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忙到如今,他也没找着机会跟他家殿下聊一聊。

林安无奈,只好努力自己说服自己,把那股炸裂般的惶恐压下去。

身在皇家,什么稀奇古怪的事没经过听过。

他家殿下没杀人没放火,只是和一个少年发展出了超越友谊的关系,不值得他这样大惊小怪。

李百草都很淡定,提都没再提过,跟没这回事一样。他难道还不如一个乡野老大夫不成。

虽然这么想,林安此刻决定去见沐元瑜,还是十分心虚。

这两个人谁勾引了谁,太明显了,沐家世子爷身边那八个狐狸精一般的大丫头他是亲眼见过的,而反观他家殿下呢,身边连只母蚊子都稀罕,这年纪渐长,憋不住了,又不能选妃,错乱之下拿长相秀气的世子爷解个火太合理了。

都不知道他家殿下怎么哄骗了人家。

唉。

林安一路心虚着,一路顶着寒风到了老宅。

他等了一刻,才等到了沐元瑜下学。

“世子爷——”

林安懦懦着把请求一说,只见沐元瑜的脸色当场就变了。

朱谨深在都察院里是公务,沐元瑜平时和他形影不离,逢着这种时候,很懂分寸地知道不能去打搅,就只是自己无聊地上学下学,等着朱谨深完事的消息。

没等来,先等来了这个信。

“上来,我们去都察院。”

林安怔愣着进到车里才反应过来,世子爷这是家门都不进就跟着他走了?

真是个好人啊。

他又心虚又眼泪汪汪地想。

☆、第133章

沐元瑜赶到的时候, 官员们已差不多到了下衙的时辰, 三三两两地从大门里出来。

有林安引着, 没人拦她, 马车停在门旁道上,她一路顺利地走到了后院那一排存放案档的屋舍。

冬日天色暗得早, 申末时分,屋里已燃起了灯来。

与外面闲散下衙的景况不同, 屋里仍是十分忙碌,五六个人或坐或立,各有职司,还有人走来走去地搬运着文卷。

朱谨深坐在里间书案后,书案两侧皆堆着高耸的案卷, 连他的脸面都遮挡住了,沐元瑜一眼没寻得见他, 还是林安从她身边直窜出去, 才为她指引了目标。

“哎呦, 我的殿下,这个时辰了,人都走光了, 您还不歇歇!”

朱谨深头也不抬:“闭嘴,别吵。”

一只素白手掌按在了他摊开在面前正看着的案卷上。

朱谨深眼神闪了下, 抬头。

“殿下,”沐元瑜站在书案后,笑眯眯地和他道, “张弛有度。”

朱谨深的嘴角不由就勾了起来,却先刮了林安一眼:“你出息了。”

自己拖他的后腿烦他还不够,发现烦不动,居然还去搬救兵了。

林安只是嘿嘿赔笑。

“我没怎么样,不要听他胡说。”

沐元瑜打量着他,唇色都有些发白了,还说没有怎么样?她哪里肯相信,道:“我知道殿下勤勉向公,可殿下熬得脸色都不对了,莫非真要等倒下了才罢?那时才真的耽误工夫呢。”

屋里还有别人在,朱谨深不能做什么,只是敲了下她按在案卷上的手背,示意她:“你看一下你的掌心。”

沐元瑜略带疑惑地把手翻过来——只见掌心已然一片灰扑扑。

她瞠目地望一眼她才摸过的案卷,这什么玩意,也太脏了吧?

朱谨深皱着眉:“你说,我能有什么脸色。”

沐元瑜噗一声笑了。

洁癖其实不是个可乐的毛病,换个人她也许会觉得很麻烦,但这个毛病体现在朱谨深身上,她一直就只觉得很有意思。

可能是他从头到尾就是个雅致的人,跟这个毛病很相配,也可能是,她滤镜太厚,以致把他的毛病都看成萌点。

沐元瑜转头问林安:“你们殿下天天摸这些东西,你怎么不知道给先擦一下?”

林安委屈地道:“开始擦的,但是后来殿下嫌我碍事,不要我在旁边了。”

朱谨深不是单纯地在一份份阅读案卷,他需要前后比照对应,聚精会神地分析,林安一直在旁边窸窸窣窣的,多少会对他造成干扰,几次之后,他就把人撵开了。

沐元瑜想了想,毛遂自荐道:“那我给殿下来擦?我手脚放得轻些,保证不碍殿下的事。”

朱谨深微有心动,但旋即道:“不要了,你只有更碍事。”

沐元瑜一怔,然后意会了过来。她把手背到身后,若无其事地望了望屋顶。

林安略心塞——他感觉到了森森地差别待遇,一样是“碍事”,他家殿下说话的口气怎么可以差这么多?

那个余韵悠长的,他一个没了根不通情/事的小内侍都被迫懂了。

“那殿下也该歇歇了,都快晚饭时辰了,再怎么说,也得先去吃个饭,填一填肚子吧?”沐元瑜转而道。

她不提这茬朱谨深还没有觉得,一提,他就觉得确是有些饿了,低头看看手里的案卷,道:“等我这卷看完。”

沐元瑜点头:“好,我到外面等殿下。”

她就出去,她倒是想帮忙朱谨深一起看案卷,但不奉皇命,以她的身份不适合插手朝廷部院的公文,瓜田李下,还是避出去这个嫌疑比较好。

“叫林安给你找点水,把手洗了。”

朱谨深的声音追出来。

“——好。”

世子爷说话就是管用,一来就劝得殿下提前去用饭了,搁前两日,怎么也得再耗一个时辰才去。

林安又开心起来,很殷勤地把沐元瑜带到西侧的一间厢房里,这里搬了个小炉子来,临时被辟成了茶水房。

沐元瑜洗了手,找了张椅子安稳坐着等候。

过一会,察觉到林安在悄悄打量她。

她一转头,逮到林安回避不及的视线,笑道:“看什么,忽然不认得我了?”

林安吞了吞口水:“没、没。”

他堵了满肚子话,也憋了好一段时间,过来的路上时担忧着朱谨深的身体,还没有空想那些,此时就又全部回笼了。

世子爷这——怎么就会跟他家殿下那样了啊?

他看上去好正常好自然的。

就算是现在也一样。

连同他家殿下也是,都坦然得不行,倒好像被撞破窥见的人是他了一般。

沐元瑜当然知道他为什么会这个形容,笑着点了他一句:“你家殿下有数。”

林安呛了一下:“我我知道。”

这看上去起码世子爷不像被强迫的,他的心虚总算好了点,他家殿下那个模样,京里数一数二的,也、也不算怎么亏待世子爷罢——

就是不知道这两个人怎么算的,他家殿下是肯定不可能屈居人下,那就是——空等着反正无聊,林安就很费心思地琢磨着,可世子爷这看上去也不像啊。

他家殿下打小就弱,这小半年来才开始练练骑射,也不过是练着玩儿,不是正经习学,相比之下,世子爷可是打小的童子功,若论武力,又难说得很了。

但假如是殿下在下面——

林安脸色猛然发白,差点自己把自己吓出一身白毛汗。

好在主屋那边起了一阵动静,打断了他可怕的臆想。

朱谨深的公务暂告一段落,领着丁御史并几个司务走出来。

朱谨深一个皇子这几日都吃住在都察院里,底下跟他办事的人自然更不好回去,跟着一并煎熬。

但众人心里并无怨言,一个人是花架子还是实心做事,处几天就显出来了。同朱谨深的冷面与他过往的风评不太一样,真做起事来,他出乎众人意料地并不太训人,也没有架子,只是埋首专注他自己的那一块,除了吃睡之类基本的需求之外,不见他休息,话都不见他多说,不知疲倦般没有止歇。

顶头上司的作风很能影响到底下人的士气,众人钦服之余,也都跟着一并认真起来。

此时提前出来,沐元瑜跟林安从厢房出来了会齐一起往外走,丁御史渐渐发现见走的方向不一样,笑道:“难道今日殿下要做东吗?”

都察院这样光有品级的官员就有百十号人的大衙门,内里是备有厨房的,一应供给果蔬从光禄寺走账,他们这几天在里面吃的就都是小厨房的饭菜。

朱谨深“嗯”了一声,道:“我听你昨日念叨,说离此不远的鸿宴楼名菜汇萃,大家辛苦到现在,也累了,去尝个鲜罢。”

“我不过随口一说,不想殿下记下了。”丁御史乐得合不拢嘴,“这可要殿下破费了。”

自家衙门厨房的饭菜,填个肚子还行,别的就休提了。那鸿宴楼名气大,价钱便也不菲,丁御史入职没几年,御史职位清贵,俸禄也很清,等闲不会往那里去,几个司务职位更低,更别说了,当下人人都笑逐颜开起来。

鸿宴楼就在都察院斜对面,车都不必坐,走路过去半柱香的功夫。

进到宽敞明亮的大堂里,便有搭着白布巾的小二忙迎上来,见这一拨人大多都着官服,态度间更添了两分小心。

朱谨深要了两个雅间,把丁御史跟司务们安排过去,然后领着沐元瑜进了另外一间。

没了外人,坐下来后,才有空说起话来。

林安很没眼看地守到门边去了——别以为手放在桌子底下他就不知道,殿下把人拉着进来就没放开好嘛!

“你这几日在学里还好?我不在,老三没寻你事罢?”

沐元瑜捏着他的手指玩:“没有,三殿下也有了差事,到通州去了,学里只剩了我和四殿下,无聊得很。”

朱谨深有些意外,他进了都察院后,朱谨渊才得了差事,他昼夜不出,并不知道这件事。

但也不去多想,点头道:“这就对了。皇爷这件事倒是安排得极好。”

沐元瑜忍不住又笑了。她感觉跟朱谨深在一块,多无聊的事经他一弄都变得有意思了,虽然他本意绝不是如此。

“四殿下不太开心,我听许兄偷偷说,有人上书叫他从宫里搬出来,说当年殿下就是这个年纪出来的,他应该效仿兄长。”

朱谨深对这个消息挺无所谓:“哦。”

他对朱谨渊的事还有意外,对这一件却这样淡定,沐元瑜心中忽然一动,低声道:“殿下的手笔?”

会上书啰嗦这种事的十有八/九是御史,朱谨深这阵又一直在都察院里——

“不算。”朱谨深否认,跟着悠悠道,“不过我日日在这里,有人看见我,联想到了别的什么,那不是我管得了的。”

沐元瑜眨着眼:“殿下就没提醒过人?”

看,宫里还有个好参奏的题材什么的——不怕惹事的御史可多着,只愁找不到新鲜的素材参。

朱谨深但笑不语,过片刻才道:“我如今忙着正事,不想要人给我拖后腿,寻点事给那边忙一忙,省得闲了,再动歪脑筋来烦我。”

沐元瑜不得不服,朱谨深这是顺手也是料敌先机,他一直被派差,朱谨渊坐不住,沈皇后看到眼里又如何安心?赶在她出手之前,朱谨深先戳中了她的七寸,这一招从前还不好使,只有如今才行,赶在朱谨洵恰恰也是这个年纪,他是一点没有浪费功夫了。

“殿下——”

“世子爷,”是刀三的声音,忽然从门外响起来,“您在里面吗?家里来信了。”

沐元瑜一怔,忙站起来转身应道:“在,刀三哥,你进来罢。”

刀三说的信是老宅里的人送来的,他送沐元瑜上学,沐元瑜来都察院又到这里,他一路都跟着,不过没进雅间,坐在楼下大堂里叫了爱吃的菜自己吃着,老宅里的人一路找了来,见着他就交给他了。

“世子前阵写了信回去问事,如今来了回信,怕是不是里面有什么要紧的话,耽搁了不好,所以家里找到这里来了。”刀三解释着,把信递出去。

沐元瑜接到手里,坐回了桌边,挨在烛灯旁拆开了火漆印,抽出笺纸看着。

片刻后。

她手一抖,笺纸差点落到烛灯上去。

朱谨深看过来:“怎么了?”

“我——”沐元瑜喉咙干涩,其实信里还写了别的,但她一时之间只说得出这一句重点,“我庶弟,没了。”

“还有他生母,柳夫人也一起病亡了。”

怎么个头绪?

她好晕啊,简直好像看了一篇黑色幽默。

她父王的心肝宝贝蛋,还在娘胎里的时候就把她逼到了京城来,现在就忽然这样——没了?

作者有话要说:我好像哪一章的评论里看见说我可能有八十万,不不,我没有的,我申榜的时候填的五十,现在已经超了,但不会超过十万,就是说,六十万以内会完结哒,所以大家不用包容我的短小很长时间了,哈哈。(*  ̄3)(ε ̄ *)

鉴于大家可能已经不太记得之前的情节,我提醒一哈,南疆那边的余孽,当时郝连英争取,而皇帝是交给了滇宁王去查的。。

☆、第134章

朱谨深也怔住了:“没了?”

他脑中忽然闪过些思绪, 但是面上没有显出来。

沐元瑜表情空白:“啊。”

她连个“是”都说不出来, 太意外了, 脑子都直接停摆, 自己茫然地又低头看了眼笺纸,没有错, 滇宁王的笔迹,白纸黑字地写着。

她遇刺后很快就写信回去询问了, 但一直没有回信过来,她以为滇宁王应该是在云南彻查,便压下心情耐心等着。万没有想到,滇宁王的回信不及时是因为王府里同时出了事。

朱谨深没有要她的家信,只是问:“怎么会同时病亡?你那庶弟不是养在你母妃膝下吗?”

“是。”沐元瑜掐了一把掌心, 强迫自己定下神来。这不是发愣的时候,再料想不到的事, 已经发生了, 那就只有接受。

“但上个月的时候, 柳夫人的父亲年老病危,柳夫人去求我父王,说孩子自生下来, 她父亲还没有看过,如今人要没了, 闭眼前想见外孙一眼。柳夫人毕竟是生母,她父亲人之将死,提出这个请求来也是合理。父王听了, 就答应了她,谁知柳夫人带着孩子回了家,用了外面的饮食,结果吃到一味有毒的菌菇——急着把人抬回来已经晚了,费了一夜功夫还是不治。”

云南的菌菇品种非常丰富,即便是住了几十年的当地人也不能全然分辨,每年都少不了一些因为误食有毒菌菇而身亡的莽撞吃货。但柳夫人这个级别的贵人会是这种死法,是很有些不可思议的。

这一对母子说是病亡,事实上是中毒,只是后者听起来太不体面,滇宁王大约是不愿接受,才修饰了一下。

沐元瑜怔怔地发着呆,她这回的呆与先又不同,她已经回过神来,思绪重新在运转起来了,只是心里的滋味太过复杂,无法厘清。

这一个平常的冬日夜晚,她接到了最不平常的消息。

滇宁王已是天命开外,这个年纪,再受此重击——字里行间都看得出他泣血般的痛心,他再有子嗣且还那么巧是个男丁的可能性真的不大了。

未来——她的世子位,好像是保住了?

究她本心,其实没有多么大的野心,也没想过要做出多了不起的作为,如果不是滇宁王当年斩断她的后路,她不会奋起走到这一步。如今障碍不战自溃,她似乎应该为此开心激动。

但她一时笑不出来,也许是因为这个胜利来得太轻易,也许也有一点是因为沐元瑱,她只见过那个奶娃娃一面,她不喜欢他,但没想过把怒气发到一张白纸上,要他去死。

“人有旦夕祸福。”朱谨深淡然地道,“你不必太过感伤。”

“我没有——唉。”

沐元瑜叹了口气,她不至于难过,只是有一点闷,更多的还是脚踏不到实地的飘忽感。

朱谨深像是随口问道:“柳夫人的父亲呢?也死了吗?”

“说是受了惊吓,当时就断气了。”

要看外孙最后一眼,不想双双都是最后一眼,他的死是太正常了,没什么可追究的。

“他本来是做什么的?”

以朱谨深的身份,他所知再多,也还不至于去关注一个郡王小妾的父亲出身,这跟他的层次差太远。

沐元瑜是清楚的,滇宁王本就是个多疑多虑的人,当年那种情况下纳的妾室,更不可能不把来历查清楚,所以她可以一口报出来:“是个犯官,本来在江南做个县令,刮地皮刮得太狠了,被人到京里告了状参了,贬到了云南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