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院中寒涔涔的,因为大半人马都已离开,这方大宅显得格外阴冷。夕珍听着外面的风声睡不着,便去了玉引房里,玉引将她揽上床一道躺着,心里清楚自己决计是比夕珍还害怕的。

孟君淮亲自领人去了,谢继清也去了。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男人,正要去面对未知的险情。

“姑母…”夕珍往她怀里钻了钻,闷头说,“姑父和堂叔会没事的,您早点睡。”

“嗯。”玉引拍拍她,“你先睡吧,姑母还不困。”

然后两个人又一齐发着愣躺着,还是谁也睡不着。

城东边,因为夜晚的降临,守备难免放松了些。

宅后的墙无门,守在此处的人便少了些,此时不住地有人打哈欠,引得旁人也哈欠连天。

突然间,几支银镖飞至,“嗖嗖”几响,转瞬刺喉而过,钉入墙上。

地上的血色蔓延,锦衣卫的黑靴踏尸而过,四爪钩牵着绳索跃上墙头,数十道黑影攀着绳索几步登上,转瞬间已入院中。

拐角那边离得近的守卫听得动静不对折过来看,然则刚折过来,便被人一捂口鼻,割喉放血。

入院的黑影窜过廊下、踏过屋檐,近处遇人则一刀取命,远处遇人便放箭射杀。如此直过了两道高墙,都没引起什么大的反抗。

又过一道墙,喊杀声骤起!

此方院中至少有二三十人,无法直接取尽性命。两方交锋,黑影中有人喊了声“大人”以求指点,谢继清边过招边道:“不是有要犯就是尤则旭在!”

他说着目光环顾,便见西侧的一间厢房门窗皆上着铜锁:“那间。鸣镝求援!”

一支箭带着哨鸣飞入天际,呼啸声中,羽箭从大宅四面齐飞而至。射不到这方院子,又顷刻间引起了骚动。

原要赶来此处增援的人马在纷纷阵脚大乱,锦衣卫借机平了这方院中的反抗,谢继清一脚踹开那厢房的大门,定睛一看便显欣喜:“找着了,强攻吧!”

大批人马自各面涌入,院外的守卫队这突然而至的进攻应对无暇。紧随而来的是一场恶战,刀剑的碰撞声玎珰不绝。

恶战里,有十数人手忙脚乱地背着包袱,揭开北侧一方石井上的青石板越了下去。

这方井所在的位置很偏,锦衣卫拼至此处时已看不到人烟。

孟君淮站在井前眉心一跳:“差两个百户所追,命锦官城各道城门戒严,方圆百里内村落郡县贴出告示,胆敢擅自收留而不报官者,举家刺配。”

房里,玉引直到天快亮时才迷迷糊糊睡过去,没过多久,又被人推醒了过来。

“姑母!”夕珍紧张而又激动地摇着她的胳膊,“姑母您听,好像是回来了!”

玉引侧耳倾听,远远的,确实有些动静。

有人呼喊着吆喝着由远及近,听仔细些,好像是说要找郎中。

再过一会儿,脚步声也明显了,人数很多,靴子踏在地上的声音并不陌生。

“你再睡会儿,我去瞧瞧。”她说着就下了榻,昨晚和衣而眠,此时也顾不上重新更衣,一袭长袄马面裙皱皱巴巴的。

夕珍自也顾不上多睡,踩上鞋追着她也出去,玉引踏出房门看见两进院外正往里走的人就松了口气:“君淮!”

孟君淮抬眼一扫,也加快了脚步。

“怎么样?”她还没停脚就焦急地问了出来,目光一抬,看见后头的锦衣卫正往里押人,那些人大多衣着华丽,应该不是寻常跑腿的。

“抓住了大半,还有三四个没找着。”孟君淮说着疲惫一笑,“多亏你…”

“尤则旭呢?”玉引又问,“尤则旭救出来没有?”

“救出来了。”孟君淮点头,面色却有点沉。

接着,她听到又几个正进院来的锦衣卫喊着:“快来搭把手!搭把手!”

她下意识地张望,孟君淮却侧身挡她的视线。

“怎么了?”玉引心弦皱紧,顿也没什么勇气继续往那边看,盯着他问,“还活着么?”

“活着。”孟君淮一喟,“我自会找大夫给他医治,回京后争取求皇兄赐个御医,你别太担心。”

玉引怔怔地点了点头,他这才让了开来,她悬着心看向远处,脑中直被激得一空。

尤则旭被几个锦衣卫合力扶着,面色惨白得寻不到半丝生机,嘴唇也没有血色。他好似已经昏迷了,右臂胳膊搭在旁人肩上,整个身子都在往那边倾。

而左臂…

半截小臂向外拐了个怪异的弧度,垂在身侧没有力气,好像与他这个人完全没有什么关系。

端然是断了!

“他…”玉引浑身都在往外冒冷汗,余光睃见旁边的夕珍满目怔然,又下意识地哄她,“别怕…你回屋去。”

她满心都是乱的,抚着夕珍的后背,连手都在颤,忽而被人用力一拥:“玉引。”

玉引怔怔地稍抬了头,孟君淮臂上不自觉地又添了几分力:“这帮奸宦…我一定会收拾干净!”

他语中带着连她都觉得陌生的狠戾。

“我不能…我不能让这样的伤出现在咱们的孩子身上。”他恨意分明,与恨意一样分明的,是抑制不住的恐惧。

“…不会的。”玉引反手搂住他,强自定住神,“我们的孩子不会有事,尤则旭也会好的。”

次进院的厢房里,有些混乱的众人在大夫来时纷纷让开。

床榻上,尤则旭双目紧闭,汗珠从滚烫的额头上滚落下来。他眉心间夹杂着无边的痛苦,说不清是因高烧引起,还是因骨头硬生生被人踢断所致。

大夫上前查看伤势,刚一碰他的胳膊,他浑身猛地一颤。

作者有话要说:

昨天的红包还没来得及戳,迟点戳,么么哒~

第143章 伤势

尤则旭的伤势冲淡了首战告捷后的喜悦。不少与之交好的锦衣卫都等在他的门外,迫切期待着大夫出来一述伤情。

外间里,孟君淮、谢继清与谢玉引都等在那儿,大夫在里面为他接着骨,他们偶尔能听到几声痛苦至极的呻|吟,但又都知道他根本就没醒。

“唉!”玉引往屋内张望着叹气,“这都不醒,也烧得太厉害了。是不是该跟大夫说一声,不论多好的药,需要用便用上,救人要紧。”

“这个一开始就交待了。”孟君淮看看她,起身上前握住她的手,“别担心,再好的药也没那么快罢了。再说,他现下不醒也好,若醒来忍受这种疼痛…”

孟君淮说着也叹了一声,摇了摇头:“坐下等吧。大夫说并无那么凶险,只是要费些工夫。”

但三人谁也坐不住,过上一时半刻的,总要有人起来踱一圈、往里看看再坐回来。这一个上午显得格外漫长。

将近中午时,大夫擦着汗出来禀了一声,道骨头接上了。

三人皆松了口气,而后孟君淮问:“可会留下病根?”

“这个…”大夫的神色有些为难,玉引悬着心请他如实说,他叹息道,“虽说如何调养影响很大,但若要半点病根不留…怕是也难。好在总旗大人年轻,伤养得快,不至于遭太多罪。”

话说到此,个中轻重谁都明白。

后面那一句就是个强扯出来叫人宽心的话,前面那番才是要紧的。

大夫禀完便有点气虚,不敢多留,又折回屋中继续帮尤则旭退烧。这一进去,又是好几个时辰。

直至暮色四合时,烧才终于退了大半,大夫说应该不久便会醒来。

众人至此松了口气,这才各自回房歇息。然则一整夜过去,直至次日清晨,尤则旭还没醒。

此后又过了一个白天,他仍是静悄悄的,再翻过一个黑夜,玉引终于听前面传了话说他醒了。

“快去跟王爷和哥哥说一声。”玉引道。

杨恩禄躬身说:“已禀过了。但后续的审问事宜颇多,爷和谢大人都脱不开身,吩咐让下奴去表公子身边守着。王妃您放心,下奴不会让表公子出岔子的。”

对杨恩禄,玉引倒是放心的。只又嘱咐了他几句,想了想,让他告诉尤则旭夕珍在这儿,如若他想见,就叫人过来请。

杨恩禄告退后,玉引喊来夕珍,跟她说了这事,含着歉意道:“也没问你想不想,是姑母先斩后奏了。但是他现下…”

“没事的。”夕珍低着头摇了摇,“您就是不跟杨公公说…我也想去看看他。我去备些适合养伤时吃的东西来,一会儿给他送过去。”

夕珍说罢一福身就走了,看都不敢多看玉引一眼,觉得心里特别复杂。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在尤则旭身体康健、能站在她面前好好说话的时候,她从没有过什么时候特别想见他,觉得自己与他就是那种见面可以做朋友,但不见面也不打紧的交情。

可现下尤则旭伤了、病了,她突然特别想见他。昨天夜里她几乎没怎么睡,满脑子都在胡思乱想,顺着他的伤势想象出了各种各样不同的结果。然后她迫着自己相信他的结果一定是好的结果,心又在不自觉地往悲观的方向去。

这弄得夕珍难受死了,觉得自己急需面对面地看他一眼、真真切切地听他说几句话,才能将这种悲观撇开。

但那天,夕珍吃了碗闭门羹。

玉引因为怕尤则旭见了自己就礼数多影响养伤,一时也没去看,于是直到三四天后才知道这事儿。

夕珍哭丧着脸来跟她说:“尤则旭一直关着门不见我。我问了杨公公,杨公公说他谁也不见…不会出什么事吧?”

玉引皱眉,问她:“你姑父知道吗?”

“杨公公说知道,但是姑父抽不出工夫去管,觉得让他安心养着也好。”夕珍如是说。

玉引顺着孟君淮的思路想了想,还是觉得不行。

他大概是太忙、也稍粗心了些,这事在她看来不那么让人放心。

尤则旭若单是不见夕珍没什么,不想心上人看到自己狼狈是人之常情。但他谁都不见,这听上去就有些问题。

玉引便带着夕珍一道再往前头去,前宅守着的几个锦衣卫见她来纷纷退避,她看了看那扇紧阖的房门,上前叩门。

很快,就听里面低喝了句:“别开!”

——大约是杨恩禄要来开门,被尤则旭制止了。

玉引沉了口气,出言道:“开门,是我。”

里面短短静了一阵,很快,房门就打了开来。

杨恩禄躬身退到旁边,玉引走进去,见尤则旭已下了榻。

“不许行礼。”她口吻生硬,见他的目光从夕珍面上一扫又即刻避开,侧首向夕珍道,“你出去等等,姑母跟他说说话。”

夕珍便依言退了出去,玉引示意杨恩禄也出去,待得房门阖上,她看着尤则旭被木板箍住的手臂,一喟:“快躺下歇着。”

尤则旭面色黯淡,在玉引坐下后坐回了榻上。玉引也没再多催他躺,睇了睇他,开门见山:“夕珍想来看看你,你为什么不见她?”

“王妃…”尤则旭低垂着眼帘,眉心搐了几搐硬将泪意忍住,声音平静,“我这手这样,日后怕是…”他眼底打着颤,“不敢耽误谢姑娘,便不多想好了。”

“这话是怎么说的?”玉引摸索着他的心思,缓言道,“你还年轻,这回又是大功一件,自有大好前程等着你呢。”

“王妃您别说了。”尤则旭苦笑,“我知道您人好,但您不必这样哄我。我清楚锦衣卫里需要什么样的人,我这样…”他语中塞了一下,黯然吁了口气,“我不会甘心被家里养着消磨日子,会再为自己谋个生路的。但我…不能拖累姑娘家一起受委屈,不止是谢姑娘,哪家姑娘也不行。”

他话虽平淡,说完却忍不住抹了把眼泪,又仍还笑着:“您点头之后,我原也想过或许真能娶谢姑娘的,我想我好好地在锦衣卫办差,做到镇抚使或者千户…”

他的话在抬眼望向玉引时顿住,眼中刚显出来的些许光彩也蓦地消失。

最终,他摇了摇头:“不提了。多谢您给我这机会,是我自己没这福气。”

玉引被尤则旭弄得心里难受极了,她担心的就是没错,尤则旭这情绪果然不对头。

她觉得孟君淮应该没动过让他离开锦衣卫的念头,可又不敢贸然承诺。末了她也没再劝尤则旭见夕珍,自己离开了他的屋子,直接找孟君淮去了。

孟君淮和谢继清正一道埋头看供状,看完还要写奏章禀到宫里。见玉引来,二人初时都希望她赶紧把话说完,但她说着说着,他们心里也沉了。

玉引说完后,有点迟疑地看看他们:“你们…会真让他离开锦衣卫吗?”

“他想多了。”孟君淮摇摇头,谢继清则递了本奏章给她:“刚写好,给他请功的折子。封赏少不了,这小子在锦衣卫有前途。”

——这事当然要尽快告诉尤则旭。

他们抽不出身过去,差个下人去又显得没分量,玉引便自己又跑了一趟。

尤则旭听说后懵了好半天,似不相信地问出一句:“真的…?”

“这我能骗你?”玉引一瞟他。腹诽自己给尤则旭当着并不沾亲的长辈…操的当娘的心!

好在她这心操得也不亏,至少在后来的几天里,自己身边的夕珍心情好了。

每天天不亮,夕珍就拎着个食盒往前头去,过大概两个时辰才回来,脸上总是笑吟吟的。

玉引“没安好心”地问过她几回笑什么,她一脸坦荡荡地说“尤则旭伤势见好,我高兴呗!”,但玉引怎么看都觉得绝不是仅此而已。

终于,在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回京之后,夕珍露了怯。

——她回府后连正院大门都还没进,就急着喊来绣娘,让她们把尤则旭先前给她买的那匹布做成披风。

玉引没忍住扑哧一声笑,夕珍的脸一下就红了:“姑母!”

“我什么都没说。”她将笑容绷回去,一本正经地交待珊瑚,“让绣娘做仔细点,那料子鲜亮,过年穿正合适。元宵还有灯会,正适合结伴出去走走。”

“…姑母您别说了!”夕珍觉得更加难为情,小跑着先一步回了院。

她这样一进门,屋里的几个孩子都知道他们回来了。

“母妃!”和婧头一个跑出来,一把抱住玉引,声音娇滴滴的,“您可回来了,我想死您了。父王呢?”

“好啦。”玉引拍拍她,“你父王要先进宫复命,一会儿就回来,会带着阿祚阿祐他们一起回来。”

她说着往院子里瞧瞧:“弟弟妹妹们乖不乖?惹你生气没有?”

“没有。”和婧利索地摇头,“不过…尤母妃家里好像出了点事。”

“什么事?”玉引皱眉。

“不太清楚…好像是尤哥哥前几天给家里去了封信?当时尤家就有人来见尤母妃了。”和婧说。

尤则旭给家里写了封信?

明明都是一道回来的,她却一点都不知道。

第144章 归

然而玉引没能来得及多为尤则旭操心。她回房后连一盏茶的工夫都没歇到,宫里就来了人,说皇后传她进宫回话。

玉引不明所以,赶忙收拾妥当便赶进了宫。到了坤宁宫前,见一方蒲团搁在那儿,一个嬷嬷上前朝她一福:“王妃,抗旨不遵的事儿,皇后娘娘得按规矩办。”

玉引气息一滞,看看她,屈膝在蒲团上跪了下去。

那嬷嬷从袖中取了支戒尺出来,淡声道了句“请王妃忍忍”。

玉引一咬嘴唇,啪啪啪三尺打下来,不轻不重的力道说不上会留下多严重的伤,却是疼得她鼻子一下就酸了。

嬷嬷收了戒尺束手退到一旁,没再说话,也没叫她起来,玉引便明白这是得再跪上一阵子。

乾清宫里,皇帝是在孟君淮禀事时随口吩咐的“叫逸亲王妃去坤宁宫回话”。孟君淮当即就明白原因是什么,但正事没说完,他也没敢直接将话题拐到这上头,怕火上浇油。

现下正事禀完了,他顿了顿,才道:“皇兄,抗旨之事王妃是无奈之举,您看…”

皇帝一抬手,制止了他的话:“朕没杀她也没废她,就是法外开恩了,你总不能让朕装不知道。”

孟君淮又说:“这事臣弟不要封赏,只求皇兄您…”

“你该得的封赏朕不会收回来。她的事能揭过去,也是看在你的功劳上。”皇帝边说边挑眉睃他,站起身踱到他面前,眉宇间隐有几分不耐,“差不多得了,知道你舍不得,但你也得体谅体谅朕的难处。”

“…”孟君淮闷了闷,还是不甘心,“您看她刚一路颠簸回京…”

“告诉你,还没有过坤宁宫前罚跪还给备个蒲团的呢!”皇帝说着白了他一眼就往外走,“去看看你侄子去,他说要亲自跟你道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