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官府大堂,费岑已坐在大堂上等他们了。金闵一瞧费岑,不由愣了愣:以往费岑见他们的时候,虽然也会堆着笑,可明显是虚与委蛇的假笑。可今日费岑竟然红光满面,笑意能从眼角的皱纹里透出来。这是碰上什么好事了?

双方入座,会谈很快开始。

尤乾又把先前那些悬而未决的那些事情提了出来:“我们希望能在乾州、华州各办一间非兵用冶炼坊,各募工人一千,采巴山之矿进行锻造。开办工坊所需由我们蜀商提供,工人从当地遴选招募,经营所得我们与官府五五分成。”

金闵在一旁听着,不由在心里啧啧摇头。

蜀商想要把手伸向关中的矿产开采与冶炼之事,已经提过很多次了,但每次都被费岑等官员义正言辞地驳回去,没有一点商量的余地。说实话,这本就是蜀商的僭越,尤乾怎么就学不会知难而退?非要一次一次被人驳斥,他都不腻么?

金闵正在心中暗暗腹诽,却听费岑开口道:“可以。”

金闵:“……”

可以??!!

费岑不紧不慢地讨价还价:“开办工坊可以。不过每工坊须招募工人两千以上,且工人年俸不得少于百斛。”

此事既然由蜀商出钱承办,多招募一些人手,便可多为关中的流民提供生计。流民越少,则秩序越安宁。而且招募的人越多,所需治理官员就越多。费岑正需要这样的时机大力提拔栽培忠心于自己的人。

尤乾笑道:“那便是要我们拿出许多银子来养人了。倒也不是不行,只是这经营所得便不能按着五五来分了。”

费岑一本正经道:“山林海泽矿产皆为官家所有,工人亦是我关中的百姓。你们出的不过是置办工坊的钱,也想与官府平分收益,本就不合理。”

于是双方在钱与人数上辩了起来。

尤乾不怕争辩,怕的是对方堵死了路,连争的机会也不给他。他身为商人,讲价本就是他所长。于是双方各自援引论据,争执起来。争到火热时,双方还都掏出了算盘和账簿鱼鳞册等算起账来,一时间,大堂里满是算盘打得噼里啪啦的响声。

金闵等人简直看傻了眼。

不多时,双方在各自让了一些条件、又另外讲了一些条件之后,终于在此条上达成一致,又继续往下协商。

费岑“病”了两日,金闵简直怀疑他病中烧坏了脑子,他的态度一改以往,再不是油盐不进,反而十分积极主动。原先他要么不想让蜀商插手,要么也绞尽脑汁挤压蜀商的插手的范畴,可如今他反倒主动将其扩大。有些事蜀商只想小规模地试办,他反倒还要逼着人家大刀阔斧地办起来。只因事情办得越大,他在其中发挥的余地也越大。

直到天快黑时,双方都已吵得口干舌燥,而那些悬了许久而未决的事情终于也都大有进展了。

不管是费岑还是尤乾,在经过了几个时辰斗志昂扬的争吵后,都已精疲力竭。然而他们疲惫的脸上,也都挂上了高兴的笑容……

=====

傍晚,金闵带着自己的手下回到住处。

一关上大门,这些军人们就忍不住炸开了锅。

“费岑今日怎么回事?他疯了么?”

“之前两天发生什么事了?难道他受了那些蜀商的贿赂?”

“若是他收了贿赂,他们今日怎么还会吵得那么凶?”

“可京兆府竟然真的同意了让蜀商插手那么多事!如此一来,蜀人的势力不就彻底延伸进关中来了么?!”

“那些当官的到底怎么想的?”

金闵没心情与他们讨论,急急忙忙找谢无疾汇报今日的变故去了。

……

谢无疾正在屋中看书,金闵进来后忙不迭将今日会谈的大致进展和过程一一向谢无疾禀明。

谢无疾听后也有些诧异,然则听金闵描述了费岑今日的说辞和做法,他倒也很快想明白了费岑的用意何在。

片刻后,谢无疾不见喜怒,目光幽深,冷冷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金闵担忧道:“将军,眼下我们该怎么办?”

这样一来,蜀商在关中的布局就布得太彻底了,对他们日后想要执掌关中极为不利。

谢无疾并未作声。

良久,他正想说什么,外面忽然传来敲门声:“将军,金副尉。”

两人的目光顿时向门外投去。

“何事?”

门外的士卒道:“外面来了个蜀商的人,送来一封口信,说有要事想与我们商谈。还说明日未时,他们会派人在城里的福记茶馆二楼天字雅间等。”

金闵一愣,莫名道:“明日未时?明日未时咱们不该都在官府里继续会谈么?他们这是什么意思,难不成想叫我们明日别去官府?!”

谢无疾听到福记茶馆二字,却是微微一怔,幽深的眼眸波光微漾。

金闵料定蜀商没安好心,只道:“有什么要事他们不能上门来谈?或叫我们找过去也行,岂有约在茶馆的道理?还定这古怪的时辰!”

谢无疾却打断道:“明日你依旧去官府。茶馆的约我去赴。”

金闵愣住,不可思议道:“将军?这岂可!……若他们不安好心……”

谢无疾淡淡道:“不必多言。”

金闵失语。只要谢无疾出面,他难免要担心谢无疾的安危。可仔细想想,蜀人应当不知谢无疾的身份。那闹市之中的茶馆,蜀人即便不安好心,又能做什么?况且以谢无疾的身手,常人若想伤到他,也绝不容易。

谢无疾拿定主意的事,金闵自知再说什么也无用,只得低头道:“是,将军。”

124、第一百二十四章

翌日午时过后, 金闵便准备带人出发前往官府了。又过了半个多时辰, 谢无疾亦出门去了。

……

富记茶馆。

谢无疾来到茶馆天字厢房的门口, 只见厢房的门半开着, 里面显然已有人了。他在门外驻足片刻, 这才推门走进去。

进了门,门口立着一面镂空的木制屏风。透过屏风上的斑驳,能隐隐绰绰瞧见屋内有张方桌,而桌边坐了两人,衣袖翻飞,正在饮茶。

他的脚步又顿了一顿,绕开屏风, 走入屋内。

只见那雕花木桌旁泰然而坐饮茶的, 不是他找了数日的贾一珍与他的随从又是谁?

朱瑙放下茶盏, 微微一笑, 云淡风轻:“吴兄你来了。”神色间岂有半分讶然?

谢无疾站在屏风旁, 盯着那张清秀的脸,心潮翻涌。少顷,他走上前去,语气却是淡然的:“你是蜀人。”

朱瑙笑着承认:“是。”

谢无疾在桌边坐下, 目光仍停留在那张脸上,似不想错过任何一丝神色变化:“你早知我背景。”

朱瑙道:“不难猜罢。”

谢无疾又道:“贾一珍是化名?”

朱瑙反问道:“吴兄姓吴么?”

谢无疾沉默。

厢房的窗户开着, 午后的太阳斜打进来,把屋里照得很亮堂。偶尔一阵风吹进来,将帘子吹得沙沙作响。朱瑙举起茶壶倒水, 淅淅的水声,更衬出屋内的静默。

也不知过了多久,谢无疾再度开口:“你们在此设约,说有要事相谈。所为何事?”

朱瑙不紧不慢地推了一杯茶过去。

谢无疾看了一眼,倒也不见外,端起杯子喝了一口。他相信蜀人还不至于下作到在这上面动手脚,何况蜀人若有心害他,也不至于等到今日再动手。

朱瑙道:“我约吴兄来,是为了我们蜀商与你们谢家军结盟之事。”

谢无疾道:“我们不是已经结盟了么?”

朱瑙笑道:“眼下只是为了你我双方都能进驻关中而达成的暂时盟约罢了。可待我们进了关中,若想维持久长的太平,便该共荣共富,互补互助,才是长远之计。不知吴兄以为如何?”

谢无疾眯了眯眼。

少顷,他对朱瑙的说法不置可否,只问道:“蜀商有何建议?”

朱瑙道:“我听闻贵军常为粮草发愁,治理地方时又往往难以服众。不知吴兄以为我们蜀人经营与治理的手段如何?”

谢无疾默然片刻,道:“不错。”

朱瑙道:“我们即为同盟,便无藏私之理。不知贵军是否有意派一些勤学才俊来我们这里的商行、工坊乃至官府中学习?”

谢无疾暗暗吃了一惊。不久之前他才刚与金闵说过,待入驻关中后,应设法往蜀人处安插一些人手,一为学习他们的本事,二也为方便日后里应外合。却没想到今日蜀人竟会主动提出来。难不成就蜀人连这一点也料到了?

然而瞧朱瑙的神情,他并无戏谑之意,这不像又是一出攻心计,倒像是认真的。

谢无疾思索片刻,问道:“若我们有意,你们又有何条件?”

朱瑙笑道:“自然是一样的。我们仰慕贵军治军打仗的本事,亦想派些人到贵军中学习历练。”

谢无疾微怔,很快明白了。

成都府虽富裕,却缺少武官。而且蜀中地势得天独厚,蜀军少有实战的机会。可朱瑙的野心绝不限于蜀中,来日他大军出蜀,与中原里身经百战的军队们交战,纵有再多粮草也难弥补其不足。因此才想出这主意来,双方互相交换人手学习历练。

若撇开双方的矛盾不谈,这其实一个对双方都有利的主意。要知道无论是谢无疾还是朱瑙,他们都有同样的困境:那就是手下缺少人才。若能直接招揽来成熟的人才,那自然是最好的。可一来人才难得,二来人才往往都有复杂背景,好用的人却未必能引为己用。所以从长远说,自己培养出来的人才是最好的。

可若真按照此计划实行,他们与蜀人之间的关系就变得非常复杂了。人才不可能一日学成,至少两三年,甚至三五年内他们与蜀人应当保持良好的关系,否则双方一旦为敌,此计划也就废弛了。

而且等到人才真的学成归来,成了双方队伍里的中流砥柱,那这些人对待对方的态度必是不同的。恐怕不会情愿与对方为敌,进而影响整个局势。

所以说,这是一个影响非常深远的计划。如果他们之间能够彼此信任且关系良好,那么这不亚于秦晋之盟。可一直以来,他们双方互相算计不断,何来信任可言?

更重要的是,若与蜀人结为长期的盟友,于他们而言,究竟是利还是弊?

谢无疾久不做声,朱瑙也不催促,大大方方迎着谢无疾的目光。

良久,谢无疾终于开口,却不是回答他是否接受着提议,反而问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朱瑙微微挑眉,答道:“一个商人。”

谢无疾步步紧逼:“什么样的商人能定夺如此大事?”

朱瑙不慌不忙,道:“吴兄难道没有因地制宜、因时制宜、因人制宜之权限?”

谢无疾试图从他脸上看出一丝破绽,可惜没有成功。

谢无疾索性单刀直入地问道:“你在成都府究竟官任何职?”

朱瑙再次把问题推了回去:“吴兄在军中官任何职?”

谢无疾无言片刻,缓缓吐出几字来:“好生狡猾。”

朱瑙无辜地眨眨眼。你不说,我也不说,怎么能说我狡猾呢?

既知问不出结果,谢无疾也暂时放弃了打探朱瑙的身份,又将话题绕了回去:“你我之间虽为同盟,却并无信任。我又怎知你此计不是陷我军于不义的阴谋?”

朱瑙大大方方道:“先前我们之间确有不合,然则仍是那句话:人在其位,当谋其职。你我既有利益冲突,难免会明争暗斗。可我们之间若能相得益彰,自然也能携手同行。再则既是结盟,双方各开条件,并非我们强加于你们,何来阴谋可言?”

双方各要派多少人到对方那里担任什么职务,这都是需要双方洽谈后再做定夺的。若说要使什么手段,也是双方都能使。究竟谁吃亏,谁占便宜,这就取决于各自谈条件的本事与眼光了。

谢无疾又沉默良久,道:“此事需我回去与人商议之后做定夺。”

朱瑙道:“自然。那我静待吴兄回音。”

只要不是一口回绝,说明此事已成一半了。

谢无疾问道:“你今日约我来,除了此事外,还有其他么?”

朱瑙想了想,道:“没了吧。”

谢无疾:“……”这种不确定的语气是什么意思?

他道:“还有何事,请说。”

朱瑙没有要说的意思,谢无疾便用质疑的目光盯着他。

双方僵持片刻,朱瑙默默向后靠到椅背上,拉远与谢无疾之间的距离,像是怕他忽然动武似的。

谢无疾:“?”

朱瑙这才开口:“吴兄长得煞是好看。不瞒你说,我有几分私心,想趁这机会看看能否再见你一面。”

谢无疾:“……”

他想起前段时日他隔三岔五便来茶馆寻找“贾一珍”的下落,也不知此人是否在茶馆中布了眼线,窥伺到他的举动。他顿时眼神一凛,冷冷道:“你这是在讽刺我?”

朱瑙:“……”

谢无疾想起前日种种,虽有恼意,然则既为将帅,他从不因个人喜怒做任何决策。他起身道:“若无他事,我先回去了。”

朱瑙比了个手势,示意他请便。

谢无疾最后深深看了他一眼,大步出去了。

待他离开以后,朱瑙扭头看向程惊蛰,难得纳闷地问道:“武人不喜欢别人夸奖他的相貌?”

程惊蛰撇撇嘴,道:“谁知道他。”

……

傍晚十分,金闵带人从官府中回来,即刻去见谢无疾。

他走入屋内,之间谢无疾正站在墙边,盯着墙上悬挂的地图看。

金闵问道:“将军今日见过蜀人了?他们说了什么?”

谢无疾目光仍落在地图上:“他们想与我们长久结盟。日后他们派人到我们军中来学习军务,我们派人去他们那里学习经营与政务。”

金闵先是一愣,旋即不可思议地瞪大了眼睛。

他本以为蜀人临时相约,还约在茶馆那种地方,很可能是派个不重要的人出来谈些不重要的事,谢无疾亲自去赴会简直杀鸡用牛刀。可怎么会是这么大的事???

他震惊道:“蜀人派何人去了茶馆?”今日尤乾等几个身份最终的人都在官府议事,谁敢做这么大的主?

谢无疾道:“贾一珍。”

金闵:“???”那不是谢无疾找了很久都没找到的人才吗?

“这……怎么……贾……”

金闵正想问个究竟,谢无疾却无意与他解释,问道:“今日在官府中谈得如何?”

金闵思绪一时没跟上,顿了片刻才道:“已谈、谈得差不多了。”

谢无疾道:“谈完以后,将蜀商与京兆府订的盟约抄一份给我。”

金闵忙道:“是。”

谢无疾不再搭理他,伸出手指在地图上比划。金闵知道他这是在衡量天下大势。难道说,谢无疾动心了,真的在考虑与蜀人长久结盟的利弊?这……

先不说利弊吧,从何什么地方忽然冒出来一个贾一珍啊?他在京兆府待了这么久,都不知道蜀商里有这号人啊!忽然弄出这么大一件事,别是什么骗局吧?

金闵小心翼翼道:“将军,今日我从官府出来,还与尤乾聊了几句,并未听他说起此事。不知今日茶馆中去了几人?他们的身份是否确认?”

谢无疾淡淡道:“你觉得,朱瑙能派到关中来的,最大的官会是什么?”

金闵一怔:“啊?”

谢无疾低声道:“素闻朱瑙为人狂妄,行事无拘,有没有可能他亲自来了?”

金闵吓得脸都白了:“什、什么?”

他这下更担心谢无疾今天是不是碰上骗子了。朱瑙亲自来???这是什么惊天大骗局啊!

谢无疾却兀自摇了摇头,低低一笑,似也觉得这个想法太荒诞了。他从地图前离开,回到座位上。

金闵担心谢无疾受骗上当,可又不敢妄加质疑。再看谢无疾的神色,似乎已有决定,不免问道:“将军打算与蜀人结盟么?”

谢无疾沉默。

其实这个计划的好处十分明白,弊端却很难摸清。至少三五年内,此计可谓有利无弊。得蜀人这一盟友,他们不必再担心缺少粮草,已打下的关外之地也更容易治理。至于双方之间,短期内并无争出高下的必要,所以也不担心对方会反水。

至于长远来看……

天下大势变幻莫测,谁又能算尽红尘,窥破天机?

至少目前而言,他没有更好的选择了。何不赌这一把?

谢无疾闭了会儿眼睛,复又睁开,平静地答道:“不妨一试。”

金闵愣住。他虽有些郁闷,但谢无疾做出这样的决定他并不奇怪。大军在手,旁人看来风光,个中苦楚却极难与人道明。光是粮饷二字,就能将人活活压死。

他并不反对谢无疾的决定,唯一担心的就是此事有些蹊跷,因此道:“将军,那我明日再见尤乾时,我向他问明究竟?”

谢无疾道:“你告诉他,结盟我可以答应。但我有一条件。”

金闵忙道:“什么条件?”

谢无疾道:“双方交换人手时,我要贾一珍此人到我军中来。”

金闵一愣。又是贾一珍?这人到底有多厉害,将军始终对他念念不忘的?

他不敢多问,应道:“是,将军。”

作者有话要说:谢无疾:你讽刺我,我好气。

125、第一百二十五章

翌日午后, 金闵与尤乾再次来到官府门外。

金闵不绕弯子, 开门见山道:“尤兄, 昨日你是否派了二人到福记茶馆与我军士卒商谈结盟之事?”

尤乾心道:我派?我派得动么?我那是没劝住!——跟金闵一样, 他对于朱瑙亲自露面也是很担心的。不过朱瑙做的决定, 他又能有什么办法?

他只能答道:“是啊。”

金闵皱眉。这么说来谢无疾昨日遇到的还真不是骗子?真不明白蜀人在到底在搞什么鬼。

既然知道确有其事,他便照着谢无疾的意思道:“结盟之事可以商量,不过我们有一个条件。”

尤乾忙问道:“什么条件?”

金闵道:“我们要求贾一珍此人到我们军中来任职。”

尤乾:“……………………”

他知道贾一珍这个化名是谁在用,万没想到对方狗胆包天,居然提出让这种要求!让朱瑙去谢家军?想什么呢?怎么不让玉皇大帝去礼佛!

他内心疯狂腹诽,却没生硬地将金闵驳回去,只道:“那我们也有一个条件。”

金闵好奇道:“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