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遂站起身来,领人去了。

沐元瑜见此,也就接着向朱谨深告了退。

朱谨深点了点头,神色有些恹恹,看不出喜怒。

而李飞章一见皇帝没有亲自监刑的意思,又活过来,立时又来纠缠朱谨深,叫他作假放水。

沐元瑜觉得这场景实在可乐,耍赖耍出这个结果来,出门路过那木杖时,就用不大不小的声音说了句:“果然此物方配国舅身份。”

李飞章气得拿手指往外点了点:“小子,你给爷等着!”

沐元瑜早已头也不回地出门去了,到廊下要走时,沐元茂把她拉着,嘿嘿笑道:“瑜弟,横竖没事,我们等等,看姓李的挨完大板子再走。”

沐元瑜好笑道:“好吧。”

两人就等着,并不知道他两个外人出去后,温暖的卧房内已换了一番气氛。

此时林安要请李飞章出去受刑,李飞章只是不肯,赖着蹲在了床前。

朱谨深目光幽深地看了他一眼,低声道:“舅舅,你再装疯卖傻试试。”

李飞章瞪大眼:“——殿下,你说什么呢。”

“舅舅若不懂,就出去。”朱谨深并无耐心跟他纠缠,闭上了眼,“我不管你想做什么,只是你不要烦我。不然,我叫你什么都做不成。”

李飞章似个大马猴般蹲在床头,微微僵住,再要纠缠,朱谨深身上发散着一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寂气息,令他怎么也无法下手。

锦帘掀开,一个小内侍小心翼翼地端了碗黑乎乎的药进来:“殿下,药熬好了。”

林安忙接过来:“我来服侍殿下。”

又向李飞章赔笑:“国舅爷,我们殿下还病着呢,您看——”

李飞章站起身来,道:“我知道了。”

他忽然利落起来,转身就出去了。

出去了也跑不掉,皇帝知道他的秉性,竟特意留了行刑的人下来,在外面守着。

这可没法了,李飞章挣扎不开地叫人按在了阶下中庭间,木杖虎虎生风地挥打下去。

“啊、哎呦,痛死爷了——”

“轻点!哎呦——”

李飞章的惨叫持续了挨打的全过程,打完了他就爬不起来了,有内侍过来要扶他,叫他一把甩开,奄奄一息地道:“有点眼色没有,爷叫打成这样了,哎呦,还不找个物事来把爷抬着,还叫爷自己走!哎呦,哎呦——”

沐元茂在屋檐下鄙夷不已:“不过十板子就这个脓包模样,真丢人。”

沐元瑜赞同地点点头,内侍打国舅,不可能下死手打,最多只是皮外伤,嚎成这样真是太夸张了。

李飞章不肯走,也没人敢硬拉他起来,有两个小内侍只得跑进旁边耳房里抬出个藤木长凳来,把□□不断的李飞章抬上去,方小心翼翼地出去了。

热闹看过解了气,沐元瑜与沐元茂便也要走了,正此时只见旁边帘幕一掀,林安端着药碗走了出来。

沐元瑜无意扭头一望,只见那药碗冒着微微的热气,内里盛着大半碗黑乎乎的药汤,竟似乎是没有动过。

林安越过她,下了阶就要往旁边的地上泼,沐元瑜忙抢上两步握住他的手腕:“这药殿下没用?怎么就要倒了?”

林安本为这药愁眉苦脸,担着心事,没注意她还没走,唬了一跳:“你干什么?!”

旋即才反应过来,躲开了她的手,白了她一眼道:“不关你的事,不敢劳世子费心。”

不关她的事就怪了,朱谨深没找她麻烦——十下手板这点惩罚其实不能算,那就没必要装病,既不是装病,那太医开的药就该喝了,倒了算怎么回事?

他不喝药,病就不能好,若不能好,这回病的源头可是从她来,她又能落着什么好?

沐元瑜道:“我关心殿下啊,可是殿下嫌这药苦,不爱喝?”

林安不乐意道:“世子瞎说什么,殿下又不是小孩子,怎会如此。”

沐元瑜不跟他啰嗦了,外头这么冷,再耽搁片刻药该凉透了,她就直接问:“殿下是不是应该喝这药,但是不肯喝?”

林安犹豫片刻,点了头。

沐元瑜重新伸手去捏他的手腕,另一手借机稳稳地取走药碗:“给我,我试试。”

林安手中空了,在冷风里愣住:“……嘿,你试什么呀!”

眼瞧着沐元瑜动作飞快地已进去了屋里,他忙追上去。

沐元瑜进去卧房一看,里面静悄悄的,人都已散光了,只有朱谨深躺着,绫被安稳盖到下颚处,闭着眼,面上的红晕比先又艳了些。

听见脚步声,他眼也不睁,冷道:“林安,你胆子大了,又来啰嗦什么。”

沐元瑜轻声道:“殿下,是我。”

朱谨深眼皮一颤,睁了开来。

“你怎还未走。”又一眼见到她手里的药碗,“多管闲事,拿走。”

他虽冷颜以对,但沐元瑜不知怎地并不怕他——大概扒过他的裤子以后她在心理上微妙地有了种上风感,也不太觉得对他陌生,坚持走到床前笑道:“殿下,你生着病,怎么好不吃药呢?那病怎么能好起来。”

“怎么好不起来。”朱谨深看上去很不耐烦,“不是大事,捂一捂就好了。”

沐元瑜无语,一般人受了寒也许捂一捂发了汗确实就好了,但这位病秧子殿下很显然不具备这样的体魄,只从他脸上的晕红便可看出他的症状又沉重了些,这样还扛着不肯吃药,怎可能不药自愈?

她劝道:“殿下,你病着不难受吗?把药喝了,总是好得快一些。”

“有什么好不好的。好起来也不过那样。”

朱谨深看上去更不耐烦了,似乎恨不得沐元瑜赶紧走人,不要烦他。

林安原也要过来拉沐元瑜出去,但他听了两人这两句对答后,反而迟疑住了,不再动弹。

——他家殿下居然没有第一时间喊他过来撵人。

还屈尊跟这个边疆来的胆大包天没有礼数的土霸王说这些话。

这两句话听上去没什么了不起,但林安知道,这是实话。

如果是李国舅在这里,绝不可能听到的实话,殿下只会要么客气糊弄要么直接撵人。

沐元瑜不知道这许多,鉴于朱谨深的病是拜她所赐,他再不耐烦,她也有的是耐心,继续劝道:“怎会一样呢?身体好了当然人要舒服多了。我知道这药不好喝,但已经半温了,殿下屏住气,一口就能喝掉,苦也只苦这一时。”

朱谨深道:“你怎有这许多废话。我喝不喝药,跟你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呀。”沐元瑜笑道,“国舅爷在外面的叫声,殿下听见了吧?殿下若不喝药,病好不了,那大板子就得敲到臣身上了。”

林安挠帘子瞪眼:这土霸王真蠢!在外面明明讲是关心他家殿下,就算是假的,这个话听上去也更好听吧?!

有这么劝人的吗?哼,就是把你的屁股打烂,殿下也不会心疼的——

朱谨深果然扭开了头去,把眼都重新闭上了:“我不喝,你出去。”

他没再听到说话,过片刻,忽然觉得有微凉的瓷器碰到了他的嘴唇。

他一睁眼,只见那药碗已抵到了他唇边,再往上看,沐元瑜状似不大好意思地冲他笑:“殿下,臣只有一只手方便使唤,您别乱动,药洒在被子上就不好了。”

朱谨深:“……”

他冷冷望向帘子边的林安,道:“你——”

他一开口,苦涩的药汁就流入了他口中。

林安一只脚提起,欲动不动,快把自己纠结死了——这土霸王敢给他家殿下灌药自然是胆大妄为,可、可殿下能喝药也是极好的事呀!

他没胆子灌,有人敢,他做什么拦呢?反正不是他灌的,殿下要算账第一笔账也不是算他头上。

林安想着,于是就——转头专心地去数帘子上的五福花纹了。

沐元瑜其实做好了朱谨深挣扎起来打翻药碗的举动,但这位殿下大概如外表一般,十分好洁,不能忍受黑糊糊的药汁洒在身上的感觉,他的眉头深拧着,居然顺着她的姿势把药喝完了。

沐元瑜松了口气,旋即:“嘶——”

她放在旁边的那只已肿成一只馒头的手被人用力捏了一下。

遭了报复,但这报复跟十下手板一样,都不是正经结仇会有的手法,她便仍不畏惧,把手拿到朱谨深眼前晃了下,皱着脸还跟他确认了一下:“殿下,先前臣冒犯殿下的事,算两清了吧?”

朱谨深瞥了眼她的手:“一事不二罚。”

皇子殿下挺讲道理的嘛。沐元瑜放心了,十下手板换既往不咎,这笔买卖其实划算。

不想朱谨深接着道:“所以现在,就剩下你灌我药这一件事了。”

沐元瑜:“……臣是为了殿下的贵体着想。”

就算她大胆了点,可既然是讲道理的人,当知道她的好意,为这罚她不应该吧?

朱谨深道:“不,你是为了自己不挨板子。”

沐元瑜:“……”

她对着朱谨深说实话,是没来由的一种直觉,就是觉得对他这样的人说虚的没用,不如坦诚以待,结果事实证明,上位者想给下位者穿小鞋,那怎么都能穿上。

朱谨深望着她这样,倒似心情好了点,勾了勾嘴角。

这是沐元瑜头回见到他脸上有疑似笑意的表情露出来,就算他嘴角其实还沾了点药汁,沐元瑜也不由呆了下。

她忍不住想,这位殿下笑起来完全不一样,真好看啊。

☆、第36章

打十王府出来后, 已是暮色四合, 冬日日头落得快, 再待回了沐家老宅, 天便黑透了。

沐元瑜和沐元茂各捧着一只馒头手回来,可把丫头们心疼得不轻。

春深院里此时已归置收拾得差不多了, 鸣琴把两人引到预备待客用的东次间里, 两人上了炕, 各据炕床一边,把手伸在中间的炕桌上。

沐元茂舒服地呼了口气, 完好的那只手好奇地摸了摸炕上铺着的猩红毛毡,道:“我以前听人说北边人冬天都睡炕上,十分暖和,真的呀, 这毡子都热乎乎的。”

沐元瑜“嗯”了一声,问鸣琴:“有什么吃的没有?我和三堂哥都还没用晚饭。”

鸣琴忙道:“吩咐下去了, 厨房里有现成做好的, 马上就送来。”

观棋脚步急促地甩开帘子冲进来,手里拿着两瓶跌打损伤的药膏,一边忙忙往外倒,一边心疼地直念叨:“世子在南疆长了这么大,一根指头也没挨过人的,这可好,才进京叫人把手板打高了两寸,京里的人真是太坏了。”

鸣琴面上颜色也不好过, 不过她稳得住些,没抱怨出口,只拿过另一瓶,倒出来给沐元茂涂。

很快,两人的手包成了两只粽子。

这时晚膳也上来了,几个大食盒一放,一道道肉菜在炕桌上摆开。

耽搁到这个时候,沐元瑜和沐元茂皆已是又累又饿,吃什么都是香的,两人挨打时都留了个心眼,伸的是左手,此时便也还凑合能自己用饭。

正吃着,门外传来女子的说话声。

沐元瑜听着那动静陌生,不像是自己这边的丫头,以为是老宅里原有的,咽了口饭,腾出空向鸣琴道:“我这院里有你们够了,不要别人进来,老宅的人还让他们干自己的事去罢——怎么了?”

她忽然发现鸣琴和观棋的脸色都变得难看起来。

观棋气呼呼地道:“世子,还没来得及跟你说呢,这府里在咱们之先,还住进了别的人!”

鸣琴想拦没拦住,只好道:“你急得什么,好歹等世子用过饭再说。”又向沐元瑜道,“不是什么大事,世子别担心,先用饭罢。”

外面的动静却又大了点,且掺上了男子声音,沐元瑜这哪里还吃得安稳,向沐元茂道:“三堂哥,你先吃着,我出去看看。”

沐元茂把筷子一丢:“我吃饱了,瑜弟,我们一道出去。奇了怪了,这是咱们沐氏的老宅子,什么别的人能住进来?”

两人一起要下炕,鸣琴弯腰给沐元瑜穿鞋,抓紧时间解释道:“是刀三他们巡视的时候发现的,前院后院竟各有一处屋舍先住了人,起初以为是主子们长久不在,下人们大胆住了进去,但一想又不对,便是原来放肆,知道世子进京的信也该偷偷搬出来了。近前一看人,穿戴不凡,却是像个正经人家。再一问,方知是三姑奶奶婆家那边的亲戚,在这宅里已住了差不多有半年了。”

这可真是件稀罕事。沐元瑜微微冷笑:“问了陈管家没有,他怎么说?”

沐芷霏既是晚辈,又是出嫁女,双亲高堂俱在,从哪一条算起她也没权利将老宅私自做主借人,且住了半年之久都不送封信到滇宁王府去请示一下。

如此大事,陈孝安见了她,竟还不第一时间告知与她。

鸣琴道:“陈管家很为难,说是三姑奶奶的意思,他知道不妥,无力抗衡。”

这个管家不能要了。

沐元瑜心中下了决断,直接抛下另问:“三姑奶奶的亲戚具体什么来路?”

鸣琴一边抱了裘衣来给她披上,一边道:“说是文国公夫人的娘家妹子一家子,那家老爷原在湖广那边某个州府里做知府,两年前一病死了,抛下一家人没着落,那家的太太就带着两个儿子并三个女儿进京投靠了文国公夫人,中间不知发生什么故事,叫我们三姑奶奶兜揽了来,住到这里来了。”

两儿三女——

这人口可真不少,怪不得前后还占了两处屋舍。

沐元瑜掀帘出门,站到廊下,一阵寒冷晚风扑面而来。

只见中庭里站着一男二女三个陌生人,年纪都不大,男子大约十七八岁,一身斯文气息,看着像个读书人,两个姑娘则一个十四五岁,另一个还要小些,大约只得十二三岁,相貌皆十分秀丽,从穿戴上看,也是有底蕴的人家。

这样的怎么会沦落到借住别人家宅子来了?

见到她出来,男子很有礼貌地拱了拱手:“可是沐世子?在下姓韦,草字启瑞,先前本要拜见世子,不料世子蒙诏,在下晚了一步,只得现在前来,还请世子见谅。”

沐元瑜拢了拢裘衣,笑道:“晚了一步,不是晚了半年吗?”

她此语一出,阶下三人皆变了颜色。

两个姑娘立时都红了脸。

韦启瑞质问道:“世子这是什么意思?”

沐元瑜看着形势不对,这几人还挺理直气壮的,便仍旧笑道:“没什么意思,我不知这宅里先住了人,几位前来,吓了我一跳,所以和诸位开个玩笑。”

韦启瑞勉强重新露出笑容:“先前我们跟世子的护卫们已解释了,听说世子这边不知道我家借住的事,我们也十分惊讶。所以天色这么晚了,在下也不得不前来亲向世子说明一番,以免生出误会。”

沐元瑜点了点头:“原来如此,请韦公子说罢,我洗耳恭听。”

她话说得和气,但却根本没有请人入内的意思,韦启瑞的脸色又不大好看了,当着这院里许多下人的面,要说自己为何寄人篱下的事,真正的主家居然还并不知道,这怎么说得出口?

他一赌气,直接道:“此事文国公府里沐大嫂子尽知,世子与大嫂子是一家人,更好说话,直接问她去罢。”

这话一出,气氛就僵住了,沐元茂忍不住,帮腔嘲笑:“嘿,你横什么呢?你自己说要解释,叫你说了,你又不说,叫我们问别人去,那你来干嘛的,就专程给我们兄弟使个脸子看?”

韦启瑞脸庞一下涨红:“是你们没有礼数——”

“哥哥。”一旁那个年纪大一些的姑娘轻轻拉了他一把,而后盈盈福身道:“世子不要见怪,我哥哥性子急些,并无不敬之意,此事确实由沐大嫂子从中操办,并非我家私自做主,世子如有疑问,尽可前去询问。”

沐元茂道:“你们是一家的?”

韦启瑞是成男,不好老叫未成年的妹妹顶在前头,忍气又开了腔:“是我二妹。”又指了指另一个小些的姑娘,“这是在下的小妹。”

那小些的韦三姑娘一直在好奇地偷瞄沐元瑜,听见提到她,方移开了目光,福了福身。

沐元茂嘀咕:“怪不得呢,一般的说话不痛快,还是叫我们去问别人。”

韦启瑞:“……”

他脸又拉了下来。

沐元瑜问他:“韦公子前来还罢了,不知两位姑娘所为何事?”

天可都黑了,照规矩讲,韦家这两位姑娘实在不该选在这个时辰来拜访初次见面的外男,哪怕韦启瑞这个兄长跟着也不行。

韦启瑞自己显然知道说不过去,脸色就摆不下去了,讪讪地道:“两个小丫头没见过世子,想来给世子问个安。”

沐元瑜懂了,大概她是被当西洋景看了。

韦家这两个小姑娘在这时代算将成年了,该守的规矩都要守起来,但在她眼里其实还是两个半大孩子,她对孩子的脾气天然要好些,便没就此多说什么。

只道:“按理,该请韦公子进去坐坐,只是——”她晃了晃自己的粽子手,“见驾时才受了罚,屋里又刚安顿下来,有些乱糟糟的,实在不大方便,韦公子见谅。”

她的手原笼在裘衣里,室外光线又不佳,韦启瑞此时方见着,愣了一愣,道:“哦。”

然后方反应过来,总算得了这个台阶,他一方面觉得心里好过了些,一方面也实在不想再留下来招惹难堪,便道:“是我来得莽撞了,事已说清,在下等就不打搅了,请世子好生歇息。”

说完就有点迫不及待地领着两个妹妹转身离去。

沐元茂站在一旁,抄着手,莫名其妙地道:“他说清什么了?我还是不知道他为什么能住进老宅里啊,三堂姐难道能做这宅子的主?”

沐元瑜转身进屋:“有人能说清。”吩咐鸣琴,“叫陈管家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