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氏发现了丈夫的变化,连忙询问究竟。王六正愁满腔怨言没处发泄,马上一股脑全朝着妻子倒了出来。

“蠢货!那些家伙全是蠢货!”

“奸商,都是奸商!除了我以外就没有一个好东西!”

原来这几天下来,商人们的矛盾越来越多。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小算盘,众人根本没法把力往一处使。不往一处使力也就算了,有些人还暗搓搓算计别人。于是结盟还没结成, 众人反倒先内斗起来了。

王六作为牵头之人, 原本以为自己能有些话语权,也有心想要主持大局。奈何他在商人之中既不是年纪最长的,也不是生意做得最好的, 压根没人搭理他。每次他想说点什么,都会招来一堆拐弯抹角的冷嘲热讽,简直把他气得够呛。

刘氏听了这话,也是大吃一惊,不解道:“你们前几天不是谈得挺好的么?你还说这事肯定能成。怎么这两天忽然就闹成这样了?”

“废话!”王六唾沫星子乱喷,“头几天我们压根就没聊怎么办事,光顾着在那儿放狠话了,能不聊得开心吗?这两天开始讨论每个人要拿多少本钱,要出多少力,那帮家伙就开始一个比一个躲得快……能不翻脸吗?!”

刘氏目瞪口呆。

王六又是一阵怒骂,把人祖宗十八代都问候了一遍,心里的怒气才消减些。

怒气过去之后,他冷静思考了一会儿,叹道:“唉!我愿本以为那非奸粮行只不过是财大气粗,舍得砸钱,才能把生意扩张得如此快。现在想想,也不知道他们的大东家是谁。必定是个很厉害的人。光是他能把这么多人管得服服帖帖,全都照着他的意思做事,就足够让人钦佩了!”

话是这么说,往后的几日里,王六仍抱着一丝希望,继续去找其他商人商讨结盟的事。毕竟若不想法自救,他们就只能坐以待毙了。

然而还没等他们拿出一个可行的计划,结盟之事眼瞅着就要泡汤了——有几名粮商忽然退出了商讨。要是别人还算了,偏生这几个都是城里生意做得最大的。他们这一走,余下一群小商人要怎么办?

这下王六可彻底慌神了。

还没等他想出解决的对策,一个更坏的消息传进了他的耳朵里。

……

“老六,老六,等等我!”

王六从茶馆出来,正往回家的方向走,忽听背后有人叫他。他回头一看,原来是城里的另一个粮商张明。

张明追上王六,神神秘秘地将他拉到一旁:“你听说了没有?”

王六一头雾水:“听说什么?”

张明左右张望一番,道:“你知道老李、老马为什么不来跟咱们商量怎么对付非奸粮行了么?”

王六立刻问道:“为什么?”

张明道:“我也是刚听老李家伙计说的——非奸粮行找上他们了,想让他们也加入粮行!他们答应了,就抛弃我们了!”

“什么?!”王六震惊了,“让他们加入非奸粮行!怎么加入啊?他们又不是阆州的商人!”

张明好笑道:“你以为非奸粮行都是阆州人在经营?根本不是那么回事!这非奸粮行之所以能扩张得这么快,因为他们每到一个地方都会找当地的粮商合作。当地粮商加入他们,挂上他们的招牌,照着他们的规矩办事,可其实经营的还是当地商人。要不你想,他们怎么可能半年时间就把店开到六个州?他们哪能打通那么多关系,哪能招到那么多人手啊?”

王六目瞪口呆:“这、这……你怎么知道的?”

张明解释道:“我在龙州有亲戚,前两月非奸粮行在龙州开业。我亲戚知道我在绵州经营粮铺,也知道非奸粮行很快会到绵州来,所以提前写信知会我了。果不其然,非奸粮行还是这套把戏。”

王六起先诧异,随后陷入沉思。

他全家老小都在绵州,也没什么别州的朋友,因此这些事情他压根没听说过。他光知道粮行是阆州商人办起来的,却没想到,原来是这样的经营法子。

他沉思片刻,问道:“那些阆州人没来找过你?”

张明摆手道:“找我?他们能看上的都是大粮商,我就开那么一爿小店,哪能入得了他们的法眼?再者说了,就算他们找我,我也不想加入他们。你说我原本生意做得自由自在,他们这一来,我就得挂上他们的招牌,还得照着他们的规矩办事,凭什么呀?他们那规矩可多了!我才不乐意呢!”

王六想了想,道:“也是。我们凭什么听他们的?——不行,既然是这么回事,我可得赶紧找老李老马他们去。”

张明连连点头:“对对对,你赶紧去劝劝他们。要是他们真的加入非奸粮行,我们再怎么结盟也没用了。”

王六二话不说,掉头就走,径直照着老李的店铺杀去。

=====

李富正在后院里看册子,伙计忽然匆匆来报:“东家,王六来了我们铺子里,说有事想见你。让他过来么?”

李富听到王六的名字,便知道怕是又跟城里粮商结盟的事情有关。他不耐烦地摆摆手:“告诉我我不在,让他回去吧。”

伙计得了命令,回头走了。

过了没多久,伙计又来了,满脸为难:“东家,王六赖着不肯走,说非要见你不可。我们也不敢强行赶他走,可他在店里影响店里生意。”

李富一愣,没想到王六竟会这么无赖。他想了想,道:“好吧,那你带他过来吧。”

伙计又走了,李富将自己正在看的册子收起来,理了理衣服,坐着等待。

不多时,王六被伙计带进来了。

李富再不想见王六,面子功夫总还省不得。他满脸堆笑地站起来,朝着王六迎过去:“哟,这不是老六么?刚才我在这儿看帐,伙计不敢打搅我。等我看完了才告诉我你在外头等半天了,这也太不像话了!回头我一定好好骂他。”

王六心知肚明,也不跟他计较,开门见山道:“老李,你这几日不来跟我们商讨,是不是非奸粮行的人找你了?”

李富暗暗吃了一惊。

其实非奸粮行的经营方式不是什么秘密,只是很多人的消息没那么灵通,平日也没有机会去外地走动,所以知道情况的人反而是少数。他不晓得王六清楚多少,于是装傻道:“找我?找我干什么?”

王六冷笑道:“老李,他们阆州的商人这么团结,来抢咱们绵州人的生意。按说咱们绵州的商人也不该那么差劲,大家一起齐心协力,也让他们看看我们的厉害才对。可你不参与也就算了,却倒戈相向,是不是不太厚道啊?”

李富听他这样说,便知他恐怕已全都知道了。李富只能叹气道:“老六,你要是这么说话可就没意思了。什么阆州人绵州人,咱们都是蜀人,是汉人,没必要分那么清楚吧?”

不等王六反驳,李富又接着道:“再说了,就照你说的吧,咱们绵州的商人要争气……我现在不就是在给大家争气么?我们这些人,根本不可能斗得过那些阆州人。我们要是都跟非奸粮行对着干,那我们都得被他们排挤死,钱也全让他们挣去了!相反,我加入非奸粮行,我挂他们的招牌,可生意还是我在做,钱也还是我在挣,这样有什么不好?”

王六皱着眉头道:“你可真会长别人志气,杀自己威风。我们斗还没斗,你就知道我们铁定斗不过他们?”

李富笑道:“我说这话你可能不爱听,但还真是实话——我们铁定斗不过他们!先不说他们有多少家底,我们有多少家底,我就说一件事——我们整个绵州,谁有本事把大家都凝聚起来去做一件事?谁有本事想出一个好主意,让所有人都心服口服?王六,不是我不服你,是你真的没有这能耐。我也没有,我们都没有。可是阆州的商人就有这本事。”

王六沉默。

这话要是放在一个月前说,他肯定不服气。可现在,他却丝毫不意外。很多事情看着容易,做了才知道能做成的人实在本事非凡。也正因为如此,那非奸粮行一路过来打遍天下无敌手,其他几州不是没有商人想过联手对抗他们,却都落得一个惨败。

片刻后,王六“哼”了一声,慢吞吞道:“老李,那非奸粮行跟你是怎么合作的?我听说他们规矩多,他们都有哪些规矩啊?”

李富大吃一惊,盯着王六上下打量片刻,终于明白过来。他指着王六,又好气又好笑道:“你小子,原来你今天来找我,心怀鬼胎啊!亏你刚才说话还义正言辞的,探我口风呢?”

王六摊了摊手,道:“像你说的,与其钱都让他们挣去了,倒不如还由我们自己来。这道理的确不错。”

李富失笑。

其实王六从张明那儿听了非奸粮行的经营模式,便已动了这个心思。他来找李富,的确是试试李富的口风。李富在他们这些粮商里本就是最会做生意的,连李富都认准了非奸粮行,那更说明非奸粮行必然不错。于是王六再没什么好犹豫的,赶紧打听起消息来。

李富一开始有点不乐意,可转念一想,非奸粮行的规矩也不算什么秘密,自己不说,王六还是能在别的地方打听到。倒不如做了这个顺水人情。于是李富清了清嗓子,便将非奸粮行的事如此这般都说了。

他们这些小粮商,若想加入非奸粮行,也不是这么简单的事。粮行的人会在城内进行挑选,唯有原本经营就做得不错,品行也过得去的商人才会被他们看上。双方合作以后,粮商就得挂上非奸粮行的招牌,定价和货物质量都得接受粮行的监管,所有经营的账目也得定期上交,经营的利润也有一部分需要交给粮行,不过这钱不算很多,在可接受的范畴内。而粮行能给他们的好处,一是非奸粮行这块招牌的名气,二是粮行会派人来改善他们的经营策略,三来若他们遇上什么困难,粮行也会鼎力相助。

规矩的确很多,好处似乎没有规矩多。可有笔账却是一算就明白:非奸粮行的目的是垄断粮食的经营,加入他们还有钱可挣,不加入他们,便只能改行了。再则非奸粮行并不会和城内所有的粮商合作,只与部分人合作。王六自己原本经营的只是一间小铺子,如果能加入他们,经营的规模自然会比原先大上不少。这么一算,麻烦是麻烦了一些,却绝对是利大于弊啊!

至于什么绵州粮商的结盟?得了吧,没有这能耐,还是别揽这活儿了。再者都是蜀人,还分什么绵州人阆州人的?

想明白这一点,王六简直兴奋极了,一刻都坐不住,赶紧跟李富告别。他得赶紧去找非奸粮行的人毛遂自荐去了,若是去晚了,对方找够了人,他可就赶不上了!

=====

刘罗乃是非奸粮行在绵州的管事。此刻他正领着伙计在街上走着。

伙计劝道:“罗哥,我觉得咱们真不用去找那王六了,八成会是白跑一趟。听说他最近一直想在绵州城里也弄个结盟,跟咱们粮行作对。这家伙野心不小,肯定不会加入我们的。”

刘罗不以为意,道:“经商的有点野心没什么不好。去还是要去的,我们调查了好些天,王六在做生意上是本分人,他不会砸我们的招牌。如果他不答应假如,我们再去找别人也不迟。”

又笑道:“再说了,他先前想弄结盟,也是他没得选。现在我们找过去,没准他一听说我们的来意,立刻高兴地答应了呢?”

那伙计也是刚进粮行没多久,听了这话面上笑笑,心里却犯嘀咕:非奸粮行的名头有这么能唬人吗?未见得吧……

两人终于走到王六的粮铺门口,却见粮铺的门竟然关着。两人不由得面面相觑。

幸而他们不光打听到了粮铺的地址,也打听到了王六的住址,就在不远处。于是两人掉头,又往王六家里去。

到了王六家门口,伙计正要敲门,手还没碰上门板,大门忽然从里面被人拉开,倒把伙计吓了一跳。

王六风风火火从屋里冲出来,看见门外正站在两人,也是一愣:“你们是谁?”

刘罗道:“我们是非……”

没等他说完,王六不耐烦地摆摆手:“我急着出门,有什么事你们找我媳妇说去!”一面说,一面越过两人往外冲。

天色已经不早,他怕再晚点非奸粮行的人该休息了。因此连听人把话说完的耐心都没有。

刘罗:“奸粮行……”

王六:“……嘎?!”

他脚下一个急刹,上半身还在往前冲,登时一头栽下去。身后一片惊呼声。然而还没等众人上前搀扶,王六竟然灵活地爬了起来。他连头上的灰都来不及拍,又掉头冲回了刘罗和伙计的面前。

“你们是非什么?!”

刘罗:“……非、非奸粮行……”

王六眼睛瞪得滚圆,伙计被吓了一跳,还以为他想动手打人。然而下一刻,王六的脸上就绽出一个满是褶子的热情笑容:“两位贵客!赶紧赶紧,里面请啊!”

刘罗、伙计:“……”

他们目瞪口呆道:“你不是有急事要出门吗?”

“出门?出什么门?贵客上门了,我哪儿都不去了!”王六连连摆摆手,拉着他们往里走,“赶紧进来啊,晚饭吃了没?口渴了没?想吃什么,我让我媳妇立刻你们做去啊!”

刘罗和伙计就这么一脸茫然地被他拖进屋里去了。

=====

半月后。

卫玥来到阆州府外,守门的官兵已认得他,忙道:“卫公子请在此稍等稍等,我进去通报一声。”

卫玥道:“去吧去吧。”

不多时,官兵通报完出来出来,对卫玥做了个“请”的姿势:“卫公子跟我来。”

卫玥便大大咧咧往官府里走。

穿过回廊,绕过吏舍,就到了朱瑙的屋子。门已开着,卫玥便径直走进去,在朱瑙对面坐下。

朱瑙搁下手里的笔:“什么事?”

卫玥开门见山:“再给我两百斤粮吧。”

朱瑙十分爽快:“好。你派人来取,还是我让人送过去?”

卫玥道:“你让人给我送过来。我的人可不敢进官府。”

朱瑙点点头,抽出一张白纸,道:“你把要送去的地方告诉我。”

卫玥刚报完地点,外面又有官吏前来通报:“朱州牧,粮行的人求见。”

朱瑙道:“让他进来。”

卫玥也不知道自己要不要回避。但朱瑙没让他离开,他也就坐在椅子上没动弹。

等了片刻,粮行的人进屋来。他见屋内有其他人在,不由看了朱瑙一眼。见朱瑙没什么表示,他便开始汇报正事。

“州牧,绵州传来消息,已和六名绵州的粮商签订商约,下个月绵州的所有粮铺都能顺利开张。”

朱瑙微笑道:“做得好。”

绵州已在蜀地西南之处,再往南一点,就是成都府了。

粮行的人又接着道:“成都的管事也来信了,说是商铺的选址已选好,货源和商队也都筹备得差不多了。现在唯一的难事便是……便是至今还没拿到成都府的批文……”

在绵州的第一间粮铺开业之后,朱瑙便已同步派人去成都府进行筹备。眼下筹备之事做得差不多了,可最关键的一步却卡住了。

开店经商之前,商人必须先拿到当地官府的批文才能经营。先前在渝州开业时,他们也因批文的事情被为难过,当时朱瑙买通了渝州牧的夫人顺利拿到批文。如今在成都府,又碰上了同样的难题。

朱瑙似乎早料到会有这一茬,不急不忙道:“我派去给徐少尹送礼的队伍已在路上了。等过几日,让管事去找徐少尹,看看能否从徐少尹那里拿下批文。”

粮行的人忙道:“是!”

该汇报的已汇报完了,那人便退出去了。

那人走后,卫玥好奇地问道:“朱州牧,你开这粮行到底图什么?”

朱瑙的野心他早就知道,开粮行绝不会为了挣钱那么简单。可惜做生意的事情他不太懂,因此也想不明白朱瑙开粮行能达成什么目的。

朱瑙悠悠道:“你想知道?”

卫玥想也不想便道:“当然!”

朱瑙笑了笑,竟也不再卖关子,大大方方答道:“粮行是我的眼睛。”

卫玥愣住。眼睛?

他也是个聪明人,立刻就明白了朱瑙的意思。所谓眼睛,便是朱瑙能通过粮行打探到很多消息的意思。消息可是全天底下最值钱的物事,很多事情的成败得失往往只取决于获得了多少消息。

不过不同的消息要从不从的地方打听来,朱瑙却偏偏选择了开粮行。他要掌握的是什么消息?这些消息又该怎么用?这就不是卫玥目前能想明白的了。

“只是眼睛?”卫玥咂咂嘴,觉得有点可惜。他原本以为这粮行会有更大的用处。

朱瑙好整以暇道:“眼睛是最要紧的。能不能变成拳头,那得日后才知道了。”

卫玥又是一愣。

朱瑙却无意再与他深入讨论此事,将方才记下的地址又念了一遍,道:“二百斤粮食送到这地方,没错吧?”

卫玥点点头:“没错。”

朱瑙便将纸条放到桌边一角,等会儿吩咐手下去将此事办了。

这半年来卫玥已是第五次来找朱瑙要粮要钱,每回他要多少,朱瑙便给多少,从来没有过异议。他固然也向朱瑙汇报过自己的计划与进度,不过他大字不识一箩筐,又不懂得记账,因此汇报的细节并不详尽。若他有心贪婪,故意多要一些自己藏起来,朱瑙也未必能发现。

卫玥忍不住道:“朱州牧,你就不担心我拿了钱粮以后跑了?”

朱瑙淡然道:“你拢共也不过问我要了千来斤粮食,百来两银子而已。”

卫玥嘴角一抽,心里暗暗道:死有钱人!这么多钱和粮,从他嘴里说出来,居然成了轻描淡写的“不过”和“而已”?

却听朱瑙接着道:“你在我心里可不止值这点钱。”

卫玥一愣。

朱瑙又道:“我在你心里,难道只值这么点?”

卫玥:“……”

他默然片刻,嘴角却不住上扬。片刻后,他大大咧咧地起身,摆手道:“行了,没别的事了。我先走了,你等我消息吧!”

说罢转身扬长而去。

78、第七十八章

成都府。

徐瑜正坐在桌前批阅公文, 外面忽然传来敲门声,他抬头道:“进来。”

门被推开,一名小吏捧着厚厚一叠公文走了进来, 在徐瑜的桌上放下:“徐少尹, 这些需要你批示。”

徐瑜一看, 顿时一个头两个大:“怎么又有这么多?”

小吏站在他的对面,被他质问得不知所措。

徐瑜揉了揉额角。他知道这事跟小吏说也没有用, 于是一面摇头叹气,一面摆手:“好了,放这儿就行了。没你事了,你先出去吧。”

小吏行了一礼, 赶紧出去了。

徐瑜把新送来的公文拿了几份出来,大致扫了扫, 原来这回送来的都是城里商人们的呈请书。有的商人想要改变自己店铺经营的商品种类,有的商人想要租赁新的商铺,这都需要官府批准。于是他们纷纷上书向官府请示。

徐瑜看了几份,也看不出什么究竟来,头疼地叹气:“哎呀,这都是些什么呀!”

他根本不知道哪些可以批,哪些不可以批, 这里头都有什么样的门道。毕竟这些事情从前并不是由他负责的。

至于眼下为什么全交到了他的手里?这话就要从何大将军的死说起了。

自打何大将军死后, 成都府内的情形发生了极大的变化。这变化简单来说,就是袁基录开始和卢清辉清算旧账了。

袁基录和卢清辉不对付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打从他们在成都府共事, 那就没有一天是对付的。不对付的原因有很多,一来袁基录是阉党、卢清辉是士党,两党本就互看不顺眼;二则卢清辉世家出身,自幼蒙受礼教熏陶,不说有多根正苗红,也起码是个自命清高的人。可袁基录却是个几无底线可言的混不吝,隔三岔五就在手下面前演演活春宫,着实把卢清辉恶心得够呛,两人的矛盾由此日益加剧。除此之外,两人还有许多的不对付,但各自捏着鼻子也都忍了几年。就像天下许许多多共事的阉党和士党一样,无论彼此有什么矛盾,捏捏鼻子也就忍过去了。

可何大将军一死,两党间积蓄多年的矛盾冲突开始激烈且全面地爆发了。

最先发生的事是阉党为了趁机打击士党的势力,构陷了数名士党官员入狱,定下株连三族的重罪,并且即刻行了刑。最后被株连者竟有上百人。此案一出,天下人为之震怒,最冲动的便是那些年少气盛的儒生们。接下来的几个月里,京师内外竟发生了数起儒生集众闯入阉人朋党家中打砸杀人的事件,亦闹出了不少人命。再往后,阉党为了报复,又查封了国内多家书院,逮捕儒生上百人。

经过这数月的发酵,两党的关系已彻底从互相敌视上升到了不共戴天的程度。

人人都逃不开天下大势的影响,袁基录亦然,卢清辉亦然。其实在此之前,要说袁基录有多讨厌卢清辉,倒也说不上。卢清辉毕竟是个很得力的下属,要是没有他,蜀地早就一团乱了。就算每天都被卢清辉讥讽几句,翻几个白眼,袁基录也能一笑置之,自我安慰:年轻人不懂事,跟他斤斤计较干什么?

可京中局势变化之后,卢家也受到了波及,虽还未彻底倒台,却已显出日薄西山之相。这时候袁基录再想起卢清辉平日里的那股子傲气,心里就有那么点微妙的变化了。

是痛打落水狗也好,是报复也好,总之袁基录开始逐步打压卢清辉在成都的势力。他先是借故撤掉了卢清辉手下多名亲信的职务,使卢清辉一下失去了左膀右臂,接着在政务上给卢清辉下了不少绊子。可袁基录并不是一个办事的人,他又要架空卢清辉,那原本属于卢清辉的差事渐就落到了徐瑜的头上。

徐瑜从前只负责农务、财政等事宜,而卢清辉则主司工商、刑狱等事,两人分工明确。现在全都交到徐瑜手里,他半路出家,简直一头雾水,很多事情压根不知该如何下手,官府内也是一团混乱。

他硬着头皮翻了几份呈请后,感觉看着都挑不出什么毛病,索性大笔一挥,全都批准了。随后他又拿了一份新的过来,刚翻开便愣了。

“非奸粮行?”

徐瑜皱了下眉头,把笔搁下。

这非奸粮行最近在民间造声势,也有传到他的耳朵里来。据说是一群阆州的商人合伙办起来的粮行,生意做得十分厚到。民间还流传了一些故事,说的是非奸粮行在渝州等地如何如何打败了奸商,平抑了粮价,让不富裕的老百姓也能吃得起粮食。这粮行还没在成都开业,倒已经弄得很得人心了。

传闻里虽然没提到朱瑙和粮行有什么关系,但是徐瑜一听这事,就知道这非奸粮行绝对跟朱瑙脱不开干系。粮行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就在蜀地遍地开花,也必定出自朱瑙的手笔。

朱瑙经营这粮行有什么打算?想借助粮行达成什么目的?徐瑜不知道。但他可以料到,以朱瑙的野心来说,此事很有可能会关系到整个蜀地的局势。

徐瑜犹豫良久,并没有像之前那样痛快地在这份公文上签字盖章,反而重新将公文叠起,小心翼翼放到柜子上搁置起来,随后又继续批阅其他公文去了。

及至傍晚,徐瑜终于批完一堆公文。他伸了个懒腰,从衙里出来,准备去休息。然而他刚出门,竟正巧碰上卢清辉。

徐瑜一愣,喜道:“啊,你回来了!”

卢清辉神色憔悴,看来近日受了不少折磨。

最近袁基录逐渐架空了卢清辉手里的权柄,但他没法撤掉卢清辉的少尹职务,于是给他安排了许多糟心事做。前几日卢清辉刚被派去西南视察夷人部族。那些夷人居于深山老林之中,民风彪悍,向来不服汉人官府的管束。这差事万分凶险,弄得不好在那儿丢了性命都有可能。卢清辉倒也熬下来了。

其实对卢清辉而言,或许做这些事情也比留在成都府里好。袁基录最近热衷于折辱他,破想出了不少有新意的法子。譬如卢清辉从前掌管司狱,监牢里许多人都是被卢清辉关进去的。袁基录就从里面捞人,捞出来以后往卢清辉身边安置。上个月他就捞了一个老妪出来。那老妪是个十足的泼妇,因为在街上跟男人吵架吵输了,把自己脱得赤|条|条在大街上打滚,硬说那男子强|奸她。当初卢清辉判了老妪诬告罪入狱。那老妪被袁基录捞出来后安排当了厨娘,专给卢清辉做饭。卢清辉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吃了几顿,也不知吃到什么了,后来他一看到官府供应的饭菜就作呕。

对于卢清辉的处境,徐瑜是很同情的。无论他之前和卢清辉有过什么矛盾,公事的矛盾是公事,论私人感情,他们同在袁基录手下做事,有一份惺惺相惜的交情。

徐瑜心疼道:“瞧你又瘦了一圈,唉……这事真是……”他也不知该怎么说。

卢清辉定定地看着他:“徐兄,我刚从西南回来,特意来找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