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着距离延州只剩下几十里地,还有一天不到的时间就可赶到时,前路忽见一支百余人的队伍疾驰着向他们所在的方向冲了过来。

双方皆未打旗,互不明确对方的身份,于是纷纷摆出了备战的架势。

然而两军互派使者一接触,都惊了:双方竟是一家人!

于是很快,率领那百余人的统领就被人带到了谢无疾的面前。

那统领名叫魏惜,一见到谢无疾,立刻老泪纵横,噗通一声重重跪倒在地,向谢无疾拼命磕头:“将军……”他泣不成声,只说了两个字就说不下去了。

魏惜的职位并不高,谢无疾看了他一会儿才认出他应是驻守延州的一名军司马,当即心口一紧,颤声道:“延州战况如何?!”

魏惜哆哆嗦嗦喘了好几口气,终于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将军!延州失守了!顾将军阵亡了!”

谢无疾的脸色唰地一下白了。

镇守延州的顾平是跟随他多年的得力部下,随着他一起南征北战,立下战功无数。也因此,他才放心地将大本营交给顾平驻守,原以为有顾平坐阵,可断后顾之忧。却不料世事无常,竟有今朝……

他一字一顿地问道:“延州是如何失守的?顾平死于何人之手?”

魏惜痛哭道:“自从邪教兴起,便如瘟疫般蔓延,延州城内有大量百姓加入邪教。这几月来,发生过多次百姓偷开城门迎邪教军的事。邪教军虽被顾将军击退,可城内已是军心涣散,士气大败。邪教徒还四处散播谣言,说将军和朱府尹已死,许多将士轻信谣言……”

在场众人一片寂静。孤城守军,一旦失去了信心和希望,每一天都是格外的煎熬。

魏惜道:“昨日部将焦别叛变,带兵攻入军卫,杀害了顾将军。延州……延州就此失守……顾将军临死前命属下逃出延州,南下给将军送信……”

周遭仍然鸦雀无声。谢无疾手指紧握缰绳,骨节发白,迟迟未置一语。

他沉默的时间太久了,午聪率先发现不对,猛地冲上前去:“将军!”

谢无疾的身形一晃,竟从马上跌落。幸好午聪即使赶到接住了他。卫兵们也连忙围了上来。

自从听闻延州告急的消息后,谢无疾几乎没有合过眼,即使不赶路的时候也在钻研地图,安排事务。他仿佛铜筋铁骨,永远不知疲惫。可转眼之间,一阵风便能将他从马上刮下来。

“将军,将军你怎么样?!”

谢无疾脸色惨白,似是昏迷了。

眼下自然不能指望谢无疾再掌控全局。午聪咬了咬牙,接过了指挥权,下令道:“先撤。找个地方休息,等将军清醒再说。”

众人将谢无疾抬上午聪的马,掉头萧瑟地向来时的路撤去。

192、第一百九十二章

还真让长沙府的官员们料准了。韩风先名声虽响, 但是他到达施州以后, 却并未能将施州的边防好好整顿。相反, 他上任之后, 很快就引发了大量的矛盾。

须知凉州军多为马贼出身, 战士各个骁勇善战,随便拎出一个都是骑射好手。而蜀兵见过马的都不多,骑射能力远逊于凉州兵,韩风先对这些士卒多瞧不上眼,常常动辄打骂,使得施州的士卒十分不满。

而且凉州军并不讲求军纪,只讲弱肉强食。韩风先身为军官, 自然也无以身作则之信念, 只一味要求士卒顺从。施州士卒从未见过如此做派的军官, 不满愈甚。

在此情况下, 施州的官兵们逐渐不再服从于韩风先的管束。

韩风先又岂容部下反叛?于是他上任不过三天的时间, 就杀斩了一名百夫,两日后又斩杀一名千夫。他此举本为立威,孰料事与愿违,他的蛮横反而引起了更多官兵的强烈不满。

施州官兵们对他愈发阳奉阴违, 施州的边防也愈发混乱。

于是,韩风先“水土不服”的情况很快就被探子知晓, 并迅速将消息传回了长沙府……

……

数日后,长沙府的重要官员们再次齐聚一堂。这一次他们仍是为了商讨是否向施州进军,然而这一回与数日前相比, 情形大有变化。

韩风先上任后,施州乱象横生的消息不断传来,不少反战派的官员也逐渐倒向了主战派。

一则是施州的空虚的确给了他们一个很好的时机,现在无须打硬仗就有机会攻占施州,万一等到蜀府调遣重兵镇守施州,下一次的机会就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了。

二则施州的乱象打破了很多人对韩风先的畏惧。大漠之狼,果然只有在大漠才能亮出锋利爪牙,一离开大漠,先是在大散关铩羽而归,又在施州折戟沉沙。看来此将名气虽响,却并不难对付。

三则最重要的一点是,长沙尹孙湘的态度已日益明确,积极主战。要知道许多官员不过是墙头草,随风倒。只要孙湘表明了态度,官员们为了讨好他,自然多加附和。

当然,坚持反战者亦有。不过孙湘野心勃勃,急于建功立业,已然听不进反对的意见。

很快,孙湘拿定了主意——整兵待发,准备偷袭施州!

……

“什么?要攻打施州?”黄东玄听说消息后,极为震惊,“府尹已经拿定主意了?!”

“是。”传话的官吏道,“府尹让你做好出征的准备。”

黄东玄只觉异常荒诞:“什么时候做的决定?!缘何没有问过我?”

官吏的神色十分微妙,忍住了没说什么。

孙湘做出决定之前,征集了不少官员的意见,不过确实没有问过黄东玄。一来孙湘原本就更器重和信任文官,所以事事皆问文官。至于武官?领命出征便是。

二来,当初黄东玄在勤王会盟时领千人夜闯京城,名震天下,于是勤王会盟结束后,孙湘就费了大力气将他从江陵府挖到了长沙府。孙湘当然有爱才之心,但对黄东玄的态度又难免会比较微妙。

各方诸侯大都是贵戚出身,孙湘也不例外。黄东玄却是一个自幼偷鸡摸狗的水贼,即便如今做到了将军,对于贵戚们而言仍有“非我族类”之感。况且黄东玄是功成名就后才被孙湘挖来的,即便孙湘不像江陵府尹那样防范他,忌惮总是在所难免的。

于是乎,孙湘对于黄东玄的态度是重视而不重用,所以也就没有征询他的想法。

那官吏道:“黄将军,这是府尹的命令,你尽早准备吧。”

黄东玄双眉紧锁,扭头就往外走:“我去见府尹!”

那官吏一愣,待反应过来时,黄东玄已大步跨出门去了。

……

孙湘正批阅公文,官吏急急忙忙来报:“府尹,黄将军求见。”

孙湘怔了怔,慢慢搁下笔道:“让他进来吧。”

话音才落,官吏都还没来得及出去通传,黄东玄就自己推门进来了。

孙湘皱了下眉头,心想:乡野莽夫。然后又不动声色地将眉头舒展开,问道:“黄将军找我何事?”

黄东玄开门见山:“府尹,你要攻打施州?”

孙湘点了点头,道:“黄将军有何想法?”

黄东玄道:“不行!绝对不行!江陵还没平定,蜀军不来找我们的麻烦就不错了,我们还主动去跟他们为敌?他们兵强马壮,又跟延州军结了盟,格老子的,咱们难道嫌命长么?”

孙湘只觉这话刺耳,不紧不慢地找出探子送来的密报,推给黄东玄,客客气气道:“黄将军还没看过这些施州来的密报吧?先看看再说。”

黄东玄的担心他并不放在心上。蜀军兵强马壮,那也是驻扎在成都附近的。施州乃是蜀府的边陲,兵力有限,朱瑙不可能为了一个施州就把大军全调过来,他远没到要跟蜀军主力硬碰硬的时候,有什么好担心的?至于延州军?北方都乱成一锅粥了,谢无疾自身难保,怎么可能来管这桩闲事?

没想到,黄东玄直接把那些密报推到一旁,看都没看一眼。他嗤笑道:“府尹,到底是哪个混帐给你出的主意?说了什么?说施州空虚?咱们胜算很大?可府尹想过没有,万一输了呢?蜀军输得起,咱们可输不起!”

孙湘又忍不住皱眉了。他调侃道:“这话从黄将军嘴里说出来可真奇怪。当初黄将军带兵夜闯京城,孤注一掷,豪情冲天。怎么如今忽然拘谨起来了?”

黄东玄翻了个白眼。他是胆大敢赌,但他下注之前,总是先看看自己赢了能赚多少,输了得赔多少。看起来他在豪赌,其实他心里的算盘打得很明白。可眼下孙湘眼下赌的这一把在他看来怎么算怎么亏。

道理很简单。如果这场仗他们打赢了,对蜀府而言顶多丢掉一个施州,没有伤及根本。但是万一他们失利了,甚至只是一点小小的失利,导致的后果都有可能不堪设想。

蜀府已经把北面的关中、西面的凉州都平定了,完全能专心对付他们。但他们即便吞并了江陵府,还是三面环敌的状态,江陵府内也有势力蠢蠢欲动。只要他们失利,江陵府马上会趁机反叛,东面和北面的邻府也会来占便宜,弄不好就是个四分五裂树倒猢狲散的情形!

就算胜算再高,赔率那么大,这种局傻子才赌呢!

可惜孙湘主意已定,压根听不进、也没打算听他的意见。在孙湘看来,黄东玄反对出战,可能还是想回去江陵发展势力,所以不想出征。

于是孙湘冷冷道:“黄将军,你不想出征施州,那我派你回去镇守江陵,你愿意么?”

黄东玄顿时瞪大了眼睛。话说到这个份上,已经很不好听了,他如果还要拒绝,那便等于坐实了自己的私心。

两人僵持片刻,黄东玄终于缓缓向后退了一步,硬邦邦道:“属下不敢。任凭府尹调遣。”

孙湘道:“那你就回去准备吧。”

黄东玄无话可说,心里暗暗骂了一句“格老子的,什么江陵府尹,长沙府尹,全都一样的狗东西!”

然后悻悻地转身出去了。

……

成都。

徐瑜和虞长明等人转眼就拟好了增兵的计划,朱瑙正在翻阅,忽然有人传来通报:“府尹,谢将军信使到。”

朱瑙忙搁下公文,道:“请进来。”

不多会儿,谢无疾遣来的信使便灰头土脸地走了进来。

“朱府尹,”信使见了朱瑙就下拜,沉痛道,“北方邪教猖獗,战火泛滥,民不聊生。谢将军忧心如惔,焦痛劳思。为解民生疾苦,特命我前来求朱府尹援手襄助!”

此言一出,立于朱瑙身旁的惊蛰先吃了一惊。

他本以为所谓邪教,不过一群乌合之众,以谢无疾之能必可立刻镇压。竟果真需要朱瑙施以援手?

朱瑙道:“我前几日也派了信使前往延州,谢将军可是需要我调兵支援?”

信使摇头,双手奉上书信和令牌:“谢将军恳请朱府尹派人协理北方三州政务。”

惊蛰震惊不已,朱瑙也愣了愣。

协理政务?谢无疾这是主动让出政权?

片刻后惊蛰回过神来,忙上前接过书信和令牌,拿给朱瑙。

朱瑙又问了信使许多北方的详细情况,直到天色不早,这才让人安排信使出去休息。

信使前脚刚走,后脚又有人前来报信了。

“府尹!”探子道,“延州城失守了!”

朱瑙眼神一变,立刻问道:“谢无疾呢?可还安好?”

探子道:“谢将军尚未赶到延州,延州城便已失守。谢将军应当尚且安好。”

朱瑙松了口气,这才又放松下来。

由于谢无疾派信使来蜀和延州失守本就只相差一两天,信使路上耽搁片刻,两条消息便前后脚送到了朱瑙面前。

探子报完消息离开后,惊蛰震惊道:“延州城不是有谢将军的数千大军镇守吗?那些邪教徒究竟有什么本事,竟能攻得下延州?!”

朱瑙手里攥着谢无疾的令牌,心不在焉道:“邪教攻心,不可小觑。”

那些邪教徒固然不是训练有素的精兵强将,但他们的威力却远胜于勇猛威武的凉州铁骑。

打仗,归根结底打的是人,是人心。北方战火连年,生灵涂炭,民不堪命,百姓找不到出路,自然想要求神问佛。玄天教这时候横空出世,可谓适逢其会。于是一时之间,竟成了民心所向。

得民心者必胜。延州城里的老百姓,甚至是延州城的守军,在危难困苦之际都会心思动摇,最后消极怠战,甚至投敌反水,都在情理之中。战争的胜负,很多时候并不决胜于战场,而在战场之外。

那玄天教,恐怕是谢无疾有生以来遇到的最强大、最难对付的敌人了。

程惊蛰叹气道:“原来连延州都丢了……怪不得谢将军要请公子帮忙打理政务了。恐怕他是走投无路了。”

消息前后脚送到,因此惊蛰以为谢无疾是在丢了延州之后被逼无奈,才不得不这么做的。

谢无疾派来的信使刚才倒是没提到延州失守的事,难道是不好意思说么?

朱瑙缓缓“嗯”了一声。

片刻后,他道:“你去找徐少尹,让他将官府各部的名册送来。”

既然要接手北方政务,自然要选出一批合适的才干了。

193、第一百九十三章

富县。

午聪推开房门走入屋内, 只见谢无疾正站在沙盘前, 目光却没有落在沙盘上, 眼神空洞, 似在走神。

午聪出声道:“将军。”

谢无疾过了一会儿才回过神来, 揉了揉眉心,走到桌前坐下。

午聪跟上前去,犹豫着并没有立刻将手中的东西递过去,而是小心翼翼地问道:“将军脸色不大好看,是否身体不适?要叫军医来看看么?”

谢无疾头也不抬,淡淡道:“不必,我没有不适。”

他这样说, 午聪虽仍然担心, 却也不好再说什么了。

自从延州失守之后, 谢无疾领八百轻骑退到富县, 在富县与后方跟上来的大军汇合。大军暂且就驻扎在富县。这段时日来谢无疾表现如常, 每日巡视军情,处理军务,与谋士商议下一步的计划。旁人看不出他有什么不对,但午聪整日跟在他左右, 却能明显得察觉出,谢无疾近来的状态不怎么好。

谢无疾一向是个精明强干的人, 夜深而眠,未晨便起,每日只休憩二三时辰, 却从不知疲倦。可最近一段时日,他走神的时间明显比以往多了不少,脸色亦不好看,眼下青黑日益加重,可知他最近深夜难眠。

午聪心里很明白。谢无疾虽然活得像一把剑,说到底仍是血肉之躯。延州之沦陷,顾平之死,倘若谢无疾仍能无动于衷才是一桩怪事。而最让人痛心疾首的不仅是失陷的延州城和城内的几千将士,而是这一次他们回到北方的所见所闻。

这些年来,谢无疾一直致力于恢复秩序,安顿民生。他经常不眠不休,事事躬亲,纵说呕心沥血也不夸张。然而时局起起落落,他的努力时有成效,时而背道而驰。想当初他带兵攻入进城,剿灭郭金里部众,本以为终于能恢复天下秩序。却没想到小皇帝一死,局面便如被洪水冲刷的沙塔般瞬息之间就全盘崩塌。

多年心血,眼看即将付之一炬。倘若坐在那个位置上的人是午聪自己,抑或换了其他任何人,恐怕早已崩溃。可谢无疾的腰板至少还直着。这样一想,午聪又多少有些欣慰了。

谢无疾问道:“你手里拿的是什么?丹州有回音了么?”

午聪迟疑片刻,为难地将手里的东西递了过去:“将军,这是章风的回信。”

章风乃是谢无疾手下驻守丹州的将领。谢无疾接过书信,看了没两行就皱起眉头。看完之后,他将书信放到一旁,先是闭了会儿眼睛,这才道:“我知道了。”

午聪也不知该说什么。

谢无疾手下虽有几万兵马,但兵马驻守各地,眼下跟在他身边的总共只有八千人。原本用这八千人,加上延州原本的守军,解延州之围便足够了。可现在延州已经失守,若想夺回延州,这八千人便不够用了。他想调集附近兵马前来襄助,所以数日前派人前往丹州抽调守军。然而丹州守将回信,却说丹州目前形势也不妙,城内外亦有大量盗匪流寇和邪教信众,唯恐一旦守军离城,各方势力伺机而动,丹州也会失守。

片刻后,谢无疾问道:“成都府的回信还没来么?”

午聪尴尬道:“将军,成都府路途遥远,哪有这么快呢?”

谢无疾默然。入蜀要翻山越岭,这一来一去少说也要月余时日,的确是他过于心急了。

午聪观察着谢无疾的脸色,忙又补充道:“过几日关中的回信该到了,将军且在等等吧……”关中的形势尚且太平,抽调部分关中的兵马应当不成问题,只是路途稍微远了些,需要等待的时日也更久。

谢无疾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

屋子里的空气太过沉闷,片刻后,他起身道:“走,去营地看看。”

……

谢无疾来到营地,今日的操练已经结束了,眼下是休息的时间。士卒们有的在帐中休息,有的三三俩俩聚在一起说话,有的还在自己操练兵器。看到谢无疾,众人纷纷停下行礼,谢无疾摆摆手,众人便又去做自己的事了。

军营分成几片区域,眼下其他区域大都安安静静,唯有一个区域热闹异常——那是将士们的家眷所在的营地。

谢无疾此次出征,为了加快行军速度,士卒们并没有带家眷出来。由于许多士卒的籍贯就在延州,所以家眷们也都被留在了附近一带。延州城沦陷,不少士卒的家属被困在延州,生死未卜。但也有不少士卒的家眷逃了出来,听说军队在富县的消息后便找了过来。

为了维护军纪,士卒与家眷们并不能混居,家眷也不能在军营中随意走动,以免有叛军混入其中,侦查军机。只有每日训练完后,士卒们能有一个时辰的时间与家眷相会。

谢无疾和午聪走到大营旁,只见那里有男人抱着孩子哄笑,有青年蹲坐在老人膝旁说话,也有少年和少女挨得极近,手牵着手,耳贴着耳喃喃私语。

由于谢无疾和午聪脚步轻,很多人并没有发现他们的靠近,他们也不刻意打扰旁人。两人拐过一棵大树,便看见树的后方有一对年轻男女正旁若无人地抱在一起拥吻,从头到脚都仿佛被胶黏住,亲得啧啧有声。

这样的画面猛然撞进眼里,谢无疾一怔,午聪吓得“呵”了一声。

那年轻男女听见声响,仍舍不得分开。小兵睁开眼用余光往边上瞥,瞥见谢无疾和午聪,先是一愣,旋即被雷劈似的跳开。

“将将将、将军。”小兵脸色胀的猪肝一般红,声音蚊子似的轻,恨不能把脑袋埋进胸口去,“午、午长史。”

谢无疾也有些尴尬,抿了抿唇,道:“……无事。”

众人僵持片刻,谁也不知该说什么,年轻女孩捂着脸躲进树后,不肯出来了。

少顷,谢无疾转身走了。

午聪拍拍小兵的肩膀,挤眉弄眼地示意他继续,然后朝着谢无疾的背影追了过去。

两人在家眷营中转了一圈,入耳皆是欢笑声,入眼皆是和乐美满。众人经历生死,难得有与家眷团聚的时光,自然珍惜点滴。谢无疾和午聪受人们情绪感染,心情倒也好转不少。

然而从家眷营出来后,午聪却又怅然若失起来。

这些年来他并未娶亲,倒不是刻意为之,只是一则公务繁忙,二则南征北讨,鲜少能在一地久留,事情自然也就耽搁了。如今看到他人恩爱,难免备感孤寂。

他忽然又想到谢无疾也不曾娶亲,想来也是同样的原因。他脱口而出:“将军可有娶亲纳妾的打算?”

他说完之后,忽然意识到自己失言——谢无疾一贯不喜谈私事的。

他本以为谢无疾会说山河未平无暇他顾之类的话,却不料谢无疾脚步停了一停,眼神动了一动,却是无话。

午聪愣住:谢无疾竟然真的在想?难道他真有什么想法?

片刻后,谢无疾仍然未置一词,又继续拔步,向前走了。

=====

施州。

黄昏时分,韩风先骑着马来到校场,只见士卒们坐着的坐着,靠着的靠着,喝水的喝水,说话的说话,一派悠闲之景。他勃然大怒,鞭子朝地上狠狠一抽,呵斥道:“你们在干什么?!”

士卒们一惊,忙起身列队。

负责带领训练的百夫长跑到韩风先的马前:“指挥使,我们已经操练了一天了,眼下我让他们休息一会儿。”

韩风先铁青着脸,斥责道:“我如何与你交代的?每日练到酉时!现在才什么时辰?”

百夫长忍不住看了眼已经半昏的天色,辩解道:“现在也申时二刻了……”

又道:“若是照指挥使的方法操练,他们吃受不住啊。前两天已经倒下三个人了。”

韩风先上任施州指挥使后,对施州守军很瞧不上,便开始照他的方法训练施州守军。他大漠出身,最重骑射,所以他从守军里挑出了一支精锐,想要打造一支厉害的突击骑兵。然而他动辄让士卒们连射千箭,从早到晚不得下马。蜀军士卒哪里这样练过?纵使是被挑出的精锐也受不住,练到后面别说射准,连抬起胳膊拉弓都拉不动了,腿上也都被磨得皮开肉绽。

底下的人曾建议他循序渐进,他却等不及了。他希望能尽快练好这批人马,让朱瑙看到他的成效,从而给他更多兵权。

然而他又不善收买人心,他与施州官兵的关系本就不佳。再加上这样严苛的训练,士兵们愈发怨声载道。

眼下,士兵们的脸色就已很不好看了,只是都忍耐着不敢说什么。

百夫长深吸了一口气,道:“将军,施州的地形不同于凉州,此地多山川河流,骑兵本就难以发挥……”

韩风先听他顶撞,勃然大怒:“你说什么?!”

他自己也知道,这支施州兵对他并不服气,这令他愈发急躁,更加急于求成。这百夫长竟敢当着众人的面顶撞他,更是触了他的逆鳞。

他扬起马鞭就要动手,却忽然从斜里伸出一只手握住了他的手。

韩风先诧异地回头,只见按着他的人是哥灵察。他胸腔里烧得正旺的一团火骤然间平息了不少。

哥灵察附到他耳边,低声道:“将军,不能再杀了。这些军官与士兵相处多年,若杀了他们,士兵也会寒心的。”

前段时日韩风先已经杀了几名不服从的军官,就在士卒间引发了不小的非议。

韩风先眉宇锁了锁,终于还是慢慢把手放下了。其实底下的一些话已经传进了他的耳朵里,他当然十分恼怒,但他好容易得到这些兵,假若一味靠杀人来镇压,他也知道这是自断羽翼,无法长久。只是他不知有什么更好的办法能解决眼下的困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