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州。

谢无疾走上城墙,立于城头远眺沙场。寒风猎猎,吹得他的战袍飒飒作响。

千米之外,溃不成军的叛军如同打翻的米缸般无序地向四周洒落。而他手下训练有素的士卒们则如同一把把利刃,插入混乱的敌军中,斩出一条又一条的血路。

敌人的阵型已被打散,这已经注定是一场大获全胜的战事了。

延州城已被叛军占据了近一年的时间。如今终于被他夺了回来。这一仗打的其实丝毫不费力,之所以他今日才打,只不过今日才等到时机罢了。

打从朝廷放开兵权,允许各地自行募兵后,天下的局势迅速变得更加混乱。事实上自行招兵买马的并不只有被朝廷允许的地方大员,凡有势力又有野心的各路豪强都开始组建自己的军队。毫无疑问,原本各地的驻军与守军也开始自行扩张了。谢无疾便在其列。

先前碍于身份与军制,他手下只有五千兵马。又受到重重制衡,什么仗能打,什么仗不能打,什么仗得如何打,全都有人对他指手画脚。而兵权一放,他立刻脱离了从前的制衡,连连出兵,屡战屡胜,收降反军无数,又募来不少兵员。不过短短半年,他的人马已从原先的五千人迅速扩张到三万人了。

他如今正在逐步收复北方的失地。他的威名也已迅速传开,眼下北方人人都知道他谢无疾乃是军事奇才,是常胜将军。

沙场上,溃散的叛军越逃越远,渐渐消失在了视野之中。

谢无疾淡淡道:“收兵。”

穷寇莫追,此战已终。

他的命令立刻被传下去,很快沙场上响起鸣金敲锣声。于是军队的阵型有序地回收,返头回城。

午聪站在谢无疾的身边,激动万分:“将军,我们又胜了!!我们把延州城拿下了!!”

城楼下的将士们也在欢呼雀跃,无比高兴。谢无疾只是弯了弯嘴角,便算是对此胜仗的庆祝了。

谢无疾道:“去城里的官府看看,若还有官员在,让他们过来见我。”

午聪得了命令,立刻要去找人。然而他还没下城楼,只见旷野上从东南的方向有几骑快马正在飞驰而来。他吃了一惊,忙提醒谢无疾:“将军,你看那里!”

谢无疾朝他指的方向看了一眼,也有些诧异。看那几人的穿着,也是他手下的士卒。然而看他们来的方向,竟是从晋州来的。

谢无疾道:“让他们上来见我。”

午聪立刻下去接人。

不多时,晋州来的士卒被带到城墙上。只见他们一个个灰头土脸,身上甚至有伤,像是刚经历过一场恶战。

谢无疾蹙眉道:“晋州发生何事了?”

那几人纷纷跪倒在地,痛哭道:“将军走后,晋州士绅勾结叛军,趁夜给他们偷开城门。我等被叛军偷袭,火烧军营。晋州……晋州失守了!”

此言一出,周遭正在庆祝胜利的士兵们的笑容瞬间僵在脸上。

“什么?又失守了?!”

“该死!早知道就该把那些混蛋都杀了!”

“畜生,畜生,畜生!”

他们在前方频频打胜仗,可后方的阵地却频频失守。之所以会有此局面,实乃因为谢无疾虽是军事奇才,却无治理之能,难以固守营地。只是这一点,将士们却想不明白。他们只能痛骂那些勾结叛军的士绅出气了。

谢无疾什么都没说,手按在城墙的砖上,指节泛青。片刻后,他扶住额头,难得显出几分疲态来:“我知道了。待大军回来,让所有军官立刻前来向我述职。”

98、第九十八章

中午时分, 陈武兴奋地来找朱瑙汇报事情。朱瑙正在忙碌, 陈武站在院子里等了一会儿, 通报的官吏才来叫他:“陈功曹, 朱御史请你进去。”

陈武忙往里走去。

朱瑙就坐在堂上, 见他进来,问道:“陈功曹,你找我什么事?”

陈武掩不住的激动,匆匆忙忙行了一礼,还没等朱瑙让他起来他便已迫不及待地开口:“朱御史,前几日有一个名叫铁五的铁匠来献策。说他发现了改良锻铁的方法。用他的方法锻造出的铁器比用传统方法锻造出来的要坚硬许多!”

最近他一直在与各行各业的工匠们接触。大多技艺报到他这里,他只要记录一笔, 然后去主持普及的事情就行了。但一些特殊的技艺应当受到官府的重视, 他就会整理出来上报给朱瑙。冶铁的技艺显然就是特殊的——而且是非常特殊!

果不其然, 朱瑙听完这话立刻来了兴趣:“你验过了?”

陈武连连点头:“验过了!我让铁五打了一把刀, 又从武库里找了五把官刀出来, 和他打的刀互砍。所有官刀都豁口了,可铁五打出来的刀竟然连刃都没卷!”

朱瑙忙起身道:“拿几把刀来给我看看。”

陈武连忙出去安排了。

不多时,几把刀被送到院子里。

刀械是受到官府管制的,铁五是个民间的铁匠, 平时只给人打制一些器皿。这回是因为他发现改良锻铁的方法来向官府献策,陈武才特意允许他按照官刀的尺寸打了一把刀, 和真正的官刀进行比较。

于是乎,一名官差手持铁五打制的刀,另一名官差手持官刀, 两人互相劈砍。刀锋连连相撞,火星四溅。撞了十几下后两人停下,持官刀的官差又换了把新的官刀,继续劈砍。

不多时,所有刀刃都已砍过,两名官差停下,将刀具全部送到朱瑙的面前请他验看。

乍一看倒也看不出区别,然而将每把刀端起来仔细眼看,便能看出差异来了。用铁五的方法打出来的新刀一连劈了好几把官刀,只在刀锋上留下了一些浅色印记。而那些官刀的刀锋则已变得坑洼,有的甚至已经豁了口。——铁五打的刀,显然要坚硬很多!

这样的武器若是用到战场上,不说是决胜的关键,至少也是势均力敌时的一个助力,对于士兵的士气也有很大的提升作用,关键时刻,更能帮士兵们保住性命。

朱瑙验看完所有的刀,已是满面笑意,道:“我想见见那位铁匠。”

很快,铁五也被官吏带过来了。那是个年近六十的老铁匠,因常年劳作浑身肌肉虬劲,精神也十分饱满,若非满头白发,全然看不出年纪。

朱瑙和煦地问道:“你愿意将你的锻铁技艺出售给官府么?”

铁五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朱御史仁义宽厚,草民愿将技艺献给朱御史。只要能为朱御史出力,便是草民的福分,草民不需要任何赏赐。”

在场的官吏皆十分诧异:官府那么丰厚的赏赐,竟然有人不想要?

待铁五细说缘由,众人才终于明白:原来这铁五有个女儿,从前被袁基路玷污过。铁五恨袁基路恨得咬牙切齿,恨不能杀之而后快,可惜一直没能寻到机会。后来朱瑙进驻成都,斩杀袁基路,弄得大快人心,铁五也从此将朱瑙视为恩人。不过那时候他也并未想到什么报答的方法。

后来由于朱瑙重视工商,在城里征求工匠们的技艺,铁五这才找到了报恩的方法。他打了四十几年的铁,其实很早就发现了一些冶炼的秘诀,他能够打造出比别人打造的更坚固的铁器,这让他打的器用一向卖得也比别人好。不过因为民间匠人不能打造武器,在此之前他也没想过能将自己的技艺用到武器的锻造上。他这次来献艺,只是想献出自己的技艺,多亏引起了陈武的重视,才想到能将这个技艺用在武器上。

铁五的改良之法其实并不复杂。民间早就有将生铁和熟铁配合,再经过杂炼生鍒来淬炼的技艺。而铁五打铁几十年的经验,让他找到了生铁和熟铁配合的最佳比例,锻造时再经过渗碳,就能打造出最坚硬的铁器了。

由于铁五是来报恩的,他并不想要赏赐,还以为献上技艺就结束了。不过就算他不要赏,像他这样的人才朱瑙又怎么会白白将他放跑呢?于是在验看完刀具之后,朱瑙便立刻邀请他到官营的铁冶工坊中做事,并给他安排了一个官职和丰厚的俸禄。

这样的结果十分出乎铁五的意料。不过能为官府做事,也算是一种报恩,兼之有如此优厚的待遇,他自然没有拒绝的道理。

于是没过几天,老铁匠便进入了铁冶工坊,将他的经验和技艺传授给铁冶坊中的匠人们,开始改造成都府军队的兵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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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都府内诸项事宜如火如荼地进行着,其他地方的人们自然也不会闲着。不往远了说,就说近的,在蜀地的东南隅,同属成都府治下的黔州,此刻已是山雨欲来风满楼了。

刘不兴正在军营中视察,远远地有一名士向他兵跑来。

“将军!”士兵跑到刘不兴的面前,气喘吁吁道,“薛州牧他又、又来了。”

刘不兴听到薛州牧这三个字便觉得头大,不免皱着眉头“啧”了一声。

可人都来了,不见又不行。刘不兴做了几个深呼吸调节心情,随后转身向军帐走去。

到了军帐外,把军帐的帘子一揭,黔州牧薛宝灰果然就坐在里面等着他。

“刘将军。”见刘不兴回来,薛宝灰立刻站起来相迎。

刘不兴朝军帐里挥手示意,军帐中的人就接二连三地出去了。最后帐子里只剩下刘不兴和薛宝灰两个人。

刘不兴堆起满脸假笑:“薛州牧怎么又来了?来来来,我们坐下说吧。”

薛宝灰也是一脸皮笑肉不笑:“这不是刘将军迟迟不肯给我答复,我才只能‘又来’‘再来’‘再三来’了么?”

两人各坐一边,刘不兴叹气道:“薛州牧,不是我不肯答复你,实在是这件事□□关重大,必须得从长计议才行。”

薛宝灰一个没忍住,口气不免冲了起来:“从长计议?刘将军,你这可都从长计议了大半年了。最好的时机都让你给计议过去了!你要是再不出兵,等那朱瑙坐稳了位置,赚够了银两,他再继续募兵,一切可就都来不及了!”

刘不兴面色讪讪,端起桌上的茶水喝了一口。

薛宝灰看出了他的逃避,气恼道:“刘不兴,刘将军,你到底怎么想的?你今日必须给我个准话!你要是不打算对付朱瑙,我也不等你了,我索性自己募兵去得了!”

刘不兴怕他真会这么干,忙道:“哎呀,薛州牧,薛兄,你先别急呀。朱瑙我们是一定要对付的,这点你放心。我这不是已经在加紧练兵了么?只不过……”

薛宝灰追问道:“只不过什么?”

刘不兴道:“薛州牧,正所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我手里五千士卒,朱瑙手里也有五千士卒,可我要行军百里打过去,若没有充足的粮草与军饷,我手下的士卒只怕不会乐意啊。”

薛宝灰一听这话,鼻子都快气歪了:“你!我给你的钱粮难道还不够吗?!你还好意思说朱瑙手里有五千人?你要早点听我的,早点打过去,朱瑙手里哪里来的这五千人!”

刘不兴自动忽略了他的后半句,只讨论前半句:“薛州牧,你不带兵,你不知道带兵的苦处。你固然给了我一些钱粮,可打仗是要将士们拿命去拼的,没有足够的粮饷,谁愿意去拼命?这士气要是不足,仗就必输无疑了。”

薛宝灰差点指着他的鼻子骂“强盗”,硬生生给吞回去了。他一拍桌子站起来,冷冷道:“刘将军,明人不说暗话,到了这份上我也不想再跟你拖延了。你出兵抑或不出兵,尽早做下决定,最好在三日内给我明确答复!若你决意出兵了,粮饷也好,往后你我要怎么分配成都府也好,我们都可以好好商量。可若你实在下不了这决心,那我也不求你了,往后我自想办法!”

说完拂袖就走。

刘不兴伸手:“哎……薛……你别……”

薛宝灰才不理他,掀开军帐的帘子出去了。

刘不兴无奈地收回手,又头疼地揉了揉眉心。

要说起刘不兴的身份,他与谢无疾一样,乃是之前被朝廷安排在各地驻军的将领,而他的驻地再蜀地边陲的秀山附近。其实原本蜀地之中还有几支驻军,不过由于北方战事如火如荼,那几支部队都被调去支援北方前线、镇压叛军了,唯独刘不兴因为地势较远,仍留在秀山。于是眼下他也成了距离成都最近的一支驻军。

打从朝廷解放了兵权之后,最倒霉的其实就是他们这些原本的驻军了。本来他们的粮饷是由朝廷供给的,但朝廷彻底打乱了从前的军制,他们就成了被遗弃的孤儿,粮饷也全断了。这时候他们能选的路就只有三条:其一,就地解散,各回各家;其二,既然地方大员可以募兵,他们索性去投奔地方大员,以后从由朝廷供养的军队变成由地方供养的军队;其三,直接取代地方势力,自立为王。

身为一个将领,谁也不愿意轻易遣散自己辛辛苦苦带出来的兵。不过要自立为王,刘不兴也没有这个本事。于是他能选的就只剩下第二条路:与地方官员勾结。

翻过秀山就能入蜀,按理说他本来该去勾结袁基路,成为袁基路手下的将军。但他过去与袁基路有过一些龃龉,两人互相看不上。于是袁基路开始募兵的时候压根没来找他,他也自然没去找袁基路。

等到袁基路招兵买马打算对付朱瑙的时候,他更是没有插手,还想来个坐山观虎斗,坐收渔翁之利。只可惜他这如意算盘没打好,令他万万没想到的是,袁基路竟会被自己募来的两万人马毁了前程。于是等他收到成都府消息的时候,朱瑙那反贼都已经大大方方进驻成都府,接管成都府了,他在想做什么反应都来不及了。

至今想起这出来,刘不兴还是懊悔不迭——早知道袁基路那么不中用,他就该抢在朱瑙前头出兵,提前去把成都府给占了。

他已不可能投奔袁基路,而他也没有投奔朱瑙的打算。刘家也是世家贵族,虽说他只是刘家的旁支,可朱瑙不过一个反贼,他又怎能这般自降身价?其实说到底,出身只是一回事,另一回事还是他不看好朱瑙,不相信朱瑙日后能有什么大作为——他并不知道袁基路是怎么垮的,还以为朱瑙只是运气好捡了个便宜而已。

袁基路也不行,朱瑙也不行,那唯一能选的,就只有低一级的官员了。万幸的是,他还没去找别人,黔州牧薛宝灰就主动来找他了。在这一点上,这两人倒是十分有默契的。

薛宝灰和刘不兴有一个相似点:他们都是世家大族出身,还都出身于世家大族里不太得势的旁支,于是身份是有,却都不太显赫,只能在黔州这地方摸爬滚打。这样的出身决定了他们都有野心,想干出一番自己的事业来让人刮目相看。于是两人一拍即合,迅速勾结到一起,决定联手除掉朱瑙,共治成都府。

刚开始的时候,两人都是信心满满、野心勃勃,以为此事志在必得。但时间一久,两人的矛盾也渐渐浮出水面。

——薛宝灰毕竟是个文官,他不懂打仗的事,也把打仗想得太过简单了些。而刘不兴是武官,他手下的兵就是他的本钱,让他拿自己的本钱去赌,他必定是要思前顾后的。

再加上打仗也不是说打就能打的,前期有许多筹备事宜要做。刘不兴的队伍在黔州镇守多年,其实压根没打过什么仗,于是战前操练免不了要花时间;成都和黔州虽同在蜀地,可一个在最西一个在最北,长途行军的军需也要置办很多。筹备的工作一来二去拖了几个月,那边朱瑙招兵买马都招好了,也招到了五千人。

眼看敌人越强大,自己的赢面越小,刘不兴也就越踌躇。他犹豫来犹豫去,可把薛宝灰给急坏了。在薛宝灰看来,眼下他们还是有很大赢面的,朱瑙虽说也招募了五千人,但他的兵是新招的,还没什么战斗力。而刘不兴的兵已跟了刘不兴好几年,两者不可同日而语。反倒是再拖下去,朱瑙那边把兵练好了,他们才真的彻底没戏了。

薛宝灰走后,军帐又被掀开,刘不兴手下的幕僚贾聪、许竹本二人走了进来。

“将军,”许竹本问道,“薛州牧又是来催你出兵的?”

刘不兴心烦道:“他来找我还能有别的事吗?他方才撂下狠话了,说让我三日内必须给他答复。我要是出兵,他就帮我筹备粮饷。我要是不出兵,他说他打算自己募兵了。”

贾聪听了此话,不由皱了下眉头,微微摇头。

许竹本劝道:“将军,我倒觉得薛州牧的话有些道理。朱瑙那边已在紧锣密鼓地练兵,趁他现在兵还没练熟,我们还有机会。再等下去,此事怕就难了。”

刘不兴叹气:“唉!其实我眼下不肯出兵还有一重考虑,就是那个薛宝灰,我觉得他以后也没什么前景了。我之前想着他毕竟是薛家子弟,我跟他一起拿下成都府,他有薛家的照应,必会前途无量。本来我都已经做好出兵的打算了,谁晓得忽然外面消息传来,说是谢无疾居然把晋州薛家给屠了!被姓谢的小子这一弄,薛家的里子面子丢得干干净净,我看以后也得日薄西山了。”

刘不兴是个武官,他知道他自己的斤两,他可当不了地方大员,所以他必须得找个能治理一方的文官合作。他不找朱瑙是因为他不看好朱瑙,现在他又不看好薛宝灰了,于是宝往哪儿押都不对。

许竹本却不赞同:“将军,就算薛家势力受损,那也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薛宝灰总比那个妄人朱瑙有前途。朱瑙可是个大反贼啊!眼下朝廷恨他恨得牙痒痒。将军若能除了他,一可赚得正义之名,二可趁机扬名天下。而且等拿下成都府后,兵权在将军的手里,将军愿意与薛宝灰合作便继续与薛宝灰合作,不愿意大可将他赶走,另择人选。”

他分析了一连串,最后深吸一口气,总结道:“将军,眼下的当务之急是尽早除掉朱瑙,拿下成都府啊!不能再拖了!”

刘不兴被他说得有些心动,又把目光投向贾聪,问道:“贾聪,你意下如何?”

贾聪不吭声。

刘不兴不满道:“我问你话呢,你怎么不做声?你最近到底怎么回事?”

从前贾聪如同他的名字一般,聪慧能干,他给刘不兴出过几次主意,次次都命中要害,使得刘不兴一度很器重他。但这几个月来,贾聪变得越来越沉默寡言了。刘不兴花钱养幕僚就是为了听幕僚给他出主意,贾聪这般消极怠工,让他很是不满。

贾聪未语先叹了口气:“将军当真要听我的见解吗?”

刘不兴道:“你说。”

贾聪这才开口道:“依属下看,眼下对将军最有利的做法应当是杀了薛宝灰,抢走黔州所有的粮草,然后离开蜀地,另寻机缘。北方太乱,不适合将军,不如南下桂州、柳州,慢慢招兵买马,积蓄实力。”

此言一出,刘不兴愣了,许竹本也愣了。眼下朱瑙刚上任不久,蜀中形势还不稳定,他们明明在考虑如何争夺蜀地的霸权,又要怎么跟朱瑙和薛宝灰斗法,哪想到贾聪居然一胳膊肘给他杵到桂柳去了!这简直叫人莫名其妙。

“离开蜀地??”刘不兴不可思议道,“蜀中富庶,桂柳荒蛮,又多夷人,我去那鸟不拉屎的地方做什么?”

贾聪微微苦笑了一笑,低声道:“我是怕将军斗不过朱瑙。”

刘不兴的脸唰一下就垮下来了。许竹本则是眼睛一亮,逮到了发作的机会:“贾聪,你胡说八道什么!那朱瑙不过区区一个妄人,靠吹牛扯谎再加点狗屎运才侥幸进了成都。将军智勇双全,怎可能斗他不过?”

贾聪道:“你当真觉得他进成都靠的是运气?”

许竹本理直气壮:“袁基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才让他平白捡了个大便宜。这不是运气是什么?”

贾聪淡淡道:“袁基路在成都招募两万大军,朱瑙不赶快低头求饶,反倒还在阆州招兵买马,妄图以一州之力和一府之力对着干。你觉得那两万人的□□当真和他一点关系也没有吗?”

许竹本眼睛瞪得更大:“他招兵买马跟袁基路对着干,因为他是个妄人啊!两万人的□□跟他有什么关系?你不会觉得那两万人是他策反的吧?他要是真有那本事,他干什么不把两万人收到他自己麾下,还要重新募兵?”

两人针锋相对地吵起来,吵得刘不兴头大,用力一拍桌子,示意他们两人都闭嘴。

帐内安静下来之后,刘不兴冷冰冰地瞪着贾聪,道:“贾聪,我不知道你最近到底有什么毛病,念在你从前有功的份上,我再忍你几天。但你最好赶紧清醒点。要不然别怪我不客气!什么叫我斗不过朱瑙?我是家世不如他,还是我的兵马不如他?!”

还没等贾聪回话,他又用力一拍桌子,道:“就算我真的打不过他!我每月花这么多钱养你们这些谋士干什么吃的?就是为了让你们给我出主意,我怎么才能赢他!而不是一句斗不过,就让我往鸟不拉屎的地方逃!”

贾聪听他这样说,暗暗叹了口气,不再解释什么,俯下身认错:“属下知错了。”

许竹本在旁得意地哼了一声。

刘不兴本来就有些优柔寡断,要不然也不能拖了这大半年还没决定要不要出兵。现在被贾聪的这番丧气话弄得他更加心情败坏,摆手道:“算了算了算了,你们都出去吧。让我自己再想想。”

许竹本本想再劝两句让他早日发兵,没想到贾聪竟然抢在他的前面开口:“将军,既然薛州牧要将军三日内给出答复,将军又担心太过仓促,有个理由或许可以帮到将军。”

刘不兴连忙问道:“什么理由?”

贾聪慢吞吞说道:“将军可以告诉薛州牧,为让全军将士有足够的士气,我们必须确保师出有名。只要薛州牧有本事让我们师出有名,将军就可立刻派兵攻打成都府。”

刘不兴愣住。师出……有名?难道他们现在去打朱瑙,算是师出无名的吗?

99、第九十九章

“哈?师出有名?”薛宝灰看着面前来替刘不兴来传话的军官, 简直莫名其妙, “朱瑙那反贼, 目无王法, 倒行逆施, 篡权夺位,杀害朝廷官员!你们将军出兵讨伐他本就是正义之师,还要怎么个师出有名法?”

那军官道:“薛州牧,当初朱瑙斩杀袁基路时,有卢清辉亲笔为他写的讨贼檄文,后来他又受封为监察御史,虽然我们都知道他是谋反的逆贼, 可百姓却未必知道不是吗?”

“百姓?百姓知道个屁!”薛宝灰满脸嫌弃, “什么狗屁的监察御史?听说他自己安排了一队人马, 早上出城, 中午回城, 硬说城是朝廷派来宣布任命的队伍。糊弄傻子呢!”

军官道:“薛州牧,我们也知道他这监察御史是假的,是他自己封的。可既然他给自己封的还是朝廷里的官职,不是他凭空捏造了一个, 也不是他打出造反旗帜自立为王,那我们就得拿出证据, 证明他的官是假的,证明他是逆贼。要不然,还是会有许多人信他。”

薛宝灰不可思议:“谁?谁信他?信他的怕不都是傻子吧!”

那军官不慌不忙道:“是, 百姓都是傻子,他们不光相信朱瑙是监察御史,甚至还有很多人相信朱瑙真是劳什子皇室宗亲呢!可是等我们顺利拿下成都府,薛州牧当上成都尹,需要治理的可不就是那些傻子吗?若是不能得到民心,往后州牧治理起成都府来想必也是困难重重。”

薛宝灰愣住。

军官又道:“更重要的是,军队只有师出有名,才会有足够的士气。薛州牧没带过兵,或许不清楚,这士兵也是人,不是刀。得让他们觉得这仗应该打,这仗打得值,他们才能才能把仗打好。因此我们将军才有这样的要求。”

薛宝灰沉默。

这些事情他先前倒是没想到,听起来也的确有道理。听说朱瑙因为减税的事情目前在成都府已颇得人心,自己想要取代他,的确得拿出一些让人服气的名目。

他心念已动,嘴上却仍是不客气地质问道:“你们刘将军该不是找了这么个借口,又想故意拖延出兵的时间吧?”

军官忙道:“薛州牧这话从何说起?出兵讨伐朱瑙,占领成都府,这也是刘将军梦寐以求的事,将军早就迫不及待了。只不过薛州牧也好,刘将军也好,都只有一次机会。万一兵败,后果不堪设想啊。”

薛宝灰冷哼了一声。

片刻后,薛宝灰松口道:“行,你们将军要师出有名,那我就给你们一个师出有名!你回去,让你们将军等着吧!”

军官见他答应,便起身告退了。

待军官走后,薛宝灰立刻将自己幕僚召来商量。

薛宝灰的幕僚们听了刘不兴让人来传的话,也都十分无语。

“什么师出有名、师出无名的,州牧,那姓刘的明摆着是又找了个借口来拖延出兵的时间啊!他分明就是怕了,亏他还是个武将,我看他根本就是个懦夫。”

“我知道。”薛宝灰道,“不过我仔细想了想,他们说的也有几分道理。蜀地毕竟这么大,有那么多州。就算今日我们成功出兵攻占了成都府,可万一明日底下的哪个州也以同样的理由起兵来反我们怎么办?那朱瑙是个篡权的妄人,可我也没有得到朝廷的任命,是有些站不住脚的。”

立刻有幕僚道:“朱瑙怎么能跟州牧比?州牧可是薛家子弟,又是朝廷正经任命的黔州牧,可那朱瑙就连先前阆州牧的职位也是篡来的,根本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妄人!”

众人纷纷赞同:“就是就是。”

薛宝灰被幕僚们捧得有些得意,摸着胡须笑道:“是,他当然不能和我比。只不过我希望这件事能做得更加名正言顺。这样的话,往后我也能省去不少后顾之忧。”

幕僚问道:“那薛州牧有何打算呢?”

薛宝灰道:“我打算给朝廷上书,让朝廷正式任命我为新的成都尹,再发一封征讨朱瑙的檄文。这样一来,我们出兵伐他就能理直气壮。他那边的军心会因此受到影响,而我们这里军队的士气也能得到鼓舞。”

此言一出,众幕僚陷入思考,小声议论起来。

“这主意倒是不错。”

“可我们现在向朝廷上书,朝廷再给我们下发任命,就算是快马加鞭,这一来一去也得花去一两个月的时间。时间拖久了对我们不是不利吗?”

“都拖了这么久了,也不差这一两个月了。刘将军说过,新招来的兵要带熟都得半年,带熟之后想要练好也得花个一年半载。时间倒也还来得及。”

“话说回来,那朱瑙进驻成都也有大半年了,朝廷该早得到消息了才是。讨贼檄文也早就该发了。可为什么到现在也没听说朝廷那边有什么针对朱瑙的动静?不派兵来也就算了,居然连张讨伐的檄文都没见。”

“是不是北方太乱了,朝廷派出的人马在半道上被乱军截了,才导致消息没传回来?又或者就是那朱瑙自己拦截了朝廷的人马,不让外面的消息入蜀。”

薛宝灰听到了幕僚们的议论,不由皱了下眉头。事实上这件事也是他一直以来的困惑——为什么朱瑙犯下如此弥天大罪,朝廷却始终没有动静。

想来想去,或许就是像幕僚们所说的那样,朝廷早就为之震怒,只是因为种种原因,朝廷的表态没能传进蜀中来吧。

很快,薛宝灰的想法得到了幕僚们的一致认可。为了师出有名,也为了消除后患,他们就再等两个月,先向朝廷上书请示,等得到了朝廷的任命,他们就即刻发兵讨伐成都!

……

传话的军官从薛宝灰那儿回来,立刻去见刘不兴。

“将军。”军官道,“我照着贾参谋教的去薛州牧那里传了话,薛州牧已同意了,说让我们等一段时日,他会给我们一个师出有名的理由。”

“哦?”刘不兴颇为欣喜,“这贾聪还真是有一套。那天薛宝灰信誓旦旦来我这里放狠话,非要我三天给他答复。我还以为他当真等不下去了。没想到说服他也不难。”

其实刘不兴并没有那么在意所谓的师出有名,他只是犹豫不决,希望能再多点观望的时间。而贾聪给他出的主意帮他争取到了时间,他便高兴了。自然,若能趁着这个机会看看朝廷的态度,看看外面各路人马的态度,也有助于他下决心往后的路该怎么走。

刘不兴随手抓起两个钱袋,扔进军官的怀里:“干的很好,这是你的赏赐。还有一袋,你给贾聪送过去吧。”

军官领了赏,笑逐颜开道:“多谢将军,属下愿为将军肝脑涂地。”

=====

徐瑜走进府尹衙,只见朱瑙靠在椅子上,一手拿着账本,另一手搭在算盘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拨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