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谨深沉吟片刻,抬了头,眼神扫过左右,道:“你们暂且出去。”

刀三直挺挺站着不动,林安牙酸地上前拉他:“哎呦,兵大爷,没听见我们殿下吩咐吗?”

他酸不是害怕刀三,是以他内侍的心胸,立刻知道主子们这是有私话要说了,他家殿下保不准还得安慰安慰世子爷——怎么个安慰法,那画面,想一想他都头皮发麻。

这样他还立刻听令了,真是很值得为自己的忠心感慨一下。

沐元瑜摆摆手:“刀三哥,你饭还没吃完罢?去吃饭吧,我这里没事。”

刀三这才转了身,蹬蹬走开了。

林安守到外面去,防着小二进来。

人都出去了,雅间里的画面,其实并不如林安想的那样。

朱谨深只是低声道:“你在担心?可是觉得这事有些蹊跷?”

沐元瑜皱着脸点头:“但我父王应该也不会拿这种事骗我——”

再不可思议,这件事都应当是真的了,她寄去云南的信里可还暗示了朱谨深知道她是女儿身的事,滇宁王不会敢再骗她回去,那就没必要扯这种谎。而且信里也没有提要她回去的事。

朱谨深安抚地轻拍了拍她的手背:“你觉得不对在何处?”

沐元瑜说不上来,她只觉得柳夫人母子病亡得太容易,但这不是一个有说服力的理由。

而撇开这一点不说,从她和滇宁王妃的利益论,这是一个最好的结果了。

沐元瑱一死,王位将无可争议地传到她的手里——

“嘶。”

她轻呼一声,因为手背忽然一痛。

朱谨深拧了她手背上不多的细肉一把,眯起眼,长长的眼睫投下阴影:“你想跑?”

他警觉性怎么这么高啊,就骗他一回,难道给他留下的心理阴影就这样重。沐元瑜哭笑不得,她还没想到那一块呢,只刚起了个头而已。

“殿下误会了,我没有。”

“最好是。”朱谨深并不很信任地斜睨她,“你不要想的太好了,你父王今年多大?没到六十罢?八十老翁尚能纳十八妙女,往后如何,难说得很。”

沐元瑜有点心虚,同时也不大服气:“殿下都不向着我说话。”

还想她父王老梅再开,这样坏。

“你老实些,我就向着你。”朱谨深把这当撒娇听了,心下平复下来,又安抚地摸摸他拧过的那一块。

“殿下单叫我老实,自己呢?八十老翁,可还能纳十八妙女呢。”

朱谨深的唇角又勾起了:“你都替我操上耄耋之年的心了?你若管我到那时候,我自然只有服你的管了。”

跟他过到八十岁——沐元瑜略傻,她说那句不过是顺口,也有点想转移话题的意思,那么久远以后的事,她哪里会真的去想。

“你不愿意?”朱谨深的声音冷了。

沐元瑜有点招架不住,又有点想笑,这几乎可以当做不二色的承诺听了,是她从没有跟他索取过的承诺,而他要硬塞给她。

“——哪有殿下这样的,这是逼着我管你不成?”

朱谨深放开了她的手,高冷道:“你想多了,你爱管不管。”

沐元瑜服软:“我管我管,我这样喜欢殿下,只愁殿下不理会我。”

这话当然是真的,不过沐元瑜摸着良心想了想,在她内心深处,比起给别人做妻子,她应该是对滇宁王的位置要更向往那么一些。

她甚是遗憾地想,要是朱谨深的身份没这么高贵就好了,将来把他拐回云南去,才是两全其美。

朱谨深这回没有看出来她的小心思,因为被那句“喜欢”忽悠晕了。沐元瑜惯常就是很能给他灌迷汤的,但这样直白而毫无掩饰地说出这个词语来,还是头一回。

以至于以他的敏锐,也想不了更多了。

他低声道:“我也是。”

说完了奇异地有些羞涩,明明更亲密的事都做过了,但这三个字的表白好像更有魔力一样。

说完了两个人面面相觑,沐元瑜原来没觉得怎样,莫名也被他带了张大红脸。

她忍不住都想抓一抓脸了——这位殿下的脸皮好迷啊,压着她吻的时候都不见这样,还是男人都这样?

剖白心意比实际行动更让他有一种袒露真心的赤/裸感。

咕噜。

不知是谁的肚子先发出了一声微响。

“殿下,先吃饭吧?”沐元瑜问,因为她忽然发现自己是真的饿了,人一饿起来,那这个感受就势必后来居上占据到第一,别的都想不了了。

朱谨深重新垂下了眼睛:“——嗯。”

**

用过晚饭后,沐元瑜揣着信回家,朱谨深重新回到了都察院。

他大方地让丁御史等人去休息,然后自己独自又到了放案档的大屋里。

他在自己书案上的两摞高高的案档里找寻着什么。

小半刻后,找到了他想要的,缓缓展开。

——南直隶苏州府吴县县令柳长辉,贪赃枉法,强夺民财,引百姓公愤,负朝廷圣恩,夺官去职,流徙云南府。

发黄黯淡的案卷上,大致是这么个意思。

末尾处的印章因时日久远,已经看得不那么清楚,但配合旁边的签名,仍可明确认出这份案卷当时的主判者是谁。

朱谨深长久地凝视着那个印章,目中闪过非常复杂的光芒。

他记得很清楚,两千多前乐工案后,皇帝是把余孽在南疆的残余势力交给了滇宁王去查。

查到现在,他的小妾跟独子忽然都死了。

而小妾的娘家跟梅祭酒挂上了钩。

沐氏在云南经营了几代人,想给滇宁王塞个女人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最起码,这个女人的来历必须有证可考。

柳夫人是不是犯官之后不要紧,柳长辉已经被流徙云南,那么就是已经为曾经的罪行付出代价,而由此,得到的是一个无可挑剔的官方身份。

一个官员,想被贬不难,准确地贬到云南府去,就要花费一番心思了。

苏州府归属南直隶,南京刑部其实就可以做到这件事,但那一方的人却不怕麻烦地寻到了京城了,借了梅祭酒的手,最大限度地拉长了空间,让这件事看上去更具有自然和偶然性。

时间渐渐流逝,被嫌碍事一直打发在外间的林安忍不住探进了头来:“殿下,都这个时辰了,该休息了吧?”他忍不住多唠叨了一句,“丁御史他们都该梦周公了,哪有您这个主官还在这里操劳的。”

朱谨深垂下了眼睛,掩去了其中的诸多情绪:“知道了。”

他站起来,把那份案卷揣到了怀里。

林安见他听劝,十分高兴,但见他又揣了案卷,不由道:“殿下还打算带一份回房去看?给我拿着就是了,这些纸脏得很,别把您衣裳弄脏了。”

朱谨深道:“闭嘴。不要跟任何人提起这件事。”

林安:“……”

他有点惶恐,但还是把嘴捂着,点头如捣蒜。

“我们回府。”

“殿下今晚不在这里住呀——”林安习惯性多嘴,话出口见朱谨深脸色不好,识趣地闭了嘴,“哦哦,好的。”

真怪,难道是世子爷死了弟弟,把他家殿下的心情也带的不好了?

他在心里胡乱想。

作者有话要说:是的,评论猜对了,梅祭酒最起初被余孽看中,就是想通过他的手把柳夫人从江南弄到云南去,造出一个无可挑剔的过往身份。

☆、第135章

都察院的查档陷入僵局, 迟迟不曾有进展。

对这一点, 最高兴的是朱谨渊。

他在运河边上吹了三四天寒风, 把脸都吹皴了之后, 打捞船终于出了一点成果,虽然捞到的只是一具家丁服色的尸体, 且因为脸面已经泡得不太像样,不好辨认了, 终究也是成果不是。

更重要的是,经过验尸,发现了该家丁腋下的一道刀伤,从斜后方入,直刺入心肺, 证实了梅祭酒一家遇难绝非意外。

皇子与锦衣卫指挥使两尊大佛在岸上站着,打捞船不敢有丝毫懈怠, 有了这个开始后, 陆陆续续地打捞出更多的成果来。

朱谨渊开始觉得这是个好差事了, 虽然看捞尸冷了点也恶心了点,但是只要捞上来就算数,人在河里喝泡了水, 渐渐自然会浮上来。那案档沉睡在都察院里就不一样了,看着都好好地摆着, 却要靠人力从浩瀚的数据中分析查辨,一个也不会自己跳出来。

他使人暗暗在都察院那边打听着,知道那边毫无进展之后, 连寒风吹在脸上都不觉得刺痛了。

韦启峰还怂恿他:“殿下,叫我说准了,二殿下那里真查不出东西来,我们这里再耗两天,该捞的都捞上来,捞不上来的也沉底下去没指望了,殿下不如就去找皇爷,把都察院的差事夺过来。”

朱谨渊有点跃跃欲试,但真要去这么干,他也有点担心:“不瞒你说,二哥还是有那么些聪明的,他都查不出来,我恐怕也——”

“那也不丢人。”韦启峰大咧咧地道,“二殿下是兄长,兄长办不到的事,弟弟办不到又怎么了?您把这差事抢过来,就够给他难看了,过后的事,再说。”

朱谨渊一想也是,他从前总被朱谨深毒舌打击,几乎没从朱谨深那里讨过好,虽然总想力压他一头,真对上他却不自禁要发憷。

韦启峰这主意顾头不顾尾,不算好点子,但却让朱谨渊心动,他就默下了决心。

一边吹着冷风一边祈祷,最好再过两天都察院还是什么都查不出来。

按下都察院先不提,刑部里,梅小公子的供述也出来了。

审他本身不费多大劲,主要是梅家只剩了他一个活口,那旧事只能寄望于从他嘴里尽可能多地说出来,所以才多审了一阵子。

但所得也不多。

首先最重要的一个问题,梅小公子何以会误会他的生母是暹罗人,是因为那个乐工来找过梅祭酒——当然,他不知道那个人是乐工,是刑部费尽力气逼他回想出那个人的形貌,然后跟乐工生前对照了一下,才对照出来的。

当时乐工和梅祭酒起初说的是汉话,忽然梅祭酒就冒出一句暹罗语来,然后乐工脸色就变了,梅祭酒转回了汉话,威胁那乐工说“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的来历”,然后——

就没有然后了。

偷听的梅小公子被发现了。

梅祭酒赶走乐工后,回来哄儿子闭好嘴,说那是个坏人,刚才的事,千万不要告诉别人,也不要再提起。梅小公子好奇,问父亲那句他听不懂的话是哪里的,梅祭酒只哄他说是骂人的。梅小公子当时年纪不大,只有九岁,本来是听了,只是在心里存下这一段疑惑。

但事情过去两三年以后,那个乐工寻到机会悄悄来找了他。

乐工居然自称他的舅舅。

乐工告诉他,他的生母祖辈是从中原迁居过去的暹罗人,到上一辈才又迁居回来,因为暹罗是边陲小邦,不如中华正统,所以一般都不对外提起。乐工告诉他,因为怀疑他的生母死因有疑,而梅祭酒一直不肯承认,所以才会和梅祭酒发生了争执。

梅小公子当时听见的话不多,无法分辨父亲和乐工谁的话是真的,但乐工的话将他心里留下的那一点疑惑扩大,他在家里偷偷调查了起来。

他的段数跟梅祭酒还是差远了,很快被梅祭酒发现,痛打了他一顿。梅祭酒暴怒非常,几乎将他打死,但对于他说的他生母是暹罗人这一点,却没有怎么回应,只是冷冷地和他道:“你若想把一家人害死,就出去说去吧。”

梅小公子打出生没有受过这么大的罪,被吓住了,不敢再追问梅祭酒什么。

但他对生母的疑惑更深,且因为觉得生母可能确实为人害死,却不能为她报仇,而孺慕之心更切,他再长大一些,考取了秀才,出门不再受限制之后,就想法设法去学了几句暹罗语。

对于梅祭酒何以也会暹罗语这个缘由,他则说不上来。

不过这其实不需多问。

从梅小公子听到的那句话来看,梅祭酒此前应该不知道小妾的暹罗出身,不会是从小妾处学来,而他说出那句话,乐工脸色大变,那么很有可能,梅祭酒只是学来震骇住乐工,以表明已查出他们的跟脚。

梅祭酒作为一个官员想不为人所知地学暹罗语是有些难度的,但非常凑巧,他当时任职的是国子监祭酒,国子监全盛时期,万邦来朝,许多小国番邦都遣使来习学上国文化,暹罗自然也包括在内,至今国子监里还存有一些相关书籍,真要细扒,恐怕现在从国子监里扒出两个暹罗人也不是难事,梅祭酒作无意般去学几句,最容易不过了。

同时很重要的一点是,暹罗本身是合法邻邦,暹罗语是不会吓到人的,乐工会变色,只可能是梅祭酒同时追究出了他们的余孽身份。梅小公子听见的那句暹罗语就是在警告他们。

至于乐工是梅小公子舅舅这一点,则恐怕只是乐工的随口胡诌,若是真的,梅祭酒跟他牵扯这么深,他混进宫被抓当时梅祭酒就该举家逃跑了,不会有胆量留到如今,借李司业的手搞个罢官。

刑部再审,就审不出来了,梅小公子也是尽力了,他知道全家亡没于运河上之后,人都快疯了,在牢里连着几天不吃不喝,还要撞墙,被劝说拦下之后死命回想,把头发都快抓完了,就想多回想一点事情出来,只是没有办法。

儿子如今也不过才十来岁,年幼而天真,梅祭酒怕他坏事,揣着绝大秘密一点也不敢告诉他,导致被灭口之后,幸存的梅小公子难以派得上多少用场。

为了方便朱谨深从浩瀚案档里锁定目标,梅小公子有限的这份供述皇帝阅过之后,批示进了都察院,交到了朱谨深手上。

丁御史等也一同看了,看完很失望:“这对我们没什么帮助啊,连个方向都确定不下来。”

各自摇头叹气,回位子上继续忙。

只有朱谨深坐在书案后,他变得灰扑扑的手捏着供状,垂眼注视着,仿佛仍试图想从这份供状里看出些什么来。

过了好一会之后,他闭了闭眼,像是下了决定。

**

运河上的打捞渐入尾声。

朱瑾渊终于按捺不住了,想进宫去邀个功,顺便也探听一下皇帝的口风,看能不能把朱谨深的差事夺过来。

他去打听皇帝有没有下朝,结果却听说,皇帝今日就没上朝。

“怎么了?今日不是有大朝吗?”

汪怀忠出来见他,叹着气道:“那些余孽一直没有下文,皇爷不知他们的势力到底有多大,又在朝里搅和了哪些风雨,烦得了不得,犯了头疼,这两日就都罢了朝。”

皇帝向来勤政,罢朝这事是很少发生的,可见是真的不舒服了。朱瑾渊忙道:“我进去看看皇爷。”

汪怀忠拦道:“三殿下,皇爷不适,不愿意见人——您那边的差事办得怎么样了?若是好,我替三殿下回个话,皇爷一听,高兴起来,您再进去就有彩头了。”

他含着句话没说——若是一般没进展,就不要进去触霉头了。

朱瑾渊挺有把握地道:“捞上来五六个了,包括梅祭酒在内!”

汪怀忠夸了一句“殿下办差真是用心”,跟着就问:“可验出什么线索来了吗?”

朱瑾渊就一怔:“这,倒还没有。”

汪怀忠无奈了,打捞船的进展是每日都在向皇帝禀报的,梅祭酒被捞上来这事,皇帝昨天就知道了,关键在有没有什么证据线索,不然光是一个死人有什么好看的?

“殿下还是再加把劲,有了线索,皇爷的龙体就指定康泰起来了。”

朱瑾渊听出来了,这就是不要他进去,他不是死缠烂打的人设,不给进,他也不好勉强,只好撑着笑意道:“好罢,我一定努力为皇爷分忧。”

汪怀忠笑道:“老奴等着殿下的好消息,皇爷知道殿下这样肯用心,也要欣慰的。”

朱瑾渊点着头,不大甘心地去了。

汪怀忠重新进去殿里,见皇帝歪在炕上,一个宫女在旁立着,替他捏着头,但他的眉头仍是紧皱着,显得很不安适。

他上前轻声劝道:“皇爷,不如老奴还是去把李百草叫来吧?”

皇帝闭着眼:“不用。朕这头疼纯是气恼出来的,朕自登基以来,从不懈怠,为此家事都疏忽了,弄得一团乱。不想耗力至此,居然也是无用之功,这前朝,一般不清净,这些余孽,在朕眼皮子底下祸乱朝纲,朕都没有察觉。梅祭酒背后的这个根没有揪出来,什么神医来都治不好朕的头疼。”

“皇爷对自己太求全责备了,”汪怀忠劝道,“哪一朝哪一代,能太平得一点乱子都没有呢?如今这余孽虽不消停,然而天下百姓仍然安居乐业,皇爷已算少有的明君了。”

皇帝只是道:“你不必说好话糊弄朕——”

他脸色变了一下,一阵猛烈起来的抽疼打断了他接下来的话语。

汪怀忠吓到了,忙道:“太医院的这些废物!老奴这就去叫李百草!皇爷若生气,老奴回来领罚!”

他说着忙退出去叫人,皇帝年纪渐渐上来,从前疲累起来时偶尔犯过,但都没有这回这么严重,他挥开了按捏的宫女,捂着额头,疼得受不了,就终究还是没有出言阻止汪怀忠。

事实证明,皇帝所言错了,神医跟一般名医,那还是有区别的。

李百草臭着脸从二皇子府被叫进了宫,唰唰几针下去,皇帝的头疼就好多了。

李百草是个极不藏私的人,替皇帝把过脉,说了没有大碍后,还主动让把太医院正和他师弟王太医都叫了来,用了个小内侍做例子,手把手地教了皇帝头疼再犯时,应该针灸哪些穴位。

有鉴于此,皇帝连他看上去不太想来诊治圣病的臭脸都忍了。

教完后,李百草就提出要出宫。

汪怀忠还想再扣他几天,好好给皇帝诊治一下,不过二皇子府离皇宫也没多远,皇帝头疼好了许多,人也大方,就还是把他放行了。

李百草回去时已经傍晚,他不休息,仍打算去都察院找朱谨深,但倒是省了他一遭麻烦,因为朱谨深这晚自己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