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大概是因为女人做酒保多少有些不寻常,而不寻常的人装扮起来必定会有些出人之处吧。

然而打扮得像竹叶青这般新奇出挑的,却还是令人匪夷所思,目瞪口呆。

这不仅仅是因为她穿得实在是太少了,少得几乎不能叫做穿衣裳,因为在这个以色取人的时代,三点上阵的女人并不难找,午夜十二点,随便选个夜总会进去,碰见女学生跳艳舞也不稀奇。

相比艳舞女郎来说,竹叶青穿得甚至还算多了,多得简直保守。花环胸衣,草裙热裤,手腕脚踝上都缠着铃铛和红绿丝带,随着她的扭动而飘摇张扬,叮当脆响。肚皮上的那条蛇,更是饮了血一样地兴奋,时伸时曲,诡艳而妖媚。

是的,她的独特不在于暴露,而在于妖媚。

妖,妖到骨髓里;媚,媚在手尖上。人家说媚眼如丝,她却是干脆闭着双眼,做自我陶醉状,全然不看众人,可是一手一只冰筒,上下翻飞,左右互换,就好像手心上自己长眼睛似的,全不担心冰筒会自半空掉下来。

随着她的摇荡,手腕上的金铃铿锵作响,凭空多了一份催促的刺激,令等待的人口干舌燥,双眼紧盯着那两只蝴蝶穿花般的冰筒,不难把里面的酒想象成琼浆玉液。

令众人口干舌燥的,不只是铃声,还有竹叶青几乎扭断了的腰肢,纤细而有力,柔软而细腻,更让看的人恨不得眼睛里长出手来,远远伸去,牢牢抱住。

什么人的腰可以比蛇更柔细,更诱惑?

苏慕挑了一个角落的位置坐下,隔着人群远远地望着吧台后面的竹叶青,狐疑不已。

第10节:回忆(3)

下午在广场他没见到她,却见到她写在地砖上的字:城南酒吧。那四个字显然是才写下的,因为苏慕刚刚看清楚,打扫广场的清洁工已经走过来嘟嘟囔囔地把它擦掉了。

他从来不知道有城南酒吧这样一个地方,但是顾名思义,想必是在城墙南根儿吧。于是他沿着城一直找到天黑,终于在环城公园入口处看到林子中间隐约地露出两盏灯笼挑着一面酒幌,写着“城南酒吧”四个字。

那两盏红灯笼亮起在黑黝黝的林隙间,像是两只不眠的夜的眼睛,有喧嚣的音乐自内传出,沸反盈天。

苏慕推门进来,便看到了戴着面具的狂欢的酒徒们,也看到了被酒徒簇拥着的女酒保竹叶青。

竹叶青扭动着腰肢蛇一样地滑行过来,苏慕低下头,发现她脚上是一双精致的溜冰鞋。

“请你喝。”她把一杯装饰着柠檬片和红樱桃的鸡尾酒放在他面前,“它的名字叫‘回忆’。”

苏慕端起喝了一口,摇头:“不如你上次送我的那瓶好。”

“那瓶也是回忆,真正的回忆,不过名字却不叫回忆。那瓶是回忆的魂,这杯是回忆的形。”竹叶青轻风摆柳地坐下来,“世上徒有其表的事情太多了,酒也一样。”

“哦?那瓶是什么酒?说个牌子,下次我去买。”

“你一点儿都猜不出来吗?”

“这可怎么猜?我只知道,以前没喝过。”

“蠢货。你想想我叫什么名字。”

“竹叶青?”

“就是了。”竹叶青转着眼珠,“竹叶青养的蛇叫竹叶青蛇,喝的酒自然也是竹叶青酒。你连这都想不到,真是笨蛋,枉生了一副聪明面孔。”

苏慕虽然运气坏,脑筋可不慢,这样子被人左一句“蠢货”右一句“笨蛋”骂得十分窝火,没好气地问:“竹叶青,你到底是做什么的?一会儿在广场上卖艺,一会儿又成了调酒的,到底哪个才是你的真面目?”

“什么叫真面目?一叶障目才是。你这痴儿,万事只看表面,追究形式,真是愚不可及。”

得,又饶一句骂。苏慕无奈,只得少说为妙,直奔主题:“我约了雪冰蝉明天见面。”

“雪冰蝉答应见你了?”竹叶青有些意外,“这样顺利?那么说老天倒也待你不薄了。”

“老天待我不薄?”苏慕哈哈大笑,举起杯一饮而尽,“我是天底下最衰的倒霉鬼,如果路上有一摊狗屎,我跟你赌,只要一天不收拾,我管保一天两趟来来回回都会踩个正着,躲都躲不过。老天除了不让我死得痛快以外,几乎所有的倒霉事儿都让我摊上了,还说待我不薄?”

“倒霉,是因为你咎由自取。”竹叶青毫不同情地说,“你喝了那瓶真正的回忆,还不知道在你的前世到底做过些什么吗?”

“前世?你是说那个武士?”

“不错,他的名字叫苏慕遮。”

“苏慕遮?”苏慕笑起来,“一首词的名字。”

竹叶青不理他,缓缓地转动着空酒杯,轻轻吟诵起来:

“碧云天,黄叶地。秋色连波,波上寒烟翠。天映斜阳山接水。芳草无情,更在斜阳外。

黯乡魂,追旅思。好梦除非,夜夜留人醉。明月楼高休独倚。酒入愁肠,化做相思泪。”

“什么意思?”

“这是雪冰蝉前世最喜欢念的一首词,但是她喝下忘情散之后就不再念了。如果你能让她重新记起这首词,记起你们前生所有的记忆,并且诚心原谅你。你的罪孽也就满了,运气才会从此好转。”

“什么罪孽?什么原谅?什么运气好转?”苏慕又不耐烦起来,“怎么你每句话我都听不懂?”

“痴人,痴人。”竹叶青叹息。她对这个吊儿郎当又胸无大志的现世苏慕同样也很不耐烦,然而为了家族的事业,为了蛇人的使命,她只得坚持下去,招来酒保,“再来一杯回忆。”

“一杯哪儿够?一打还差不多。”苏慕哂笑,但是忽然间,他笑不出来了,因为竹叶青手中转动着的空酒杯,不知何时,竟变成了他上次见过的那只会讲故事的水晶球——

第11节:回忆(4)

斜阳外,芳草地,湖水如镜,寒烟如幕。

静翠湖畔,一袭单衣的苏慕遮身形萧索,仗剑独立,仿佛一道销魂的剪影。

赌坛大比武开幕在即,他在为了一个“赢”字而踟蹰。

他是一个武士。

擅饮,而不可以醉;

擅赌,而不可以输;

擅斗,而不可以死!

但是,只要下注,谁可保证不输?谁可永生不死?

赢得越多,输的畏惧便越重。

因为赌注已经在无形中与日俱积,一旦失败,输的将不再仅仅是财产,荣誉,还会有生命!

他赢得太多,已经输不起。

雪冰蝉双手托着件鹤羽斗篷远远地站在他身后,趑趄不前。天寒露重,她有心上去为主人加衣,却又怕打扰了他的沉思。更重要的是,她心头还系着一个死结,希望他能为她解开。

不知过了多久,苏慕遮终于沉声说:“过来吧。”

他没有回头。但是他知道她在他身后。

一个武士的身后,是不是永远站着一个沉默的女人?

她听到召唤,如蒙恩宠,趋步上前为他披上斗篷,终于鼓足勇气说:“公子,请求你……”

“说。”他仍没有回头。

“公子……”她开口,却又迟疑。

他终于回过头来。

秋风中,她穿着一件月白的衫子,单薄而娇怯,楚楚动人。他忽然有了几分温情:“怎么不穿我送你的雪貂?”

“公子,请不要再把我当赌注吧……”她抓住这刹那的温柔,哀婉地恳求,“我好怕你把我输出去。”

“输?你敢咒我输?”苏慕遮大怒,猛一振臂,抖落她刚刚替他披上身的袍子。“来人,给我打,吊起来狠狠地打,看哪个再敢说一个‘输’字!”

大比前夜,整个苏府里是连一本“书”都不能有的,生怕坏了彩头。草木皆兵,丫鬟仆妇举止说话皆小心翼翼,惟恐一句说错便要受罚。

雪冰蝉遍体鳞伤,被扔在柴房里歇养,虽然疼痛不堪,她心里却反而松了一口气——带着这样一身伤,公子是怎么也不会让她参加“肉阵”的了,不然,露出臂上的伤痕,谁还会要她做棋子呢?

“我竟然是个这样的人?”苏慕震撼,只觉不能接受自己的真面目,“我曾这样地对待雪冰蝉。”

“现在你该明白了?”竹叶青冷冷地说,“你欠雪冰蝉的。”

水晶球依然宝光流散,剧情在发展——

蛇人竹叶青出现了,人形蛇步,目光闪烁。

她像一团雾,或者说,一团湿气,阴沉沉,冷兮兮。

当她走近你时,你会感觉她是从四面八方走近你,包围你,不容回避。

人们在雾中会有迷失方向的烦恼,但是苏慕遮不会,他随时都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要什么。

“蛇兄,你来了,”他说,他从来没把竹叶青当成女人,“这是什么?”

“帮你的药,”她交给苏慕遮一碗药,“苏兄可是为大比忧心?不妨,只要找个女人为你喝下这碗忘情散,练成完璧无瑕功,你就会战无不胜,所向披靡。”

琉璃玉碗,袅袅青烟,宛如一条妖娆的蛇,邪恶地宣讲着一个骇人听闻的秘密。

“那个女人从此彻头彻尾地属于你了,借助你的呼吸而呼吸,追随你的生存而生存,她每在世上一天,你就可以功力增大一分。每一次运功周转,都是一轮新生,你的强大,将是无穷无尽的。”

伊甸园里的蛇给了夏娃一只苹果,诱惑她给亚当吃下去,从此带来女人永生永世的惩罚与灾难;静翠湖边的蛇却给了苏慕遮一碗忘情散,诱惑他拿给雪冰蝉喝,同样带来了几生几世的恩怨与纠缠。

无辜而痴情的雪冰蝉,遂成为一场交易的牺牲品,成为一个无爱无欲的人,一个非人。

她惟一拥有的,就是他,以及滴在碗里被他喝下去的那滴眼泪。

从此,每天三次,他与雪冰蝉手心相抵,四目交投,运转小周天功力。这是她一直期待着的与他零距离接触,如今终于做到了。她被安置在他的内室中,日则抵手练功,夜则抵足而眠。但是,她再也不会知道。

她失去了所有的感觉,感情,感动。

他呢?

一滴眼泪自苏慕的脸上缓缓地流下来。

水晶流光,照亮了所有的前世记忆,令他唏嘘不已——世上怎么会有那么绝情无义的人?而那个人,竟然会是自己!如此辜恩负义,又怎能不受天谴?

“报应。”苏慕遮喃喃着,将酒像水一样地灌下去,心头从未有过的忧伤压抑。自从八仙庵道士给他批了“孤星入命”四个字,他就已经认定自己是个一世不得翻身的倒霉鬼,认了命,倒也不去多想。然而此刻知道一切原来都有前因,反而思潮翻滚,不能心平。

“原来我今生的坏运气,都是在为前世偿罪!”他恍然大悟地对竹叶青说,“你就是当年的那个蛇,还是你也转世了?”

竹叶青微笑:“都不是。那位蛇人是我的祖辈,我们家世世代代弄蛇为生,一脉单传,和你们苏家的恩怨纠缠不清。关于苏家的故事,我家世代相传,所以我会知之甚清。”

苏慕也不由笑了:“原来是世袭的。”

第12节:化蝶(1)

化蝶

“我可以有一个名字吗?”她热切地看着他,“以后您就是我的主人了,请赐我一个名字。”

“名字?”他重复着,有点心不在焉,仿佛不明白她话中的意思,这时他看见了一只蝉,一只死在冰雪里,藏在树挂上的蝉。冰挂像琥珀那样包裹了它,将它安置在树枝间。

蝉不是在秋天就停止了歌唱的吗?可是谁也不明白,为什么这一只竟会一直活到寒风凛冽的冬天,并且以一块玲珑透剔的冰做了它的棺椁,宛如一枚由玉匠精心刻的冰雕。

苏慕遮盯着那枚蝉珀看了许久,若有所思地说:“或者你可以叫这样一个名字,叫冰蝉,雪冰蝉。”

他给了她一个名字,同时给了她一个姓。这叫她惊喜,却也有些失望,因为,他并没有把他的姓给她。

也许,她宁可叫做苏冰蝉呢。

但是,他没有像对待他的其他下人那样让她姓苏,这是否代表他尊重她,没有把她当普通下人来看呢?

冰蝉感恩地笑了,将脸埋在他为她披上的雪白的皮裘围领间。

她为他饮马,他为她赎身。他给了她一个名字,却要了她的灵魂。

怎样的纠缠?

苏慕觉得冷,在梦里翻了个身。

有水滴落在脸上,是冰蝉的泪吗?他睁开眼睛,又忍不住立刻闭上。还是在做梦吧?怎么会看到裸露的房梁和蜘蛛网?

同时,他觉得身下很硬也很冰冷,四肢无处不疼,而且,四面八方都有风吹过来,还有“刷刷”的扫地声。

他终于睁开了眼睛,怎么会?自己竟然躺在一座凉亭里,躺在亭子的长椅上!

竹叶青呢?那些酒徒,甚至,那座城南酒吧呢?昨晚的一切,难道是南柯一梦?

“刷刷”的扫地声近了,是清扫环城公园的大爷,他好心地看着苏慕说:“小伙子,回去睡吧,这里凉得很。”

苏慕坐起来,使劲地晃了晃脑袋,有些晕沉沉的,“回忆”的后劲还真足。他渐渐记起昨晚的一切,他和竹叶青喝酒,在水晶球里看到了一个凄伤的故事,水晶球说得越多,他喝得也就越多,于是终于醉了过去。那么,醉了以后,是他自己走到这座凉亭里来的,还是竹叶青把他扔这儿的呢?

“大爷,这里离城南酒吧有多远?”

“城南酒吧?没听说过。”大爷摇摇头,继续一路扫过去了。有风,将刚刚扫拢的落叶又吹散开来,飞回头。

苏慕站起来向城外走去,心头阵阵恍惚。

雪冰蝉走进了苏府。

并不同苏慕遮说的:苏府上下三百口,无一个女人。事实上,苏府仆妇甚多,洒扫庭院,舂米洗衣,都是由妇女担当的工作。只不过,在苏慕遮心中,从来没有把这些女人当作女人而已。

他的心里,除了赌与剑,甚至也从来没有把任何人当成人。

所以会这样,除了天性无情之外,还因为他有一个异能的朋友——女蛇人竹叶青。

前世的竹叶青,女人的特征还不是很明显,面目突兀,行动有腥气,且走之字形,为了缠裹住这一具水性杨花的躯体,恨不得把自己裹成一只棕子,从头到脚都包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张脸。

第13节:化蝶(2)

竹叶青送他一面镜子,古旧且凹凸不平,她让他从镜子里来看所有的人,于是人便都变了模样,无非蛇鼠虫蚁,豺狼虎豹,竹叶青自己,是个蛇形的人。腰肢软得过分,而眼神却流于涣散,不能集中,说话的时候,不能自控地左右顾盼,脖与颈都灵活得令人生厌。

“我是千年蛇精修炼成人,虽然不是真正的人,却比那些徒有人形其实蛇心的人要高贵得多,”竹叶青说,“我肯帮助你,是因为你是个真正的人。”

苏慕遮从镜子里看自己,仪表堂堂,剑眉星目,还是苏慕遮。

他不能不觉得骄傲。

有了这面镜子,使他在应付对手时平添了三分把握,因为任何动物都有他变身前不可更改的动物性,那种天性的缺陷流淌在它们的血液里,注定了它们的失败。

人,始终是万物之灵。

苏慕遮只要在赛前认清楚对手本性是一种什么动物,就可以猜测出来这动物的先天致命伤处所在,他们或虚张声势,或狐假虎威,或贪婪保守而易因小失大,或好大喜功而盲目冒进……他看穿了他们,于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任对手徒布谜团,而他自有妙计相迎。

但是这一次泰山大比不同寻常,赌坛顶尖人物悉集于此,他已经测知,至少有十人以上都和他一样,是地地道道的人。他与他们众生平等,完全看不出他们的缺点。因此,他也完全没有必胜的把握。

世界是个无极的圆,至理便是循环。当人和动物以智力相较,人胜;当人和人以智力相较,则可能恰恰相反,是那个没有人性的人胜。

如今的苏慕遮,便要做个天下第一无情无性之人,练成世间绝情绝义武功。

他徘徊在渭水边,不住吟哦:“仙人投六箸,对博太山隅。”

这是曹植的诗《仙人篇》,讲的正是六博之弈。由此,雪冰蝉知道苏慕遮是在为了大比的事而烦恼,同时这烦恼让她知道他对胜利的没有信心。自己当初是因博赛而相识苏慕遮的,如今,难道又要因博赛而离开吗?

雪冰蝉不寒而栗……

苏慕打了个寒颤,不敢再想下去。他知道,紧接下来便是在竹叶青的水晶球中看到的那一幕:他鞭笞雪冰蝉,而冰蝉为他喝下忘情散……

他不敢想!

前世的苏慕遮与雪冰蝉的故事令他震撼,且感伤。曾经,他那样的亏欠于她,辜负于她,所以,才有了今世的种种磨难。除非她会记起所有的往事,并且原谅他对她犯下的罪孽,他的债才可以还,罪才可以恕,运气才会好,冤孽才会完。

见到雪冰蝉,他一定会在第一时间对她说“对不起”。她也许会感到惊讶,但是他会请她听完那个关于忘情散和孟婆汤的故事,然后真诚地请求原谅,给他一个重新来过的机会,让他和她交朋友,从头开始。在交往中,她会慢慢记起所有的事,会因为今世的苏慕而宽恕前世的苏慕遮,于是他的厄运从此而止。他不会沾沾自喜于好运来临的,他会与她分享,把自己前世欠她的都在今生加倍偿还,只要她愿意接受……

他仿佛看到雪冰蝉含着眼泪笑了,但是他分不清,那在泪光中微笑的,是前朝温柔婉娈的小丫鬟雪冰蝉,还是现世精明强干的女总裁雪经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