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屋里安静下来,孟君淮睇睇玉引又看看外头,思忖说:“你不用总感慨孩子们大了,你还不老,真的。”

话音未落,他脸上“吧”地被嘬了一口。

“…?”孟君淮猛看过去,玉引低下眼帘抹着嘴衔着笑:“我其实没在想那个,我瞎说的。”

而后她抬眸瞅瞅他,闷着头进卧房:“我想你来着…谁知道你来了。”

想他来着?

咦?一个多时辰没见,她就想他了?

想得有点偏的孟君淮满意一笑跟着她进了屋,踏过门槛便挥手让房内候着的下人都退了出来。

最后退出来的琉璃刚阖上门,就听里面传来自家娘子的一声惊呼:“干什么你!”

已跟了玉引多年的琉璃对此见惯不怪,四平八稳地继续阖门,同时又听到里面继续喊:“大白天的别闹!哎哎哎压着阿狸…!”

“喵——!”一声嘶叫,紧接着,一道灰影跐溜一下从还没阖紧的两扇门间窜了出去。

王府西边,孟时礼和林斓回房后没多久,就见阿狸来了。

这很奇怪,因为阿狸已经是一只老猫了,虽然身体依旧很好,高兴的时候依旧可以轻松窜上墙头,但现下大多数时间都喜欢在嫡母妃屋里睡觉,如若被长姐接去谢家,则和谢家的几只猫一起睡觉。

很少见它出现在别处啊,怎么今天转性了?

孟时礼蹲下身摸摸它,问它有什么事。阿狸没理,扯开爪子伸了个懒腰,迈着猫步就跳上了床,然后卧个团就睡。

就站在床边但被它无视得很彻底的林斓看得新鲜,迟疑了一下,问孟时礼:“我能摸吗?”

“…摸呗,它脾气很好。”孟时礼一笑,见林斓蹲到榻边很小心地伸手摸阿狸,想了想,也走过去。

林斓闲着的那只手被他一握,正摸阿狸的手便也一僵。她尚有点新婚之初的羞赧,颔首笑道:“爷…”

“那个…你别在意我母妃刚才说的。”孟时礼握着她的手,咳了一声又说,“我没想过纳妾的事。咱们好好的过,我不让你受委屈。”

他真的不懂母妃为什么会说出那种话。

在这个王府里,母妃明明也是独守空房的人中的一个,她很清楚嫁了人却不得夫家的心是什么感觉。

这一直是阿礼心里的一个坎儿,他不觉得父王与嫡母妃感情好有什么错,毕竟父王娶妻纳妾都只能听长辈吩咐,但他总因此在想,若自己娶妻,一定要娶自己喜欢的,然后好好待她一辈子,不纳妾,不让任何一个人平白难过。

今天那番话从母妃口中说出来…

只是为了暗讽嫡母妃?

阿礼觉得母妃对嫡母妃的嫉恨当真过了些。嫡母妃真的没做过什么啊,就连与父王感情日渐加深,在他看来也并不是因为嫡母妃做了什么手段。

“嫡母妃很喜欢你。”沉默了一会儿,阿礼又对林斓说,“你日后多和正院走动走动好了,小妹也多半时间都在正院,你肯定喜欢她。”

“那母妃…”林氏诧异了一瞬,就听出了他是有意在提点什么但又不便直说。她有点意外,又觉得这没什么不好,旋即点头说,“我知道了,我听你的。”

八月底。

枯黄的落叶像金片一样铺满京城的大街小巷时,一个消息在半个时辰内炸入了每个宗亲的耳朵。

皇子妃要生了!

于是再接下来的半个时辰内,数骑快马从各个方向驰向皇长子府,马车围满了府门,许多人甚至就算被挡在门外也要等个结果。

大多数人都只是为了表个忠心、露个脸而已,但真正关心皇子妃情况的人也不少。

玉引和孟君淮到的时候,谢继清与徐氏这做父母的就已经在了,皇后娘娘也已在产房外。二人同谢继清他们简单打了招呼,又上前向皇后见礼,四下瞧了瞧,却没看见皇长子的身影。

皇后解释道:“时衸在里面。”

然后就听里面夕瑶一声惨叫,叫声似乎还带了哭腔。

“夕瑶,夕瑶别哭…”房中,孟时衸在床边哄着她。他起初还是坐在床边,后来因为姿势别扭又占地方,不知不觉就成了跪在床边。

旁边的宫人们也不敢在这会儿提醒什么分寸,全都眼观鼻、鼻观心地装看不见。孟时衸紧攥着夕瑶的手,但夕瑶似乎力气比他还大,反攥得他筋骨发麻。

“痛…”夕瑶哭得停不住。她从来没体会过这么痛的感觉,痛得她怎么吸冷气都缓不过来,反倒心肝脾肺肾都被这凉丝丝的气息扯得一起痛似的,痛得她不仅难受还委屈。

“会不会死啊…”夕瑶咬着嘴唇哭喊,旁边的产婆大惊,但皇长子先一步喝了出来:“谢夕瑶你有没有点出息!”

夕瑶被他喝得哭声哽住,泪眼婆娑地望着他。

“我早说了不生,你非要!现下你的胆子跑哪儿去了!”孟时衸横眉冷对。

夕瑶的声音又噎了会儿,接着委屈里就添了怒意:“你吼我…”

“我不止吼你,你要是不好好生我还休了你呢!”孟时衸抬手拍床。

夕瑶好像一下子有了力气:“你再说一遍?!”

“你要是死了我明天就找人续弦!让你的孩子管别人叫母妃!”

“孟时衸你过分!!!”夕瑶似乎连疼都顾不上了,杏目圆瞪,边抽气边喊,“你等着!等我生完跟你论这事儿!”

她现在哪想得了什么更深的事儿?本来就被疼痛和委屈搅得一脑门子浆糊,一听他说这种话一下就气得不好不好的了。

他居然琢磨着休妻?还打算等她死了续弦?还让她的孩子叫别人母妃?

夕瑶伸手就推他:“你走!我不要你管!我自己生!”

糟了说过火了…

孟时衸一直攥着她的手一紧:“好好生,你好好生!我不说话!不说话行不行?”

“不,我不要你…”夕瑶听他口气一软,委屈就又涌上来,“你吼我,我记住你了,哼!!!”

作者有话要说:

玉引和孟君淮——老夫老妻——一言不合就开车交流感情

阿礼和林氏——新婚夫妻——握个小手都还会脸红一下

孟时衸和夕瑶——打打闹闹欢喜冤家——生孩子都特么能吵架

而阿祺,躺在地狱模式里,不敢说话。

第196章 几

下人们屋里屋外忙忙碌碌了很久,府内府外等候的众人也焦急了很久。终于,一声啼哭撕开这种混乱而有序的嘈杂,震得四下里都一静。

玉引屏住气,谢继清与徐氏下意识地冲到门口,又刹住脚,而后众人的目光全定在正从房中出来的御医、医女身上。

几人面上都疲色分明,看到皇后时又皆将心神一提,齐齐地拜了下去:“恭喜皇后娘娘,贺喜皇后娘娘!”

“快说,如何了!”皇后维持着仪态,语气仍难免有些急。

为首的御医一拜:“母子平安,恭喜皇上、皇后娘娘添了位皇孙!”

皇后的面色分明一亮,接着,不待御医再多说什么,先一步走进屋中。

谢继清和孟君淮两个男人此时尚不便进去,玉引便唤了声“嫂嫂”,一拉徐氏的手,随着皇后一道入内。

房中秽物尚未除净,血腥气仍重。新生的孩子正由奶娘抱着哄着,皇长子还守在皇子妃旁边。

玉引走近后侧耳一听,夕瑶哭得呜呜咽咽的。

“夕瑶?”徐氏怕她有什么不妥,几步抢上前去,定睛细看,却见女儿紧咬着下唇,死瞪着皇长子在哭。

“夕瑶,这怎么了…”徐氏狐疑的目光在女儿女婿间一荡,又不好直接质问皇长子什么话,好在皇后主动开了口:“阿衸,这怎么回事!你怎么惹夕瑶不高兴了?”

“…”孟时衸还没来得及解释,夕瑶声音嘶哑地哭出声来:“他吓唬我,我给他生着孩子他还吓唬我!”

她这是疼完了清醒过来,知道他那话是吓她的了。

孟时衸面红耳赤,也顾不得床上脏不脏,半躺下去揽着她拍拍:“别生气,别生气啊,我那是看你定不下心,怕你一直慌下去出事…”

皇后一急:“你这孩子,再怎么着你也不能吓她啊!”

孟时衸:“…我错了。”

他侧首看看,见徐氏面色也不好,赶紧起身跟岳母告了个罪,却被皇后趁机抢了床边的位子。

皇后坐下就把他往外轰:“你瞧瞧孩子去吧,我们照顾夕瑶,你放心。”

“…?”孟时衸觉得这不大对劲,很是警觉,“母后…”

“快去!”皇后瞪他,他求助地看向夕瑶,被夕瑶冷酷无情地翻了个白眼。

孟时衸只好去一旁看看新降生的儿子——可这也什么可看的啊,儿子在睡觉啊!

然后他深刻感受到了“吓唬夕瑶”会面临怎样的报应——一整个下午,母后、岳母、婶母全都围着夕瑶转,除了夕瑶补觉那阵屋里安静了一会儿,其他时候四人都有说有笑的,就是没人理他。

末了母后临回宫之前还把他叫出去训了一顿,劈头盖脸地斥他说吓唬临产的妻子你可真有本事!万一吓出个好歹来怎么办?血崩了怎么办?你当这是开玩笑的吗?!

孟时衸脸上写着一行“母后我错了”,心里想想也知道自己的做法着实欠妥。他光顾着担心夕瑶害怕过度会出危险,没想着那会儿让她生气也不行。

可他也是没经验。先前的那么多年,他经历的是一个一个弟弟妹妹死在眼前,母后的身体也越来越差,他真是很怕夕瑶也出事。

“母后恕罪。劳您跟父皇说一声,我这阵子就先不进宫了,先照顾夕瑶。”孟时衸平心静气后说。

皇后颜色稍霁:“这还像个人话。去吧,有什么事及时回个话,谢家、还有你叔叔婶婶那儿也都挂着心。”

“是。”孟时衸一揖。皇后提步离去,摆摆手示意他不必远送。

孟时衸折回屋里时,看到夕瑶好像又睡了。

他蹑手蹑脚地走过去,刚靠近床榻,她忽地睁眼,手脚一伸占满了床:“你干什么!”

“睡觉啊…”孟时衸说着就要坐下,夕瑶撇嘴:“我坐月子,你别来,前面自己睡去。”

“哎夕瑶,别生气了。”他强行挤上去搂住她,“我知道错了,接下来我好好陪着你,算赎罪,行不行?”

夕瑶翻了个白眼:“不用,你忙你的去。”

“我跟父皇告假了,现在天大地大没你大。”孟时衸边说边手脚并用地把她往里推,臭不要脸地给自己腾了个足够睡觉的地方出来。

然后他松开她刚一舒气,胸口被一撞。

“…”孟时衸低头瞧瞧怀里,再度搂住,“不生气了?”

夕瑶没答,只埋在他怀里悠哉哉说:“你说的哦,天大地大没我大。”

孟时衸:“嗯,我说的。”

夕瑶仰起脸来笑吟吟的:“那你好好伺候我坐月子,御医说产后易多思呢!”

于是接下来,满京城津津乐道的话题,便成了皇长子府近来又去集市淘了什么、去外地寻了什么。

据说是因为皇长子怕皇子妃坐月子的时候无聊。

不少时候也能见着皇长子殿下亲自出马,比如去集上挑选鹦鹉的时候,大家就傻眼看着集市净街,然后他精挑细选了半个时辰,买了三支鹦鹉两支八哥潇洒离去。

逸亲王府,玉引和孟君淮听着类似这般的传闻,越听越心虚。

这路数…不陌生啊?

玉引想起了很久以前的芝麻烧饼。

她搁下书,推推床边坐着的孟君淮:“这是跟你学的啊?”

也正琢磨这事的孟君淮立刻把责任甩回去:“怎么是跟我学的,明明是跟你学的!”

“我没让你去,都是你自己要去的!”玉引道,“那会儿夕瑶已经在府里了,她肯定记得的!”

“嗯…”孟君淮啧啧嘴,“也挺好。”

“嗯。”玉引也点点头,走神地静了会儿,没过脑子地念了句,“那烧饼还真挺好吃的,比府里做得好。”

“…”孟君淮扭头瞅瞅她,一喟,蓦地起身往外去。

“干什么?”玉引一怔。

孟君淮脚下没停:“给你买烧饼去。”

玉引:“…”

不过他当然也不是只去卖了一趟烧饼,去的时候顺路看了看尤则旭跟夕珍的女儿,折回来时又绕了个远去瞧了瞧孟时衸和夕瑶的儿子。这天锦衣卫又恰巧半点事没有,轻松得只剩家长里短…弄得他很有一种自己已然提前开始了老年生活的感觉。

——呸!!!

他因为这个念头而在这个心里狠狠啐了自己一口。

他离“老”字还早着呢!他今年才三十四!

都怪玉引总念叨自己老了,其实她才二十九!捣什么乱!

但同时,另一个不争的事实是,他们确实已经是爷爷奶奶辈了。就算不提夕珍夕瑶她们的孩子…和婧也已经有了身孕,那是实实在在的外孙。

弹指间又过了年关,小皇孙眼看着连百日都过了两个月了,宫里才可算给他定下了名字。

这一辈是宏字辈,应该从言字部。据说皇帝最初写的是“宏诚”,最后定下来的却去掉了言字部,叫“宏成”。

“长大成人。唉,皇兄真是…”孟君淮听说这个名字后摇头叹息,心下清楚定这样一个名字,必是因为先前的事情让皇帝伤心太过。

“没事的,这孩子肯定平安长大。”玉引手里缝着给和婧未出生的孩子做的襁褓,啧啧嘴又说,“你看最近是不是别让谭昱去跟皇长子下棋了?过年,各府都忙。”

孟君淮:“…我没让他去。”

这事的发展有点超出预期,他们原本就是想做个戏,把谭昱塑造成棋中高手、皇长子的莫逆之交,用这个不常见的途径给他太身份。

万万没想到他还真是棋中高手!还真跟皇长子混成了莫逆之交!

最近孟君淮根本没说过让谭昱再去皇长子府走动,他也想让谭昱好好回家过年。架不住皇长子主动叫人去啊,据说谭昱还是胜多输少。

而皇长子的情况还算好的呢。府里的这帮孩子,回回下棋都能让谭昱杀得片甲不留。

至于孟君淮自己,则很理智地压根不提跟谭昱下棋的事,不过手就不会输,总得保留点身为长辈的尊严…

不过谭昱这样他心情还是好了些——看来兰婧眼光还是不错嘛!挑的这个夫君乍看不怎么样其实是个怪才!

“对了,杨恩禄说,东院那边…”他很少主动提及东院,玉引一怔,听到他说,“近来开销愈渐增多?回头你问问怎么回事?”

“问过了,过年各处走动、送礼开销都大,阿礼成了婚交际上的事也多了,所以花的钱多些。”玉引道。

孟君淮点点头:“回头每个月给阿礼多拨些钱吧,他和林氏都不是会乱花钱的人,不用太管着了。”

“嗯。”玉引点点头,“那我明天跟阿斓说,阿礼说钱上的事儿都归她管着,他不插手的。”

三月初一,孟时祺刚进兄嫂住的院子,没说几句话,大哥就炸了:“又借钱?!你到底在干什么啊?!”

“我又不多借…”阿祺撇撇嘴,“大哥您先借我,我月钱到了一准儿还。”

“不成,你今天得给我把话说清楚了!”孟时礼瞪着他坐下,“从去年到现在,你跟我借过多少回了?是,你总能还上,可又不见你买什么东西,你这钱到底花哪儿了?!”

阿礼觉得弟弟不对劲。十四岁的年纪,花钱也太多了!

他们这些在王府里长大的孩子,日常开销是不能和民间比,可阿祺花得依旧太多。

阿礼心里大致算过一笔账,自己婚前的月钱是二十两,算是零花;婚后因为直接从府里拨了个小院,衣食住行,包括给下人的月例、赏钱都由他和林氏自行做主,才变成了每个月给他们拨二百两银子。过年时父王母妃怕他们钱不够花,又加了四十两,成了每月二百四。

但事实上每月二百两也是有够的——只要宗亲们别扎堆婚丧嫁娶、别扎堆让他们备礼,这钱肯定有富余,阿礼过年时给林斓置办过不少新首饰,都还是有富余。

所以他就不明白了,阿祺你一个十四岁的小屁孩儿,张口就敢说借三百两银子,你干什么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