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阿祺就是不说,见他非要问,索性转身要走:“反正我不干坏事,哥你要是不借我,我找表哥去。”

阿礼:“…你给我站住!”

他瞪着眼把弟弟拽回来,“你可省省吧,表哥在锦衣卫那是刀刃上舔血的差事,你好意思管他借钱?得,这事我可以不细问,但你发誓你没干坏事?”

“我发誓我没干坏事!我干坏事你揍我!”阿祺爽快道!

阿礼又说:“没吃喝嫖赌?”

“没吃喝…”阿祺短暂地噎了一下,旋即续上,“没吃喝嫖赌!”

“啧。”阿礼啧了下嘴,出了书房往后头走,“行吧,我跟你嫂子说一声去。你也别提还,谁不知道你还钱就是从母妃那儿要?拆东墙补西墙没意思。”

于是,阿祺可算借到了三百两银子。加上先前自己想法子积攒的,点了点总共有五百多。

三月初三上巳节,八大胡同里极其热闹。

这种热闹在孟时祺看来恶心极了。上巳节原是女儿节,条件好些的人家,多会挑这一天给女儿行笄礼,而后该说亲的说亲、该成婚的成婚。

可八大胡同也过这个节,他们会把这一天办得热热闹闹的,将楼里刚长成的年轻姑娘们的初|夜,高价卖给前来寻花问柳的客人们。

如果不是香盈,孟时祺不会知道上巳节还有这么个过法。便是现在,他也不知该用怎样的情绪面对这种事——一个本有美好寓意的节日,居然被用于这样肮脏的交易!

他到莹月楼的时候,莹月楼一层的大厅里已经拥满了人。因为莹月楼并不算多有名的缘故,来这里的嫖|客少有什么文人雅士,品秩高的官员、宗亲更寻不到踪影,大多只是脑满肠肥的商人,也有那种家境稍好一点就拿着积蓄出来挥霍的纨绔子弟。

他进门时扫了一眼,一眼便看到大厅那端的高台上有七八个姑娘,都穿着鲜亮的嫣红衣裙。她们都跟他差不多大,若在寻常人家,现在正是谈婚论嫁的年纪,她们所面临地却是各方“叫价”。

孟时祺等了一等,一个打扮无甚特殊的清秀男子走了过来,向他一揖:“二爷。”

“怎么样?”孟时祺问,那男子嗓音回话的嗓音纵使压低也还有点尖细:“打听清楚了,起价都是二两银子,中间那个现在叫得最高,五十两了。香盈姑娘现下叫到三十四两。”

那他应该有足够的钱解决这桩事。

孟时祺舒了口气,将五张百两的银票递给他:“直接押二百两上去,余下的若有人加价再添。”

那宦官应了声“是”,转身又冲那高台去了。

孟时祺寻了个空位坐着等。当老鸨一脸惊喜地娇声道出“哟,这哪位大爷眼光这么好,二百两银子要我们香盈啊?”的时候,场下一片哗然。

接着她问有没有再加价的?场下又一片安静。

这件事就这么定了下来,孟时祺目不转睛地看着,见香盈被两个楼中打杂的彪形大汉“请”上二楼,自己等了等,便也往二楼去。

老鸨由那宦官领着,见到他后立即开始奉承。

一口一个“哎哟,原来是您呐”,一口一个“就知道殷公子您不是个俗人,我们香盈啊,最近学曲儿学得可好了,一会儿您听听”。

孟时祺听得心烦,在离香盈的房门不远时就挥了挥手让她退下。那老鸨也识趣,见状一个字都没多说,一福身告退得恭恭敬敬。

孟时祺走到门前,叩了叩,里面没人应声。

他自行推开门,进屋便见香盈仍是刚才那一身嫣红的衣裙,但头上添了块红盖头,瞧着像民间女子待嫁的模样。

孟时祺明明看不到她的脸,但她这一身装扮已让他有些窒息。他摒着息走过去,还没有离得太近,就听到一声抽噎。

香盈从红盖头下的缝隙里看到那一双黑靴一步步离近时,到底忍不住怕了,怕得要死。

饶是她很清楚自己总会有这一天,此时也敌不过这种恐惧。

那双靴子又往前移了两步,香盈身子一软,几是不受控制地就跪了下去:“这位…爷,您饶了我吧,我…”

“香盈。”熟悉的声音在她耳畔一震,香盈全然懵住,接着,盖在头上的红绸被一把揭开。

眼前豁然开朗,香盈仍懵着,孟时祺有点局促地伸手扶她:“你快起来,起来说。”

“殷公子你…”香盈木讷地被他拽起来,神思缓了缓,明白过来他是出高价的那个人就更慌了,“你是要…”

“你、你别怕…”他按她坐回床边,自己坐到她身边,想说话又不知道说点什么好,沉默了半晌说,“早点睡吧。”

香盈:“…”

“咳。”孟时祺清了声嗓子又看向她,“你吃晚饭了吗?要不要先吃点东西?”

香盈:“…没吃。”

是真没吃。老鸨为了照顾客人们或许想喝点小酒吃点菜的喜好,晚膳多是不让她们吃的。其实就算没有客人她们也吃不了多少,楼里在这方面克扣得厉害,一是能省则省,二是怕姑娘们发福了不好看。

于是孟时祺推门出去吩咐外头的宦官找人安排酒菜,不过多时菜便上齐,二人大眼瞪小眼地看了会儿,到底是孟时祺先夹了菜:“我吃过了,你多吃。”

他从鱼腹上扯了块没刺的肉搁到香盈碗里,放下筷子又给她盛了碗汤。

香盈只怔怔地看着他,孟时祺被她看得愈发不自在,盛完汤后索性起身离开了桌边:“我去铺床,我睡地上。”

“别啊!”香盈赶紧拽他,“你睡床吧…我睡地上。”

“…”两个人四目相对地傻了一会儿,之后孟时祺红着脸别过头,“要不我睡地,要不都睡床,我保证不动你。”

“那…那就都睡床吧!”香盈磕磕巴巴。

而后她继续去吃东西,孟时祺在旁边看着她等她吃完。简单地洗漱后,两人一起躺到了床上去。

他们从来没有一起睡过觉,当下不禁有些尴尬。沉默的气氛在帐中弥漫了会儿,孟时祺道:“那个…”

香盈“嗯”了一声,他说:“我打听了,你们八大胡同这里可以付够一年的钱不让你再接别的客?”

她又“嗯”了一声。

他侧过头:“你一年需要多少?”

“你别闹。”香盈低头看着被子边缘的花纹,喃喃说,“在八大胡同没有你这么花钱的,你简直排的上头号冤大头。”

她还欠他二百多两银子呢,加上今天的就是四百多。这还不算他打赏上下、叫些酒菜之类的零散开销,若都加起来,五百两大概怎么也是有的了。

五百两银子花出去,他在这儿什么都没干过。

香盈一想这个就心里打颤,总觉得自己不能再欠他更多钱了。她把他看做最好的朋友,很怕这份友情会因为钱的关系逐渐变味。

再说,他也不可能一直这样帮她。他没有赎她出去,是因为他做不到,或许是因为家里的原因,也可能有点别的缘故…她没有细问过,但她知道只要没被赎出去,就早晚还是要接客的。

那早一点、晚一点也没有什么本质区别,何必让他花这么多冤枉钱呢?五百两银子搁在哪儿也不是小数,若让他家里知道他来这种地方,大概也不太好吧。

“你别管我了,八大胡同里这点儿事儿…我比你清楚。”香盈道。

莹月楼不大,没多少传奇故事,但她听过很多其他楼里的故事。

不少贵公子都做过要一直照顾哪个姑娘的承诺啊,可大多慢慢地就厌了、觉得不值了,然后有一天,突然就见不到人了。

香盈不想那样,她觉得那样太令人伤心。于是她宁可直接把他劝住,至少能告诉自己,是她主动不愿意的。

“香盈。”孟时祺翻过身望着她,“你才十三岁啊…别做这种事情,我想办法帮你出去,你还能好好嫁人的。”

“可事实上从这种地方出去的姑娘,嫁人很难的。”香盈哑音一笑,“有的可以换个地方活,可我出了京城哪儿都不认识…在京里,我说我没接过客,谁信啊?”

孟时祺这样一想,一时无话可说。

是啊,这谁信啊。一个在青楼里长大的姑娘,还是被“客人”赎出去的,说没接过客似乎就是个笑话。

“嗯…”他闷了会儿,还是笃然道,“反正你先别接客,听我的,我尽力帮你。”

香盈没有吭声,她不知道该说点什么好。其实有时想想,她甚至会觉得如果没有认识他就好了。

因为她总有些不由自主地依赖他,有他在,她总觉得很多事情可以避开,总会心存侥幸地觉得自己不用沦落到真的卖身。

但事实哪有那么美好,她要干干净净地从这里出去太难了。这份依赖和侥幸,不过是让她活得更难受罢了。

六月底,明婧迎来九岁生辰。两个月后,府里慢慢地开始筹备兰婧的昏礼事宜了。

兰婧是三月初三行的笄礼,按生辰算则是这个月满十五岁。其实应该明年才能完婚,急着筹备,是因为谭昱有点扛不住了。

因为跟皇长子走动密切且名声在棋界大燥的关系,近来逐渐有官宦人家到他家提亲,想把女儿嫁给他…

不管那些人家是真的看中他的才华还是想借此结交皇长子,这份热情都让谭昱的家人应接不暇,他们从来没经历过这种事,完全不知道怎么应对。

于是谭昱就挑了个合适的日子,擦着冷汗求孟君淮:“殿下,您看能不能…先把婚事…提一提?”

孟君淮冷着脸一睃他:“你还催上了?”

谭昱快哭了,解释说不是啊,实在是我家门口每天被堵门啊…

孟君淮扭脸看看书架,信手抽了本颇有难度的棋谱下来递给他:“十天之内看完,我考你。答得好咱就开始安排。”

那天谭昱又是惨白着脸色从他书房离开的,然后玉引因此埋怨了他好几天。

玉引觉得,他真是不欺负女婿就不自在啊!!!

谢晟那会儿还罢了,好歹门当户对,谢晟也说不上多怕他。谭昱可是一开始就因此忐忑得很,他还天天不给人家好脸看,这不是欺负老实人吗!

玉引越想越觉得看不下去,后来索性跟他说:“求你放过谭昱吧!明婧九岁了,你可以为她挑一个,先欺负着。”

孟君淮:“…”

正和林氏一道从西屋出来的明婧正巧听见这话,冲进母亲的卧房就喊:“我不要!我不嫁人!我就要父王,父王不许给我找夫君!”

“明婧!”玉引一瞪她,孟君淮倒很高兴地过去就把她抱了起来,一脸满足:“还是明婧最好,不像两个姐姐。”

和婧兰婧太气人了!一个到了年纪就软磨硬泡要跟夫君过日子去,另一个自己不声不响地挑一侍卫说喜欢就喜欢…让他说点什么好!

孟君淮把她放下摸头哄哄:“没事,我们明婧多留几年,等你的哥哥们都订了亲,再说你的事,好不好?”

“嗯!”明婧很满意,她才不想那么早就嫁人呢,她觉得哪儿都没自己家里好。

一家三口说说笑笑间,珊瑚进来禀了句话,说少夫人有事想见玉引。玉引便叫请进来,林斓进屋后一福,见孟君淮也在,就有点犹豫。

“有事便说吧。”玉引微笑着,林斓犹豫再三,还是开口开得很艰难,“母妃,我们最近…手头紧了些,您看能不能…”

缺钱了啊!

玉引一哂,林斓红着脸解释说近两个月兰婧明婧阿祺都过生辰,阿礼这个当大哥的不想在生辰礼上省钱,所以开销大了些。

玉引就让珊瑚去哪些钱给她,叫把账记在正院上即可。明婧则歪着头说哥哥嫂嫂你们不用给我买东西啊,我什么也不缺!

片刻后,西边的院子里,阿礼冷着张脸把银票递给阿祺:“你就折腾吧。”

“我真的没做坏事。”阿祺低着头将银票收了,抬眸睇睇兄长的面色,又说,“您别跟母妃提,她本来就爱多心,我…”

“我才不去给母妃添乱,但你自己想明白,若有什么事瞒着家里,现下说许还不晚。”阿礼口气生硬道。

阿祺嗯了一声,但也没说其他,谢了兄嫂的相助,就转身走了

“这小子绝对有事。”阿礼待他走远后摇头,“林林总总加起来这些钱,都够买个不错的宅子了。”

“那你要不要再问问?”林斓道,“我瞧阿祺也不像不懂事的。若真是做什么善事,不如家里给担下来,何必让他总这么穷着?”

“我问得还不够多啊?架不住他嘴巴严。”阿礼想了想,一喟,“我去找表哥一趟吧,请他帮帮忙,看有辙没有。”

孟时礼便去了尤则旭府上。尤则旭和夕珍的女儿是去年五月降生的,现下一岁多了,正牙牙学语。

他到的时候,尤则旭正耐心地扶着女儿在院子里晃晃悠悠地走路,见他来了,指指他说:“这是表叔。”

小姑娘茫然地望着父亲,迟疑着发了个相距甚远的音:“啊唔…”

“哈哈。”尤则旭笑起来,抱起她请孟时礼进屋,一落座就见孟时礼叹气,便问,“怎么了?跟弟妹吵架了?”

“哪儿啊,就没跟她吵过。”阿礼说着又叹气,“哥,您进来忙不?能差两个人盯盯阿祺不能?这小子近来越来越不对劲。”

“怎么个不对劲?”尤则旭问。

阿礼就把阿祺近几个月的事言简意赅地说了,主要的疑点有二:一是总往府外跑,但干什么不知道,也没见他结交太多朋友;二是开销极大,他还未成婚没多少月钱,但跟他们借钱都是百两百两的借。

尤则旭听到这儿,首先想到的是赌场。那地方开销最大啊,上万两银子都能一夜里花干净。

但阿礼说应该不是,因为阿祺虽然出门的次数多,但时间长的时候少。大多是一两个时辰就回来了,不像在赌局里醉生梦死的。

可阿礼又提到,阿祺有那么三五回,在外头过夜来着。

“过夜?”尤则旭目光一凛,睇睇阿礼,“他不会又去八大胡同了吧?”

阿礼:“…表哥你别吓我!”

“不是,你想想,不然还能是什么啊?”尤则旭掰着指头给他数,“开销大、过夜、不敢跟家里说,你总不能觉得他是到处买名贵药材然后寻了个山洞背着家里修仙吧?”

“…”阿礼后脊梁都发毛了,他真希望阿祺是在修仙啊…

他九岁那会儿去八大胡同只是好奇,现下十四岁,天知道他能干点儿什么。

——这要是真干了什么,找打呢?!

阿礼头中嗡鸣着看向尤则旭:“表哥您得帮我…”

尤则旭挑眉:“嗯。”

与此同时,八大胡同莹月楼内。

孟时祺正要交到老鸨手里的银票被人一把抢下:“你不能这样!”

香盈将钱背到身后退开数步,不理老鸨的森然怒视,朝孟时祺喊道:“你傻啊!你看不出他们讹你啊!包我们楼里的花魁都用不了一百两一个月!”

“香盈!”阿祺低喝,但老鸨显然比他火气大:“你不想活了是不是!”

“你打死我!”香盈一语喊了回去,“你今天就打死我!我不活了行不行!”

“香盈你别闹!”阿祺抢在老鸨之前几步冲到了她跟前,转而压低了声,“哪有拿命换钱的,你别傻。”

“你为我这样值得吗!有这钱你干点什么不好!”香盈崩溃地喊着。她受不了他这样了,他这样做确实让她在楼里的日子好了许多——人人都拿她当摇钱树供着,也确实没让她再接别的客,可她简直要被心里的愧疚淹死。

她不清楚他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家的公子,但看他筹钱这样容易,也知道家底必定殷实。他以后的妻子肯定是个与他门当户对,又贤惠聪明的姑娘…

而她何德何能,以这样的身份让他如此上心。

“我求你了,你走吧!”香盈哭喊着把钱塞回他手里,孟时祺一咬牙,强拧过她的胳膊往屋里去。

香盈痛得一叫,老鸨也一愣:“哎,殷公子…”

“上酒来,少管闲事。”孟时祺冷声。将香盈推进屋便回身关上了门,香盈脚下不稳摔在地上,他转回身吁了口气,又去扶她。

香盈挡开他的手,抹了把眼泪:“不值当的,真的不值当的…我哪值那么多钱!”

“香盈…”孟时祺蹲下身,再度伸手扶她,“别乱说,关乎你一辈子的命数,不是钱的事。”

“明明就是钱的事…”香盈坐在地上越哭越厉害,“好多事都是钱的事…你由着我自己赚钱糊口好不好!我自己会为自己赎身,你别为我这样!”

“你…唉!”孟时祺叹了口气。

他能明白她的想法,若有个人天天为他这样花钱,他也要难受死了。可是能怎么办呢?他若撒手不管,她明天就要被逼着接客。相识这么多年,他真能看她走到那一步吗?

“你是个好姑娘,帮你,是我自己愿意的。”孟时祺也就地坐下来,和她肩并着肩,默了一会儿,哑笑又说,“你要是不愿意,就当我是你命中一劫好了。”

“殷公子?”有人再外一唤,送酒的小厮推门进来,见二人都在地上坐着,吓了一跳,又识趣地迅速放下酒就退下了。

“来。”孟时祺起身在香盈臂下一提,将她也拉了起来,抬手给她抹抹眼泪,做轻松状笑道,“别哭了,喝点酒好好睡一觉,我还得早点回去。”

香盈只得随着他坐到桌边,他倒了酒仰头便灌,直至他灌了三五杯,她才可算勉强将心绪理好了一些。

她叹了口气,也斟了一杯来饮。一口饮尽了,返上来的酒香却令她一滞。

孟时祺也陡觉脑中被什么一撞,晕晕乎乎的,一时只道这酒格外烈。

他按了按太阳穴抬起头,再看向香盈的时候,忽而觉得这个熟悉无比的姑娘,今天变得格外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