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屠狼一面擦着头发,一面走到主座坐下,问道:“如何?”

一名当家道:“人头和人彘都已挂在山门上了,命令已传下去。谁若有贰心,一经发现,伍长直接行刑。否则,伍长连坐,什长受罚。”

赵屠狼满意地点头。在如此严密的管制下,他就不信谁还有胆量逃走或造反。

“寨主,”一名当家道,“我听说前日青头寨也归降州府了。”

赵屠狼皱眉,冷笑道:“是吗?又一窝没用的废物。”

“说他们是废物,都辱没了废物二字!”另一名当家义愤道,“那些蠢货的胆子怕只有米粒大,出了那么点小事,就被州府吓得尿裤子了!”

又一当家有些担忧:“那些废物死不足惜。可他们全都归顺之后,恐怕州府会能集中精力来对付我们。”

“那又怎样?难道我们还怕了不成?厢兵六百人,我们也有六百人。当初抢了府库,我们手里人人有刀兵,不比虞长明带出来的那些废物能打?别说他们不敢来攻山,就是我们下山杀到州府去,他们都不是我们的对手!”

“他们是不敢强攻,但是那个朱瑙诡计多端,他围剿黑山寨就耍了不少花招。也不知道他会用什么法子来对付我们。”

赵屠狼冷冷道:“我量他也不敢强攻。我猜他会暗中派人联络你们,挑拨离间。”

几名当家一愣。

赵屠狼虽残暴,却也不是无脑之人。若不然如此庞大一个山寨,他是无法驾驭的。他有参军的经历,非但学到了军中制度,亦了解一些兵法心计。他心里清楚,州府是不可能强攻隆城山的。不说没有胜算,代价太大,从州牧到厢兵本人,都不愿为之。想来想去,州府最有可能做的便是挑拨离间,分化他的山寨,然后逐一击破。

立刻有当家冷笑道:“我们几人都是出生入死的结义兄弟,挑拨离间?他敢来试试!”

“就是!我们今生都会追随大哥,绝不可能有贰心!”

“哈哈哈哈哈哈,他若真敢挑拨离间,怕是不知道大哥的厉害。我们寨中制度如此严密,我们十人又是一条心的兄弟,就是他那破州府四分五裂,都不可能撼动我们屠狼寨!”

众人纷纷表起衷心来。他们固然有在赵屠狼面前表现的意图,却也大多出自真心。

这些人都是累犯罪恶之徒。他们心里很清楚,想要继续逍遥下去,就得让屠狼寨有更大的势力。一旦屠狼寨被削弱,州府不可能放过他们之中的任何一个人。他们唯一的出路就是跟随赵屠狼,绝不可能受到州府的诱惑。

赵屠狼勾起嘴角,眼中闪着残虐的光:“我倒真想看看,那个‘朱皇子’能使出什么花招来。”

众人正说着话,忽有一人神色从忙地跑上来。

“寨主,寨主,大事不好了!”

众人回头一看,来的人乃是孙二。孙二是刘当家的一位得力手下,而刘当家便是今日带人出去打劫的那位当家。孙二此刻竟然浑身是血,狼狈不堪。

众人顿时变了脸色。

“怎么回事?”赵屠狼眼神一厉,“老刘呢?”

“刘当家被、被杀了!”孙二颤声道。他满脸惊恐,显然刚刚经历了一场可怕的事。

“什么?”赵屠狼不可置信,“你们碰上官兵了?!”

“不,不,不是官兵……”孙二摇头道,“是哗变!刘当家带出去的人都哗变了!大家自相残杀,剩下的人,全、全跑了!”

赵屠狼和那几名当家都惊呆了。自相残杀?!哗变?!

“不可能!”立刻有人跳起来反驳,并且抽刀指向孙二,怀疑他造谣生事。“你是谁派来的,有什么居心?!”

孙二脸上一片惨淡:“真的啊!刘当家的头都被人割走了!”

几名当家愈发恼怒,有人上前用刀架住孙二的脖子,逼他说实话。

不怪他们不相信。赵屠狼那一套治下之术非常有效,寨主管制当家,当家管制什长,什长管制伍长,伍长管制手下。只要有一两个人怀有贰心,伍长就会立刻惩治他们。若伍长怀有贰心,也会被什长惩治。谁治下不严,谁就会连坐。这样的情况下,人人自危,很难有人联合起来筹谋造反,又怎么可能发生哗变?!

赵屠狼怒道:“到底怎么回事,你给我说清楚!”

孙二哆哆嗦嗦从怀中抽出一张染着鲜血的布告,递了过去。

最近的一位当家伸手接住,还没来得及看,就被赶上前来的赵屠狼劈手夺过。

那是一张官府发布的悬赏令,看墨迹纸张官印的颜色,显然是刚刚发布不久的。

“屠狼寨山贼罪恶昭彰,官府决心惩治,特此重金悬赏。得寨主赵屠狼首级者,赐黄金百两,良田十亩……”赵屠狼看了头一句话,冷笑不已。

这并不是州府第一次对他发出悬赏令,他被通缉数年,悬赏令发了一张又一张,此番官府又将悬赏金提高了不少。然而他并不畏惧。黄金百两又如何?这么多年了,可没人有本事取他的首级!

悬赏令很长,这还只是刚开始,他又继续往下看。

“屠狼寨十大当家,刘冒、张村、张栓、包大头、金流水……得其首级者,赐黄金三十两,良田八亩。”

赵屠狼眉头一皱,笑容敛了几分。他手下的十位当家亦在本次的悬赏行列中,悬赏金也很高。这十人都被是常年被通缉,也不是头一回了。所谓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这样的重金可能会引得一些人蠢蠢欲动。不过只要他加强镇压和惩治的力度,应当也不成大患。毕竟几十两黄金和性命比起来,那些山贼还是会以性命为重。

这张悬赏令写到此处,还没有完。赵屠狼心中有种不详的预感,稳了稳心神,继续往下看。

“得屠狼寨什长孙乾坤、郭苗、陆林……等任一什长首级,可领黄金五两,良田五亩。”

“得屠狼寨伍长金大忙、常卫……等任一伍长首级,可领黄金三两,良田三亩。”赵屠狼睁大眼睛,瞳孔收缩。悬赏的范围竟然到达了他手下的伍长和什长?!

悬赏令上还有最后一段话。

“凡立功者,若为戴罪之身,且不在悬赏之列,即可功过相抵,既往不咎;

凡立功者,若为戴罪之身,且在本令悬赏之列,亦可凭功绩大小宽罪论功。

特此宣告,各宜凛遵!”

赵屠狼将最后一段话反复看了数遍,脸上的笑容彻底消失,如坠冰窖,浑身发冷。

这张悬赏令根本不是给平民百姓看的,就是发给他屠狼寨上下的每一个山贼看的!他强力镇压,层层管制,官府却反其道而行之,从底层动摇人心。他让伍长什长管控普通山贼,官府就煽动普通山贼杀伍长什长谋取赏金;他让当家管制什长伍长,官府就煽动伍长什长弑上以求免罪!

如何不哗变?如何不哗变!

何其歹毒?何其歹毒!!

赵屠狼头一次感到眩晕,急忙将悬赏令揉成一团,厉声道:“快,快!压住消息,决不能让这张悬赏令在寨中传开!”

然而已经迟了。他仿佛已经听到山下传来的喧闹声和喊杀声了……

44、第四十四章

成都府的后花园内, 一名肥头大耳的中年男子坐在太师椅上,一名妙龄少女站在他身后为他捏肩;两名少女跪在他腿脚两侧为他捶腿;还有一名女子坐在一旁的石凳上,膝头搁了一碗葡萄, 正在剥葡萄。每剥完一颗, 她就送到中年男子的嘴边。

中年男子满脸痴乐享受, 时而摸摸捏肩女子的手,时而捏捏捶腿女子的下巴, 当葡萄送来的时候,他又色眯眯地含住送葡萄女子的手指吮吸,发出令人恶心的声音。

此人乃是成都尹袁基录,执掌成都府的最高官员。

后花园内另有两名男子, 一名较年长的就坐在袁基录的对面,面不改色地整理着手中的公文;另一名较年轻的则远远地靠在回廊边的立柱下, 毫不掩饰脸上的嫌恶之情。

此二人皆是袁基录手下副官,是成都府的两位少尹。坐在袁基录对面的那位名叫徐瑜,三十七八的年纪,身材白胖,面容和蔼可亲。他手中攥着一张公文想要递给袁基录,不过一众少女围在袁基录周围,他无处下手, 只能尴尬地继续攥着。

“府尹, ”徐瑜道,“阆州那里又有新的动静。几日前,阆州牧发布了一张通缉令……”

“哦?”袁基录饶有兴致, “又是阆州?通缉令?怎么写的,你念给我听听。”

成都府管辖蜀地八州,而阆州便是八州之一。从名分上说,袁基录正是朱瑙的顶头上司。

徐瑜于是拿回通缉令,一字一句地给袁基录念了起来:“屠狼寨山贼罪恶昭彰,官府决心惩治,特此重金悬赏……”

听前半部分时,袁基录都有些漫不经心的。阆州乃是他的辖地,也是蜀地山川最多的州。阆州山贼之祸有多严峻他早就知道,阆州颁布对山贼的通缉令也不是头一遭了。

而当徐瑜念到对屠狼寨伍长、什长的通缉之时,袁基录“咦”了一声,终于松开了正在把玩的少女的手。

等徐瑜念完整张通缉令,袁基录有些愣怔,茫然地伸出手。徐瑜忙将通缉令递过去,袁基录接过,自己又来回看了两遍,才终于彻底明白这张通缉令的意思。

他目瞪口呆:“这、这也行?”

想了想,又疑惑道:“阆州牧哪来这么多钱悬赏?他们不是才被山贼打劫过么?”

徐瑜耐心地解释道:“府尹,打劫他们的山贼正是此次被悬赏的屠狼寨。一旦屠狼寨被平定,之前被劫走的赃物自能缴回。再则那新的阆州牧朱瑙乃是商人出身,听说他自己出了一笔钱,又问阆州的商人借了一笔钱,用来充盈府库。”

还有些话徐瑜没有说。当他第一次看到这张悬赏令的时候,简直拍手叫绝!看起来州府要花不少钱悬赏,实则仔细算算,根本花不了多少钱。一旦计谋成功,屠狼寨必然大乱,山贼互相残杀,杀到后面,还不是杀的稀里糊涂?等山贼真提着人头去领赏的时候,肯定会有许多冒领者。州府亦可以此为借口,严格审查,那些山贼又如何能证明自己提的是被悬赏者的人头呢?他们还敢与州府计较不成?

退一万步说,即便阆州府大方,如实发放赏金,也不过耗费几百两黄金罢了。哪一种治理法不要花这么多钱呢?再算上最后能缴回来的赃物,这笔买卖简直稳赚不赔!

袁基录花了些时间也想明白了,登时吃吃笑了起来:“没想到这个朱瑙还真有几分本事啊。那个屠狼寨怎么样了?”

徐瑜笑道:“府尹觉得呢?”

阆州虽在成都府治下,然则成都府建府于蜀地西南,阆州却在蜀中,两地有山川相隔,又有山贼把持道路,消息来回也需数日。这通缉令刚出,立刻有人送来,屠狼寨的下场还未听说。不过已无悬念了。

袁基录哈哈大笑:“好,好!有意思!”

站在回廊边的年轻人一直没说过话,此刻却发出一声冷笑:“袁基录,我早提醒过你。那人胆敢冒领阆州牧,还敢自称皇室遗珠,必定是个狼子野心之徒。你那时尚有遏制他的机会,你却置之不理。现在纵你想管,也管不住了!”

园内众人纷纷向回廊望去。回廊下的男子年纪很轻,不过二十五六模样,却衣着华丽鲜美,官位颇高。他相貌英俊,眉宇如剑,一双丹凤眼中满是嫌恶。此人名为卢清辉,是成都府的另一名少尹。

成都府一名府尹,两名少尹,此三人乃蜀地官职最高三人,按说少尹为府尹副官,对府尹应当多有尊敬。然而卢清辉与袁基录同是权贵出身,卢家的势力还比袁家更大一些。卢清辉年纪轻轻就已当上少尹,又有才干,对荒淫无道的袁基录根本看不上眼,也从来不给他面子。袁基录对此也没有办法。

袁基录不以为意:“哎呀,瞧你说的。区区一个阆州牧,还能造反不成?我不过想看看他有多大本事,才一直没去管他。真要管,怎可能管不住呢?”

卢清辉不屑道:“那你就将他召来试试。你看他会不会来?”

袁基录一怔,正要说什么,徐瑜却赶紧打起了圆场:“我们未见过那位阆州牧朱瑙,说什么都是胡乱揣测罢了。依我看,朱瑙的行事固然有些胆大妄为,可如今天下局势混乱,用人当不拘一格。他有本事为府尹分忧,与其遏制他,倒不如将此人好生利用起来,让他为府尹分忧解难啊。”

卢清辉眉峰高挑,盯着徐瑜看,想从他脸上看出什么。然而徐瑜一直是那副温和带笑的样子,胖嘟嘟的脸颊把眼睛挤成一条小缝,让人很难看出的心绪。

袁基录显然更认同徐瑜的说法,又躺回太师椅上,示意女子继续为他剥葡萄:“说的是。本尹宽宏大量,用人不拘一格。徐瑜,你去写一份表彰书,夸奖阆州牧治理山贼有功,再准备些礼品,一并派人送去,”

卢清辉听闻此言,翻了个白眼,不再废话,扭头就走。

不多时,徐瑜追了出来:“清辉,清辉,等等我。”

卢清辉放慢脚步。他虽厌恶袁基录,但徐瑜为人勤奋肯干,脾气又好,两名少尹的关系还算不错。

徐瑜赶上来,道:“清辉,听说那位朱州牧年纪跟你相仿,我要给他备礼,你觉得备些什么礼他会喜欢呢?”

卢清辉神色复杂地盯着他看:“你为什么要撺掇那个蠢货养虎为患?”

徐瑜左右看看,见四下无人,笑了笑,低声道:“袁府尹未必有你想得这么蠢,他自有他的为官之道。你方才都说了,现在纵使我们想管那朱州牧,也已经管不住了。既然管不住,何不好好拉拢呢?”

卢清辉双眉紧锁:“拉拢?拉拢他干什么?拉拢他为我们所用?你觉得他会听我们的?你看看他做的事,哪一桩,哪一件不是胆大包天!”

徐瑜手中还穿着刚才呈给袁基录看的悬赏令,不由垂眸看了一眼,赞同道:“是啊,他是胆大包天,但他也真有才干不是吗?”

“就是因为他有才干!”卢清辉有些急了,“有野心不可怕,既有才干,又有野心才最可怕!若再放纵下去,何止是养虎为患,简直是要天下大乱!”

徐瑜笑了笑,态度仍是平和的:“那你觉得该怎么做呢?”

不等卢清辉开口,徐瑜竟然自问自答地接了下去:“朝廷为防兵祸,实行军政分家。我们偌大一个成都府,手里连点兵权都没有。征发来的几千厢兵,只能做杂役,根本不堪一击。朱州牧却自己整编了蜀中第一大寨长明寨为厢兵,同样是厢兵,恐怕他那几百人,比我们手里的几千人更能打,不是吗?”

顿了顿,又接着道:“对,他胆大包天,区区一个州牧,竟敢擅改税法。可他这一改,必成阆州百姓的人心所向。他不光有兵,还有民心。我们能拿他怎么办?”

卢清辉瞪大了眼睛看着他。徐瑜说的这些,他当然知道,正是因为他知道,才会说出他们已经管不了朱瑙的话来。可他说这话的时候,是忧心忡忡地说的。而徐瑜说的时候,竟然满怀欣赏之情!

“你疯了?”卢清辉不可思议,“你……你……”

徐瑜垂下眼,将方才流露出的那点情绪敛去,抬眼时又是和蔼的:“清辉啊,别把事情想得太坏。既然他有治理的才干,为了我们蜀地的百姓着想,自然拉拢他才是上策。若要遏制他、打压他,万一引起动荡,实在得不偿失。”

卢清辉退了两步,满脸的不认同:“胡说八道!有才干又如何?千年以来,哪个乱臣贼子没有才干?你说为了蜀地百姓着想,可知放纵这样的人才是祸害天下百姓?天下分崩、社稷不宁,就是这样的人引起的!他连皇亲都敢冒充,我看他是有窃国之心!”

徐瑜无奈地叹了口气:“他就是个阆州牧,何至于呢?老弟,不要想太多啦。”

卢清辉双眉紧锁,烦躁地“啧”了一声。

朱瑙是今年年初坐上阆州牧之位的。因为蜀中局势混乱,山贼肆虐,消息传到成都府的时候其实已经过了将近半个月。朱瑙那套鬼扯的说辞或许能说服阆州的百姓和官员,可唬不住成都府的官员们。他们当即便知,原任者怕是出了什么事,被朱瑙顶替了。

按说冒充朝廷命官乃是大罪,成都府应当立刻出手管制。然而那时蜀地有多起流民聚众闹事的事情发生,卢清辉忙着整顿流民,分身乏术,只能向袁基录进言,让他立刻惩治朱瑙。谁想到袁基录嫌阆州被山贼弄得一塌糊涂,不高兴接手这个烂摊子,甩下一句谁接手阆州谁倒霉的话,竟然就这么放纵了朱瑙。

结果过了几个月的时间,朱瑙非但没倒霉,还把阆州治理得有条不紊。他变革税法,立刻稳住了流民乱象。又通过种种举措,居然连山贼之祸都平定了!等卢清辉有空想管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好了好了,”徐瑜劝道,“阆州的事我自会想办法妥善处理的,你就不必管了。有我盯着,你放心吧。你刚忙完秋税的统筹,好好休息几日,可别累坏了身子。”

卢清辉冷眼打量着徐瑜,隐约察觉到了什么。他眯了眯眼,警告道:“老狐狸,别太油滑,小心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卢清辉就是这样的性子,连袁基录他都不放在眼里,自然也不多给徐瑜面子。

徐瑜却丝毫不恼,只是笑。

卢清辉一甩袖子,扭头大步离去。

徐瑜望着他的背影,淡声道:“世家子,别太清高,小心断了自己的后路。”说罢耸肩,捧着通缉令自做事去了。

45、第四十五章

花开两朵, 各表一枝。

正如徐瑜所料,阆州府颁布通缉令之后,成效立见。

两三年来, 赵屠狼以残暴统帅屠狼寨, 屠狼寨上下数百人无一不怕他, 也无一不恨他。可虽然人心背离,寨中严密的组织让山贼们难以集中谋划反叛, 甚至逃脱都难,才不得不效命于赵屠狼。

然而这一切都被朱瑙的悬赏令撬动了。

当悬赏令的内容在屠狼寨上下传开,当第一个山贼有所动作时,人们甚至不需协商和约定, 仿佛已有了天然的默契。从一开始的不约而同,到最后的争先恐后, 屠狼寨自下而上地哗变了!

据隆城山附近的百姓说,山中的喊杀声整整响了一天,无数鸟兽惊走,天地为之变色。

山里的乱局持续了两天才彻底结束。两天后,虞长明带人上山接手残局的时候,山上已是一片狼藉,满地血肉。残杀无数人的土匪们, 终于也都倒在了别人的刀下。

有一件事连朱瑙都倍感意外——他本以为形势混乱, 可能会有几名要犯的首级缺失。但却没想到,赏金最高的赵屠狼的首级居然无人取得。连他手下穷凶极恶的那十位当家的首级也少了三颗!

若非目击者众多,朱瑙都要怀疑赵屠狼等人趁乱逃走了。不过据大量山贼供述, 除了一位刘姓当家最早在山外就被手下杀了,另外十个人,山贼们杀上山的时候正巧聚在一起商量事儿呢。于是乎,这些家伙一个都没跑成,顷刻就被人群吞没了。

至于为什么少了几颗脑袋?由于在场的山贼太过疯狂,赵屠狼等人都被砍成肉泥了。一堆尸首混在一起,实在无从分辨哪颗是谁的脑袋。于是竟导致州府悬赏金空置。

而屠狼寨劫掠百姓、清洗州府抢来的大量钱财,自然也被州府接收了。原本山寨大乱之后,一些山贼想趁乱带着钱粮逃走,不想朱瑙早有准备,山贼们一下山,厢兵队伍早就在山下关隘处守着了。山贼们只能老老实实把自己拉出来的驴骡、扛出来的箱子双手奉上,还省了厢兵们上下搬运的麻烦。

一车车财物运回州府,州府的官员们都吃了一惊。

“怎么这么多?那屠狼寨到底抢了多少人?”

“抢了多少人?光咱们州府就贡献了多少啊!你想想当初招安的时候,为了给他们发招安金就花了多少钱,再加上后来他们叛乱从府库抢走的钱粮,能不多吗?”

众人回想起先前州府穷困潦倒的情景,不由心有戚戚。

一名官员不解道:“既然他们有这么多钱,怎么还会被一张通缉令搅得大乱呢?咱们给的悬赏金明明也不算很高啊。”

另一人道:“山寨的钱是多,可这钱能分到那些山贼手里么?你想想赵屠狼那性子,他把谁当人看过?”

那人想了一会儿,想明白了,感慨道:“咱们州牧真是洞察人心啊!”

赃物还在一车一车的往回运,讨论的官员们忙止住了话头。缴回来的东西数量太多,院子里都快堆不下了,大家都不好意思再干看着,赶紧卷起袖子上前帮忙整理清点。

……

几日后的清早,官员们齐聚大堂,等待晨会开始。虽然天都还没大亮,然而人人都精神抖擞,喜气洋洋。

不多时,朱瑙到了。

“参见州牧!”众官员齐齐行礼,喊得那叫一个响亮。

朱瑙道:“不必多礼。”

说完打量台下众人,笑吟吟道:“炭火银都领到了吧?还有没领的回头别忘了赶紧去东账房申领。”

官员们都乐呵呵:“领到了领到了,多谢州牧。”

从屠狼寨缴回来的钱粮官员们足足花了三天的时间才清点完毕。这笔钱粮一缴回来,立刻就把府库填充实了。

有钱之后,朱瑙便将之前没有及时发放的官员俸禄都给大家补上了。非但如此,眼下快入冬了,又以炭火银的名义给官员们额外发了一笔补贴。官员们能不乐呵么?

钱还只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州府里的官员当初大多都被屠狼寨给欺压过。屠狼寨做厢兵的那半年,那简直是欺男霸女,无恶不作,最后还把州府给搅得一团乱,杀害了许多官员。州府上下,谁不恨屠狼寨恨得牙痒痒?如今屠狼寨土崩瓦解,官员们比老百姓都高兴。

朱瑙感叹道:“山贼之祸算是平定了,还是有许多烂摊子要收拾啊!”

众官员连忙表起衷心来。

“州牧放心,我等一定尽快完成流民和山贼的安置工作。”

“州牧,我们会在明年开春之前重新统计本州的耕地和人口,制作好新的花名册。”

“我们会尽快拆除各山寨设置在道路上的关隘,打通山路,方便过路商旅通行。”

各级官吏忙不迭地主动揽活儿,积极性甚高。

扫平山贼对于百姓来说或许是大功告成,可对于州府官员来说,这才只是治理的第一步,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善后收尾工作有得这些官员操劳。好在当形势大好的时候,众人干活都有动力,没有人表现出懈怠和厌烦。见到此景,朱瑙也就放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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郊外。

陈武带着一队人马缓缓前行。不多时,前方出现了一座城池。

身后的人赶上来:“陈功曹,前面就是阆州了。”

陈武点点头,回头看了眼自己的队伍。队伍共二十来人,车马上驮着货物,还有人举着大旗,旗帜上书三个大字——成都府。

猎猎秋风吹来,旗帜飘扬,数百米外的人也能看清。

陈武心情复杂,转身继续向阆州走去。

不多时,队伍到达阆州城下。阆州城的守城官兵并未立刻开门,只从城楼上下来一名官兵。

官兵问道:“你们是成都府的?可有牒文?”

陈武掏出早就准备好的牒文递过去。

官兵立刻打开查看,检查无误之后,交还给陈武。然而他仍然没有立刻开门放人,而是道:“请稍等片刻,容我进去通报一声。”

陈武不由皱起眉头:“通报?为何还要通报?”

官兵微怔,道:“我要向州牧通报才能放你们进城。”

陈武眉拧得越紧,加重语气:“我们是成都府的官员,是府尹遣来的使者。廊州牧难道有权阻止我们进城?”

官兵一愣。

城门是极重要的地方,朱瑙早就把守城门的官兵换成了自己的亲信。因此即便陈武搬出成都府来威胁人,守城官兵并没有怕他。反倒是他这一摆谱,官兵变得更警惕,把刚刚检查过确认无误的牒文拿出来又看了一遍,怕他做假似的。

陈武顿时有些恼火:“你……”

还等他没发作,身后一人忽然拉了一下他的胳膊,劝道:“陈功曹,算了算了。守城官兵谨慎一点也是应该的。让他去通传吧,何必为难人家?”

话音刚落,马上又有一个人跳出来,怒道:“这叫什么话?是阆州城的官兵没将我们成都府放在眼里,怎能说是我们为难他!”

“怎么说这里也是人家的地方。”

“什么叫人家的地方,这里难道不是成都府管辖之地吗?!”

“话不能这么说……”

“不能这么说要怎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