笑着一握她的手,“你试完阿狸的又试弟弟的,这蛋羹就不能吃啦!”

“啊…”和婧一下回过神来,不好意思道,“我没注意,我让厨房给弟弟重新做!”

“没事,我看他们现下也顾不上吃。”玉引瞧瞧在院子里折腾的阿祚阿祐,拉着和婧的手坐到榻边,哄她说,“你不用这么紧张,现下确实有些不一般的事,这个母妃不瞒你,但父王母妃都很当心,你放心过日子就好!”

“我也小心一点,不是更好吗?”和婧反问她,眨眨眼,又说,“夕珍说母妃是怕有人给我们下毒,我就怕阿狸和阿祚阿祐出事。我们一起小心,我保护他们!”

哎呀和婧你真好…

玉引把她抱起来放到榻上,又跟她说:“你还记不记得,去年父王母妃说要给你挑夫家?”

“…”和婧被这话题击得一懵,怔怔望着她,“记得…”

“父王挑中了个母妃的侄子给你,改日你们可以先见见。你喜不喜欢,都要如实告诉母妃哦。”玉引摸摸她的头,“别怕,你的看法才是最要紧的,我们挑出来的人也不逼你嫁。”

和婧撇撇嘴,觉得心绪特别复杂。挣扎了好半天,问玉引:“那…如果我嫁给他,还能回府跟母妃睡吗?”

“…噗。”玉引忍了一忍没忍住,扭过头笑了一会儿跟她说,“你不用现在就琢磨这个…这种事,等你长大就懂了。”

和婧现下就爱粘着她睡,可等来日跟夫君过得好了…啧啧,估计想哄她回来住都难。

玉引噙笑想了一会儿,又轻叹了一口气。

她很清楚孟君淮现下催促给和婧订婚的原因,也知道他在极力促成她的堂妹与皇十五子的婚事。无他,实在是现下每过一日,就离变天更近一日。他们自然想在那一天到来之前给自己增加更多的筹码,而她谢家的力量,不可小觑。

唉,叔伯长辈们原都是想让谢家明哲保身一些年,在朝中冷一冷,再重新“出山”的。这是谢家数代以来一直延续的做法,到了兴盛时总要这样冷上一冷,避免盛极而衰。

但现下的局势,实在由不得他们这样归隐了。

一切都要等除掉东厂再说。

第98章 夫婿

四月初,皇十五子的婚事定了下来,王妃是玉引的本家堂妹玉珞。礼部将择定吉日为二人完婚,京城为此小小的热闹了一阵。

玉引和孟君淮商量之后,也将给和婧挑的夫君召进来见了。挑的是玉引的一个堂侄,叫谢晟,今年十三,大和婧四岁。玉引和他并不熟,夕瑶倒说很喜欢这个堂哥,告诉玉引说,哥哥读书可努力了!

玉引便把夕瑶的话转告孟君淮,孟君淮听完一点都不担心:“这还用说,你们谢家教出来的孩子,哪个不好?”

玉引当然爱听这话,又把阿祚阿祐拎过来,跟他们说:“你们的表哥可能要在府里住几天,他读书读得特别好,你们要跟他好好学哦!”

兄弟俩一下就苦了脸。

阿祐还扁着嘴往哥哥身后躲,一脸委屈。

他们都是月余前刚开始读书识字,这两个跟和婧阿礼当初可不一样,让他们读书简直就跟给他们上刑一样。

两个年纪又都还小,不高兴了就哭,这月余里已经哭了好几回。每回都要玉引和孟君淮一起威逼利诱,才能把他们俩治住。

玉引对此颇不满意,孟君淮倒很看得开,他跟她说:“你甭在意,这刚不到三岁,能乖乖读书的太少了,阿礼当时也并不太喜欢。过几年懂事了就好了,现下让他们练字本也就是寻个手感。”

其实这道理玉引也懂,所以她烦心之余,也不曾为此对两个儿子发过火。但是几日后谢晟进府时,她发现这两个小家伙居然不肯去见了!

“嘿,你们两个小东西,还挺记仇?”她看着两个闷头坐着不肯起身的儿子气得直笑,“表哥读书好你们就不见?你们不想学,母妃没狠说过你们,你们还来劲了?”

“哼!”阿祐别过头以示不满,阿祚噘嘴道:“不喜欢表哥!”

玉引蹙眉:“就为母妃说表哥读书读得好?这可不对,好好读书是好事。”

“不!”阿祚小眉头紧蹙,“大姐姐喜欢表哥,大姐姐为表哥说我们!”

玉引:“…?!”

这可就奇怪了,和婧跟谢晟还没见过呢,这就为了未来的夫家说弟弟们了?

她赶紧把和婧叫过来问,和婧想着要见“未来的夫君”,正在屋里瞎不好意思呢,听凝脂来叫她去正屋,她磨蹭了半天才过去。

玉引就问她怎么回事啊?你为谢晟说弟弟们是为什么啊?

和婧一下子脸就涨得更红了:“不是那么回事!”

她狠狠地一瞪阿祚阿祐,跟玉引解释:“他们俩那天说等他来时要捣鬼欺负他,我跟他们说不可以,他是客人,不可以欺负客人!而且是母妃说让他们好好和他学念书,他们更不可以欺负他啊!”

和婧明眸大睁说得十分认真,玉引一听,是这么回事啊?

那这事和婧做得没错,她便挑眉看向那小哥俩:“你们怎么能想着欺负表哥呢?”

“我们不喜欢他!”阿祐霸气地一叉腰,“我听说姐姐要嫁给他,嫁给他的意思就是不能住在自己家了,我不喜欢他!”

玉引:“…”

她还真不太知道怎么解释。

于是,玉引暂时没把两个“对姐姐的未婚夫敌意十足”的儿子带去见谢晟,自己牵着和婧的手往前宅去。和婧对这个人难免有些好奇,一路上问这问那,然后玉引就发现,和婧还害羞得厉害。

她既不好意思叫他表哥,也不好意思说出那个名字,提起谢晟时便都是用“他”指代,听起来怪怪的。

如果见面后和婧对谢晟一口一个“你”的做称呼,有时听来会不大礼貌,玉引想了想,便跟她说:“和婧啊,你可以叫他谢公子,好不好?”

和婧立刻双眼一亮:“好!”

二人到孟君淮的书房时,杨恩禄上前禀说王爷正在问谢公子功课。

见面就问功课…

玉引道了声“知道了”,向和婧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母女二人默契地蹑手蹑脚走到门边。

玉引侧耳听听,果然是在问功课,再探头一瞧,谢晟明显紧张,垂在身边的手握拳握得紧紧的。

孟君淮本来读的书就多,考问他这个年纪的孩子那是小菜一碟。她听了几个问题,都不算容易,但谢晟还算对答如流。

末了他又抛出来一问,是从《汉书·外戚传》里挑了一段,谢晟明显卡了壳。

屋里静了一阵,玉引听到谢晟说:“这篇…先生刚布置下来,还未及读完,不敢断章取义胡乱解读。”

而后屋里又一静。

玉引隐隐听见孟君淮的踱步声,谢晟显然紧张得更厉害:“殿下…”

她暗自啧嘴,心道若他因此对谢晟不满意,当真刻薄了点儿。正想要不要进去打个圆场,就听屋内道:“不懂便说不懂,挺好。你才十三,被问住不丢人。学海无涯,来日被问住也不丢人。”

“谢殿下。”谢晟的声音明显轻松了些,孟君淮一拍他肩头:“去见见你姑母。”

二人说着就出了门,迈过门槛,孟君淮便见一小小的身影正往旁边另一身影背后躲。

他定睛一瞧就笑出声:“和婧。”

和婧藏在玉引身后不想出来,玉引拍拍她,轻斥了一句:“没规矩,是谁教弟弟说谢公子是客人的?你就这么待客?”

这厢谢晟端端正正地朝玉引一揖:“姑母安好。”

玉引颔首笑道了声“好”,又侧首说和婧:“你再这样,母妃不高兴了。”

“…”和婧秀眉紧蹙,挣扎了好半天,可算偷偷抬头看了眼谢晟。

目光一定,她对上了谢晟的一双笑眼。

“郡主。”谢晟和气地一笑,也没因为和婧封位就认真向她见礼。玉引与孟君淮相互交换了个神色,都觉得这样最好。

他们自然想为和婧挑一个能护她的人做她的夫君,但是,他们也并不想这个人因为和婧的身份而对她敬畏太多。

夫妻过日子还是亲密些好,太敬畏就亲密不起来了。

再说,谢晟才十三岁,他若现下就满脑子尊卑高下…他们就更得考虑考虑这门婚事到底可不可行。

这天,几人一起在孟君淮的书房待了一整日。晌午时一同用了膳,下午让两个孩子一齐练了会儿,之后又让他们一起玩。

和婧到底还小,玩着玩着就把之前的不好意思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孟君淮和玉引在屋中听着院子里的笑声,觉得目下看来还处得不错。夕阳西斜时,他吩咐下人带谢晟去事先安排好的住处歇着,和婧还有点不舍。

于是玉引看见和婧冲谢晟挥挥手说:“阿晟哥哥明天见!”

谢晟笑意爽朗:“明天我陪你练字,纸我先替你裁好。”

“…”等谢晟离开,她忍不住问和婧,“你方才叫他什么?”

和婧一下又不好意思起来,吐吐舌头,小脸红扑扑地望着她:“他让我这么叫的…”

当晚,夫妻俩自然拿此事当个笑话说了,玉引伏在枕头上边回想边笑得停不下来:“这俩处得还挺甜!哎我第一次听和婧这么叫别人哥哥…”

孟君淮看她这样觉得她比和婧还可乐,笑骂她说:“拿女儿的婚事寻开心,有你这么当母妃的吗?”

“不!你不知道!”玉引捶床,“和婧之前羞得要死,这般一比太好玩了!”

孟君淮被她逗得笑出声来,板板脸:“用不着瞎羡慕,我也比你大,你也可以叫我哥哥。”

“…”玉引静了一瞬,厚着脸皮侧首看向他,字正腔圆,“君淮哥哥。”

“…”他双颊一红,扯过被子遮住脸,“算了,太麻。”

“哈哈哈哈哈!”玉引笑得更止不住了,孟君淮啧嘴一吸冷气把她圈住:“小尼姑你最近坏得厉害,可见忘了怎么一心向善了!过来念经!”

玉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