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已没事了,王爷受了点轻伤。”谢继清道,“此道城门在锦衣卫控制之内,从此处入城不会有危险。”

而后得到的答案一点都没让他意外:“那我进城。”

谢继清点头,当即安排了一个总旗护送她同去。马车重新驶起来,车轮的碌碌声搅得人心烦。

虽则谢继清说是轻伤,但她还是提心吊胆了好一会儿,直至马车再度停住,她看看外面沉肃的大宅,才重新蕴起了身为亲王妃该有的威仪。

“王妃。”门口的锦衣卫抱拳施礼,玉引点点头,举步进去。

每走一步,她都在猜孟君淮到底受了什么伤,所谓的“轻伤”是多轻,会不会留下什么病根。

一连穿过三道院门都还没见到他,她的气息便有些乱了,夕珍见状扶过来道了声“姑母”,玉引拍拍她的手,又迈过下一道院门。

最内一进的屋内,孟君淮闻讯后大吃一惊,离席便往外迎,待得他也走过两道门,二人在同一方院中定住。

玉引摒着息仔仔细细地看他,见他右臂被白练吊着,顿时眼眶都热了。孟君淮知她这是为什么,想把伤处避开也没法避,就见她红着眼眶闷着头一步步走过来。

她走到他近前时就再忍不住地哭出声,眼泪落在他手上的白练上,声音听上去好像是她受了伤:“怎么就又伤了呢…”

“没事,没事。”他抬起左手给她抹眼泪,玉引自己也抹了一把:“你在信里也不说…不然我带个大夫一道来!”

“锦衣卫里有大夫的。”孟君淮挺费劲的把左手探进向右掩的衣襟想给她寻块帕子,无奈探进去才发觉自己并没有总带着这个的习惯。好在夕珍主动呈了帕子给她,玉引擦擦眼泪,平复心神:“可都料理清楚了?还会再有险事么?”

“我们进屋说。”孟君淮道,又看看夕珍,口气温和,“夕珍先去歇歇吧。”

夕珍懂事地福身告退,让他们方便说话。孟君淮直待她退出这方院,才喟叹说:“尤则旭出事了。”

“啊?”玉引身形一震,“出什么事了?”

孟君淮神色阴郁:“现在还在那一边手里,我们正在想如何救人。”

作者有话要说:——我后知后觉的发现,那天那个姑娘说的不是“油炸兄弟”是“榨油兄弟”

——于是…看错了的我…无意中又给阿祚阿祐添了个外号…

——蹲地哭,阿祚阿祐不要怪我!都是最初喊“阿炸”的那个姑娘的锅!

第141章 急中

紫禁城,永宁宫。

阿祚自己在永宁宫里待了一天觉得没趣儿,定太妃就叫把阿祐也接进来了。

此后的这些天,永宁宫都因为这兄弟俩的存在而热热闹闹的。

定太妃真心喜欢这小哥俩,怎么看都觉得看不够。他们也爱跟定太妃玩,有什么趣事都要去跟奶奶说一说,宫女们私底下都说,两个小公子一来,太妃娘娘都显得年轻了。

眼下正是兄弟两个练字的时候,寝殿里就相对安静了些。太妃自己却不耐得这样静着,想了想,亲手端了两碗酸奶往偏殿去。

偏殿中,阿祚阿祐正一笔一划写得认真,阿祐先一步听见脚步声,抬头看去,清脆地叫了声:“奶奶!”

“哎。”定太妃噙着笑一应,把酸奶端给他们,“来,歇一歇,吃了酸奶再练。”

阿祐犯馋,迟疑着看向哥哥,阿祚察觉到目光后一睃他,向定太妃道:“奶奶,我们练完了再吃,再有两刻就好了!”

阿祐看着定太妃手里的碗很不舍得,但听哥哥这么说,还是点头“嗯”了一声,跟着说:“我们一会儿再吃!”

定太妃也没多劝,将酸奶搁到一边,愈看愈觉得这俩兄弟有意思。

两个人明明是孪生兄弟,虽然因为生孩子费时的关系跨了个夜吧…但再往多了算,阿祚也就比阿祐大一天。可阿祚看上去就是特别哥哥的样子,阿祐也凡事都听哥哥的,好像是差了三两岁的兄弟似的。

定太妃坐到阿祐身边,边看他练字边笑问:“你在家也这么听哥哥的话吗?”

“…?”阿祐歪头瞅瞅她,“哥哥们说的对,我就听呀?”

哥哥“们”?

定太妃浅怔,深问了一句:“大哥哥和二哥哥若说的对,你也听?”

“是啊,既是对的,为什么不听?”阿祐边说着边又蘸了墨继续写,接着道,“母妃常让我们跟大哥学,说大哥最懂事了,所以大哥说得对的,我们都听。有时候大哥说错了但我们不知道他错了,也会听,之后父王母妃若说我们…大哥就会替我们解释!”

这么说来,几个孩子相处得竟十分不错?

定太妃禁不住地有些意外,她原还想着,尤侧妃那样的性子,阿礼阿祺必定也会跟这兄弟俩较真儿。那为了阿祚这个世子的平安、为了逸亲王府的和睦,她就寻个由头将阿礼阿祺带在身边好了。

现在想来,是自己多心?

定太妃不觉间心情更好了几分,摸摸阿祐的头嘱咐他们好好练,自己便离开了偏殿,还顺手阖好了门,免得旁人吵到他们。

见殿门阖上,阿祐就耐不住了:“哎,哥!”

阿祚皱皱眉头:“你能不能专心点儿?”

“我说正事儿!”阿祐索性放下笔,跑到阿祚身边,“你看,宫女们说的是不是真的?奶□□一次问我们大哥二哥的事呢!”

阿祚毛笔一顿,撇了撇嘴思索起来。

他知道阿祐指的是前几天无意中听到的宫女的交谈,说尤侧妃一直在跟他们的母妃较劲,所以定太妃让尤侧妃回去之后,就赶紧接了他们进来。还说他们的两个哥哥有这么个母亲,一定也不是省油的灯,他们两个在岁数上吃亏,将来免不了要被算计、世子之位可能保不住云云。

也是从那天开始,阿祚头一回意识到自己这个世子当得可能并不会□□稳?他从前都没想过,大哥哥可能也是想当世子的,只觉得皇伯伯把这个世子位给了他,那他便好好接受就可以了。

现在突然来这么一出,让他觉得心里怪怪的。

“哎,哥,你说话啊!”阿祐催促了一声,神情也很苦恼,“奶奶看上去也担心这件事?可是大哥对我们很好呀,我们怎么办?”

“嗯…”阿祚想了想,摇摇头,“我觉得…大哥对我们好,我们就还对他好!如果奶奶不是担心这件事呢?如果宫女们说的是错的呢…我们是一家人,不能随便听别人的话就怀疑自家人!”

“也对…”阿祐思量着点头,又拽拽哥哥的衣袖,“我们先把酸奶吃了,再继续练字呗?”

“…不行!”阿祚一瞪他,“你别闹!等父王母妃回来,发现你功课不好,又要说你!”

“我就吃碗酸奶嘛…”阿祐不服道,余光一睃哥哥的神色,又不敢吭气儿了。

锦官城,天上月朗星稀,城中一户户人家光火点点,这正该是夜市热闹的时候,现下看来各条街巷却格外冷清。

而这样的情状,其实已经持续了好几天。

两方人马对峙着,明晃晃的刀剑转瞬出鞘,箭矢不知哪一刻会从哪个方向飞来,这样的情形让寻常百姓家如何敢轻易上街?便家家户户都闭门不出,闷在自己屋里求得一方安宁。

城东侧的一处大宅外,举着刀枪剑戟的人环绕四方。似是官兵模样,又与官兵服制有所不同。

宅中气氛谨肃,四下都没有什么动静。

最内一进侧边的一间厢房内,尤则旭躺在地上望着房梁上的花纹发着愣,无所事事地琢磨自己还能活几个时辰。

这种感觉其实很有趣。他从前就想过,进了锦衣卫便是要过刀刃上舔血的日子,随时都有可能死,他自问不是个多有本事的人,一直觉得自己在面临死期的时候一定怕死了,而且一定会很不甘。

可现在,他居然并没有什么恐惧,也没有什么不甘。

他意外地平静,一件件地回想近来的事情,然后回想更久以前的事情、再久以前的事情,回想从小到大见过的每一个人、对每一个人的喜爱或厌恶。

然后想着想着,他居然想笑。

在这几年的愉快的记忆里,居然鲜有几条是和“家人”有关的。

其实近几年他见家人的时候也少。在府里时,能见到的只有姑母,东院里好像总是死气沉沉的,姑母一味地要求他们上进,可他们再努力上进,也听不到什么夸赞。

难得回到家中,家里也是差不多的情景。除却父母常对他说些贴心的话外,旁的长辈对他的期待都远比关心要多。

端柔公主的事是一个爆发点,继姑母将他赶出王府之后,家中因为这件事也不要他了。祖父还亲手打了他,他想这些事,他大概一辈子都忘不了。

不过也无所谓,他的“一辈子”,也没多长了。

门“吱呀”地响了一声,尤则旭警醒地弹坐起来,定睛一看,进来的是钱五的师弟,方六。

他死盯着方六,方六端着碗粥,朝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然后走到他面前。

“来,喝碗粥。”方六瞧着慈眉善目,将碗端给他后,叹了口气,“唉,两天没吃东西了吧?我那师兄也真是的,其实你也是为别人办差,何必呢?我就看你还不错!先吃点垫垫,一会儿我再想法子给你弄点别的。”

尤则旭心下疑云大起,将碗凑到鼻边深一嗅,方冷笑出来:“冒昧地告诉您一声,在饮食中下迷药,待得犯人吃得迷糊后再行问话,是锦衣卫玩剩下的路数。”

方六颜色骤变!

很快,他又冷静了,同样冷笑着,回说:“那我也告诉你,这一招,东厂玩得可比你锦衣卫早多了!”

尤则旭将碗往墙上一撞,瓷碗顿碎,热粥四溅,下一瞬却被方六狠狠照腰一踢,转而踩住了手,疼得他一声低叫!

“你小子别敬酒不吃!论叫人低头的手段,锦衣卫不及东厂万一!”方六的靴子在他手指上一碾,“告诉你,逸亲王的人在外头等了两天了,不敢贸然来攻,可见是记挂着你。单凭这条你们就是弱势,你小子给我识相点儿,赶紧叫人撤了,咱互相行个方便!”

尤则旭已饿了两天,无力反抗,听罢默了会儿,却从喉中逼出一声笑:“呵…”

他切着齿抬头看向方六:“逸亲王殿下因我而落入弱势,可皇上不会。”

方六一凛:“什么?”

“你们抓我时看到了那只鸽子,但你们没射着它…”尤则旭说着,面上划过一缕快意,“那是为防锦衣卫探到要事却深陷危险无法将消息递出安排的信鸽,直送乾清宫…皇上现在知道你们的藏身之地了,你猜他会不会再忍你们一次?”

“你…”方六面色煞白。

“你们刺杀宗亲毒害皇长子,囤私兵买官卖官…逼良为娼贩卖私盐,这些皇上全都知道了。”尤则旭咬着牙笑道,“你杀了我,我在黄泉路上等你们一起走!”

方六眼中杀意一腾,踩着他手的脚未动,另一脚往臂上狠命一踢…

顷刻间,惨叫声响彻满院。

尤则旭大汗淋漓,躺在地上一阵阵痉挛,看着自己的胳膊,眼前恍惚过一番又一番,想说话,却再也说不出来。

“我们若没命,必要你尸骨无存。”方六说着蔑然一笑,脚从他手上挪开,拂袖而去。

锦衣卫所在的宅子里,众人都悬着心,玉引这个与锦衣卫不相干的也不例外。

最初的时候她还能念念佛一求平安,现下却连念佛的心也没了,满心只想琢磨出个主意,先救出尤则旭,再去收拾那些个宦官。

而且,她还有个很愧对佛门的念头:杀他个片甲不留。

可是,已经两天多过去了,却没有人想到稳妥的办法。尤则旭在对方手里,好像要收拾他们,就一定要放弃他。

那孩子…

她不知道该说什么,也不太敢多想这件事。手头的兵书翻了一页有一页,于她而言读来生涩,她却迫切地再学一学。

“姑母。”夕珍低着头走进来,给她上了盏茶,站在旁边沉默了会儿,又说,“尤则旭他…还活着吗?”

玉引的手一颤,强自缓出笑:“肯定活着的。他们现下想保命,唯一的筹码就是尤则旭,怎会贸然杀了他?”

夕珍点了点头,又说:“我方才听他们说,有圣旨正过来…您说会是什么旨?”

玉引蓦地一怔:“圣旨?”

她略一忖度便疾步往前走去,差两步到前院时,恰看见传旨的官员进来。

孟君淮、谢继清正与一众级别较高的锦衣卫跪下听旨。玉引心念微动,“大不敬”地没一道过去跪着,而是悄悄地避回了石屏后。

然后她便听见圣旨里说要锦衣卫立刻捉拿一众乱臣贼子,押回京中问罪。

“这…”孟君淮微有迟疑,一抬头,撞入眼帘的却是明黄的绸缎上晃眼的“圣旨”二字。

他与谢继清交换了个神色,叩首下去:“臣弟接…”

“殿下等等!”玉引疾步而出,引得一众锦衣卫皆愣住。

她在众人身后停了一会儿,目光停在孟君淮面上:“这旨…这旨你不能接。”

“王妃!”来传旨的官员都被她吓坏了,边递眼色边打圆场,“王妃水土不服身体不适说了昏话,臣没听见。”

“不,我认真的,你也听见了。”玉引在慌张中强定下神,一步步走到前面,“我们有家人在他们手上,强攻不行,抗旨的罪名我背。”

“玉引!”孟君淮和谢继清同时一唤。

玉引回过头,不知怎的,忽而急中生智:“哥哥历经数年亲自练出的那个千户所,在吗?”

作者有话要说:

_(:з」∠)_对不住我迟了…昨天是生理期,今天还来了个感冒加持,虐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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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2章 进攻

在锦衣卫几近被荒废、荒废到没什么用的那几年,只有一个千户所还在坚持操练,便是谢继清担任千户的那个。

从玉引还是个小姑娘的时候对那个千户所就有印象。因为谢继清不肯懈怠,逢年过节也常扎在锦衣卫带他们操练,她便在从华灵庵回家时去找过他,只觉得那些锦衣卫都厉害极了。

直至现在,那大概也依旧是锦衣卫中的精锐。

“兄长一定教过他们暗杀吧?”玉引目光灼灼地望着谢继清,谢继清懵住:“玉引你…”

玉引回看向那前来传旨的官员:“我们可以试一试,趁夜从最外围攻入,尽可能地将敌方的所有人悄无声息地灭掉。但是…如此只能做到活捉上层的几人,绝大多数人都是活不下来的。”

传旨的官员蹙眉:“皇上的意思是…”

“我知道,皇上是意思是要尽量多抓活口,皆尽押回京中问罪。”玉引低垂着眼帘紧盯他手里的明黄,“所以这旨我们不能接。皇上顾念皇长子,我们也有自己要念及的晚辈…大人请回去吧,只说逸亲王妃执意抗旨就好,跟我们王爷、跟我哥哥都没关系——大人方才也看见了,他们是要接旨的。”

她说得太过于平静了,那官员都不知如何应答。

“玉引!”孟君淮猛站起身,将玉引往身后一拉,拱手道,“大人回去复命吧,说我们原已有主意,便想一试,暂不能奉旨行事,和王妃没有关系。”

他话音没落就觉玉引在身后拽他,扭头低喝了句:“别闹!”

玉引却回喝了声:“你别闹!”

“…咳。”传旨的官员咳了一声,玉引想想,索性一攥孟君淮的手:“借一步说话!”

她说罢不由分说地就要走,孟君淮只得赶忙向那官员说一句:“有劳稍候。”

二人避开旁人到了廊下,孟君淮便冷了脸:“你不要命了?抗旨这罪名你背不了!”

“就为我背不了,才不让你胡揽。”玉引抬头望着他,“这罪从你头上问下来,就要牵连全家。可若我落了这罪,而你立了个大功呢?”

孟君淮:“…”

“把紧要的人抓回去,拿这功抵我的过,总不至于赐死我吧?”玉引道。

有时事情就是这样,同样的做法同样的结果,却要看怎么说。

她那个说法,皇上可以斥她干政、说她妇人之仁、说她以下犯上,或者直接斥她抗旨不尊,但孟君淮这个亲王若立个大功替她求情,赐死废位都是不至于的。

可如果按孟君淮那个说法,说什么自己原就有别的主意,所以暂不能按圣旨办事…那就首先大罪一条,功劳再大回去也要被人弹劾。任谁都会觉得你纵有别的主意,既还未行,便该按圣旨办。

那他有可能被削爵,还有可能被禁足,整个王府谁也别想有舒坦日子过。

所以,纵是一模一样的罪名,丢给她和丢给他也还是不一样的。

但孟君淮依旧皱眉看着她。

“别犹豫了,皇上贤明仁德,你大功当前,他绝不会废了你的王妃…赶紧救尤则旭是要紧的!两天多了一点信儿都没有,迟一刻都多一分性命之忧!”

玉引边说边推他:“你快去,快去打点好那位大人…听我的!”

孟君淮屏息挣扎了会儿,终是觉得他是对的。

他侧首看看杨恩禄,压声道:“取一箱金子来。”

抗旨还要传旨的帮忙做戏,这事在钱上是省不了了。

玉引的那个主意确实是“急中生智”,确实是“不是办法的办法”,但众人听了之后,都觉得可以一试。

没什么别的原因,只是因为这或许是救尤则旭唯一的机会。此举若成,尤则旭活,若不成则尤则旭死;但若不试而直接强攻,尤则旭必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