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睁睁看着局势重心从围攻师长转移到斗文上, 李司业的感觉就不很愉快了, 他害怕事情闹得不可收拾不错, 可他还没捞着出场机会, 画风就歪了更不对啊!

他乘梅祭酒不在,冒偌大风险编排出这场戏来, 难道是为了给他人做嫁衣么?

捡着个空档,试图上前劝说:“殿下, 此处危险,您快进去,这些作反的监生交由下官即可。”

“李司业此言差矣。”朱谨深此时一说话,底下已不由便静下来,他清冷的声音响在晚风中, 随风扩散送入每个监生的耳中,“国子监是朝廷之下第一学府, 监生纵有郁气不服, 并非乱党, 有何危险之处?我不认同他们的见解,但他们要说话,就让他们说, 我听一听又有何妨?”

李司业心头顿时一沉:他小看了人,这看似愣头青的皇子不是不会说话, 他不但会说,还很会掐准了时机说!

他若一出来便如此给监生们戴高帽,那监生只会以为他为求脱身, 胆怯服软,不会将他放在眼里,但他反其道行之,先声夺人,将监生们的情绪激起来,再亮一手慑服住人,而后才将这番话说出来,这一套连消带打,说句将人心玩弄于股掌之中也不为过。

而最终效果如何,看一看底下监生们如遇知音般的表情就明白了。

“正是!”人群中当即传出赞同应和之声,“我等学子,读圣贤书,赤手站于此处,难道会行造反之事吗?不过心中不平,欲寻个说法,至不济,也一抒胸臆而已!”

“尔等大胆!”李司业面向众人喝道,再不出头,他就彻底沦为陪衬了。“你们明知二殿下在此,还不立即知罪离去,狂妄犯上,这难道是圣贤书教给你们的道理吗?”

“况且,”他不等监生们回神,紧跟着道,“尔等诸多抱怨,又是二殿下可以解决的吗?将二殿下围困于此,对尔等有何裨益?还不速速散开,让二殿下出监,若还有何不满,冲着本官来便是!”

从人群的最后面遥遥传来一道清亮嗓音:“二殿下解决不了,想来李司业有妙策?何不快说出来,我等洗耳恭听!”

朱谨深眼神微微一动,循声望去,但此时天色已经全黑,刚爬上来的一弯弦月不足以提供多少光亮,他什么也瞧不清。

但他当然知道说话的人是谁。

“世子,”沐元瑜身侧的一个护卫小声道,“那官不是叫放人了?我们趁便快走得了,为何还找他茬。”

“监生们若听他的,也不会有今日这一出了。”沐元瑜同样以小声回他,“殿下刚才把主动权都握到手里了,这司业脑袋不清楚,又给搅合乱了。他有本事搅合,就叫他自己收拾去。”

李司业的话明面上听去没有任何问题,但出现在这个情形之下,就十分地不合时宜,他拦腰打乱了朱谨深的节奏,活脱是一个猪队友。

李司业:“……”

他狠狠瞪向前排先前出来宣讲的那个贡生,进一步感觉到了局势的不受控。他站出来揽事,此时应当这领头的贡生与他对答才对,那时一套套做好的环扣下去,才是正理。怎会让一个不知名的“监生”先接了话,反将了他的军。

贡生被瞪得一慌,反应过来,但此时再要说话也晚了,沐元瑜那句话补得很及时,监生们也不辨是谁说的,只以为是己方阵营的猛士,已经都很顺应地齐刷刷望向李司业。

这个时候他再要转移话题,只可能把自己暴露了。

按说众人的注意力都回到了李司业身上,他也算得偿所愿,为何会觉得被将军呢——因为监生的诉求本身是无解,官位就那么多,照顾了监生,举人和进士就要吃亏,这是不可调和的利益矛盾,他一个六品官要能把解决了,早高升进内阁去了,还至于耽在国子监这清水衙门。

倘若及时接话的是那个贡生,当然不会劈头就给他这么一句。

文人相争不见刀枪,胜负只在这话术之间。

“要什么妙策?”李司业只能喝道,“尔等领国家禄米,却以为朝廷不公,聚众惑乱,围困皇子,我倒要先问问你们的报国之道!”

贡生想开口,但人群里已先有愤然声音把他压了下去:“我等倒想报国,奈何朝廷不予机会!”

“就是,我们想报国!但是肄业后却只能汲汲营营于各衙门之间做些杂事,朝廷若只是打算将我们做小吏使用,又何必设立这国子监!”

更多的声音牢骚满腹地附和着:“可不是,进士一登皇榜从此一片坦途,反观我们呢,我看这国子监是一日比一日没用——”

李司业听得脸上很是挂不住。他相当于国子监的二把手,结果学生们纷纷说他管辖的衙门没用,这无异于打脸。

“既然对监生有诸多不满,尔等学子,前方不只一条道路,为何不去走你们认为的那一条坦途呢?”朱谨深忽然出了声。

他把话题又绕回去,但这回监生们的态度好上许多,前排有人老实道:“考不过啊,太难了。”

“难在何处?”

“规定太死板了。”

“题出得太偏。”

“摸不到考官的心意。”

众人七嘴八舌地说着。

“也就是说,尔等皆认同,考科举比从监生肄业要难上许多了?”

——那不是当然的吗?

众人纷纷点头,就是有的不好意思,有的就很坦荡,点头的幅度有不同。

“那科举出身胜过监生,又有何不妥之处呢?”朱谨深问底下,“尔等向朝廷要公平,真达成了你们的公平,恐怕才是真正的不公平吧?”

底下顿时静默片刻。

而后有人急道:“殿下,话不是这样说——”

再要说理由,就说不出来。他们中大部分只是凑热闹来的,逢着对心意的时候跟着喊两声,要说怨气,人人都能吐出一箩筐来,真说到明晰的规划与谋策,那是没有的。而有串联的那一部分人,他们的目的是给李司业配戏,也不是真给自己出头,说到底,这是一群临时聚起来的乌合之众,没有真正领军的人物。

他们没话说,朱谨深有话说,继续道:“再有,谁说进士从此一片坦途?”

这没什么不好承认的,乌压压的人群里就竖起一只胳膊来:“学生说的,难道不是吗?”

“是与不是,可问一问你们的张监丞。”

朱谨深抬手点了点紧挨着他侧立的张桢:“二十三岁中进士,二甲第八,第一份官职是都察院监察御史。”

监生们瞪大眼听着。张桢是从外地空降回来,监生们不怎么熟悉他,这个当口虽然不是介绍的时候,但能听一听他的来历也挺不错。

听上去,这是一份很典型的少年得志的进士履历,御史是清流官职,能选到这个官职,就是在进士中也是佼佼者了。

“一年之后,触怒君上,贬镝云南,降为九品主簿。”

这个转折太大了,相当于从青云直坠下来,监生们有人发出小小的惊呼声。

监察御史是七品,主簿是九品,看上去是降了两级,似乎还好,但跟前面的“贬镝云南”联系起来,那简直都非一个“惨”字所能形容了。

“张监丞在云南呆了三年,因在主簿的职位上做出了一些成绩,考绩得了甲等,终于调回京来,来到了你们的国子监。”朱谨深道,“他现在所任何职,不用我再细说了吧?”

这个大家当然都知道,监丞嘛。

“你们可以算一算,张监丞自中榜后,中间耗费过七八年时光,从七品至九品,而到如今的八品,这是尔等以为的坦途吗?”

朱谨深向下面问道,“你们一朝选到官职,不一般从八/九品做起?他比你们高在哪里?倘若他被贬镝后一蹶不振,那么恐怕至今还在云南蹉跎,甚有可能一生送在那里,比你们还不如。你们说国子监无用,他的进士,又很有用吗?”

“这、还是很有用的——”

底下有声音小小地回道。

监生再眼气科举出身的人,也不敢将人家一笔勾倒,上过皇榜的就是牛,这一条还是得到公认的。

不过,看到进士这么倒霉,做了这么多年官才只是个八品,大家心里多少也是得到点安慰的嘛。

“再有你们李司业——李司业今年贵庚?”

李司业眼看风头又被抢走,心里油煎也似,但也不敢不答,躬身道:“不敢,下官今年四十有二。”

朱谨深点点头:“李司业也是正经科考出身,今年已过不惑,不过六品,这也算不得是坦途罢?尔等围攻于他,又是何道理?”

李司业:“……”

他、想、吐、血!

太——他简直不知该怎么形容,朱谨深这番话糊弄糊弄监生还罢了,别以为他也是不懂行的!

那张桢至今只是个八品不错,可他背后是有人的,他当年跟着杨阁老一起进谏才被贬出去,出去了三年就回来,一回来就进国子监这样的清流学府,这要不是杨阁老在背后替他使劲,他凭什么有这接连的好运气?

八品根本制约不了他什么,回都回来了,又年轻,有人扶着,要不了几年就上去了,跟他这个六品监丞可不是一回事!

三十岁的八品,跟四十岁的六品,不用怀疑,同一起跑线上,前者的前程才更好——何况他们还不站在一条线上,他背后没人啊!

哦,也不全是,但他背后的那个人,身份上也许更高,可论在官场的能量,跟杨阁老可差远了,要不然,背后的贵人直接提拔他就是了,哪还用他费劲巴拉地自己想辙——

“噗嗤。”

“世子,你笑什么?”沐元瑜旁边的护卫好奇地问她。

“殿下太坏了。”沐元瑜想跟他解释,但又觉三言两语解释不清楚,便只是摇摇头罢了。

朱谨深应该是之前过问了一下张桢的履历,这时候就拿出来用了,他用也罢,但同时把李司业也扯上了,看似是顺便,但李司业可不会希望被这么说。

大概朱谨深也是不高兴被乱打岔罢,这位殿下可真是招惹不起,谁欠了他的,随手就讨回来了。

“不过,”台阶上,朱谨深话锋一转,“尔等既知进士有用,可见心里仍旧清明。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科举是对天下所有学子敞开,最公平无欺的一条青云路。而坦途与否,最终取决在人,不在出身。”

有张桢和李司业两个活例子在两旁立着,这话听上去好像,也是有些道理?

监生们就面面相觑起来,道理他们其实并非不懂,不过没人敢拿师长给他们这么形象地打过比方,这都是眼跟前的人,说服力可比朝堂上那些虚无缥缈的大佬们强多了。

监生们还怔愣中带点不甘时,朱谨深话锋再转:“你们将我与李司业等围困在此,当知何罪?”

监生中立时起了一阵慌乱,也有恼火——大家不是谈的好好的吗?也没人动手,这殿下说起话来也肯讲道理,似乎是个好人,可现在这话音听着怎忽地要翻脸了?

“天色已经这样黑——”朱谨深的语气中却奇异地带上了一丝笑意,“我看不清你们任何一个人,你们现在走,我也记不得有谁曾站在这里,便是过后算账,似乎也不知道该找谁——”

“等什么,还不快走!”

一道清亮嗓音招呼着,落后似乎有几个人匆匆跑走,如同聚集起来时的从众效应一般,监生们意识到朱谨深说了什么,再一见有人跑,下意识跟着便向后退。

其间有几道粗豪嗓音“好心”地维持着秩序:“别乱,别踩着人,一个个走,不用急,反正他看不见我们是谁!”

这话说的也是。

监生们就嘻嘻哈哈地,互相搀扶着往各个方向散去。

虽然没达成什么诉求,可居然能把一位皇子堵了这么长时间,跟他斗文,最后还全身而退,这一个夜晚,简直像一个奇遇。

作者有话要说:掩面,比我以为的还要卡,以后更新时间调整成十二点吧,天天说延迟实在不好意思。

☆、第113章

弦月高悬。

乾清宫里灯火通明, 皇帝、内阁六阁臣、锦衣卫指挥使, 各重臣漏夜齐聚, 听——沐元瑜讲故事。

不是她想出这个风头, 最重要的当事人朱谨深对着众监生时挥洒自如,不等救兵到, 已然凭一己之力说退众人,成功脱困。但等到了被惊起的皇帝跟前, 他却不肯多话了,干巴巴三言两语就算交待完了。

不得已,沐元瑜接过了话头,重头细说起来。

她的心情还没有从那场横生的动乱中平复下来,说起来便不免也带上了一些个人的情绪进去, 将整件事说得那是一个惊心动魄,峰回路转, 连老于世故、惯常从不对外泄露心绪的汪怀忠都立在一旁听住了。

“……最后, 那些监生跑了, 臣和二殿下脱了身,赶紧出来了。”

“皇爷,这可真是太险了, 太险了。”汪怀忠向着皇帝感叹,“这些监生好大的胆子, 若不是二殿下聪明机变,今日之事,是个什么了局, 老奴简直不敢深想。”

阁臣们自持身份,一时没有多说什么,但也由沈首辅作为代表表了句态:“二殿下的处事极稳妥,换了任何人在场,应当都做不到更好了。此事能如此收尾,实在大出老臣意料。”

皇帝深深地注视着朱谨深,缓缓道:“朕也是没有想到。”

——没有想到什么?

沐元瑜揣摩了一下圣意,估摸着是朱谨深平常总犯中二,皇帝没想着他真遇上事是靠谱的。

她没来由有点与有荣焉,也是兴奋劲没有过去,得意头上,不觉顺嘴跟着夸道:“可不是呢,皇上没有在场,是不知道二殿下当时多么有气势,又魅力非凡,倾倒一片那是不费吹灰之力。臣若是个姑娘,都一定想尽办法让二殿下来跟我求亲。”

皇帝听她说了半天没想起喝一口茶,此时刚举起茶盅,顿时一口茶险些喷出来。

虽忍住了,到底呛了一口,汪怀忠忙上来替他收拾着。

“好,好,”皇帝平了气息,忍不住笑地伸手点她,“你还怪矜持的,还知道要二郎去跟你求亲!”

阁臣们也有些忍俊不禁。

到底是边疆世子,什么异想天开的话都说得出来。但倒也符合他的身份。

沐元瑜:“呵呵……”

她话出口其实就后悔了,从前跟朱谨深直抒胸臆惯了,秘密暴露以后,她平时是很留神了,但激动时就顾不得,故态复萌了。

只好硬着头皮笑,却是连眼角也不敢去瞄朱谨深,不知他是什么神色。

不料,她却听到身边传来一句:“我不要。沐世子这相貌若是女子,委实平常了些。”

沐元瑜:“……”

这扎心。

她一下扭头。

朱谨深先是面无表情,被她望过来,方动了下眉头。

那意思:难道不是?

于是沐元瑜想起来了:他从前还说过她又矮又胖来着——

虽然知道她完全没有立场生气什么——但是,还是好生气啊!

夸他那么多,就换回了一句“相貌平常”!

还不如像之前一样不搭理她呢。

她不高兴,殿里众人听他们这一来一去倒是挺有趣,再见她脸板下来,居然还挺在意,那就更有趣了,都又笑了几声。

玩笑过两句,气氛重新凝重起来。

这不是一件小事,不可能以监生四散作为结局,是一定要有后续追究的。

从哪追究,怎么追究,追究到什么程度,就是重臣们连夜赶来商讨的议题了。

“二郎,依你看呢?”

照常理,皇帝应该先征询沈首辅的意见,但朱谨深将此事解决得如此之漂亮,此刻先问他,众人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

朱谨深顿了一下,道:“——追查主谋,余者不论。”

他心里很有点奇怪,之前说了那么多狠话,都不见她有多少反应,说一句她相貌,明眼可见地生气起来了。

倒是——难得地有了点姑娘样。

众人以为他是思考如何处置才顿住的,都没留心,皇帝跟着问道:“主谋?这样说,你认为这是早有预谋,而非临时起意了?”

“如此大事,怎会是临时起意能兴得起的。”朱谨深淡淡道,“依儿臣看,此事非但有主谋,主谋的目的,还很有些可疑。”

“疑在何处?”

“疑在不纯。”朱谨深答道,“若真为监生前途举事,怎会选择去围攻李司业?一个六品官,能对朝廷制度起到什么干涉?该来宫门外叩阙才是。”

众臣子齐齐哑然侧目。

不是他说得没道理,而是——这也太直接了!

所谓叩阙就是叩击宫门。

宫门里住的是谁?皇帝。

说监生们不该去找李司业,而应该来直接堵他亲爹——这种话,就算臣子们心里也是这样想的,可也不好就这么说出来呀。

杨阁老先干咳一声,方提出了异议:“也许是监生们胆量不足呢?叩阙的后果,比围困国子监司业要严重得多了。”

监生叩阙这种事史上不是没有发生过,但都是在国有昏君奸臣或世有奇冤忍无可忍的时候,不是随随便便就可以聚起来的。

“若是胆量不足,那在知道连我一起围住的时候,就该退去了,或者至少放我离去。”

确实是这个理。皇子比皇帝的分量为轻,但将皇子围在国子监里,对比只是在宫门外叩阙又来得不善多了。

朱谨深若伤着一点,这帮监生都得以图谋不轨论处,便算最低限度的惩罚,功名也要统统完蛋。

众人都默然认同了他的判断。

皇帝想了想,道:“二郎,你也大了,此事是你亲历,朕若交由你措置,你可敢应吗?”

这有何不敢。

朱谨深躬身:“儿臣尽力为之。”

阁臣看到眼里,心中各有思量。

皇帝听着是随口一句,但是是正式地在交付差事予二皇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