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就算你真是皇亲,是当朝皇帝的亲弟弟,这天底下哪有委派皇室宗亲做州牧的?!怎么也该列个侯,封个王吧??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

朱瑙接着道:“眼下蜀中形势如同水火,我受命于危亡之际,深感责任重大,希望能够妥善治理,恢复民生。诸位都在此任职多年,比我更加深谙官场之道,希望你们往后能尽心辅佐,我也不会亏待了你们。”

官吏们还沉浸在方才的惊吓中,一个个惊恐万分,根本听不进他说了什么。

朱瑙打量众人神色,见他们浑浑噩噩,看来是需要一些时间消化消化。于是他道:“行吧,我暂时就说这些,等我了解更多情况再慢慢说。你们有什么想问的没有?没有的话我就正式上任了。”

官吏们面面相觑,没人开口。不是没有想问的,而是想问太多了,可几十个持刀剑的护卫站在边上,谁敢多问啊!嫌自己命太长吗?

忽然,一个黄发男子上前一步,在堂中朝着朱瑙作了个揖。

朱瑙托着腮道:“你有问题?问吧。”

几十个护卫的目光唰一下全聚集到窦子仪的身上,其他官吏大气都不敢出,全都暗中为窦子仪捏了把冷汗。

窦子仪却没有旁人那般紧张,慢吞吞地问道:“朱州牧,请问你为何而来?”

四周顿时一片倒吸冷气声。如果是正常官吏上任,那朝廷派遣的官员,名正言顺,有什么为什么的?可窦子仪这样问,摆明了是在质疑朱瑙来路不正啊。什么叫你为何而来?你让人怎么回答,难不成说是为搜刮民脂而来?为榨取民膏而来?

朱瑙打量堂中青年,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窦子仪。”

“哦,窦子仪。我喜欢这个问题。”朱瑙笑了笑,“我为何而来?我为治乱而来。还有别的问题吗?”

窦子仪沉默片刻,再作一揖:“没有了,谢谢朱州牧。”说罢默默退回官吏行列。

台下一片宁静,众人心中五味杂陈,各做念想。

朱瑙又等片刻,不见有人开口,便不在此地耗着了。他摆摆手,道:“你们回头整理一下,有什么要向我汇报的,明日寅时,我在大堂等你们。另外人怎么只有这么点?是不是很多人没来?偷懒可不行,你们派人去知会一声,该来府衙报道的各级官吏让他们明天都准时来拜见长官。不来的人以后都不用来了。好了,就先这样吧,我再去里面看看。”

说罢起身,领着惊蛰等一众护卫,大摇大摆向府衙深处走去。

武人们一走,刚才还跟站桩似的官吏们一个个全瘫软下来,扶墙的扶墙,坐地的坐地。一炷香前,他们听说新州牧到任时有多高兴,现在心里就有多绝望。

钱青欲哭无泪道:“趁火打劫的人怎么走了一拨,又来一拨啊!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

众人愁眉苦脸,唉声叹气。那曾州牧看来是凶多吉少,竟让官印落到奸商手里。这下可好,阆州怕是又要迎来一波新的浩劫了!

唯独窦子仪神色平静,淡声道:“他说的话,你们为何都不信?”

立刻有一人接茬:“窦子仪,你不知道那朱瑙是什么人吧?他……”

话未说完,便被窦子仪打断了:“如今州府里唯一的东西便是一个烂摊子,还有什么可供人打劫的?”

众人一愣,竟无话可说。

窦子仪摇摇头,去二堂继续整理公文了。

作者有话要说:钱青不是个坏人,他顶多是蠢。阆州的乱象,最主要的责任人是宋仁透~~

皇亲身份正式开始利用啦!接下来这些官吏们就要一个个傻眼了

28、第二十八章

翌日一早, 朱瑙优哉游哉地来到府衙大堂, 大堂里已经站好了几排人。他手里拿着一份昨天要来的名册,问道:“到齐了?”

官吏们你看我, 我看你,都不出声。

“应该没到齐吧?”朱瑙将名册交给惊蛰,“你去点点。”

程惊蛰于是拿着名册下堂,依次对照着官名和人名核对。

“刘汤?”

堂下无人应声, 惊蛰正待用笔画叉,只听一名小吏轻声道:“他被厢兵杀了……”

那天厢兵作乱, 抢走了州府的大量财物,亦杀了不少官员。程惊蛰持笔的手一顿,慢慢划去刘汤的名字。

不多时, 点名完成。州府各级官吏原本应有二百五十余人, 然而到场的只有一百出头。余下没来的人中, 一些是在混乱中被厢兵杀了,还有一些则是被吓破了胆,坚决辞官, 抵死不肯再来州府的。

点完人数,朱瑙扫视堂下众人。众人也在看他, 目光各异, 有些人的目光是质疑, 更多的人目光是好奇与探寻,甚至有几人眼中竟闪着期待的光芒。

过了一个晚上,他们已经不像昨天那般绝望猜忌了。正如窦子仪所言, 如今州府剩下的只有一个烂摊子了,即便朱瑙想打劫,也实在没东西可供他打劫。他若有什么图谋,那他得先把这个烂局收拾了才能展开他的图谋。而现在,官员们最需要的就是一个能主持大局的人啊!管他真州牧假州牧,与其再来一个糊弄事的宋仁透,还不如谁能挽救颓势,他们就追随谁。

朱瑙清了清嗓子,慢慢开口:“既然人都到了,本州牧便说几句。我虽初任廊州州牧,不过本州的吏治风气之败坏,我还是有一些耳闻的。”

堂下众人的脸色霎时就变了。

都说新官上任三把火,朱瑙不会也想来这套吧?!须知廊州吏治风气之败坏,朱瑙可绝不是“有些耳闻”这么简单,他自己就是这败坏的参与者之一啊!——他在阆州经商多年,少不得要打点各级官差官吏。在场便有不少人收过他的钱财,甚至有人主动向他索要过贿|赂。

朱瑙一道眼风扫过去,数名官吏与他目光一接触,立刻心虚地低下头去。

风水轮流转,这谁能想到当初给自己行贿的商贾摇身一变成了自己的长官。他若想治罪,逃都没得逃啊!

官吏们心惊胆战,然而朱瑙却没有要清算的意思。

他接着道:“吏治风气如何,你们行事如何,其实不必我多说,你们心里应当有数。然而造成如此局面,并非全是你们的过错。所谓上行下效,长官行事不端,下属便有仿效之心。再则法令不严,为恶者不罚,为善者不赏,时日一久,自然人心向恶。”

众人一愣,心情逐渐复杂起来。正如朱瑙所言,他们有些人初入官场时,或许亦有一颗清廉向善之心。只是身边人人都贪腐,又不受任何惩罚管制,他们若不跟着贪腐,倒显得吃了大亏似的,亦难以融入周遭人群。

朱瑙道:“这些既已是往事,如今我新官上任,你们不是在我治下犯错,前情便一概不追究了。但是你们得记住,从今日起,我会好好整顿吏治,你们必须明礼诚信,严守法纪。谁敢再做贪赃枉法之事……”

说完眼睛一眯,边上的惊蛰颇有默契地拔出腰间佩刀。噌的一声,宝刀寒光乍现,吓得满堂官员都是一哆嗦。惊蛰冷冷地扫视众人,谁敢与他对视,他便晃动手中的刀,直把人吓得腿软,头低得极低,不敢再抬。

惊蛰收刀回鞘,下意识看了眼朱瑙。为了拔刀的动作更有威慑力,他可是专程练了两天,也不知道做得好不好。

朱瑙与他眼神相接,冲他满意地挑挑眉。惊蛰眼睛一亮,压住嘴角笑意,继续保持住冷酷无情的形象。

官员们如芒在背,唯唯诺诺。

朱瑙虽知道这些官吏中大有贪污**之人,然而正如他所说,造成如此局面,并非全是官吏之错,首罪当归于治下不严的原州牧。再则如今正是用人之际,用生不如用熟,他若真要严查,怕是整个州府就剩不下几个人了,他又去哪里找那么多人替代?如今的首要之事是恢复州府运作,网开一面也是顺应情势。往后再有人敢违法乱纪,严惩也不迟。

罚说完了,赏也该说说,好赖让人有做事的动力。朱瑙道:“本州牧会赏罚分明。每季我皆会考察,谁能恪尽职守,我便给谁金钱嘉奖。另外有能者,我亦会大力提拔。”

一番恩威并济的话交代完,朱瑙便让下级官吏离开大堂,先去将残破的州府好好收拾一番,残砖碎瓦该扫的扫掉,门窗该修缮的也先修缮一下,起码让州府看起来像个样子。

下级官吏们心有戚戚地离开,走出没多远,他们就迫不及待地交头接耳起来。

“我听朱瑙刚才说的那几句话还真有些样子。难不成他是真要好好治理州府?”

有一人不认同:“得了吧。我跟商人打了这么多年交道,商人说的话可千万不能信。他说要善待我们,给我们升官嘉赏,可这回州府遭此劫难,今年的饷钱都发不出来,他哪来的钱赏我们?”

又有人道:“都这时候还想什么赏啊?州府弄成这样,他不罚人就偷着笑吧。再说了,就算他赏不了你,他还罚不了你吗?没看他带那么多武士在身边,你敢不照他说的做吗?”

头一个说话的人道:“你们也别想的太坏了。朱瑙是个会做生意的人,你们看他这几年生意做得多大?说不定,他做州牧也能做得不赖。咱就好好干吧,州府整顿好了,咱也有好处。弄不好,再把山贼招进来一次,咱也活不了啊。”

“是啊……但愿他是一位明主吧。”

下级官吏们纷纷离开之后,府衙大堂里剩下的便是些管事的文官以及幕僚了。

朱瑙道:“本州的花名册以及各类田簿账册在哪里?”

其余人都没说话,唯有窦子仪上前一步,从怀中取出几本册子,呈给朱瑙:“州牧,那日厢兵叛乱,闯进州府,把存放公文的柜子砸了,所有公文都被打乱了。我这几日正在整理,刚理完去年的花名册与田簿账册等,往年的还需再整理一些时日。”

朱瑙接过他呈上来的几本册子,问道:“这么多天了还没理完,难道只有你一人整理?”

其余人等顿时羞惭地低下头去。前段时日州府太乱了,需要收拾的事情一大堆,谁都不知道从哪儿开始干起,索性就什么都没干。唯有窦子仪知道那些公文的重要性,所以早早开始收拾了。

朱瑙翻了翻窦子仪送上来的册子,欣赏地看了他一眼。窦子仪整理的十分详尽,本州的户数普查、耕地普查、税收账册、州府花销等几乎全在这里了。

须知治理一个州府,和管理一间商铺,颇有不少相似之处。譬如管理商铺,收入是商品的销售,扣去商品成本、运输费用、伙计工钱、门面租金等花销,若尚有盈余,商铺便能经营下去;而治理州府,亦有一大笔金钱账。收入是百姓缴纳的税收,刨去上供给朝廷的费用,余下的钱既得发各级官吏的饷钱,还得能让百姓安定富足,这样官府便能运作。若不然,也和店铺一样早晚要关门大吉。

朱瑙开始浏览这些账册,堂下的气氛瞬间紧张起来,官员们简直大气都不敢出。

先前的这半年,可谓是阆州最混乱最狼藉的一段时间。登记在册的百姓急剧减少,或身死或流亡或落草;税收少得惨不忍睹,大多百姓穷困潦倒,根本交不出租税;府库的花销却如同流水一般。招安山贼花了许多钱,将山贼编为厢军给他们发粮饷又是一大笔钱,那宋州牧四处购买珍禽异鸟还花了不少钱。库银里的存银数字简直闻者伤心见者流泪。

而且就剩这么点钱,还不知道在不在。

朱瑙道:“这些钱粮还在府库吗?被赵屠狼他们抢走了没有?”

窦子仪道:“存粮都被山贼搬空了,钱倒是还在。银钱珠宝存放在一道暗门后,那日他们没有发现。”

朱瑙点点头:“嗯。”他已经做好一穷二白的打算,甭管剩的多少,有剩就是好事。

见他并不恼怒,官员们都暗暗松了口气。这位新州牧,倒比他们想的要大度不少。

点完人头,看完花名册和账册,朱瑙便对州府的现状了解的差不多了。接下来,便要着手整顿人事了——官府里原本的人他虽还要用,可怎么用,自然不会和从前一样。

他靠到椅背上,单手托腮,徐徐开口:“如今廊州乱象丛生,皆出于山贼之祸。我想知道,当初决定招安山贼,是谁提出的计划?”

此言一出,数人脸色骤变。刚才还想着朱州牧宽宏大度,这就与他们算起帐来了!

招安山贼虽说是钱青主谋,可也有不少人支持了他。后来计划推行之中,更有不少人参与出谋划策。这要真清算起来,株连者不在少数。

朱瑙见众人变色,知他们胆怯,道:“别紧张,不是要治你们的罪。你们为长官出谋划策,用或不用,由长官决断,造成的后果,也理应由长官负责。只是这么大的事,总不能是三言两语就定下的。你们该商议过吧?我与你们都不熟,是想趁此机会了解你们。你们便把当日自己所说的话语都重复一遍吧。”

众人面面相觑。

朱瑙微笑道:“只管照实说,我说了不治你们的罪,就是不治你们的罪。但若是谁撒谎被我发现……”

“乒”地一声,程惊蛰手中弯刀再度出窍,把众官吏吓得又是一哆嗦。人们赶紧你一言我一语地回忆起当日对话来。

今日人都在场,纵使有人想隐瞒篡改自己当日所言,以推脱责任,亦会有旁人指出来。加之程惊蛰等武人持刀站在一旁,他们哪里还敢耍心机,只能有什么说什么。

人们重演当日情形,一人一句斥责山贼可恨,议论治理山贼之策。然而始终无人能提出良策。轮到钱青时,他不得不硬着头皮说出招安之策,声音轻得如同蚊叫,头低得极低,不敢看朱瑙的表情。

当初亦有几人反对过招安之策。轮到他们时,他们赶紧大声重复自己当日反驳钱青的话语,比当初反驳得更理直气壮情绪激昂,毕竟如今他们已知晓结局,更有信心自己说的是对的。朱瑙听过之后,多打量了他们几眼,偶尔点头附和,倒也没多评议什么。

又轮到钱青时,他不得不再次硬着头皮说出他所谓的“一箭三雕”。朱瑙听罢他说的招安山贼的三大好处,忍不住呵呵一笑。这一笑,笑得钱青满脸通红,恨不能挖条地缝钻进去。

当窦子仪站出来反对钱青的时候,朱瑙饶有兴致地打量了他几眼。然而窦子仪还未说清反对的缘由,当日的情景重现便到此为止了。

“嗯?”朱瑙奇道,“这就没有了?窦子仪的话不是还没说完吗?”

一名官吏忙道:“朱州牧,那我们谈到这里时,宋州牧已拿定主意要招安,就让钱主簿去拟招安檄文了。”

众人回想起当日情形,又想起这数月来蜀中种种乱象,皆心情沉重。当初谁又能想得到,一纸招安檄文竟会酿出如此大错呢?

忽然,一道低沉的男声响起,打破堂中的沉默。

“蜀中必将大乱。”

此言一出,众官吏皆茫然,循声望向出声之人,原来又是窦子仪。官吏们正奇怪他这句没头没脑的话从何而来,忽有人惊道:“我想起来了!那日窦子仪的确说过这样的话!”

人们愣怔片刻,又有人想起:“对,我也听见了,那日窦子仪的确说过蜀中要乱的话。”

朱瑙让众人重复当日说过的话,窦子仪的这一句,虽已不是商议的内容,但既然他说过,的确也可以拿出来重复。

众官吏顿时脸色各异。窦子仪在州府中并不是什么位高权重之人,只不过是个整理誊写文书的下级官吏,也不知他当日是如何混进那幕僚会议之中的。不知他为何会说那样一句话。更不知道的是他那句话怎么真就一语成谶了?

“蜀中必将大乱’?”朱瑙饶有兴致地问道:“窦子仪,你那日说过这样的话?”

窦子仪忙作一揖,道:“州牧,下官当日的确说过这样的话。宋州牧为图省事,决意招安山贼,又将招安一事交由钱主簿负责,我便知道,蜀中势必会大乱。”

周围传来几声轻嗤,就连一直低着头的钱青也不屑地撇了撇嘴。

在钱青看来,他固然有不对的地方,可他也并不觉得全是自己的错。这蜀中局势本来就够乱了,他一着不慎让这局势恶化得更快一些,可难道没有他,蜀中就不乱了吗?再者招安本来就是无计可施之计,又不是他想去讨好山贼。只是在招安的过程中,有些事各级官吏处理得不够妥当,百姓亦缺少耐心以及对官府的信任,人人都有错,才最终酿成如此局面。只能说他实在有些时运不济。可这窦子仪光听一句招安就说他是大乱,简直没有道理!难不成还有比招安更好的办法?

朱瑙道:“详细说说,你当初为何觉得蜀中会乱。”

窦子仪不慌不忙地开口:“我如今说来,倒似有些马后炮了。然而当初我的确是这么想的。钱主簿他虽懂理财,却不懂人心。屠狼寨也好,长明寨也好,那些山贼当初或因生计困难而落草为寇,可如今早已今时不同往日,他们人多势众,生活富足,若要他们接受招安,必得以大量金银财宝乃至高官厚禄相诱惑,他们才有可能答应。而一旦以此重金高官招安,势必会让别有居心者效仿,将此视为升官发财之结晶。此乃必然,绝非偶然!纵使初时效仿者不多,可官府无力打压,最后必然还是予以招安。时日一久,效仿者定会越来越多,从而造成民间大乱——此其一也。”

钱青微微一怔。难怪他觉得刚刚招安后的一段时日成效是十分不错的,只是有个别居心叵测之人趁机闹事,想骗取官府的招安金。可后来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闹事的人忽然变得越来越多,形势也急转直下,他至今都没想明白是怎么回事。听窦子仪这么一分析,竟是从招安之初就已埋下的祸根?

朱瑙道:“还有其二?”

窦子仪道:“有。最糟糕的是,宋州牧不但决定招安,还让钱主簿去撰写招安檄文。钱主簿为人……为人……”他思索片刻,咽下“抠门”二字,接着道,“钱主簿为人一向拘谨。他将招安当做谈生意,生怕价开得高了要吃亏,于是先把条件放得极低,只等山贼自己往上加。然而招安和谈生意又怎能一样?那些山贼或许原本对官府仍有一线畏惧忌惮之心,可招安条件朝令夕改,他们自然也就明白,官府无能,只有招安一条路可走,且愿意再三妥协。那些山贼自然坐地起价,官府便不接受也得接受。”

朱瑙看他的目光中多了几分欣赏。若说前一条分析可以是事后附会,可这一条便能看出,这窦子仪的确是个明白人。当初虞长明将第一份招安檄文拿给他看,他看到那抠抠搜搜的招安条件,心里便知官府此举犯了大错。官府或许是想以较少的银钱来招安山贼,可这样做只能起到适得其反的作用。山贼不接受,官府必然得加价,这一加价,官府就完全失去了诚信与威信,更让山贼了解官府的无能。还不如官府从一开始便给出一个优越的招安条件,肯定比最后让山贼坐地起价索要的少得多。

“还有其三。”窦子仪道,“原本招安屠狼寨众山贼之后,若能将他们分散安置,好生监管,或许州府仍有一线生机。然而正因为第二点错处,让赵屠狼明白官府为了招安一事已无底线可言。那赵屠狼是个野心勃勃之人,若想要他接受招安,即便许以重金官位,他也绝不会轻易放弃他自己的势力。因此最后他提的招安条件,必然要求众山贼仍在他手下受他管辖。如此一来,官府就等于引狼入室。那屠狼寨在山中官府无力治理,难道他们进了州府就治得了?”

钱青的脸色已是一片惨白。正如窦子仪所言,他本来也希望能借招安之名瓦解大山寨的势力。可那赵屠狼死活不允,言明赏金封地尚可商议,可若州府妄图瓦解他的山寨,招安之事便无商谈的余地。当初赵屠狼亦向官府说了些软话,譬如只要将他的山寨整编成军,他自会尽力保卫州府,不再作恶。钱青虽不全信,但当时已别无他法,只能寄希望于山贼真能洗心革面。为了尽快推动招安事宜,他便允了赵屠狼种种条件,将他们山寨囫囵吞下,编入厢兵。最后果然自吞恶果,整个州府为之洗劫一空。

其余官吏听完郭子仪一席话,亦面有异色。

先前有不少人以为窦子仪只是运气好,可等他全部说完,便不得不为之改观。莫说是马后炮,便让他们自己事后分析,他们也分析不出这些马后炮来。更何况,窦子仪的确在事前就已料到失态只严重了。

窦子仪全部说完之后,朱瑙脸上喜怒未辨:“这些事,你当初便都已想到了?”

窦子仪平静道:“是。”

朱瑙手指轻叩桌面,语气竟骤然冷了几分:“那你当初为何不向宋州牧阐明是非?就眼睁睁看着州牧一错再错?依我看来,招安之策虽由钱青提出,可你的罪责比他还重许多!”

堂下众人瞬间又是一惊。朱瑙今日宽宏大量,赦免他们种种过错。可谁能想到,头一个要被问罪的竟会是窦子仪?

窦子仪沉默片刻,苦笑道:“是。我不说,因为我知道,即便我说了,宋州牧也绝不会听的。”

朱瑙道:“你凭什么这么笃定?”

窦子仪道:“宋州牧只在阆州任职三年,到任即会回京。他从来不关心阆州民生,行事唯一的依据,便是谁给他惹的麻烦少,他便听谁的。他未必不知道招安之策后患无穷,可这一计对他来说最省事,便有什么后患,那时他任期到了,也该走了。”

此言一出,堂下竟有几名官吏忍不住点头。在州府任职的,没人不了解宋仁透的为人。有不少人向宋仁透汇报差事时,就因为事情麻烦了些,惨遭宋仁透批评驱逐。时日一长,人人都学会糊弄事儿了。

朱瑙托着腮打量窦子仪。窦子仪脸上一直无甚表情,语气也始终平静。说好听了是四平八稳,说难听了,他年纪不大,为人竟已有几分麻木不仁。

朱瑙淡淡道:“你倒是挺会看人。”

窦子仪低头不语。他的确很会看人,有时看的太透彻,省了许多麻烦,却也少了许多生趣。尤其如今这样的世道,满眼瞧的俱是荒唐事,满耳听的俱是荒唐言,活得越明白,反倒越荒唐。

却听朱瑙道:“你既这般会看人,那你说说看,我是什么样的人?”

窦子仪一愣,诧异地抬起头。周遭众人也全都愣住。这又是什么策略?!

窦子仪傻了半天,心情复杂地答道:“朱州牧……下官……不知。”

在此之前,他并不认得朱瑙。就这么两天的接触……他还真看不明白。

朱瑙呵呵一笑,语重心长道:“你看,你不知道吧?做人不能太自以为是,你以为你什么都知道,可你不试试,你又知道什么呢?”

窦子仪:“……”

没等窦子仪从他那一串知道不知道里缓过神来,朱瑙大手一挥,已有了定夺:“窦子仪,知而不言,有罪,当罚。罚俸半年!”

又转向钱青:“钱主簿,你在做主簿之前是管什么的?”

钱青一愣:“啊、啊?我、我从前是管税收事务的……”

“哦,怪不得。”朱瑙点头道,“我听你方才说的什么一箭三雕,也就一条税收相关的还算在理,其余两条皆是胡扯。”

钱青:“……”也、也没有胡扯这么夸张吧。

朱瑙道:“谅你虽犯大错,却无坏心,我就不罚你了。只是主簿这位置怕不太适合你,你还是继续回去管税收吧。”

钱青:“……”官位都贬了,这也叫不罚吗?

“你,”朱瑙指指窦子仪,“明天起,你是主簿了。”

窦子仪:“……”他还没从被罚钱的心情里缓过来,忽然升官了?!

朱瑙又根据方才众人重现情景时说过的话,佐以几句问话,更加了解众人性情。有人似乎对律法颇有些见解,朱瑙便将人调去管律法。对人事做了简单调动之后,他摆摆手道:“今日先这样吧。你们赶紧去把该整理的公文都整理好,三日之内,全呈上来给我看。行了,走了。”

说罢起身下堂,带着程惊蛰离开了。

一众官吏被他的雷厉风行弄得目瞪口呆,直到他离开以后,人们也久久没有回过神来。

窦子仪经历了先罚后赏,乃是堂中起伏最大的人。他一下就从低级官吏被擢升为了堪称州牧左膀右臂的主簿,可谓官升数级。然而他的心情亦是众人中最快平复的。

朱瑙罚他那半年的俸禄,与其说是在罚他,倒不如说是对州府上下的宣告——他与宋州牧是完全不同的人,人们可以对他畅所欲言,不会在他这里因言获罪。

窦子仪望着朱瑙离去的背影,渐渐的,麻木良久的脸上竟有了一丝笑意。这荒诞的世道,突然变得有些盼头了。

29、第二十九章

有了朱瑙的指挥, 州府中各级官吏总算有了组织, 各自忙碌起来。不几天,破败的州府被修缮得有些样子了, 该请点的损失全请点完成。所有的花名册、账册等亦整理完送到朱瑙手中。

朱瑙看完全部的账册之后,已了解州府所面临的困境,便将相应的官吏们召来商讨治理对策。

人都到齐之后,朱瑙清了清嗓子, 单刀直入:“眼下州府的处境,不必我说, 诸位也当有所了解。我看了花名册,今年百姓的户数与五年前相比,竟不足五年前的五分之一;每月都有山贼抢劫杀人之事发生, 州中治安混乱;而经过厢兵作乱之浩劫, 府库钱粮也几乎被人一抢而空。因此眼下当务之急有三, 一乃安定民生,二乃治理山贼之祸,三乃充盈府库。你们若有什么安民的良策, 尽可提出。”

一位方脸男人率先站了起来。他从前是宋仁透的幕僚,名叫杨成平, 朱瑙急需用人, 也把他留下了。

杨成平道:“朱州牧, 若想安定民生,就必须先治理山贼,要不然民生永不得安定。依我说, 州府当尽快征召新的厢兵,筹划灭贼大计。”

钱青如今虽然已遭贬官,但掌管赋税仍是一个重要职务,因此今日的会议他也来参加了。听了杨成平的话,他忍不住想说点什么,然而屁股刚离开座椅,犹豫片刻,又郁郁寡欢地坐下了。他以前犯过大错,如今已不敢随意抒发意见。

朱瑙瞥了他一眼,道:“钱青,你想说什么?”

有了朱瑙的鼓励,钱青这才壮着胆子开口:“府库现在根本没有钱。征召厢兵需要花钱,讨伐山贼也需要花钱。我们拿什么去剿贼?”

想当初宋仁透还在的时候,同样的话题钱青和杨成平也争论过几次。钱青是主张招安的主和派,杨成平则是主张剿贼的主战派。

杨成平如今底气已比从前足多了,因为事实证明,钱青的方法是行不通的。他高声道:“那就增加税种名目,向百姓征税,充盈府库,以筹备剿贼所需。”

不等旁人反对,他自己又接了下去:“我知道,如果再加税,百姓一定会怨声载道,但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如果不根除山贼这个毒瘤,本州的混乱就永远无法平定。我们必须快刀斩乱麻,先治理完山贼之祸,到时候再行减税,让百姓休养生息,百姓会理解的。”

钱青摇头反对:“现在蜀中遍地是山,遍山是贼,想全部剿灭得花多少时间?得花多少银钱?行不通的!贼还没治完,全州百姓都造反了,谁愿意等咱们减税啊?”

杨成平怒道:“不剿贼,难道你还想再招安吗?你惹得麻烦还嫌不够大吗?”

除了他二人之外,另有一些官员加入进来,两派人马争执不休。

如今州府面临的最大困局,并不在于麻烦到底有多少,而在于这些麻烦环环相扣。想安定民生就得治理山贼,想治理山贼就得花钱,想花钱得先征税,一旦征税民生又要大乱。仿佛一团纠缠的乱麻,怎么理也理不出个头来。

杨成平懒得再跟钱青浪费口舌,直接将目光投向朱瑙:“朱州牧,剿贼吧!”

那日朱瑙曾当众嘲讽过钱青招安之策是胡扯,杨成平相信朱瑙必然会支持他。却没料到朱瑙竟是一脸好笑:“想什么呢?谁让你们讨论怎么治理山贼了?”

杨成平直接就愣住了。这话题不就是朱瑙引出来的吗?不讨论怎么平定山贼之乱,那要他们讨论什么?

两派人马停止争论,大堂里总算安静下来。

窦子仪这时才终于起身:“方才州牧都已经说了,当务之急有三,第一是先要安定民生,第二是治理山贼之祸,第三才是充盈府库。州牧所问的,也是安民的良策,你们反倒争论起如何治理山贼,甚至还说起要加税,岂不完全颠倒?依我说,如今州府名下各类苛捐杂税实在太多,百姓早已不堪重负。我们首要做的,理当是免除各类捐税,恢复百姓对州府的信任。”

众人愣愣地看看窦子仪。刚才朱瑙的确说了三点要务,但没人在意他说的顺序,他那不就是随口一说么?

有人甚至怀疑窦子仪是在胡乱揣测长官意图,把马屁拍到马腿上了。说别人颠倒,他自己才颠倒了吧?!怎么想顺序也该是筹钱、灭贼、安民,怎么可能是先安民、再灭贼,最后筹钱??

没想到朱瑙竟然顺着窦子仪的话说了下去:“确实,苛捐杂税太多了,连百姓使用水利灌溉田地都要另立税名,这都是谁想出来的?我找你们来便是问问,哪些捐税是可以取消的,尽早取消了才是。”

众人这下彻底傻眼了。不加赋税就算了,居然还要减税?!

杨成平立刻站出来反对:“州牧,万万使不得啊!不先剿灭山贼,百姓何来的安定可言?有多少百姓就是因为被山贼迫害,无路可走,才自己也做起山贼来迫害他人!治理山贼才是首要之务啊!”

朱瑙双手交叉,耸肩道:“我不这么觉得。被山贼迫害而成山贼的只是极少数吧,据我所知,多数百姓归根结底还是受不了官府的盘剥才落草的。”

杨成平一愣:“怎、怎么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