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晟扫了一眼银票的数额,禁不住想笑。但对他来说这也不是很有所谓的事,就也没说什么,由着那掌柜的一脸忐忑地收下。

几碗面端上来,小男孩们风卷残云。已用过膳的和婧跟谢晟不饿,还在低烧的尤则旭也没什么胃口,就偶尔执箸往他们碗里添片酱牛肉什么的。他们三个心里都有点不安生,觉得这一群小的折腾得也太大了,回去之后怎么跟长辈们交代啊…

几个小的吃完面后心满意足,刚趴在桌上歇一会儿,外面传来敲锣声:“避让!都避让!净街了净街了!”

那几个还在继续趴着并无反应,和婧谢晟尤则旭同时一凛。

三人起座就往门口走去,到门口驻足一眺,远远过来的车驾果然是王府的。

“得,母妃来了。”和婧一吐舌头看向谢晟,谢晟看向尤则旭:“麻烦大了。”

片刻后,玉引走下马车,就见和婧低着头站在客栈大门中央,谢晟尤则旭一左一右,三个人同时见礼,一个道“母妃”,一个喊“姑母”,一个说“王妃”。

玉引看看他们:“那几个呢?”

三个人往旁边一让,里面正消食的男孩子们往外一瞧,阿祐反应最快:“母妃!”

他蹦蹦跳跳地就过来扑玉引,玉引没好意思太打击他,虽不高兴还是把他抱了起来。

不过她自始至终冷着一张脸:“行了,都回府去,回去再说。”

约莫一个时辰后,逸亲王府里一片沉肃。

玉引一路上都没露半点笑,几个孩子再小也知道她不高兴了,后半程基本没人说话,乖乖窝在马车里待着。

进府后,她半步不停地径直去正院,孩子们也都不敢吭声。

待得到了正院,玉引进堂屋到主位上落了座,赵成瑞上前压着声禀说:“尤家听说这事了。尤则旭的母亲急得不行,已经候了一会儿,您看…”

玉引扫了尤则旭一眼,放缓神色:“没你的事,回前头休息吧。身体不适就叫大夫来看看,你母亲也在,别让她担心。”

“王妃…”尤则旭想替几个男孩辩解两句,玉引直接将目光挪向了谢晟:“阿晟也回去吧。”

“姑母。”谢晟低着眼,迟疑道,“和婧是好心,也没跟着他们胡闹,您…”

“和婧不用你操心,回去。”玉引口气生硬。谢晟与尤则旭相视一望,都不敢再多说话,深深一揖,从正院退了出去。

屋子里便只剩了一帮男孩还有和婧。玉引看看他们,吩咐说:“把夕珍夕瑶兰婧也给我叫来。”

几个孩子低着头谁也不敢吭声,等了一会儿,人到齐了。

玉引板着脸:“在他们去尤家闹事之前就知道这些打算的,跪下。”

一帮孩子你瞅瞅我、我瞅瞅你,很快矮下去好几个。然后几个男孩一瞧别人都跪了,他们几个犯事的哪能反倒站着呀?

玉引一阵眼晕。

全!军!覆!没!

她气得一拍桌子:“翅膀硬了是吧!尤家家主论辈分比你们大两辈,你们真敢把他从家里拎到前门!”

“可是他…”阿礼想争辩,被玉引一喝:“你住口!”

玉引瞪着阿礼道:“尤其是你,那是你亲外祖你知不知道?大庭广众你对他又踢又打,传出去了让外人怎么看你!”

“大哥是想帮则旭哥哥,母妃别生…”阿祚急得要起来辩解,“气”字还没说出来,被玉引吼了回去:“你不许起来!”

阿祚乖乖地跪了回去。

“当了世子你就来劲是不是?敢骗着母妃自己出门这么支使护军,你是不是功课太少了闲的没趣儿?”

阿祚扁扁嘴,不吱声了。

刚才被她喝止过一次的阿礼这回开口开的特别小心:“母妃…”

玉引铁青着面色看向他。

阿礼皱皱眉头:“不怪阿祚,骗您的是我,出主意的也是我…您别生气,我们就是想帮帮表哥。”

“…”一瞬间,玉引很没“骨气”地消了些火儿。

她本来是气不打一处来,家里的一帮孩子结伴到前门闹事她能高兴吗?而且细节也很让她搓火,她听说出主意的是阿礼,上门去跟尤家家主叫板的却是阿祚,当时就在想阿礼这么当这个大哥哥可太不对了,遇了事把弟弟推到前头,自己在后面蔫坏吗?

阿礼这么一说,倒起码这一环不是这么回事,这几个孩子还是知道相互护着的。

但她还是维持了一下板着脸的模样:“和婧兰婧夕珍夕瑶。”

四个女孩子肩头一紧。

玉引问:“这事你们先前知道多少?”

四个女孩全盯着地,半晌,和婧挤出一句:“都知道…”

玉引缓了一吸:“阿礼阿祺阿祚阿祐,还有则明。”

五个男孩后脊一僵。

玉引问:“你们觉得这事谁的错最大?”

五个人几乎不约而同地喊出一句:“我!”

然后“我我我”我成一片。

要不是这错误太严肃,玉引真的忍不住要被逗笑。

最后她还是先把他们都压制住了,冷言冷语地说:“这事会惹出多大麻烦、要怎么办,等我写信给你们父王,让他拿主意。在此之前你们都给我老老实实在家待着,每天多练三十张字,少一张都不行!”

锦官城,已忙了数日连觉都不能好好睡的孟君淮原本心烦气躁,看完玉引写的信后,却大笑着栽倒在床上。

哈哈哈哈这帮孩子!真不错!够义气!有胆识!虽然这事办得真欠点考虑吧,可最大的阿礼今年才九岁,也真不能指望他们有多少“考虑”。

他好生把这封信“品读”了几遍,将能想象到的画面全想象了一番,然后才敛住笑。

要罚吗?那还是必须得罚…

还是得让他们明白这件事真的欠考虑,总不能由着他们天天到前门去闹。再说,他不在府里,玉引一个人管着上上下下就够累的了,不能再让这帮小的给她添乱。

孟君淮就严肃认真地回了封信,交给信使说:“加急送回去,让王妃别太生气。”

几日后,玉引接到了孟君淮的回信。

信上是这么写的:“男孩瞎胡闹,赏顿竹笋炒肉;女孩隐瞒不报,赏道竹笋炒肉。同时。”

玉引:“…”

她细琢磨了一下才明白过来,如果没理解错,他的意思应该是…女孩一人赏一道“竹笋炒肉”这个菜,男孩的那个“竹笋炒肉”是赏顿板子!

还“同时”,孟君淮你可太坏了。

玉引因为“其中深意”而笑了一阵,接着就把这事交代了下去。阿礼阿祺还有尤则明交给珊瑚,阿祚阿祐交给琥珀。这俩都是她亲信的婢子,绝对能把握好度,不会把孩子们打坏。

于是当日下午,一间厢房里,珊瑚关上门,拿着竹板板着脸:“三位公子,谁先来啊?”

“…”阿礼和阿祺低头站着,偷眼相互瞅瞅,到底是出主意的阿礼先趴到了罗汉床上去。

珊瑚一边撸袖子一边说:“裤子脱了。”

阿礼:“啊…”

珊瑚瞪眼:“‘竹笋炒肉’懂不懂?得有肉才行。公子自己不动手,奴婢就喊宦官来帮忙了。”

“哎你别…!”阿礼赶紧吼住她,难为情得都快哭了。

隔壁的厢房里,琥珀的话跟珊瑚差不多,第一句是“谁先?”第二句是“把裤子脱了”。

结果第二句的话音未落,已经趴好的阿祚翻起身来一把抱住她的胳膊:“琥珀姑姑!”

他笑得特别甜,琥珀硬绷着那张冷脸:“干什么呀?”

“您别打我们呗…”阿祚抱紧她,又连连向阿祐递眼色,阿祐立刻爬到她腿上赖着,还可怜兮兮地给她出主意:“您就…就跟母妃说打完了嘛!不要真打…”

嘿这俩臭小子…

忠心耿耿的琥珀当然得把这话禀给玉引,玉引听完也笑,然后微笑着说:“这俩,一人加十板子,带到西屋打去,去吧。”

很快,就听到哥俩在西屋哭天抢地。

与此同时,四个女孩正齐刷刷地看着眼前的竹笋炒肉面色惨白。

这道菜放在平常没什么,但现在可让她们虚的慌了。她们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弟弟们正因为犯了错在旁边“竹笋炒肉”呢,而如果她们提前把这事说了,他们可能就不用挨这顿板子了,她们也有错的。

现下父王母妃用这种法子要她们记住这事儿,她们觉得还不如也揍她们一顿呢…

玉引时不时瞟她们一眼,然后又继续看书,心下坚定点头:嗯,孟君淮这法子挺好的!一边记吃,一边记打。一会儿她再着重夸夸他们这样看中兄弟情分是对的,这事就可以过去了,孩子们还是都不错!

她边想边又翻了一页书,读了两行,余光睃见赵成瑞进了屋来。

玉引看过去,赵成瑞停下脚,躬身说:“端柔公主来了。”

第134章 家门

玉引微怔,赶忙起身收拾了衣裳发髻,带着婢子往前头迎。

屋里,几个沉浸在愧疚中的女孩因为这个而走了神,和婧拽拽夕珍的衣袖:“表姐。”

“嗯?”夕珍看向她,和婧说:“公主肯定是来看尤则旭的!”

夕珍:“所以呢?”

“你不去看看吗?”和婧道,“公主喜欢他,但尤则旭喜欢你。你当真半点都不喜欢他吗?”

夕珍仍是闹不清自己现下怎么想,就反问她:“我该喜欢他吗?”

“也没什么该不该。”和婧撇撇嘴,“就是阿晟哥哥也说他是个好人!”

夕珍白了她一眼。

什么都“阿晟哥哥说”,她才不理她呢!

前宅,玉引出了次进门,喊来门房一问,才知端柔公主压根没在这儿多停留,直奔着尤则旭的住处就去了。

玉引便也忙折过去,到了离尤则旭的住处外看到二人停住脚,谨慎地觉得自己不该上前。

几丈外,孟瑜婧眼眶都红了:“早些时候我还能进这道院门,如今连院门也不让我进了,总旗大人就这么讨厌我?”

“公主恕罪。”尤则旭一揖,神色郑重,“公主的好意臣知道,但公主您千金之躯,臣配不上。先前劳得公主进门探视,是臣有伤在身不便阻拦,失礼之处公主见谅。”

“大人喜欢的姑娘究竟是谁?”孟瑜婧忍住眼泪看着旁边的院墙,“大人不肯说,无非是怕我找她的麻烦,可我不是那样的人。我只是想知道,究竟是哪家的姑娘比我强那么多,好到我这样尽力,都还入不了大人的眼。”

“公主您误会了。”尤则旭仍很平静,静默了会儿,淡声说,“臣知道公主不会找她麻烦,不说,是因为那是臣的一厢情愿。那姑娘门楣不低,断是看不上臣的,这一点臣从一开始就明白。公主您与她,于臣而言都像天边星辰,臣也知道自己的分量。”

“你这人奇怪…!”孟瑜婧禁不住地有些气恼,“喜欢你的你看不上,你喜欢的你又说配不上。你如果真喜欢谁,你就…就去娶她啊!我好歹也是公主的身份,你这般拒我于千里之外,又当着我的面说你配不上别家姑娘,你让我…”她口中的小懊恼十分明显,“你成心让我不高兴!”

玉引听到这儿,忍不住地苦笑。

想想也是,尤则旭这话说得确实欠些考虑。其实事情到此地步,他不喜欢端柔公主谁都瞧得出来,适才那番说辞便显得生硬而混乱。孟瑜婧不仅是宫里面的嫡出公主,还是当朝唯一的公主,天下没有哪个女孩子会比她身份更高,她喜欢的理应都能得到,若她强要尤则旭当驸马,尤则旭那“配不上”的说法在她身上根本不顶用。

所以,他的想法如何,估计不止是旁人明白,端柔公主自己大抵也是清楚的。无怪她会因为尤则旭的话而不高兴,一个人放低了身份却只换来敷衍,能高兴才奇怪了。

玉引便想上前劝劝,然则走上前刚唤了一声“公主”,孟瑜婧就转身向反方向去了:“婶婶您不必劝,我懂的!”

玉引:“…”

她忙让人去追,可是端柔公主走得很快,宦官跟上去又被她吼了句“不用你们管!”,他们只能停住脚,为难地看看玉引,不知道怎么办好。

玉引摇头示意算了,宦官退到远处,她看看尤则旭:“端柔公主是个好姑娘,你不喜欢不要紧,不该这么糊弄她。”

“我…没糊弄她。”尤则旭皱着眉低下头,“我说实话而已。谢姑娘我配不上,端柔公主我更配不上,告不告诉她…也都没什么差别。”

这话在玉引心头一敲,她蹙眉睇睇他:“你真这么想?”

尤则旭没吭声,玉引上前了一步:“端柔公主是当朝嫡公主,你这么想我不说什么。但夕珍的事那日咱是开诚布公的说的,你依旧这样觉得?”

“王妃我…”尤则旭滞了滞,神色好似有点懊丧,“我也不知道如何说。您那日说的道理我懂,可我总觉得您谢家…”他面色不自然地微微发了白,叹了口气,又说,“我就是一想这事,就觉得自己无论如何都是配不上她们的。不想委屈夕珍,更不敢委屈端柔公主。这些日子劳您费心了,我日后还是…还是专心办差,成家之事不急一时。”

玉引这才隐隐回过味儿来:尤则旭好像有点儿…自卑?

话说到这个份上,听上去已然不是小心谨慎那么简单了,他是打心眼儿里觉得自己低人一头。

可实际上,单论家世出身,他或许配不上端柔公主、配不上夕瑶,但和夕珍能称一句“门当户对”。

他想得太多了。

小半个月后,尤则旭养好了伤,启程前往锦官城。玉引思量之后,给孟君淮写了封信,嘱咐信使加急送去。

末了信比尤则旭早到了半日,孟君淮借着这事,从锦官城中千丝万缕的势力中抽离出来了片刻,放空了脑子缓了缓,交待说:“等尤则旭到了,直接喊他进来。”

是以尤则旭到地方后半刻都没能歇,他径直赶去了锦衣卫在此地包下的宅子,穿过一道又一道的朱门,走进了最内一进的正屋。

“殿下。”尤则旭单膝跪地,正站在窗前想事的孟君淮侧头一哂:“回来了?坐,我有话问你。”

尤则旭依言坐下,孟君淮想了想,道:“正好王妃有封信刚到,说你前些日子伤病不断,怕你一路颠簸再有个好歹。你一会儿给她回一封,往你家里也去一封,报个平安。”

“…是。”尤则旭有点意外于居然是这么个话题,转而又觉得这估计就是个开场的客套?他便接着等下文,孟君淮续说:“我又有两个月没回去了,你说说府里的事。听说阿礼他们几个总缠着你,各样趣事你说来听听。”

尤则旭:“…”

他就这么感觉很诡异地在屋里跟孟君淮聊了一下午的家常,一直边聊边战战兢兢地等正事,结果直至他告退,正事都半点没有…?

尤则旭直至出了屋门都还在觉得奇怪,扭头瞅了瞅,怎么都觉得不对劲,又说不清楚这有什么不对。

屋里,孟君淮回思了一下刚才的整个过程,兀自一点头:嗯,玉引说得没错,这个尤则旭是自卑。

他显然是喜欢府里的一群男孩的,算起来阿礼阿祺是他表弟,阿祚阿祐爱跟着一起这么喊的话,问题也不大。可他自己很谨慎,跟他提起这几个孩子,都是“大公子二公子世子殿下四公子”这么叫,就算他一再提他们的小字,他也并不改口。

夕珍夕瑶就不这样,尤其是夕瑶,教训起阿祚阿祐时特别有个姐姐的样子,一叉腰就敢说“阿祚你今天要多练三页字”,什么世子的身份她才不顾忌呢。

夕瑶这样放在外人眼里或许不对,但搁在府门之内,他和玉引都觉得这样挺好;尤则旭则相反,他的做法外人完全跳不出错,但跟自己府里的人这样,多生分啊?

这事是得管管,不然好好一个孩子总把自己束得这么谨慎,迟早要出问题。

孟君淮斟酌了一下,叫了个锦衣卫进来:“尤则旭回来了,近来查到的事你整理好了禀给他,下一步怎么办让他拿主意,写好直接给我看。”

“是。”那锦衣卫一抱拳,退了出去。孟君淮深缓了一息,思绪又绕回手头的正事上。

呵,先前真是完全不知道,这些个告老还乡的宦官…有些都七老八十了,还这么能折腾。

确实不好办。

七条街之外,一座大宅上挂着两个简洁的大字:赵府。

宅院很深,最内的一进院子中空空荡荡,正屋的大门紧阖着,门里倒有不少人。

坐在主位的男子老态龙钟,但脸上干净得寻不到一根胡子。他身形微胖,手搭着身前的花梨木拐杖,看上去就像一坨穿着绫罗绸缎的肉。

屋中还不时地有新人进来,最年轻的也已是中年。每个人进屋后都迅速地重新阖好门,上前向这位老者磕个头,然后自己去寻自己的座位坐下。

始终没有人说话。人到齐后,才见这老人咳了一声:“都来了?”

坐于右首的男子躬了躬身:“是,师父,都来了。钱五忙着探消息,说迟些时候来给您磕头。”

男子“嗯”了一声,因为拖得长,语声里透出了点尖细。

他也没掩饰这股子尖细,借着这个味儿轻笑了两声:“近来,你们一个两个都说朝廷查到锦官城来了,还是冲着咱来的,是真是假?”

“是真的!”有急躁点的一拍大腿,继而起身作揖,“师爷,这事徒孙不敢瞒您。虽然至今摸不着实证,可飘进来的风声那是真真儿的!有人说是锦衣卫,还有说是…说是宗亲亲自在办!这事可大意不得?”

他又悠长的“嗯——”了一声,睃了禀话的人一眼:“你在京里的徒弟,怎么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