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立刻想出几个例子,道:“州牧怕是不太了解。今年阆中新冒出头几个山寨,原本都是农户。他们做农户的时候常年遭受山贼的侵扰,一到秋收就被山贼打劫,余下的粮食根本不够吃。他们没了活路,只能被迫弃田出走,举村举乡另立山头,还开始打劫别的村庄。这种事情,怎么能算作官府的过失呢?”

朱瑙平静道:“他们是因为被山贼打劫而活不下去?难道不是因为他们被山贼打劫之后,还要被官府盘剥才活不下去的吗?即便他们当了山贼,仍然得和其他山贼争抢地盘,争抢粮食,也并没有天下太平。唯一比从前好的,只是他们当贼之后就不用再给官府缴纳赋税了。”

杨成平显然没想到这一层,顿时哑口无言。

表面上看,的确有不少百姓是被山贼逼成山贼的。以前他们好好地种着地,山贼一来,他们受不了了,就自己也跟着大举贼旗闹事。这可不就是山贼惹出来的祸害吗?但要是仔细想想就会发现,事情并不是如此简单。如屠狼寨那样赶尽杀绝的山寨只是少数,大多山贼还是这里抢一波,那里偷一波。对于老百姓而言,他们或许能承受得住官府的盘剥,又或许能承受得住山贼的侵扰,但是既要承受官府的盘剥又要忍受山贼的侵扰,两者相加,便彻底断绝了他们的活路。他们不得不落草为寇,至少当了贼,就不用再向官府交钱了。

窦子仪接茬道:“山贼的日子并没有那么好过。山贼在山中建寨,山林可耕田地稀少,大寨尚能向过路商旅收取保护费,小寨往往只能依靠山产和打劫为生,也只是勉强过活罢了。如果做农户能比做山贼富足,那就不会再有更多农户落草为寇,而一些小山寨兴许还会主动弃寨归田。因此朱州牧将安定民生放在首位,此诚正道坦途也。”

经他们这么一说,堂中原本争论不休的官吏全都偃旗息鼓了。如今蜀中已然烧起一把大火,招安也好,剿匪也好,官员们一直在争论的都是应该用什么方法灭火。而朱瑙此举,意图不在于灭火,而在于控制火势,让火不要再烧得更旺了——这一点非常重要。要知道官员以前折腾的一切方法非但没灭火成功,还都往火里添柴加薪,导致火势一发不可控制。

说服众人之后,朱瑙将各项捐税名目摆上台面,让官员们商讨,有哪些捐税确有保留的必要。其余能够废除的一概废除。

讨论的过程中仍然有许多争议。大多官员虽然都同意要先安民,可是朱瑙要求将苛捐杂税剔除十之八|九,大家却又意见颇多,反对者不在少数。

当朱瑙大笔一挥,划掉几项捐税名目时,钱青终于忍不住了,忧心忡忡地开口:“州牧,真的使不得啊!”

朱瑙抬眼看他:“怎么了?”

钱青哭丧着脸道:“是,是,安定民生应当放在首位。可我不明白,为何州牧会将充盈府库放在最后一位?减税的政令一旦推行,就不好朝令夕改了。而想要治理山贼之祸,无论是剿是抚,都要花费大量银钱!我们府库里就剩那么点钱了,还不一定够大家吃饭,官吏的俸禄都发不出来,到时候怎么治理山贼啊?”

提到官吏俸禄,不少官员脸上露出了复杂的表情。这其实也是他们担心的问题,只是一直没好意思开口问,所以在免除各项赋税的时候,他们想了许多理由来反对。

朱瑙环顾众人神色,心中便已知晓他们的担忧。

他放下手里的笔,淡淡一笑,道:“诸位,如今州府如此困难,要是秋天发不出俸禄,那就先欠一段时间呗。等到府库有钱的时候,马上给你们补上,利息也不会差你们的。我上任第一天就说了,你们从前的过错,我都前情不计。难不成前些年贪的钱财,还不够你们照顾家小生活?不够你们安心为官府办事?如果你们之中有谁从未贪腐,短了几个月的俸禄就生活困难,那就来找我,我个人补贴你们,总不会让你们饿肚子的。”

说完之后,他往椅背上一靠,笑得愈发温和:“本州牧如此宽宏大量,相信你们也一定会加以体恤。”

“乒!”一直站在他身后的程惊蛰面无表情地拔刀出鞘,眯了眯眼,眼中闪过凶狠的光芒。然后他才慢慢收刀回鞘。

众人吓得一哆嗦,哪里还敢多话?

钱青抹了抹头上的冷汗,硬着头皮道:“呃,官员俸禄之事还在其次,主要还是山贼……”

朱瑙漫不经心地摆摆手:“山贼不是什么大事,我心里已有主意,你们不必太担忧。继续讨论还有哪些安抚民生的策略吧。”

众官员再次目瞪口呆。明明治理山贼才是最困难的事,一着不慎,就有可能引来灭顶之灾。怎么到了这位新州牧嘴里,居然成了不是什么大事??他们简直怀疑这位新州牧是不是年纪太轻不懂事。可这段时日接触下来,朱瑙又不像是个绣花枕头。

一时间,众人都已糊涂了。这朱州牧到底是狂妄至极,还是天纵奇才?

30、第三十章

翠屏山附近的白水村, 本该是农忙时节,此刻田地里却没多少人在忙碌。村中的男子们大都聚在村后的池塘边,神色凝重地商量大事。

“村长, 下决心吧!”

“这样的日子不能再过了, 村长你带我们走吧!”

“是啊, 你说一句话,我们全村人都跟着你。”

被称呼为村长的是个五六十岁的长者, 姓孙,也被人称为孙老。此刻孙老满脸犹豫,年轻人们围着他,说要他拿个主意, 可在他看来,人们不是他要拿主意, 而是逼他拿主意。可这个主意实在不好拿。

最近是夏收时节,就在前几天,负责收缴税粮的官吏来了他们村一趟,通知他们马上到收夏税的时候了,要他们尽快筹集钱粮,别等到时候交不出来。

这几年赋税年年都在增加,征税的官吏还十分蛮横不讲理。那几个官吏每次来的时候每人拿一根带刺的藤条, 谁要是拖拖拉拉交得晚了, 或者交不出官府要的数量,官吏们便会用藤条把人狠狠抽一顿,逼着他们把税粮补齐。有时候还会威胁他们, 谁交不出额定的粮,就把谁家的女儿抓走卖到城里勾栏去。

然而不是他们不想交税,而是实在交不出。最近山贼越来越多了,虽然全村的男丁们已经早晚轮流当值守卫田野。可山贼太狡猾了,东割几茬麦,西拔几颗菜。农户们刚打跑这边的,一回头,那边的田已让人扒光了,实在是防不胜防。如今田里就剩下那点作物,要是再被官府收走,村里的人今年就都得饿死了。

如今困境下,农户们再也忍不下去了,也不知谁起的头,人们一呼百应,最后几乎全村每户人家都参与进来——他们决定要造反了!等过几天收税的官吏来的时候,他们要当场杀了那几个混蛋,以报多年来被欺压的仇恨。任人鱼肉的老百姓不做了,全村人一起找个山头,或者自立门户,或者投奔一个山寨,他们也当贼去!

一名年轻人道:“孙老,你还在犹豫什么?难道这样的日子你还没过够吗?那几个狗吏上次可是连你都打啊!”

“我知道。”孙老很无奈,“可是做山贼也不是你们想的那么简单的。现在到处都是山贼,富饶的山已经被人占完了,我们一村的人进山以后吃什么?喝什么?山里还会有豺狼虎豹,非常危险。而且村里有几家媳妇刚生产完,奶都没断,她们的身子受得了吗?”

老人家比较有远见,可年轻人情绪激动,更为了一口气。

一人道:“进山以后,我们这么多人,这么多双手,还能找不到活路吗?大不了……大不了我们也像那些山贼一样,去抢别人的!还不用辛苦干那么多农活了呢!如果我们继续留在这儿,任凭官吏欺压,我们今年就得饿死了!”

“就是啊孙老,不是我们想当山贼,可我们总得找条路,让自己能活下去吧?”

孙老沉默片刻,鼻子一酸:“我在这里住了五十几年了,我实在舍不得走啊……”

这句话让激动的人们也沉默了。有人眼圈发红,背过身去偷偷抹了抹眼泪。

谁不想在熟悉的家乡过着安稳富足的生活呢?可是这日子真的过不下去了啊……

就在此时,一个女子急匆匆地跑了过来。

“村长村长,村头来了两个官差!”

“什么?官差?!怎么这么快就来了!”

男人们大惊,还以为征税的官吏提前来了。一时间怒火涌上心头,众人纷纷捡起锄头、钉耙等农具。

“妈的,不等了!走吧,我们跟他们拼了!”

“拼了!他们想逼死我们,我们也不能让他们活着!”

男人们气势汹汹地朝村头跑去。

“哎,都别冲动啊!”

孙老想把众人劝住,可惜来不及了,血气方刚的年轻人已被愤怒冲昏头脑,只想来个鱼死网破。孙老拉得住那个,拉不住那个。一群人杀气腾腾地向前冲,根本拦不住。孙老只能加快脚步在后面追着。

转眼,众人已跑到村头,打算看见那几个混帐官吏就上前直接给他们的脑袋开个瓢,然而村头的一幕却让所有人愣住了。

只见两个长得虎头虎脑的年轻男人正抱着村里的孩子逗弄,他们手里还拿着点心,喂给孩子吃,孩子开心得咯咯直笑。那两人虽然穿着官吏服,却不是平常来他们这里征税的官吏,而是他们从未见过的陌生人。

村民们瞧见这一幕,都有点不知所措,接二连三刹住脚步。有几个极冲动的,想着官吏都不是好东西,杀了也不冤枉,于是继续往前冲,可还没冲上去就被村里其他人拦住了——毕竟有孩子在场,这样的事情还是别当着孩子的面做为好。

此刻,那两个年轻官吏不是别人,却是陆求雨和王丰收。

州府中有学识的文吏朱瑙大都留用,却大刀阔斧地把底层胥吏撤换了不少。他深知那些胥吏行事狂妄嚣张,狗仗人势,而百姓能接触的往往就是这些胥吏,百姓对胥吏的印象也会影响到对官府的印象。将原本行事嚣张无礼的胥吏裁撤之后,朱瑙从自己的店铺、田庄里调用了一些人,也从长明寨里征调了一些可靠的人手,其中便有陆求雨和王丰收。

他们两人扭头一看,看到一大群手持农具的男人气势汹汹地冲过来,都吓了一大跳。

陆求雨挠挠头,不解地问道:“你们这是干什么?”

村民们面面相觑,不知如何作答。

孙老年老体迈,跑得慢,这时候终于气喘吁吁地追到。他拨开人群跑到前面,看到陆求雨和王丰收二人,也是一愣。

“二位小兄弟是州府当差的?以前怎么没见过?”孙老连忙开口稳住局面。

“啊,对。我们是朱州牧新召的,刚开始当差没两天呢。”陆求雨放下怀里的孩子。孩子的父亲连忙招呼孩子回去。然而由于陆求雨给的点心很好吃,孩子喜欢他,拉着他的裤腿不肯走。

“朱州牧是谁?”孙老诧异道:“不是宋州牧吗?”

远离城镇的村庄大都闭塞,村里的人很少出去,村外的人很少进来,因此对于外面发生的事情,村里的人往往过上好一段时间才会听说。州牧换任这样的大事,已过了好几天了,白水村里还没人知道。

陆求雨和王丰收也是一愣。王丰收立刻道:“宋州牧死啦!现在是朱州牧当任了。朱大善人的名号你们听说过没有?”

村民们面面相觑。他们与外界的沟通太少,还真没听说过朱瑙。

王丰收一拍大腿,道:“你们没听过太可惜了!朱州牧可是阆州出了名的大善人,前年水灾的时候,他特意买了一个大田庄收容灾民,只收灾民十分之一的收成当田租。不光如此,他还请大夫给灾民看病,可不知道救了多少人性命呢。”

村民们都听傻了。宋州牧已经死了?竟然换了这样的人做新州牧?

孙老也有些犯傻,但老人家到底比年轻人沉稳些,忙道:“我们村里有阵子没来客人,还真是刚听说这件事。不知道两位官差小兄弟这趟来是做什么的?”

陆求雨道:“朱州牧上任之后,改革了赋税相关的法令。我们是来宣布新的法令的。”

一听“赋税”二字,村民们立刻紧张起来。有些人原本抓农具的手都放松了,忽然又紧紧抓牢,警惕地打量陆求雨和王丰收,随时准备出手。

要知道州府的官吏经常喜欢说些糊弄人的空话,以前官吏们来征税的时候,还说官府收走他们的粮食是为了保护他们,让他们过上更好的日子。可他们整天被山贼打劫的时候从没见官府站出来保护过他们,反倒是官吏欺负他们比山贼欺负得还狠。这两个新上任的官吏虽说看着面善,可谁又知道是不是和从前一样的路数?刚才那些话,没准也是在忽悠他们。

陆求雨忙道:“朱州牧得知在前任州牧的治理下,百姓竟然需缴纳那么多的苛捐杂税,他非常恼火,所以决定立刻给农户减税。”

村民们听到“减税”二字,纷纷露出了不可思议的表情。已经好几年了,年年加税,这还是头一回听说官府竟然要减税!

孙老急忙问道:“减税?小兄弟,怎么减啊?”

陆求雨一本正经地答道:“一切苛捐杂税全免,往后州府只收田税,税十一。”

四周一片倒吸冷气之声。税十一!!要知道之前各类苛捐杂税加在一块,税率几乎高达十分之五。田里一有收成,官府立刻派人来收走一半。寻常年头还罢了,一旦碰上灾年,以及山贼泛滥之后,收成年年减,税却年年加,这日子是真的没法往下过。他们本想着官府能减免一些杂税,他们或许还能勉强有条生路,哪想到那位朱州牧竟然直接就把税减到了十一!!

有人当场站不稳,差点摔倒在地,幸好被左右两边扶住了。

“十一???真的只收十一???除了田租其他什么都不收???”

王丰收接茬道:“当然是真的了。朱州牧是个爱民如子的好官。他得知本州百姓的日子过得有多疾苦后,心痛得好几天都没睡好觉呢!大家放心吧,以后有了朱州牧,一切都会和以前不一样的。”

朱瑙交给他们的任务,除了让他们向村民们说明新税法,亦希望他们能使百姓明白州府已然万象更新。如此一来,才能让百姓重拾对州府的信心。陆求雨这人比较老实,不太会吹捧人,王丰收则比他油滑些,嘴也甜得多,有他添油加醋,老百姓果然更感动了。

“天呐!”

“竟有这样的好事!”

人群哗然不已。如果说刚才他们还对王丰收的话有所质疑,现在则是完全相信了。这位新州牧,绝对是个大善人啊!!

有几人甚至激动地抱头痛哭起来。他们本来以为已经走到绝路了,谁想到柳暗花明又一村,转机竟然来得这么快。若真的只需要交十一的田税,他们以后再也不用害怕会饿肚子了。

“对了,朱州牧还有交代。”

陆求雨一开口,喧闹的农户们立刻安静下来,竖起耳朵听他说话。

陆求雨道:“他知道本州山贼成患,想要治理山贼之祸。希望大家如果有任何关于山贼的线索,譬如哪个山头有山贼、山寨建在山上的什么地方,山寨里有多少人、山贼是什么出身等等……任何线索都可以,全都上报州府。如果你们提供的线索对治理山贼起到重要作用,州牧会给予奖赏。”

他话还没说完,农户们已经迫不及待地抢着提供线索了。

“我知道我知道!”

“翠屏山里……”

“那些山贼……”

“我不要奖赏,我只要打死那些山贼!”

无数声音混在一起,吵得陆求雨和王丰收头都大了。孙老连忙站出来主持局面,让大家一条一条说。白水村的村民备受山贼侵害,已经跟山贼打了很多交道了,因此他们对山贼也有不少了解。他们一边说,村里识字的人一边记录,回头一起呈交给州牧。

等陆求雨和王丰收把该交代的交代完,该收集的收集完,准备离开的时候,白水村的人对他们的态度已经和先前截然不同了。

“不好意思啊两位大哥。”一个年轻人想起刚开始时他们差点把两人给打了,顿时一阵后怕,也生怕这事会得罪新的州牧,忙找借口解释,“刚开始我们还以为有山贼来了,所以才……你们可千万别生气。”

“对对对,我们以为是山贼呢。两位小兄弟,要不你们留下吃顿饭再走吧,我们给你们煮点好吃的,当吓到你们的赔罪。”村民们忙不迭地解围。

陆求雨、王丰收:“……”

两人对视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出了点心虚。在几天之前,他们的确就是山贼来着……怎么说呢,摇身一变忽然当上官差了,就连他们自己也完全没想到。人生真是充满变数啊……

村民热情挽留,两人只得拒绝:“不吃饭了,我们还得去别的村宣布新法呢,该走了。”

“这么快?那两位小兄弟,我家刚烙的饼,你们带几张路上吃吧。”

“我这还有一筐鸡蛋……”

“不不不,不用了。”陆求雨连连摆手,“朱州牧说了,我们不能随便收百姓的东西。”

“收东西都不让??以前那几个混……官吏,可从我们家抢走了不少东西呢。”

“看来新州牧跟以前的州牧真的完全不一样。唉,他怎么就不早几年来阆州呢?”

“现在也不算晚啊,他来的很及时。”

“对对对,很及时,幸好他来了,要不然我们可就惨了……”

又寒暄片刻,天色已经不早,陆求雨和王丰收与感动不已的村民们告辞,又向下一个村庄赶去。

=====

早晨,官吏们从吏舍里出来,到院子里领早饭。

厨娘已经备好大桶在院子里站着。官吏们排着队依次上前,厨娘用大勺在桶里捞一勺,盖进官员碗里,喊道:“下一个——”

打好早饭的官员走到一旁,用筷子搅了搅碗里的汤水。顿时一脸晦气。

“又是米糊!每天都是米糊就算了,还一天比一天稀!猪都吃得比我们好!”

“嘘……别说了,万一让人听见告诉州牧……”

“告诉州牧怎么了?发不出俸禄,还整天让我吃这个,这官我都不想当了!”

文吏大都住在州府的吏舍里,饮食也由州府负责。由于州府的粮都被作乱的厢兵抢走了,钱也就剩下一点,花销不得不非常节省,官员们每天吃得也越来越差。

窦子仪捧着自己的米糊从抱怨的人身边路过,那抱怨的人警惕地看了他一眼,立刻闭嘴了。到底还是怕真传到朱州牧耳朵里去了。

窦子仪喝完米糊,把碗洗干净,便动身找朱瑙去了。

……

朱瑙正在看公文,忽听外面有人敲门,道:“进来。”

窦子仪推门走进来。

“窦主簿,有事?”朱瑙将公文推到一旁。

窦子仪沉默片刻,开口道:“州牧,州府的伙食太差了。很多人都不满意。”

朱瑙歪歪头,“唔”了一声。俸禄欠一段数日问题倒不大,至少还有盼头。但每日饮食若是太糟糕,的确会影响官员们干活的心情,令他们消极怠工。

说到底,充实府库可以不着急,但还是得筹一笔应急的粮款,用来维持州府的运作也好,用来治理山贼也好,做很多事都需要钱。

窦子仪建议道:“要不向富商大贾征税?”

朱瑙道:“征?不行,还是先借吧。”

窦子仪明白他的意思。现在州府形势太乱,稳定才是要务,对于富商大贾,他们现在得罪不起。而且廊州因为山贼凶恶,倒也没有势力大到会影响州府统治的巨富豪强。

朱瑙思索片刻,道:“你照我说的,写一份借款令。”

窦子仪忙铺开宣纸,研墨。

……

给官员们开完清晨的例会,回到后花园,朱瑙吩咐惊蛰:“你去收拾收拾东西,我们走吧。”

惊蛰茫然道:“去哪里?”

朱瑙眼波流转,意味深长地笑道:“我们去见几个老朋友。”

31、第三十一章

阆州城里最热闹的地方便是茶馆, 此地鱼龙混杂,穷人花几文钱买上一壶清茶,就能在热闹的大堂里和人吹上一整天的牛;富人买几壶好茶, 便能在楼上要一间雅间, 和友人小聚闲聊, 插科打诨。因此,茶馆是城中百姓无所事事时最好的去处。

而各类八卦消息往往也都在茶馆中传播开, 小至城东的寡妇昨夜和谁睡了一觉,大到朝堂里谁当上了新的宰相,茶馆里的话题可谓百无禁忌。

前段时日,茶馆中的热门话题总是围绕着“山贼”“厢兵”“赵屠狼”和“宋州牧”, 而这几日,人们的话题俨然围绕着一个新的人物展开。

午后, 李绅等纨绔子弟刚迈进茶馆,一个名字立刻从喧嚣热闹的茶馆的四面八方传进他们的耳朵里。

“朱瑙……”“朱瑙……”“朱瑙……”“朱州牧……”“朱州牧……”“朱州牧……”简直魔音灌耳,绕梁不绝。

每听到一次朱瑙的名字,李绅的脸色就黑几分。才进茶馆大门,还没迈出两步,他的脸已经黑成了炭。

另外几个人正打算上楼,却被李绅一把拉住。

“我不想在这鬼地方待了, 我们换一家去坐!”

几名纨绔面面相觑。

跟李绅熟的人都知道李绅为什么别扭。他和朱瑙同做药材生意, 药材生意被朱瑙打压得不像样还罢了,先前他学着朱瑙做麦秸的生意,又被朱瑙狠狠算计了一回, 简直赔得血本无归。想以前,这家伙吃穿用度一向挥霍,一件新衣服沾上一滴油星子就不要了。现如今,吃了一半的烧饼不小心掉到地上,他还得捡起来拍拍继续吃。他又怎能不对朱瑙恨得牙痒痒?

张翔笑道:“李绅,不是咱们不愿意换。只不过若想找间茶馆坐,那全阆州城每家茶馆,咱去哪儿都是一样的,都避不开那两个字。”

另一名纨绔一脸晦气道:“得了吧,别说茶馆了,去哪儿都一样。我昨个儿去勾栏,正跟姑娘高兴呢。隔壁屋那男人,大约摸是完事儿了,就跟姑娘吹起牛来。他吹别的还算了,偏偏一个劲儿地吹他跟新上任的朱州牧喝过茶吃过饭,满口朱州牧怎么怎么厉害,朱州牧怎么怎么聪明……听得我当时都硬不起来了。简直败兴至极!”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众人顿时笑作一团。

李绅设身处地想了想,要是他办事的时候有人在他耳边不停念朱瑙的名字……他简直吓出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当日跟着朱瑙做麦秸生意的不止李绅一个,这帮纨绔大都有参与其中。只是他们或出手早,或囤得少,都没有李绅亏得多,有人甚至还小赚了一笔。

几人插科打诨,最终还是进了茶馆,上楼要了一间雅间。

虽说不爱听别人讨论朱瑙,那也是因为他们嫉恨朱瑙,不乐意听别人说起朱瑙有多厉害。等他们自己开了话题,其实话题仍然是围绕着朱瑙的。

“也真是奇了怪了,他怎么突然就当上官了?还一当就当州牧。我刚听说新官上任的时候,还以为是同名同姓呢。”

“我也是,我听说这事儿的时候都以为自己在做梦。到现在好几天了,我还是觉得很不可思议。”

“我听州府的人说,这个州牧的位置本该是别人的,不知为什么,官印落到朱瑙手里,他就趁机出来顶替了。”

“什么?!他胆子也太大了吧!这要被人查出来,他不会被治罪吗?”

“他胆子大,难道你第一天知道?不过这年头,什么荒唐事没有?谁又能来管呢?”

这些纨绔子弟里,张翔一向是最觉得朱瑙厉害的一个。他道:“你们说的那是一个版本,我也听说了另一个版本。据说是朝廷想认回朱瑙这个皇室宗亲,因此特意封他做州牧,以便来日将他召回京城。”

立刻有人问道:“召他回去干什么?退一万步说,就算他真是皇室宗亲吧,宫里缺他一个?”

“这……皇室还真缺子嗣来着……听说皇帝年轻多病,未必还能活多少年,而且到现在一个儿子都没生呢。”

“我的天,照你这么说,朱瑙要是被朝廷召回去,那是要立他做皇帝啊?”

说这话的人是在讲一个笑话,大家也确实都跟着笑了。可笑着笑着,不知谁的笑容率先僵在脸上,屋里的笑声渐渐越来越弱。最后气氛竟然凝固了。

读过史书的人都知道,当天子无嗣、权臣当政时,当政的权贵往往喜欢从宗室的偏枝旁脉里选择一个落魄之人作为皇储,这样的皇储背景干净,不会自带一大派系的人前来夺权,而且易于掌控,有利于权贵们继续把持朝政。所以,刚才那个玩笑,还真不是不可能发生的……

一想到朱瑙跟皇帝这个词沾上边,纨绔子弟们脸上的表情瞬间变得惊恐。

雅间内仿佛忽然入冬,人们寒毛耸立。

终于有人打破沉默:“呸呸呸!这都胡说什么呢?什么皇室宗亲,那不是朱瑙自己胡吹的么?你们还当真了啊?!”

“就、就是啊,别说这么吓人的话,我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哈哈……只是开个玩笑……”

纨绔们拍拍胸口,抹抹冷汗,赶紧又说起朱瑙的坏话,以安定心神。

“话说回来,什么州牧不州牧的,这官就是送给我我都不要当!现在当官的多遭人恨呐?指不定过几天就有人放把火把州府给烧了。”

“就是啊。州府的钱粮都被厢兵抢走了,连官吏的俸禄都发不出来。你们说朱瑙要怎么当官?难不成他要拿他自己的钱财贴补州府?那也不够啊。”

李绅听到这里,心中暗爽:“你们替他操什么心?这不是好事吗?早就该他尝尝受穷的滋味了!”

正说着呢,外面突然有人敲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