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蒙的夜色里,整个财神寨灯火通明,山贼们三五成群聚在一起说话,难掩脸上的兴奋与欣喜。

阮尽欢跟颜沉沙走到雁流水等三人面前,“完美完成任务!”

雁流水点了点头,“很漂亮。”

雁流水一般不夸人,所以得到夸奖十分不容易。

于是阮尽欢撇开颜沉沙,钻到薛忘音的身边去,手肘撞了撞他,“你听到没?大当家夸我哦……哈哈。”

薛忘音只是注意自己的袖子,无论什么时候都不能松懈,万一让阮尽欢钻了空子怎么办?所以他只是淡淡点了点头:“还不错。”

“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阮尽欢撇嘴鄙视,“不过,我跟你说,山阳城五天之后有庙会诶,晚上还有灯会,到时候咱们……恩?”

……无言。薛忘音顶着颜沉沙等人异样的目光,真的压力巨大,可是扛不住阮尽欢那恶心攻势,于是一点头,“到时候再说。”

薛忘音的“到时候再说”那就是答应了,于是阮尽欢高兴了,满足了。

雁流水等几位当家的点好物资入库,就让众山贼各自回去休息,天色已晚,明日再具体商议。

五位当家的也各自回去。

临走时,雁流水看了阮尽欢一眼。

薛忘音跟阮尽欢有一段顺路,便一起走了。

“薛二,你要给咱们财神寨报仇。”阮尽欢忽然很严肃地说道,一边的灯火照着他半边脸颊,无端有些冶艳。

“什么仇?”薛忘音心生警觉,阮尽欢这么一本正经的时候说出来的话一般都是假的,言过其实或者纯属胡诌,他必须小心一些。

果然,跟阮尽欢厮混了这么多年的薛忘音的预感的确是正确的,只听阮尽欢压低了声音说:“今天我路过天威镖局,那里面的镖头太猖狂,竟然看不起咱们山寨,你说这种人是不是应该被搞死?”

看不起财神寨的就应该被搞死么……什么破逻辑?!

薛忘音不好反驳,“再给个理由。”

“他家很有钱。”阮尽欢很真诚地看着他,还故意眨了眨眼睛以示自己很纯洁。

“真实理由。”薛忘音依旧不为所动,狡诈若阮尽欢,才不会一口就道出自己的目的呢。

阮尽欢埋下头,伸手又牵住薛忘音的衣袖,然后抬起脸来笑得跟朵花儿似的,“我在颜沉沙面前放了狠话,总不能让我白白丢脸啊!薛二爷,您人最好,帮我啦……”

这厮忒不要脸了!“你跟颜沉沙之间的事与我何干?”

“喂喂,你别走啊!”袖子被薛忘音坚决地拖回去,阮尽欢看着他走远了,“好歹认识这么多年了,真是不够义气!”

阮尽欢孤零零地站在原地,良久之后忽然笑起来,“该死的薛忘音!又忽悠哥!”

他回到自己的屋里,照旧检查了一遍自己的东西,依旧完完整整,没有人动过。

想起雁流水临走时看他的那一眼,他站在自己的房间里,忽然伸手盖住自己的眼眸,很久。

月上中天了,皎洁的月光给群山笼上一层素银纱,山寨里只有过道还点着灯笼,其他的地方全都漆黑一片,路过山贼们睡着的房间,隐隐还能听见鼾声如雷。

寂静的夜,虫声却还很喧嚣。

“啪。”房间里亮着的昏暗的一盏油灯突然结了灯花,轻轻地爆开。

雁流水坐在屏风后面,睁开了眼睛,“进来吧。”

推门进来的是阮尽欢,他连衣服也没有换过,进来之后返身将门合拢,站在屏风前面。

雁流水的身影被那一豆暗灯的光投在屏风上,明明暗暗地随着灯火而轻微晃动。

很久没有人开口,这房间里跟外边儿的夜色一样安静,安静得让人心慌。

“你准备站到什么时候?”雁流水忽然叹息了一声,在这安静的夜里,倒像是鬼魅的喃语一般。

然而阮尽欢是听清楚了的,他慢慢地移到屏风后面去,雁流水正起身从榻上站起来。

阮尽欢目光钉在地上,那青砖上就像有朵花一样。

见他这样,雁流水背着手走到一边,木制的架上面放着一柄鲛皮为鞘的剑。

相传南海有鲛人,回在明月之夜垂泪,泪落成珠,乃是思乡之意向。又传说食鲛人之肉可长生不老,容颜永驻。至于鲛皮,似乎只能用来做鞘,刀鞘,剑鞘……

曾经包裹着鲛人温热的身体的鲛皮无声地包裹着冰冷的三尺青锋,淡而碎地折射着暗光。

雁流水粗糙的手指抚上那冰冷而同样粗糙的剑鞘,一寸一寸,这上面的纹路他早已烂熟于心。

“江北又生乱了。”终于,阮尽欢还是说话了,他看着雁流水昂藏的背影,觉得心里难受。

可是雁流水对阮尽欢心里的感受毫无所觉,他闭上眼睛,五指张开,慢慢地收拢,就要握住那一把剑!

传说雁流水的房间里从来不会出现蛇虫鼠蚁,别人不知道这其中的奥妙,阮尽欢却是极为清楚的,因为雁流水的房间里有这么一把剑。

这把剑太冷,太血,太孤傲。

“然后呢……”

“情况很糟。”

其实在阮尽欢看来,雁流水心里早就有了预感,找他来不过是为自己内心的想法做个确认,可是阮尽欢从来没有觉得这世界是如此残忍,他竟然会把一个近乎绝望的消息带给一个早已绝望的人。

雁流水终于握住了剑,慢慢将它拿起来。

剑慢慢出鞘的声音,悠长,似鹤唳,如龙吟,可是在这昏暗的夜里,却更像是一支凄凉的曲子,唱遍了人世艰辛。

出鞘。

剑。

指着阮尽欢。

逼近。

雁流水执着剑的身影是冷漠傲岸的,他的手似乎是天生握剑的手,剑尖贴着阮尽欢的咽喉,冰冷的剑锋似乎下一刻就会让他再也无法说话。

“你不躲吗?”他虽是在问,可不像有一丝好奇。

“躲不开。”阮尽欢轻笑了一下,却忽然之间看不清雁流水的表情,“我从来只是个普通人。”

“手染二十万鲜血的普通人。”雁流水的剑,始终没有移开,却也始终没有前进一点,只要他稍微将这柄宝剑往前一送,阮尽欢就会死去。

宝剑,藏锋。

阮尽欢无法辩解,血红色忽然就铺天盖地将他心里的小船淹没。

他很想说,我没有。

可是他知道,不会有人相信。

雁流水不会,其他人也不会。

藏锋入鞘,直若长鲸吸水。

一屋的杀气,忽然就消散了个干干净净。

阮尽欢僵硬地站着,脸色苍白,嘴唇也褪尽血色。这时候,整个夜里是死寂的,自雁流水的藏锋剑出鞘之后,连虫声都消失无踪,似乎是怕触怒了什么一般。

雁流水低眉,手腕一转,藏锋剑连鞘重新放回剑架之上,一点声音也没有,轻极了。“你还不走吗?”

“你要走了吗?”他不回答,却反问。

雁流水又盘坐回自己的榻上,收敛了一身杀伐的血腥,沉静地闭上了眼。

阮尽欢没有得到答案,转身走了,经过那光线微弱的一盏油灯时带起一阵浅浅的风,那灯焰晃动起来,他走过了屏风,再回头看时,雁流水的影子依旧跟他来时一样映在屏风上,晃动得厉害。

他站在门外,身子一阵阵地发冷,甚至比被于羡下毒的那一次还冷。

他恍恍惚惚走到后山,那一株梨树上的花已经落得差不多了,零星地留着两朵,嫩绿的芽已经抽了出来,很是浓密,舒展开的叶子带着午夜的水汽凝成水珠,月光下,叶子半透明,似乎还在发光,亮得晃眼。

他站在树下,颓然地蹲下来,把整个脑袋都埋进臂弯里。

于羡静静地看着树下,人生何处,不相逢……

他脱下自己的外袍,扔下了树,正好盖在阮尽欢身上,将他搭了个严严实实。

阮尽欢愣愣地抬头,扯下自己头上的外袍,四下一看,却没有人。

于羡这才看清楚,这家伙竟然哭了。“真是丢脸,多大的人了还哭鼻子。”

树上!

阮尽欢抬头一看,于羡闲闲坐在树冠里,已经发出来地枝桠遮挡住他的身影,让人看不分明。

阮尽欢抬了衣袖狠狠擦着自己的脸,脸上的皮肤被擦得通红,他还是蹲着,埋着头不说话。

“擦得再快,眼睛也是红的。”于羡如果没有看错的话,阮尽欢是从雁流水那边过来的。

阮尽欢不说话,像是什么也没听到。

“你该不会跟雁流水有那么一腿儿吧?”于羡忽然阴阳怪气地揶揄,“作为跟你有过那么一腿儿的人,你这样出墙我可是很伤心啊……”

“滚。”阮尽欢冷冷吐出了一个字,抬头瞪着于羡。

尼玛的什么倒霉时候都能遇到你,就算不倒霉的时候遇见你也会倒大霉,你丫活生生一丧门星!阮尽欢心里刻毒地吐槽着。

于羡愣了一下,阮尽欢的眼里水蒙蒙地一片,眼圈还是红的,那模样真是可怜极了。他跳下树来,“大半夜了就你这小身板还穿这么少出来,啧!”

阮尽欢终于站起来了,一把就将手里于羡的白袍子丢到他身上,“疯子!”

“喂,你别是跟雁流水有过那么一腿儿,结果被甩了吧?”于羡还真的是很好奇的,看雁流水平日里不显山不露水,没想到跟阮尽欢的交情还是有几分的嘛,这三更半夜地……

阮尽欢懒得理这人了,转身就走。

于羡追上他,递给他一张纸,“这上面的内容你很熟悉,写出来,我给你半颗解药。”

阮尽欢站住,定定看着于羡。那一张纸上用漂亮的毛笔字写着阮尽欢熟悉的一些符号,“你哪儿来的这东西?”

“买的。”于羡半真半假地说着。

“用来干什么?”他又问。

“我说报仇你信么?”于羡忽然笑得很讽刺。

“我不喜欢别人撒谎。”阮尽欢自己谎话连篇,却极厌恶别人的谎言。

“我也不喜欢撒谎。”

阮尽欢接过了那张纸,转身走了。

小命在别人手里,本来就缺少谈条件的资格。

阮尽欢进自己的门前,抬头看了一眼很远的地方,那是雁流水的屋子,灯已经灭了。他走进自己的屋子,回身慢慢关上门。

于羡远远站在树下面看着,阮尽欢的脸上似乎没有什么表情,那一张月色下苍白的脸逐渐消失在了越来越狭窄的门缝里。

他站了很久,看着远方,不知在想些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卖关子是老衲最美好的品格……鬼知道阮尽欢是谁啊,啊哈哈哈哈……方丈寺香火不旺啊……老衲苦逼远目……冤枉老衲被雷劈,老衲不爱吃肉!

☆、第十八章 唯一的好人

第二天阮尽欢起得很早,但是眼圈一片乌黑。

走到饭堂口,他抬眼一看,薛忘音眼圈也是青黑的,不由哈哈大笑起来,“薛二爷,昨夜鏖战到几时?”

“……”没良心的扒皮货!这时候还有心思说风凉话!他跟谁鏖战去啊?天威镖局那傻叉吗?薛忘音扫了他一眼,转身就进了饭堂。

阮尽欢跟着走进去,说实话,他有些忐忑,也不知道自己是在怕什么,可是看到雁流水还坐在那儿,他又觉得不忐忑了。他暗骂自己没骨气,强打起精神很欢快地给众人打招呼,“早上好,早上好,哈哈……”

于羡瞥了他一眼,又瞥了雁流水一眼,似乎想从这两人脸上看出什么端倪来,可惜这两人,一个嘻嘻哈哈,一个沉稳如山,根本看不出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

“大师傅这包子……卧槽,馅儿呢?”难得早上能够看到包子的身影,阮扒皮火速下筷,然而下一刻就苦了脸,你妹啊……馅儿呢……

颜沉沙面前的小碟子里摆着一个咬过一口的“包子”,他好整以暇地理理自己的袖子,悠然道:“大师傅只是把馒头做成了包子的样子。”

恶心……大师傅真的好恶心……

阮尽欢几欲流泪,将那已经咬下来的一块儿“包子”咽下去,接着就把这傻不拉几冒充包子的馒头丢进了盘子里。然后他就恶狠狠地瞪,瞪谁?瞪颜沉沙啊!“亏我昨儿还当你是好哥们儿,你呢?明知道这玩意儿是坑哥,竟然还一声不吭地让哥被坑!其心可诛!”

“你下嘴太快,颜某人这条舌头可跟不上你那张嘴。”咱们财神寨的颜三当家那是掐架的一把好手,看遍财神寨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前前后后也唯有他才能在口才上与阮尽欢一较高下了。

只不过于羡跟一边儿听着这句话不知怎么觉得很古怪,他那眉头顿时一挑,有些忌惮地看了颜沉沙一眼。

颜沉沙没察觉,可是雁流水看见了,他只是淡淡扫一眼于羡,注意力又放回这一顿早餐上去。

阮尽欢夹了一筷子的白菜叶,自己小声地感叹了一句:“唉,看样子又要找大师傅来个彻夜长谈了,大师傅的神经病真是越来越严重了……”

“噗……咳咳……”

“咳……”

周围喝粥的山贼们全喷了,正苦大仇深看着那见鬼馒头想要在馒头上看出一朵花来的山贼们也呛了,妈呀,大师傅这才正常了两天好不好?!尼玛你阮扒皮再去找大师傅谈谈大师傅这才会真的疯掉啊!别说大师傅了,就是这群山贼也会被他逼疯啊!

丝毫没注意到自己引起的混乱,阮扒皮端着一碗粥,竟然伸出筷子去搅了搅,“唉,今儿个这碗里总算不是米汤点大米了……”

财神寨,混得真是掉价啊,几百年喝不上一碗真正的粥!

颜沉沙看阮尽欢那小模样,眼睛享受地眯成了一条缝,要多猥琐有多猥琐。每天跟这样的人在一张桌子上吃饭,他怀疑自己到底是怎么把这饭吃下去的。

吃过饭,雁流水说了一下物资的分配问题,其中最要紧地自然就是给大家做一身新衣服,那么多的布料堆在那里,不用怕就真的受潮搁坏了。

不过这些都没能让阮尽欢停下思考,他今夜要与大师傅再度良宵,要怎样才能给大师傅留下愉悦的享受呢……

“昨夜,山寨里死了两个人。”雁流水的声音淡淡,听不出起伏,身上没有半分杀气,可是他的话一出口,所有人都浑身一冷。

阮尽欢愣了,他有些茫然地抬起头看雁流水,昨夜死了两个人?怎么可能?

“今晨四更,在后山的坟场边。死法一样,一刀从右颈砍到左腰,凶手是个左撇子。”雁流水继续说道。

整个饭堂立刻安静了下来,一股莫名的恐慌风暴一样席卷开来,可是不知为何,没人敢喧哗。

“探山的赵二在我们西面的阴风第三岭莲花峰背面发现了一座新寨,里面有人。”

赵二今天早上去巡山,可是他却在走到西面的时候发现了一个人,他本来以为是自家兄弟,结果给那人打招呼之后那人狂奔而去,像是见了鬼一般。赵二觉得不对劲,循着找了过去才发现那座建在山背面的寨子,阴风十岭地形复杂,山上多个寨子本来就不怎么看得出来,更何况是在山的背面?他不敢声张,回来将此事禀告了雁流水。

阮尽欢终于知道为什么雁流水现在会坐在这里了。不过这时机未免也太巧了吧?

“这两件事情之间有关联吗?”颜沉沙开始思考。

薛忘音眼底结了一层煞气,“把隔壁的寨子拔了就知道了。”

……薛二爷,我怎么没发现您老原来这么爷们儿呢?阮尽欢汗颜了一下。

四更发现人已经死了,那么肯定是四更以前案发,地点是后山——于羡昨晚在后山的梨花树上干什么?他走了之后于羡又干了什么?阮尽欢忽然看向了于羡,于羡同样也在看他。

不过这两个人没有人说话。

“寨子肯定是要拔的。”雁流水站了起来,“这两件事还要慢慢查,最近都警醒着一些吧。”

雁流水走了,可是饭堂里的人却久久散不去。

“谁死了?”

“唉,就是李小九,还有冤大头,想不到这回真的成了冤大头了,妈的,让老子知道是谁干的非剁了他不可!”

“隔壁山寨是怎么回事?”

“谁知道啊,什么时候建起来的我们都不知道。”

阮尽欢没有理会嘈杂的人群,突然发生这种大事,山寨里肯定是人心惶惶,一时半会儿要安定下来根本不可能。

“阮四当家。”于羡喊了他一声。

阮尽欢脚步一顿,从袖子里拿出一张纸笺来,递给他,“东西呢?”

“人多眼杂,晚上我来找你就是了。”于羡接过来看了一眼,阮尽欢这字,还真是——连辨认都很困难啊。

“昨天晚上我回去之后你去了哪儿?”阮尽欢面无表情地问他。

于羡站在台阶上,雪衣乌发,山风拂过,似将乘风九天,扶摇直上,他的眼神里隐藏着一丝讥诮。“你觉得是我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