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就是满屋子都没动静,香盈纹丝不动地跪着,直至珊瑚进来叫她的时候,她才朝玉引磕了个头,跟着珊瑚一道离开。

玉引看得一脸懵,越想越觉得这不对劲,而后很快便胡猜起来,觉着该是尤氏待她不好。

她之前也设想过,尤氏可能不会喜欢香盈,毕竟是个青楼姑娘嘛,若阿祚阿祐招惹上这么一个,她也不会喜欢。

可是…不至于到这份儿上吧!

生完孩子二十多天,就从头到脚都跟换了个人似的?尤氏这是把她往死里折腾?!

“一会儿叫个医女来看看,若要进补,直接交待膳房一句。”玉引沉吟着,又吩咐了一句。她心里掂量着分寸,觉着虽不能抬举香盈,但也不能这么把人磨死。

正院西边的一间厢房里,香盈目光涣散地听珊瑚说了各样起居之物分别放在何处,一边明明很惊讶正院竟给她安排这样好的住处,一边又仍是提不起什么精神来。

直到珊瑚要离开的时候她才猛地回过神,伸手一拽:“珊瑚姑姑…”

“哎。”珊瑚转回身来,“什么事?你说。”

“我…”香盈怔了怔,问她,“我干点什么活?”

“干活…?”珊瑚好笑地打量她一番,“你这月子还没出呢,打算干这么活?先安心养着吧,这个到时候再说也不迟。”

她说罢就又要走,可香盈再度拦住了她:“姑姑别…”

珊瑚蹙眉,香盈缩回手低下头:“奴婢在东院…早就照常做事了,王妃大约也不想看奴婢闲着。姑姑您还是给奴婢安排点事情做吧,什么都行,奴婢都能干。”

珊瑚:“…”

她都跟了王妃二十多年了,自问这世上了解王妃的人里,自己准能排到前十号。香盈说的这事她听着都好笑,知道王妃怎么也不能让个没出月子的在院子里干活。可见香盈这样执拗,她也没心情多在这事上跟她掰扯,想了想,就说:“那这么着,今晚你值夜试试。王妃若有事喊你,你就应个话,若没事,该睡觉便睡觉吧!”

珊瑚心里清楚,值夜算是正院里最轻省的活了。王妃鲜少夜里头有事叫人,大多数时候他们都能在堂屋一觉睡到天亮。而且正院里有一份炭火是专门拨给值夜的人的,足足地生上一夜不用节省,饶是在堂屋里睡着只能打地铺,也完全不冷。

她便言简意赅地将这些交待给了香盈,言罢等了等,香盈却没什么反应。

珊瑚只觉得这丫头奇怪,也没再多言其他,这就转身离开了。

不过多时到了用晚膳的时候,孟君淮说有事没料理完,迟些再过来,玉引就兴致缺缺地带着明婧一起用膳。

她兴致缺缺倒不是因为孟君淮不来,而是因为香盈。

这事真是让人烦得慌。阿祺让香盈怀了孩子、她一时心软带了香盈回来、尤氏看香盈不顺眼所以下了狠手折腾她…

好像谁都有自己的原因,说不清楚到底谁做得更错。

可就算没有谁做得“更”错,她对这件事的处理不够稳妥也是必然的了。或许让她重新来一次,她依旧会忍不住心软做出一模一样的安排,也依旧不能说自己这样就是对的。

唉,烦烦的。时至今日,玉引也不知道该怎样纠正这些不妥,没精打采地觉得自己没用。

末了她只能想,大不了就这么养香盈一辈子,好吃好喝地供着她,反正她正院也不是出不起这个钱。

虽然她也不喜欢这个香盈…但在她眼里,总觉得单凭香盈为阿祺生了个孩子这一条,就不该让她死在府中任何一个人的手里。

真是孽缘啊!

玉引禁不住地为这个而打蔫儿,明婧看了她整整一顿饭的工夫,她都没察觉。

于是用晚膳后,她刚歪到榻上去,明婧就蹭了过来:“母妃!”

“嗯?”玉引抬眼撞上一张笑脸,撇撇嘴,“怎么的?”

明婧堆笑:“母妃您是不是心情不好?”

玉引一喟,只说没事,让她别担心,但是明婧直接爬上了床:“母妃,我陪您开心好不好!今晚别让父王过来了!”

玉引:“…”

小丫头你真会见缝插针!!!

她和孟君淮已经拒绝带明婧同睡很久了,不是不愿意,而是不想让明婧太黏着他们。小孩子嘛,一点点长大了,总要一点点适应离开爹娘的过程。

几个孩子里明婧真的算最黏人的一个了,七八岁那会儿还十天里总要有五六天跟他们睡!这直接影响他们的夫妻生活啊…!

于是玉引冷着脸看明婧,但心下算了算,明婧上一回跟她睡,好像都是大半年前了。

那也行吧…!今晚就依她一回,正好寻个由头不让孟君淮过来也好,她也想自己静静,琢磨琢磨阿祺这点事日后该如何是好。

是以当晚盥洗之后母女俩就早早地躺下了,明婧欢天喜地地在玉引身边滚来滚去,弄得本来心情不太好的玉引都忍不住笑,一边拍她一边笑斥:“多大了你!老实点!”

“父王不在万事大吉!”明婧欢呼得一点都不客气,玉引绷着脸一捏她鼻子,下榻去吹熄了烛火。

屋子里黑了下来,但明婧还是兴奋得睡不着,拉着玉引给她讲故事,然后又自己给玉引说各种最近的新鲜事。母女两个不知道聊了多久,玉引正催着明婧赶紧睡,外面突然传来一声清晰的闷响。

“咝…”明婧在被子里蹬了蹬腿,还是一脸兴奋,“有鬼!”

“…别瞎说,哪来的鬼!”玉引拢着她拍拍,下一瞬,又听见屋外有一声短促的蹭墙的动静。

“真的有鬼!啊!好可怕!”明婧眼睛发亮,一点都不像在怕鬼。

“你再胡说,母妃不带你睡了。”玉引板住脸瞪她,伸手又拍拍,边下榻边道,“你乖乖躺着,母妃去瞧瞧。”

然后她就一边往房门处走,一边听小坏明婧在后头嚷嚷:“不要去不要去!鬼把母妃带走压寨怎么办!”

玉引:“…”

这小丫头最近肯定没少看闲书,明天就让先生给她加功课!

玉引一边揶揄着,一边小心翼翼地推开房门…

堂屋里陡然窜进来的凉气激得她浑身一哆嗦。

她正纳闷儿今天堂屋里怎么没生火,目光一低看见门边的地上歪着个人,好像是蜷着身子在睡觉。

“香盈…?”玉引皱皱眉头,弯腰拍她肩头。

“嗯?”香盈毫无意识地应声,继而身上一凛醒了过来,看清玉引的瞬间脸色就白了,“王妃…”

她赶忙下拜,玉引只觉这堂屋里凉得太厉害,便告诉她:“进来说。”

香盈木了木,跟着玉引进屋。玉引刚到榻边坐下,就见她又跪了下去。

玉引略作思忖,问她:“谁让你值夜的?”

香盈回说:“奴婢…自己跟珊瑚姑姑求的差事。”

玉引锁眉:“那珊瑚没告诉你铺床生炉子?”

香盈一滞。

珊瑚交代过,她也听见了。但她没敢用,因为在东院里,就有很多东西是别人能用,唯独她不能的。

她迟疑着没敢回话,玉引想想,觉得理应不是珊瑚欺负她,便直接道:“桌上有热茶,喝一杯暖暖身子,回去睡觉去。”

香盈仍纹丝不动地跪在那儿,一声不吭。玉引有点不耐:“你怎么回事?”

“王妃,奴婢以后不敢了…”香盈蓦地哭出来,哭得玉引毫无防备。

她怔了怔,见香盈捂着嘴努力不让自己哭出声,眼底的情绪一分慌过一分,明显有些隐情。

“侧妃为值夜的事儿罚过你?”玉引直白地问她,香盈跪在几步外连这话都不敢应。

她实在不敢去猜王妃到底是什么心思,生完孩子后的这二十多天,足够让她明白在这个王府里,任何一个人都能要她的命。

在东院里就是这样,但凡侧妃想罚她的时候,她说什么都是错的,说不说也都是错的。侧妃罚她罚得再狠,也不会有人出来为她说半句话,就好像人人都乐得看她过得不好,她过得不好他们就都舒服了。

这让她觉得,自己一味地想离开莹月楼,多傻啊…

老鸨打她打得最狠的时候,也狠不过王府里的人。毕竟老鸨还指着她赚钱,而府里,根本不会有人在意她是死是活。

上回在东院让侧妃看见她值夜睡着了,二话不说就让她在外头跪了一夜。这回是正妃,她真不敢猜会是怎样的结果。

玉引浅蹙着眉头等着她答话,等了一会儿才发觉估计是等不着了。她摇了摇头,边因为香盈这个样子而不耐,边又禁不住一阵阵心软。

饶是她再觉得是自己初时安排得不妥,也还是暗怪尤氏下手太狠了。这才多少日子,居然把人逼成这样?

玉引吁了口气,走过去扶她。香盈见她走近就下意识地想躲,硬被她一扶胳膊:“起来,我不问了。”

香盈战战兢兢地站起身,迟疑着偷觑了她好几回,玉引抿了点笑,握着她的手道:“回去好好歇着,出月子之前不用你干活,日后的话日后再说。你还年轻呢,弄坏了身子日后有你后悔的。”

“王妃…”香盈避着她的目光,滞了滞,又辩解说,“奴婢没事。”

“我话里没别的意思,你听我的就是了。”玉引一哂,“有什么需要的,随便找人说一声。想吃什么,就让膳房给你做,没事的。”

翌日,孟君淮闲下来后到了正院,他原想找嚷嚷着不要他过来的明婧算账来着,结果进屋就看见玉引歪在罗汉床上,眉目间蕴了一个好大的“烦”。

“怎么了这是?”孟君淮笑了一声,走上前去。玉引抬抬眼皮,叹气:“这香盈啊…怎么办啊!”

“这有什么怎么办?”孟君淮还不知道香盈到了正院,一时也没明白玉引说的是什么,玉引又叹了口气,也没心思说尤氏的不是,就没精打采地跟他说:“我把香盈留正院了,你说怎么安排好?”

“留正院了?”孟君淮一愣,转身坐了下来,想了想又道,“那也没什么怎么安排,你院子里的人,你爱怎么用怎么用就是。反正名分是没辙,王府里怎么也不能给这么一号人名分。”

是啊,名分是真没辙。

那也就真没什么可安排的了。

“你说我能求母妃指个太医过来给她看看不?”玉引思量着问他,孟君淮正心说咱府里的大夫不够用吗?她又道,“我看这丫头情绪不对劲,看人的眼神都是木的…我怕拖下去出事!”

作者有话要说:明婧:母妃你要是一开门看见酒吞童子了怎么办!妖中之王会把你抓去当压寨夫人的!

玉引:……………我特么又不是茨木……………

#玉引可能是八百比丘尼吧##也可能是一言不合就带孩子的姑获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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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9章 回来

其实前一日时,玉引就请医女来为香盈看过了。但大概是香盈身份太低的缘故,医女敷衍了事,只回话说身子有些虚,让她好生调养。

这回请来的太医则要用心许多,足足诊了半个时辰才从香盈房里出来,去向玉引禀话。

太医说香盈寒气侵体,血不足、气易虚,体内恶露未除净,而且外伤内伤也都不算轻。

太医说到这儿时已眉头深皱,睇了睇玉引的神色,小心地劝了一句:“王妃,这姑娘年纪轻,又刚生完孩子,身体不适难免规矩不周,您若能多担待些…”

玉引听着一怔,旋即哭笑不得:“大人当是我打的么?若是我打的,我也不费功夫让大人来看了。”

太医恍悟,忙告了个罪,玉引又道:“您详细说说,她这情状到底如何?怎么调养?会落下病不会?”

太医一揖,沉默了须臾之后叹了口气,道以后大抵是不能再有孩子了。至于当下,身体悉心调养应能有所好转,但更严重的是她心思上的事儿。

玉引问他什么意思?他说香盈忧思过重,若不能开解她,她便会越来越想不开,也就没几年寿数了。

玉引听得心惊,待得送走太医,这惊意还是无法淡去。

——香盈才十四岁,五六个月前被她好好地带回王府,现在已然可能“没几年寿数”了?

于是玉引左思右想后还是决定亲自去瞧瞧香盈。她走出堂屋去了西边的厢房,原打算叩门,又想到香盈现在应是在床上静养,怕她下来开门再受凉,就索性自己直接将门推了开来。

定睛一瞧,却见香盈在妆台前坐着。

“王妃…”香盈从镜中看见她时蓦然一惊,手迅速将鬓边的什么东西摘了下来,然后回身下拜,“王妃万福。”

“快起来。”玉引边说边往里走。走到近前时,香盈还跪伏在那儿没动。玉引仔细瞧了瞧,她左手是平放在地上的,右手则紧攥着拳,指缝间依稀透出点粉色。

“什么东西?拿来我看看。”玉引尽量将语气放得缓和,香盈的手一松一紧地反复了好几番才朝她摊开,手心里是一朵已经被攥得不成形的粉白色小花。

那就是朵不起眼的小野花而已,随着天气转暖,王府各处都能寻到这种花,正院的墙根下、花圃边也都有几朵。

玉引没当回事,轻一哂正要扶她起来,香盈声音好似平静、又隐透着点轻颤道:“奴婢就是…自己在屋里戴了一下,没想给别人看,真的没想…”

玉引目光微凛,这才注意到好像从昨天刚见到香盈开始,香盈头上就只有一支素得不能再素的木钗子,旁的装饰一点都没有。

“东院那边…不让你打扮?”玉引试探着询问了一句,香盈未敢贸然作答,但禁不住心虚得周身一哆嗦。

侧妃确实是不让她打扮的,她发髻上点缀一点颜色,侧妃都觉得她是想勾引男人,毫不委婉地直斥她犯贱。

香盈自认为没有那么贱,可侧妃要罚,她也只能认。但这个年纪的女孩子,又哪有不爱漂亮的呢?她就只能偶尔偷偷掐朵野花、或者寻根红绳子,趁没人的时候悄悄往头上比划一下,自己看看就收起来。

这么做的时候,倒是从来没让侧妃撞上过。万没想到,今儿让王妃撞上了。

香盈心里七上八下的,玉引静看着她的反应,心里也不是滋味儿。

这尤侧妃,不拿人当人看的时候,那是真狠啊…

她也说不清楚是不是因为自己在正院的日子太美好、太舒心了,乍然见到个香盈这样的,心里竟难受得有些承受不来。

怎么说呢?十四岁的女孩子…玉引已带过好几个,和婧、夕珍、夕瑶十四岁时的模样她都还记得,哪个都是开开心心没心没肺的。兰婧的小心已让她十分心疼,香盈这么担惊受怕的,让她连应付都不知道怎么应付。

“那个…你若是喜欢戴这个,我让他们找找库里有没有绢花,寻几套给你送来。”玉引道,想维持住笑意却有点维持不住。

她将香盈扶起来,香盈依旧诚惶诚恐的,她避开香盈的目光,拉着她走到榻边,又笑说:“躺下歇着,我就是随便过来瞧瞧,你别怕。”

“王妃…?”香盈忐忑不安地又打量了她半天才迟疑着上了榻,玉引坐到旁边的绣墩上,好半天都不知道该说点什么。

于是接下来的几天,孟君淮都时常能看见玉引叹气。这也不怪她,关于香盈的事情听得多了之后,他都想叹气。

正院的下人们都说香盈挺心善,虽然总是郁郁寡欢、别人跟她说话时她也时常没反应,但阿狸溜达到她房中晒暖儿的时候,她曾主动把膳房备给她的鲫鱼汤里最好的一块鱼肉挑出来喂阿狸。

后来,她好像是听说那是玉引养的猫,阿狸再去时她就不敢喂了,自己缩在床上默默看着阿狸走来走去。但阿狸跳上榻蹭她时,她又忍不住要上手摸摸。

——这些都是被玉引交待去暗中注意着香盈的下人说的,他们能不露面就不会露面,因为他们一露面香盈就会战战兢兢。

好好的一个女孩子活成这样,孟君淮也是看不下去的。但他也确实做不了什么,香盈说起来也算是阿祺的人,他一个大男人,亲自去开解儿子的人…很不合适。

再加上名分的事他也不能解决,对于香盈的处境,他似乎就只有唏嘘的份儿。

然则又过了几天,玉引才冷不丁地从下人口中听说,他把尤氏给罚了。

罚的不算重但也不算轻——具体些说就是尤氏自己毫发无伤,但东院有点地位的下人有一个算一个全赏了一顿板子。

玉引哑然,跟他说时隔这么多天突然折回去算账不合适吧?

孟君淮冷着脸一哼:“你算账不合适,那就我来。”

玉引:“…”

她又细问他找的什么名目,怕他一时气恼直接拿香盈说事儿,如果是那样,就…他比她算账更不合适了。

结果孟君淮一脸好笑地瞧了她半天,末了问她:“在你眼里我是经常一发火就没脑子吗?”

玉引:“…”

其实…是的。

她对他经常暴脾气这件事印象深刻,确实经常担心他怒气冲脑时会不管不顾。当然,这话她是绝对不会告诉他的!

奈何孟君淮从她脸上看出来了。

一看出来,他就咝地吸了口冷气:“我竟一直不知道你对我有这不满?”

“没有!没不满!”玉引赶紧声明,见他阴着张脸转身就要走,又忙跑过去扯住他解释,“我这不是…我这不是担心你吗!咱俩可是一根绳上的蚂蚱,后头还有一群小蚂蚱,你蹦跶错了我们都得倒霉啊?”

“噗。”孟君淮没绷住一声喷笑,想再佯怒也“佯”不下去了,只好继续说正事。

他让她放心,说找尤氏算账没直接拿香盈当由头,直接揪的这背后的原因。

——他传下去的意思是,尤氏不喜欢香盈没关系,但行事恶毒不能惯着。府里孩子多,让孩子们看她这个当长辈的手段残忍是不行的。她不该这样,身边的下人也不该任由这种事情发生却不闻不问,至少该规劝几句,或者禀正院一声。

这个责罚来得有理有据,罚过之后还连带着添了句让尤氏暂时不必见府里的小辈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