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慕匆匆换了衣裳出门。

今天在展览馆有个小型服装贸易洽谈会,他是厂方代表。可是一路塞车,到南门时更是水泄不通,干脆下车步行。听到路人议论才知道,好像是某大厦有人跳楼,造成交通堵塞。

第6节:蛇人叶竹青(3)

世上那么多人,本来谁死都不与阿慕相关,可是这个人死的地方不好,阻了要道,碍了交通,耽误了阿慕去展览馆开会。

本来对这次洽谈已经做足功课胜券在握的,可是因为迟到了半小时才进场,第一时间已经给对方留下不良印象,让竞争对手钻了空子。

谈判不成功是小事,对公司形象造成恶劣影响却令厂领导大发雷霆,不消分说,当即下了开除令。

阿慕失魂落魄地走在路上,沮丧得只想也去跳楼。

失业或许不是自杀的好理由,但是一个衰得无可救药的人实在没有活下去的必要。

可是他实在怀疑,即使自己有勇气从十八层楼顶一跃而下,是不是真的就可以痛痛快快死了?

难保不摔个半身残废,却独独剩一口气咽不下去。

人家说好死不如赖活,他可是赖活容易好死难。

倒不知有什么办法是必死无疑,确保成功的?

买凶?要是杀手拿了钱跑了,又或者手脚不利落怎么办?

上吊?去哪里吊呢?虽然满街都是树,难不成吊死在热闹的马路边吧?公园里的树阴可都是给情侣们留着的,越是看似僻静的场所越是一对对的蜂狂蝶乱;

撞车?这是最不保险的,死个十足十还是半死不活全不由自己控制;

服毒?可哪里来的毒药呢?

苏慕想起蛇人竹叶青给的那根竹筒来,不知道筒里是不是一条毒蛇,如果是,咬自己一口就可以送自己归天,倒是个清净省心的办法。

想着,已经取出竹筒来,随手拧开筒盖。只觉眼前一花,仿佛有道白光闪过,筒里已经空了。刚才是不是有一条蛇蹿出来,在自己眼皮底下游走?阿慕完全没有看清楚。

瘟疫飞出了潘多拉的匣子,潘多拉知道要有什么事情发生吗?

黄昏的时候有人敲门。

阿慕以为是小荷。租房子这么久,只有两个人进过这屋子,一个是小荷,另一个是房东。这两个人现在阿慕都不想见,不愿小荷看到他比和她在一起时更衰从而幸灾乐祸,更不想被房东催租。

但是来的却是竹叶青。

她做男装打扮,穿西服打领带,白衬衫的扣子一直扣到最顶一颗,除了一双眼睛蓝绿相间外,从表面上看起来,就像个大街上一抓一把的保险经纪。只是手里没有拿着保险单,而是捧着一只水晶球。

苏慕笑起来:“蛇人与水晶球?我好像进入了一个童话世界。”

“苏慕,你找我?”

“啊?”苏慕来不及否认自己找过他,却好奇她怎么知道自己的名字叫苏慕。还有,她到底是一个她还是他?

“你是男是女?”

“有什么所谓?”竹叶青冷冷地说,“从来只有我问别人需要,没有人关心我的身份。”

“你不是中国人吧?”苏慕玩世不恭地笑,“虽然你的国语说得很流利,但是不合语法,都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这是因为我谈生意很少用说的,都是用看。”

“谈生意?”苏慕觉得头大,“我有什么生意和你谈吗?”

“你有,因为你运气坏。”

苏慕完全不明白这忽男忽女的竹叶青到底在说什么,“难道你能让我运气好转?”他问,“但是我又有什么可以给你做交换条件的?”

“灵魂和永生。”

苏慕决定闭嘴。这蛇人没一句话是中国话,甚至不是人说的话。是,每一个字都是中国字,可是组织在一起,偏偏就莫名其妙。他没一句可以听懂。

竹叶青已经将水晶球摆上了桌子,并且开始轻轻转动,嘴里念念有词。

苏慕正想干涉,却忽然惊异地睁大眼睛,越睁越大,几乎不能置信——他真的从水晶球中看到了影像,就像电视剧那样有剧情发展的影像,甚至还有动作和对白:

某年某月,风日晴和。

村头井台边,桃花开得很艳,荆钗布裙的农妇在井边汲水捶衣裳,有骑士牵着马经过,向妇人讨水饮马。妇人的心早就允了,口头上偏不肯那么顺从,戏弄着:“好大一口井,你尽管喝,何必向我讨?”

第7节:蛇人叶竹青(4)

夹七夹八,无非是为了多说几句话,将这异乡的俊美青年看个饱。

武士却烦了,忽然掣出剑来,将木盆一劈两半——我不喝水,你也别再想洗衣……

苏慕诧异:“竟有这般无理的人!且不解风情。”

蛇人妖媚地笑,只管轻轻地转动着水晶球:“看下去呀。”

水倾盆裂,妇人们惊叫起来,围上前牵衣扯袖地纠缠不休。武士有武士的骄傲,断不肯对付手无寸铁之人,一身解术使不出来,被妇人们拉扯得十分狼狈。

幸有一个白衣束发的小丫鬟端着木盆走来,身形窈窕,面目清秀,虽衣着简朴而不掩其端丽。巧笑嫣然地,先盛了水饮马,又将手中的盆子赔与妇人,三言两语,了断一场官司。

武士施了礼,却并不道谢,只让马饮饱了,就此扬长而去。

妇人们围住小女子询问:“你把盆子赔了我们,你家主人处可怎么交代?”

女子收了笑容,凄然道:“明天又有赌赛,我抽签输了,成为赌注之一。一旦主人把我输给赌客,我明天就要永远离了这村子,交不交代都无所谓了。”

“赌注?”苏慕惊讶。

他隐约想起来:前朝时有一种赌法,叫做肉棋。却是以人为棋子。做棋子的女子艳妆,半裸,随着弈者的行棋时进时退,赢了则起舞献酒,输了则赌债肉偿,是一种极为“香艳”的弈赛,在前朝盛极一时。

如此说,那小丫鬟便是棋盘上的一枚肉子。却不知那一场赛,花落谁家?

灞河边,堆土为丘,画地为界,插木为桩,布置成“博局”的样子。

是真正的梅花桩。那一株株新木,是正在茁发的梅树主干,顶上削平了,枝杈还在,每一条都抽出灼灼的花来,彩带飘摇,金铃随风,随着女子的舞动铿锵作响。

女子们都只在十三四岁年龄,束发缠腰,虽是冰天雪地,身上却只着一件鲜艳的丝绸亵衣,赤足缠金铃,于梅桩上翩然起舞。

中间最美的一个,束金冠,着白衣,正是井台边的女子。即使穿着如此单薄暴露,却仍不给人一丝一毫不洁的感觉。她纤弱地舞在梅花桩间,身形楚楚,恍若天人,仿佛随时随地,都会乘风归去,回到彩云间。

台下设四足青铜博局,局面阴刻十二曲道纹和方框,朱漆绘四个圆点,局侧深挖一线,内置碧绿竹箸六根,水晶棋子十二枚。两旁锦褥绣墩,佳肴美酒,群侠分坐其间,左手握酒樽,右手执棋子,屏神静气,进行着无声的厮杀。

——这是一场六博之赛,又叫“大博”。六箸十二子,每人六子,一大五小,大为枭棋,小为散棋。棋依曲道而行,行棋过程中,时遇争道,双方都可吃掉对方的棋子。吃掉对方的枭棋,即可取胜。

桩上的舞女,随着弈者的行棋做出同样的进退。每当有子被吃掉,代替棋子的舞女便自梅花桩上飞舞而下,奉金杯向赢方献酒。

而那白衣的女子,便为枭,总是由棋局中最美貌的女子担当。赢了,便可以将她带走;输了,则要付出代价,乃至生命。

赌者不知道博局的输赢,舞者不知道自身的归属。同为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

这一场赌赛的赢家,是那个饮马的武士。

然而他指着充当枭棋的白衣女子说:“你饮饱了我的马,我决定报答你,你自由了。”

女子喜极而泣,一张脸蓦然变得晶莹,她说:“不,主人,我愿意追随你。”

“我不喜欢让女人跟着我,”他皱眉,不为所动,“我家上上下下,没有一个女人。你还是走吧。”

然而她求他:“不要赶走我,你赢了我,我的命就是你的。我愿永远听从你,为奴为婢,为你饮马,拭剑,酿酒,洗衣裳。”

“你会造酒?”他有了一点兴趣,“会造什么酒?”

“米酒,药酒,蛇酒,蚕酒……我会调十八种酒,会选米,淘米,蒸饭,摊凉,下曲,候熟,下水,容器,压液,封瓮,会辨五齐三酒之名,会下曲酿醴,并且懂得分辨选什么杯子喝什么酒可以不醉,还有十八种醒酒的方法。”

“那么可以到酒坊帮忙。”武士终于缓缓地点头,“跟上吧。”

他牵上马,走了。

她尾随其后,亦步亦趋。这一走,便是一生。

“这武士,就是你。”竹叶青一字一句地说,“这白衣女子,就是雪冰蝉。”

武士,白衣女子,雪冰蝉?

这句话苏慕倒是明明白白地听懂了,却只有更加迷茫。然而迷茫中,又有一丝阳光穿过云隙,照进他蒙昧的心。他的心,本来不属于他自己,由一滴眼泪化成。

竹叶青说:那滴眼泪,来自雪冰蝉。

临走时,她留下一小瓶酒,羊脂白玉的瓶子,盛着碧绿黏稠的汁液,酒香清冽,中人欲醉。

她说:“如果想知道得更多,就喝了这瓶酒。”

第8节:回忆(1)

回忆

很多很多年前,有一个女人爱上了一个男人。

一个人爱上另一个人,要受多少痛苦?

他是一个赌徒,一个武士。

在那个时代,高明的赌徒和卓越的武士总是合二为一的。

这是因为,有赌,就必然有输赢,有得失,有悲喜,有祸福,甚至,有生死。

赢的人自然开心,输的人却很不开心。

输的人会失望,会愤怒,会希望一切从未来过,那场失败的赌不曾发生,那个赢了自己的人从未存在过。

让一个人不存在总比让时光倒流容易。

何况,人们总喜欢把自己的错误归罪于人,迁怒于人,嫁祸于人。

所以,那个总是“赢”的人一定要非常善于保护自己才行。

不然,他赢了一场赌,却很可能会输掉一条命。

他的剑术,一定要比赌术更高明。

在学掷骰子之前,他最先学的,是武功。

还有,轻功。

因为如果一旦打不赢,他还可以跑,如果跑不赢,还可以躲。

所以,他同时又要是一个易容高手。

还有还有,最重要的,一个精于赌的人不能有朋友,他不能相信任何人,更不能在乎任何事超过赢。

一旦他心中有个人有件事比赢更重要,他便一定会输。

所以,赌徒第一件要学的事,是无情。

这是基本功,也是最高境界。

得之不喜,失之不怒,永远保持最冷静的心态,最敏锐的感觉,如此,才可以立于不败之地。

对于这样一个视输赢重于生命的人,感情,实在是微不足道,并且是有益无害的一件事。

女人的爱,注定是悲剧。

为了爱他,她尝尽了辛酸委屈,却终不能得到他一丝一毫的温情回顾。

终于,她感到绝望,遂孤注一掷。

是蛇人的主意——他给了男人一碗药,名为忘情散,说只有喝下这药,才能至尊无敌,绝情灭义,练成至高无上的绝世武功。

但是,却不是他喝,而要一个女人来喝,而且必须心甘情愿地喝下,不带一丝勉强。

“如果有一个女人,肯心甘情愿地为你喝下这碗忘情散,你便可以练成这举世无敌的完璧无瑕功。”

蛇人阴恻恻地说,“记住,是心甘情愿的!没有欺骗,没有勉强,没有犹豫,而是面带微笑地喝下它,主动为你牺牲。那样,才能够阴阳互补,乾坤合一,你也才能毫无阻碍地以她为媒介,通过她的身体来周转你的功力,从而练就无懈可击的神功。”

但是有一点——

“那女人喝下药后,会忘记所有的事,变得无情无欲,没有思想,没有痛苦,没有记忆和感情,换言之,她交付她的灵魂,只留给你这具躯壳作为练功的道具。”

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一种药?世上怎么能有这样罪恶的武功?

然而一授一收的两个人,浑然不觉得不妥,只心满意足于这一场交易——她要她的灵魂,他要她的身体。

而被爱所困的女子,竟然真的无怨无悔,甘之如饴,微笑地喝下了那碗收买她灵魂与身体的忘情散。

人间的忘情散,分明是阴间的孟婆汤。

喝下它后,她会忘记所有的苦与痛,哀与乐,以及,她对他的爱。

在最后一口药尽时,她流了一滴眼泪……

第9节:回忆(2)

那滴泪,落在碗里,荡起涟漪,惊动了苏慕的心,惊醒了迷离的梦。

他知道,那个女子,就是雪冰蝉,那个武士,就是他苏慕,而蛇人,蛇人该是知道真相的钥匙,他们三者之间,到底有一笔怎样的账?

头有点疼,大概宿酒未醒。半明半昧间,他身不由己,再次来到了冰蝉大厦,假装一个来购房的人,找尽各种理由,坐在大厅里流连不去。希望可以像上次那样幸运,巧遇雪冰蝉。

一连三天。

一本购房指南翻来覆去,几乎成诵,已经实在问不出新问题了,却仍然没能见到雪冰蝉。

售楼小姐见他天天来报到,以为是非常有购楼诚意,倒并不烦他,每见他来,还是和颜悦色地招呼着,但已经隐隐在催促他签约,并且说,要是想买,而手头一时不方便,先付订金也行。

这已经是明明白白地警告他:要就拿钱,要就走人,别再兜圈子了。

苏慕暗暗叫苦:买,拿什么买呀?本来自己加上小荷两个人的积蓄,倒也勉强够付首期的,但是现在小荷甩手走了,剩下自己一个人,存折又被小荷悉数充公,还哪敢奢望买楼呀?但是不买,还有什么理由天天赖在冰蝉公司。

小姐给苏慕的杯里又添了次水,很婉转地问:“先生决定了吗?”

“决定了。”苏慕轻轻将购楼指南一拍,急中生智,“小姐,我已经决定了,以公司名义一次性购进单身公寓二十套作为高级员工宿舍。”

“二十套?”售楼小姐的眼睛都直了,“您真决定一下子买二十套?”

“是呀,你看这房子,地段好,闹中取静,施工质量又好,贷款条件也合适,我为什么不买呢?”苏慕经过这几天的研究,已经快成半个售楼专家了,赞美的话熟极而流,说得小姐喜笑颜开,而后适时地话锋一转,“只是我对这个装修格局有些意见,而且希望能拿到更好的优惠条件,不知道可不可以在这个基础上再打个折?”

“哎呀,这我们可做不了主,要不这样吧,我向总经理请示一下,您和我们总经理谈谈吧。”

水到渠成。苏慕暗自得意:这可是人家主动提出来安排雪冰蝉和自己见面的。

这次,他留下了名片。

但是见了雪冰蝉又怎样呢,到底要和她说些什么,苏慕有些无措。他决定在正式约见雪冰蝉之前,再见一次蛇人竹叶青。

城南酒吧。

酒吧里自然会有酒保。

酒保有男也有女。通常女酒保的打扮总比男酒保更新锐,更酷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