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这几日不是都没有再犯了?”皇帝笑道,“李百草真是妙手神医。”

汪怀忠急道:“可万一——”

神医当然是扣在手里才放心。

皇帝不以为然:“李百草都说了没事,况且也把他的手艺教了两个太医了,真犯起来,朕有人用。”

沐元瑜并不知道这事,不过人食五谷杂粮,生个病什么的再正常不过,皇帝看上去也没有什么病容不妥,她就没有吭声。

汪怀忠也不好说什么了,他更懂皇帝的心思,滇宁王这个当口一定不能有事,已经够乱了,他再忽然去了,云南恐怕得成一锅糊粥了。

默默把信还给了沐元瑜。

沐元瑜悬着的一口气松下来,顺利告退出去。

她走了,汪怀忠想了一下,提议道:“皇爷,不如在李百草走之前,叫他进宫来再给皇帝看一看,确定皇爷龙体真的康泰,再放他去诊治沐王爷?”

皇帝想一想,也就无可无不可地同意了:“好罢,那就叫他进来一趟,省得你这老货不放心。”

这对汪怀忠来说是褒扬,他赔着笑,忙出去传话了。

皇帝说完则又琢磨起了正事:“母子都没了——?”

他抬目望向传话回来的汪怀忠,“你以为如何?”

“会不会是沐王妃?”汪怀忠把自己的猜测说出来,“老奴刚才听着,第一个念头就是这个。”

将成年的亲儿子被逼着躲到了京城来,吃着奶的娃娃却被滇宁王捧在掌心里,滇宁王妃若是心中忿恨,对妾室及庶子干了点什么出来,从逻辑上来说,是挺有可能的。

“朕也想过,不过若真是如此——”皇帝摇摇头,“听说沐元瑱是养在正院的,如果刀氏要下手,不着痕迹的机会多得是,当不至于是这种手段。”

“那难道真的是意外?”汪怀忠猜着,“其实老奴早已想说,沐王爷那幼子的名字起得也太大了,上头一个大了十来岁的长兄世子压着,‘瑱’也是他用得的?如今没这么大的福分,压不住这个字,怪不得去了。”

他这是没多大根据的无稽之谈,但此时人肯信这些,皇帝都不由点了点头。

主仆又猜了一回,仍不得其法。

汪怀忠就劝道:“他们沐家的事,由他们沐家的人闹去罢,别闹出大乱子就是了,皇爷已经够劳神了,很不必再耗一份心力。”

“嗯,再往后看看罢。”

皇帝说着话,重新批起奏章来,批过三五份后,李百草来了。

皇帝免了他的跪,让他给自己看了看诊。

李百草想着年底就能走了,这回进宫心情就还好,尽职尽责地看过了,道:“皇上现在无碍。”

汪怀忠敏锐地道:“现在是什么意思?”

李百草毫不掩饰地回道:“老头子的意思,就是皇上如今没事,可依脉相看,皇上这几日睡眠都少,要照着这样一直操劳下去,那将来怎么样,老头子是不好说的。”

皇帝听出来了:“你的意思,朕这病不能除根?”

“能。”李百草爽快道,但不等皇帝缓颜,就接着道,“只要皇上从此修身养性,像寻常百姓家的老爷子一样,没事就散散步,遛遛鸟,再配合老头子教的针灸,慢慢自然就调养过来了。”

皇帝沉默了。

即便是天下承平,平的是百姓,不是他这个做皇帝的,他在这个龙座上一天,就歇不下来,他要歇了,那就是怠政,就该着天下的百姓过不成太平日子了。

汪怀忠从旁问道:“没有别的法子吗?”

李百草笑了笑:“老头子是大夫,能治病不错,可也得病家听医嘱不是?要是不听,老头子就是开出一剂仙丹来,也是没用啊。”

这个道理连汪怀忠都没办法再驳,真的,人家不是治不了,只是也得你配合才行。不配合,那真是神仙下凡都没用。

“罢了,这事先不提了。”

皇帝倒是很快想开,主要他如今确实觉得自己缓解许多,至于将来,再说罢,总得先把眼下的事安排好。

“朕这里没事了,倒是带你上京的沐世子父亲那里——”

皇帝就便把滇宁王重病要他去看的事提了提。

李百草正要直起腰来告退,闻言,愣住了。

**

沐元瑜回到沐家老宅的时候,宅里的护卫们已经以一种行军般的速度都收拾好了,牵着马在前院候着,整装待发。

她这次回去不比上次,什么时候回来,还能不能回来都是未知数,她的人马是都跟她一起回去,至于物件,许多她带来的床柜等虽然都是上好的木头打制,十分贵重,但这回回去是要抢时间,便都丢下不管。

这些东西也不算浪费,可以留给沐元茂用,她有想过是不是把沐元茂一起带走,但沐元茂跟她隔了房,本来牵扯不深,这样一来,反而要让人多想,他的学业也要中断,沐元瑜回来想了一路,最终就决定只让人去给他传了个话。

进了家门后,她一边叫刀三去二皇子府接李百草,一边紧张地对行装等进行着最后的检查。

刀三去的时间有点长,半个时辰后,才把李百草带了回来。

以两府的距离来说,本不该用这么长时间。

此时每一刹那都是生机,沐元瑜也顾不得追问,命令队伍出发后,在路上才抽出空来问了问。

李百草这把年纪再是老当益壮,也不能在马上颠簸了,他在后面独坐了一辆车,沐元瑜则骑马在前面,问刀三可是出了什么意外。

因为她看李百草来,脸色真是黑得炭一样,不知谁得罪了这老神医。

“没有,二殿下去了都察院,不在府里了,不过他府里的人得了交待,知道我要去请这老爷子,只是他又被皇帝叫去了复诊,所以我才等了一等,”刀三解释道,“把他等回来,他又说忘了给皇帝开一个什么调养身体的方子,又去写方子让人送去宫里,所以耽搁了一会功夫。”

听说不是在二皇子府里出的事,沐元瑜想一想,也就知道了原因,她腰还酸得厉害,骑马也不方便,趁便笑道:“知道了,我去跟他聊一聊。”

此时已经出了城门,她动作有点迟缓地下了马,上了后面的马车。

李百草的脸仍旧黑着。

沐元瑜在他旁边坐下,开门见山地道:“老先生可是生气我说话不算话,说好了今年底放老先生离去,如今又带累老先生奔波?”

李百草冷笑了一声:“不敢。跟世子这样的贵人比,老头子不过草芥而已,世子要食言,老头子又有什么办法。”

果然是为了此事。

沐元瑜揉了把腰,态度和缓地道:“老先生误会了。我不是那样的人,如今请老先生同去,是有不得已之处,老先生不必多问,但等离了这片地界,老先生就可自去。”

滇宁王的病重只是她的渲染,她实则并不需要带李百草回去救命,半途上放他走,正好是完成了彼此的承诺。

当然,如果可能,能哄着送他两个护卫就更好了。

这个话她预备留着等真送李百草走的时候再说,她不会勉强李百草扣住他,但能掌握一下神医的行踪,以后有需要的时候可以找着人,那也是很好的嘛。

李百草:“……”

他每一道皱纹都在往外流淌着的不悦刻薄忽然凝结在了脸上。

“你不押着我再去云南,半路上就放我走?”

沐元瑜点点头:“是啊,有劳老先生至今,我已经很为感激了,老先生高风亮节,我没有别的报答处,至少,总是不会对老先生食言的。”

李百草:“……”

他的表情重新开始运转,却是奇异非常。

好像悔,悔不出来,好像笑,却又笑不出来。

轰咚。

最终,他倒向后面的厢壁,闭上了眼睛。

“我不走。”

沐元瑜:“啊?”

“我这把年纪了,你还想把我撵到哪里去。”李百草闭着眼睛,遮住了他的大半情绪,“我看你这个小贵人,倒是比那些大贵人懂些道理,吃你家的饭,老头子不算膈应。你要不嫌老头子脾气坏,这剩不多的几年命,老头子就跟你混了罢。”

……

这老先生真是属驴的不成?

沐元瑜简直哭笑不得,她这两年里不是没想过留下李百草,只是他的态度从始至终非常坚决且排斥,她试探过两三回后就不提了,不想如今要放他走了,他居然又不肯了。

他忽然要赖下来了。

“老先生说的哪里话。”虽然意外,总是件好事,她就好脾气地应着,“老先生肯留下,我求之不得,岂有嫌弃之理,以后老先生有什么需要,都只管说,我一定尽力办到。”

对她的许诺,李百草不为所动,只是似有若无地哼了一声。

作者有话要说:努力把这段整完。。

☆、第141章

时间往回拨转那么一点。

李百草刚笔走龙蛇把药方写好折起封口, 就被刀三拉扯走了, 林安知道李百草才从宫里给皇帝看诊回来, 听说这药方是留给皇帝的, 不敢怠慢,也没多想, 送他走后亲自揣着到宫门口请见去了。

皇帝日理万机,没有这么闲, 他一个内侍想见就能见,他到的时候,赶巧郝连英和朱瑾渊从通州回来,一个锦衣卫堂官一个皇子,哪个都比他的分量重, 他就只好等着。

好在他宫里人头还算熟,朱瑾深如今正式领了差, 他也跟着水涨船高了些, 便有汪怀忠的徒弟, 一个叫小福子的内侍过来,拉他到旁边茶水房里喝茶嗑瓜子。

林安在自家主子面前时常犯蠢,出来了还是很有模样的, 小福子问他来干什么,他就只是打哈哈。

这事关的可是龙体, 谁知道皇帝愿不愿意给别人知道呢,把嘴闭紧一点准没错。

小福子点点头:“不够意思,好, 你不说,那就只有慢慢等着了,你看看外面——”

他呶嘴示意着外面廊下那一串等候的官员,“哥哥,别怪弟弟说话直,你看那些大红袍子玉犀带,哪个不比你的脸面大?你这傻傻等着,恐怕得等到下晌午去。”

林安笑道:“等就等吧,我这事不急,就是受累你招待了。”喀嚓喀嚓磕了两颗瓜子,转移话题道,“你这瓜子哪来的?焦香焦香,我还没从外面的铺子买过这个味。”

“香吧?”小福子倒也不勉强追问,顺着说道,“御厨房孙爷爷的手艺,送给我们汪爷爷磕着玩的,汪爷爷倒也爱,只是这天干物燥,汪爷爷不留神磕多了些,有点上火,剩的就赏给我了。”

桌子底下燃着火盆,屋角还放着一个茶炉,上面咕噜咕噜地烧着茶水,两个人在温暖的屋里又闲扯了几句,林安不经意地问道:“三殿下来做什么呢?通州的差事结束了?”

小福子却灵醒,立时斜睨他:“不地道,你瞒着我,还想探我的话。”

林安嘿嘿笑了,想了想,又到底好奇——他家殿下的差事还没办完,三殿下跟郝连英一起来了,别是抢先一步了吧?

他就笑着把袖子里的信封探出来给小福子看了眼,然后含糊了一下道:“真没什么事,我就是来递个信。”

小福子听了伸手要夺:“嘿,你这神神秘秘的,我以为有什么军情大事要禀给皇爷呢。只是送个信,你放这里,还伺候你们殿下去,一会我给你递进去就是了!”

“不成不成,我要走了,万一皇爷有话问我,我怎么答呢。显得我也太懒怠了。”林安说着,忙把信封重新揣好。

这里面装的可是药方,若交给别人传递,有坏良心的往里瞎添一笔,可就把他坑死了,他必须要亲手交给皇帝才行。

这宫里的事,是一步也错不得。

又伸脚踩对面的小福子:“我告诉你了,你也快说说。”

他问的这桩不是什么秘密,小福子原在正殿门边伺候,也知道,就告诉了他:“三殿下运气不好,这趟回来原是想交差的,不想叫那些牙尖嘴利的御史参了,皇爷正好批到了这份奏章,三殿下一进去,可是撞到枪口上去了。皇帝一开始着恼得厉害,你要早来一步,还能听见皇爷训他的动静呢。”

林安眼神放光:“参他什么了?三殿下在京里的时候名声都还好着,怎么现在人出去了,反而挨了弹劾?”

“那是没做事,一做事,就出了岔子了。”小福子小声道,“你看这天气,你我坐在这里面烤着火盆暖和着,外面可是滴水成冰。三殿下在通州办差,求好心切,征发了附近的渔民一起下去捞梅家的死鬼,渔民冻得受不得,说不行了,他还逼着人下去,结果活活冻死了两个,眼看着快过年了,大节下出这种事,人家里怎么想得开?就闹到城里来了,御史闻风一听,可不就参他了。”

林安抽着冷气,唏嘘道:“冻死了人?怎么会?三殿下不是这样酷厉的性子啊。”

他再盼着朱瑾渊倒霉,但得说句实话,这事不是朱瑾渊的风格,锦衣卫干的还差不多。

小福子跟他对一眼,懂他的言下之意,含混着道:“是不是,有多大要紧?通州的差事他领着头,现在出了错,他洗不清,皇爷不训他训谁。”

确实是这个道理,林安点着头:“唉,三殿下怎么不约束一下手底下的人呢。”

小福子就撇嘴笑了:“以为谁都跟你们殿下似的那么聪明呢,三殿下头一回办差,里面有些门道摸不清楚,出点岔子,也是难免。”

这话林安听得心里舒服,不过嘴头上还是谦虚了一下:“我们殿下也就是听皇爷的吩咐,格外肯用些心罢了。”

正说着,旁边的正殿里传来一阵动静,林安顾不得再说话,忙伸出头去看。

却见是朱瑾渊和郝连英走了出来,两个人的脸色似乎都不怎么好,在门口等着请见的官员纷纷向朱谨渊见礼之后,朱瑾渊都没有露出他惯常的笑意。

看样子真挨训了。

训得好,哈哈。

林安甚是幸灾乐祸地缩回头来,不料朱瑾渊已经看见了他,走过来。

“林安?你在这里做什么?”

林安只好窜出门去行礼:“回三殿下话,奴才等着求见皇爷。”

朱瑾渊道:“二哥吩咐你来的?难道是他那边查出了什么眉目?这可太好了。”

说着“太好了”,他的眼神却满不是这么回事。

林安小心地答道:“我们殿下的公务,我一个奴才不清楚。”

朱瑾渊还要说什么,郝连英低声道:“三殿下,不要聊了。”

朱瑾渊闭了嘴,脸色僵了一下,转身走了。

但没走远,下去玉阶后,就在那一片空阔地上站住了。

郝连英也没走,站他旁边,隔了段距离,看不清二人的表情,但想也知道一定不会美妙。

林安有点发愣地转回头来,以目询问地望向小福子,小福子也是讶异,道:“等着,我问问去。”

他年纪不大,个子也矮,灵活地贴着墙边绕过了等候的臣子们,在门边守了一会,等到一个出来添茶的内侍,接了他手里的茶壶,顺便问了问。

“被皇爷罚站在那里的。说冻死的渔民何其可怜,让这二位爷也去感受感受这刺骨的冷意。”

小福子问到之后,回来告诉林安。

其实罚站倒没什么,朱瑾渊这阵子在运河边上也没少受冻,但换了地方站在这里,来往的臣子们全部看在眼里,这人,可就丢大了。

林安听了,很有分寸地又往外欣赏了两眼,然后在心里记起来,回去要原模原样地分享给他家殿下。

皇帝那边事还没完,发作过儿子,跟着就要召臣子处理善后。也是朱瑾渊大意了,渔民确实不是他逼着下水的,出了事,郝连英说去安排,他以为以郝连英的资格经验,一定能处理好,也就没多问。

不想郝连英是按照锦衣卫的路数处理的,锦衣卫逼死两个渔民,那算事吗?肯给赔几两银子就是发善心了。这事要是锦衣卫单独经办,那翻不起什么浪来,谁也不会对锦衣卫的操守有过高的幻想,可无奈领头的是朱瑾渊,那情况就不一样了。

朱瑾渊没想通其中的微妙之处,兴头头回来,结果倒了霉。

皇帝那边一直召见着大臣,林安只有等着,真等到了下晌午。

还好小福子够意思,不知从哪寻摸出一盘糕点给他垫了垫。

林安一边吃着,一边感谢他:“今天可多亏你照顾了,哪天闲了,你跟你爷爷告个假,出宫到十王府去找我,我领着你在外面逛一天!”

小福子笑笑,压低了声音:“哥哥说的哪里话,等到将来,说不定是我求着哥哥多照顾照顾我呢。”

“嘁,拿我开涮了啊,你有汪爷爷照管着,宫里一般年纪的,谁比得上你,还用得着别人照顾。”

小福子没有再说,只是笑道:“你吃着,我看着外面人少了,替你问问去,皇爷可有空闲了。”

他出去,一时回来,道:“赶巧汪爷爷看见了我,问我乱张望什么,我说了,爷爷叫你过去,这会子是个空儿。再迟,又不知有什么事了。”

林安忙跳起来,拍着手把糕饼的碎屑拍掉,又整整衣裳,往旁边正殿里走。

进去趴跪着,把原封的药方交上去。

汪怀忠听说是李百草留下来的,挺高兴地接了,走到龙案旁弯着腰呈给皇帝,又劝道:“皇爷息怒,天大的事,比不过您的龙体。李百草临走前还说皇爷不能太过劳神,这大夫的话,您还是应当听一听。”

皇帝脸色仍是不好,拆了信封来看。

汪怀忠还询问道:“要不要把太医院的医正叫过来,或是再多叫几个太医来,一起斟酌参照着?可惜李百草走了,不然,他本人来用药是最好了——皇爷?”

他止住了话头,因为忽然发现了皇帝的脸色不对。

原来只是不好而已,像飘了一小块乌云,现在这块乌云扯絮般揉捏汇总扩大起来,而且非常之乌,那黑的,仿佛下一刻就会噼里啪啦地降下雷霆暴雨。

“把朱谨深,给朕叫来。”

皇帝缓慢地,几乎是一字一顿地挤出了这八个字。

“……是。”

汪怀忠都呆愣了,不懂李百草上个药方,怎么会让皇帝对二殿下动了这么大的怒气,但他没有耽误事,尽管一头雾水,还是及时地应下了,转了身要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