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瑙道:“倒也说不上……不过确实是个可用之人。”

倘若今日不是崔诚,而是黄东玄之流,谢无疾说斩就斩,那他说什么也得拦下来。一个崔诚,倒也罢了,只是难免有些可惜。

朱瑙摇头道:“他今日不过一时意气,才全心赴死。留他三月,未必不会后悔。若三个月后仍不后悔,再留他一年,总不想死了。”

人心从来不是一成不变的,时光能消磨一切,只要留着性命,没什么不能改的。

谢无疾却默了默,低声道:“何必消磨义士?”

他不是想不到这一层,只是与朱瑙有不同的考量罢了。

朱瑙微微一怔。谢无疾一项自诩薄情寡义,对他人的情义倒是十分敬重。

他本还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弯了眼睛,笑道:“也是。他既有心如此,便由着他吧。”

谢无疾本要去看看俘虏的情况,往前走了两步,又停了下来。他抿了抿唇,还是道:“对不住……往后你若有想要留用的人,提前与我说一声,皆由你定夺。”

朱瑙眼波微漾,挑眉道:“那再好不过。你若有决不想留的人,也提前与我打声招呼,我想想如何交你处置。”

谢无疾顿时哭笑不得,无奈地摇摇头,转身下城楼去了。

221、第二百二十一章

监狱里, 焦别与史安被蜀军关到了同一间牢房。蜀军没有捆缚他们的手脚, 只将他们关在牢里。于是转眼功夫, 两人就已扭打在一起。

“都赖你!要不是你再三保证你那副将不会叛变, 老子怎么会上了你的鸟当?!怎么会沦落到这种地步?!”史安两眼通红, 追着焦别扭打撕咬。

“你凭什么说是他出卖了我们?而不是你手下的那群蠢货走漏消息?”焦别毕竟从戎多年,史安哪里是他的对手?他一脚把史安踹翻在地,拎起拳头对着史安的脸猛捣几下,“你还敢说!要不是吃了你们蒙骗,我当初怎么会加入你们这见鬼的邪教?我怎么会!!”

数拳下去,史安被他揍得几近昏厥。焦别刚要起身,史安忽然又醒了过来, 满脸是血地扑过来拖住他一条腿。焦别猝不及防被拖到在地, 史安发疯似的一顿乱拳, 好死不死正捣中他的要害。焦别顿时一声惨叫, 滚翻出去。

这段时日以来, 朱瑙的出现既让他们互相怨恨,又让他们不得不暂时团结在一起,结果怨恨更甚。现在两人又被关到一起,再不把满腔怒火发泄出来就没有机会了。

于是乎, 狗咬狗,一嘴毛, 你一拳,我一腿,你骂爹, 我骂娘,把牢狱里吵得好生热闹。狱卒们就在牢房外看热闹,直到感觉人快被打死了才进去拦一拦。毕竟这两人都得在市口当众斩首,死得太容易了可便宜了他们。

焦别简直搞不懂史安怎么还有脸发脾气,他才是真的委冤屈顶,怒火冲天!当初这帮邪教徒忽悠他叛变的时候,简直不知跟他吹了多少牛。什么谢无疾和朱瑙已在凉州遭遇大败,性命堪忧;什么朱瑙只是个沽名钓誉的大骗子,不足为患;什么张玄法术通天,可呼风唤雨;什么玄天教徒已遍布天下,所有教徒虔诚得跟傀儡似的,指东绝不向西。只要他加入玄天教,就能指挥大量教徒……也不知当初他脑子里进了什么泥水,虽然没有照单全收,但还真的信了不少!

结果呢?事实是怎样?这帮邪教徒除了欺软怕硬,要啥啥没有,干啥啥不会,从头到尾就没办成过一件正事!还说什么教徒都很虔诚,其实根本就是愚蠢透顶。能被张玄忽悠,一样能被其他人忽悠。朱瑙就随便编了个黄鼠狼的故事,就把教徒弄得四分五裂,自相残杀了!

焦别越想越气,自己的大好前程居然葬送在这帮蠢货手里,简直不能再冤枉了!

等他缓过劲儿来,又揪着史安一顿猛揍,直把史安打得七窍流血,口吐白沫。狱卒冲进来,把焦别给架开了。

焦别不停挣扎,嘴里还骂骂咧咧:“什么狗屁张师君,人呢?啊?!你不是说他会妖法吗?!现在我们都要上断头台了!你倒是让他施法把我们从断头台上救下去啊!!啊!!”

史安也不知道是被打傻了,还是绝境之中再无其他指望,唯有病急乱投医。他瘫在地上,嘴里含混不清地念念有词:“师君……师君大显神威……一定会杀……杀了他们……救……救我们的……”

焦别被狱卒们牢牢按着,没法再扑上去动手。他摇头嫌恶地啐了一口,骂道:“真是无药可救!”

=====

与此同时,几十里地外的一间田庄。

“爹,我早就跟你说了,什么玄天教,都是骗人的!哪儿有什么神仙下凡啊?你供那什么张师君的神像供了几个月了,他保佑你什么了?”一名年轻人站在老者身后,苦头婆心地相劝。

老者充耳不闻,跪在神龛前,嘴里念念有词,不住叩首。

他们是穷苦人家,自家当然建不起庙堂,神龛是庄上信教的信徒们一起筹钱建的,供奉张玄的牌位。老者对玄天教异常笃信,每日晨定昏省前来祭拜。

“爹,你听见我说话没有?我让你别拜了!”年轻人耐性耗尽,想把老者从地上拉起来。

他这一动手,老者骤然大怒,猛地把他的手拍开:“你滚!我早说过了,我没有你这儿子!”

年轻人:“……”

他又气又急:“爹你疯了吧?就因为我不肯去跟蜀军打仗,你就不认我这儿子了?朱府尹明明是来帮谢将军一起治理邪教的,我还打他们?我帮他们都来不及……”

老者听到邪教儿子就要发怒,年轻人忙道:“好好,且不说别的,你就为了那玄天教,逼着你儿子去打仗送死?我还是不是你亲生儿子?”

老者怒道:“你若是虔诚,师君便会保佑你。这是多么好的积攒功德的机会!原本你来世能投个富贵胎,你却就这么错过了!”

年轻人道:“这一世都还长着,想什么来世?再者说了,你都看到了,那些帮着玄天教打蜀军的人是什么下场?张玄到底保佑他们什么了?才刚出门就被抓走了!我本来还以为你能看明白,没想到都这样了你还死不悔改,简直……简直气死我了!”

他所说的正是史安原本安排去夹击朱谢联军的队伍。那群邪教徒们雄赳赳气昂昂地集结完,俨然一副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豪情壮志。结果别说上战场了,都没来得及迈出两步,周围就冒出一大群士兵,把他们团团围住了。

按说这些教徒本也是要上战场的,虽然消息走漏,中了埋伏,他们只当是提前作战便是。但这些人已经是史安实在无人可用,矮子里面拔高个挑出来的。正规军们把刀一亮,这些教徒们直接吓得尿裤子,连反抗都没反抗就缴械投降了。真是要多窝囊有多窝囊,要多可笑有多可笑,把个玄天教威严展现得淋漓尽致。

按说心智清明的人看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也该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偏生有些人吃了猪油蒙了心,就是不明事理,仍对玄天教坚信不疑,这老者显然就是其中之一。也幸亏他年老体衰,没去参战,要不然也没法在这跪拜了。

“这是师君的考验!”老者掷地有声道,“跟师君作对的人,很快就会遭到报应的!等着瞧吧!”

年轻人死活说不通,又不能对自己的亲爹动手,急得都快哭了。

正当此时,庄外忽听一阵锣鼓喧天,吹打弹唱,好不热闹。

年轻人与老者同是一怔,竖起耳朵仔细听。只听得声响越发近了,连土地也跟着震动,可见外面的阵仗之大。

眼下时局紧张,已好久不见有人操办喜事,纵有酒水宴席也往小了摆,以免招惹灾祸。可庄外那队伍显然比寻常喜庆队伍大得多,光奏乐者少说都有百人上下,这阵势怎么说也是达官贵人才能用,甚至寻常达官贵人还不一定办得起呢!

年轻人满心好奇,也不管自己的糊涂爹了,赶紧跑去庄外看热闹。

老者也撑着地站了起来,拍拍膝上的土,跌跌撞撞跟了出去。

两人来到庄口,庄口已是人头攒动,都是听见动静出来看热闹的人。年轻人花了好大力气才挤到人群前列,终于看见不远处的大道上,一行数百人的队伍正在缓慢前行。

这支队伍极为招摇,除了乐师们吹拉弹唱外,队伍的中心有一顶一丈多高的轿子,轿身通体鎏金,镶满珠宝玉石,轿顶还嵌着一颗硕大的琉璃宝珠。此轿一看便知少说也有数百斤重,却不由牲畜拉动,而全由人扛。前后左右共十数名轿夫才能堪堪抬住它缓慢行走,轿夫们显然极为吃力,寒冬腊月里各个大汗淋漓。

百姓们不知那队伍究竟是何来头,不由议论纷纷。

“也不知是哪位贪官出行,看那轿上嵌的,全是民脂民膏啊!”

“就是!可恶的贪官,这年头了还敢如此招摇,就不怕被匪军给抢了么?”

“那么重的轿子,竟让人来抬,也不知寻几匹马来。那贪官就该脚上生疮,一辈子下不了地!”

老百姓们厌恶的咒骂声此起彼伏。不怪他们这么觉得,商人大都低调,能这样招摇过市的也就只有权势滔天的官员了。

方才拜张玄的老者也顺着儿子的脚步挤到了人群前列,看清了那顶轿子,嫌恶道:“天杀的!就因这世道腌臜,让这些贪官污吏横行,张师君才下凡来救世的!”

年轻人又好气又好笑,简直不知该从何说起,只能放弃跟自己的亲爹浪费口舌。

那行人越走越近,老百姓不敢再多言,议论声渐渐小了下去。可不知怎么回事,那行人竟然散发出一股骚臭的气味,熏得百姓们纷纷后退。

“什么味道?”

“不知。怎么像是猪圈里传出来的?”

“不像猪圈,好像是……”

忽然,那行人停下了脚步,奏乐声也停止了。一名打扮的花枝招展的人走到百姓面前,“铛铛铛”一阵连敲手中的铜锣。所有人都在锣声中闭上了嘴,茫然地看着那人,不知他要宣布何事。

那人见周遭完全肃静,这才满意地收起铜锣,清了清嗓子,高声道:“太清玄天皇帝张玄张师君出行到此,尔等凡人,还不速速跪拜?!”

众人:“……”

太清玄天皇帝……张玄?!

这,竟然不是贪官的轿辇,而是张玄的??!!那玄天教的创教人张玄???

刚刚骂完贪官、捧完张玄的老者惊得下巴都要掉下来了,脸上一阵火辣辣的臊。

张玄……竟然亲自到延州来了?!

222、第二百二十二章

玄天教的队伍一路招摇过市, 吹笙奏乐, 敲锣打鼓, 闹得沿路村庄鸡飞狗跳, 民不安生。百姓们心中作何感想, 有多少人为此梦醒心碎,全都暂且按下不表。

一夜无话。

转眼一晚过去了。

翌日巳时一刻,焦别、史安等叛军和玄天教的主要党羽都被带出了监牢,押赴市口刑场,准备行刑。

昨天刚被关进牢里时,焦别与史安二人都发了疯似的吵闹不休,一会儿互相责怪, 一会儿又做起白日梦, 指望事情还能有所转机。直到崔诚也被关进监牢, 焦别看见崔诚, 先是呆滞了片刻, 又抱头痛哭了一场,随后恍若大梦初醒,再不闹腾了。

焦别不闹,史安却是始终没消停过。其实原先对于张玄所谓的法力, 史安是根本不相信的,那只不过是用来忽悠信徒、骗取利益的说辞而已。但到了绝境里, 他自知再无出路,病急乱投医,竟然忽然信起了这些胡言乱语。一整个晚上, 他都缩在角落里喃喃自语,一会儿念什么咒语,一会儿又画起各式各样的符咒,还真指望着天上忽然能有神仙下凡来救他于水火之中。

至于那些祈祷是否奏效?看他正在被押赴刑场的路上也就知道了。

被带出监牢后,史安倒是安静了许多,不过并不是因为他已经认命,而是因为折腾了一整晚,他已经精疲力竭,精神恍惚,折腾不动了。

在从监牢到刑场的一路上,几乎全城的老百姓都跑出来站在街道的两旁围观。折腾了半年的时间,延州城从属于谢无疾到依附玄天教再到重归谢无疾与朱瑙之手,城里的老百姓经历了跌宕起伏,心情都很复杂。

有人欢天喜地,认为混乱终于告一段落,有谢无疾和朱瑙坐镇,大家可以重新开始安定的生活;也有人暗自懊恼,认为谢无疾和朱瑙会害了他们,反而等着张玄派人来拯救他们;还有人担心平静只是暂时的,以后又会发生更大的战乱,无止无休……

于是当看到史安、焦别等人被士兵们铐在囚车里推出来的时候,街上百姓的反应也各不相同。

一些情绪激动的人拿着石头和泥巴拼命往他们身上砸,一边砸一边唾骂:“邪教!叛徒!老天有眼,你们的死期终于到了!”“去死吧!你们这些利欲熏心的骗子!你们的报应马上就要来了!”

先前玄天教掌权的时候,不知迫害了多少百姓。人们敢怒不敢言,如今终于能够抒发胸臆了。

也有一些人只是在旁边看着,有人哀声叹气,有人默念有词,又不知在念什么邪门的咒术和祈祷之词。

谢无疾与朱瑙二人站在城楼上的最高点,将城里街上众人的反应尽收眼底。

谢无疾双眉紧锁。他看得出来,延州城毕竟被史安、焦别掌控了很长时间,即使现在他们取得了胜利,城内百姓心向邪教的仍有不少。

朱瑙却只是平静的看着,似乎并不觉得这样的情形值得人发愁——玄天教花了几个月的时间能把人心争取过去,他也能用更短的时间,把人心重新争取回来。又有什么好愁呢?

……

……

大街上,一些人一边围观囚车巡街,一边交头接耳地议论。

“哎,你们听说没有?昨天张师君已经带人到了城外了,一会儿他们会不会来劫法场?”

“什么?!张师君?!你是说张玄吗??”

“对啊,除了他,还有哪位敢称师君?今天一大早我听进城卖鱼的挑夫说的,昨天张师君的队伍一路敲锣打鼓往延州城的方向走,好多人都看到了!”

“什么?竟有此事?朱府尹和谢将军的大军在此,他们竟然还敢如此招摇?!”

“说明他们就没把朱府尹和谢将军看在眼里。张师君可是法力无边的大罗金仙,区区几万军队他根本不必放在眼里。”

“这……你还真信啊?”

“为什么不信?等着瞧吧,他既然来了,一定会出现的!一会儿便知分晓!”

“……行,那就瞧着。”

不多时,押囚的队伍巡游到了城门附近。由于史安焦别等人乃是重犯,在行刑之前士卒会先带着他们巡游全城,随后才会到刑场将他们问斩。他们死后还要将他们的人头还要悬挂城门月余,供世人警醒。

队伍正从城门口过,忽然间,一阵整齐而洪亮的乐声奏起,锣鼓喧天,大地都随之震颤!

围观的百姓们愕然不已,纷纷循声望去,声音来处竟是城门外。

城内守门的士兵们似乎也十分惊愕,连忙将大门打开,看看外面究竟是何情形。门一开,一支华丽的队伍出现在众人面前。

百姓顿时哗然。

“快看!那是什么人?”

“看他们的旗帜!那不是玄天教的旗吗?!”

“什么?!难道张师君真的来了?!”

有人立刻退开,有人则涌了上去,城门足有三丈余宽,纵使许多人涌到城门口看热闹,城门的空阔处仍能令城里的许多百姓看清外面的情形。

史安和焦别也听到了鼓乐声,也看到了外面的队伍和旗帜。焦别顿时震惊不已,心想:什么?玄天教竟然还敢派人来送死?这邪教里真的全是疯子……不,全是傻子吧?!

史安则先是愣了片刻,旋即又惊又喜:他的祈祷竟然还真奏效了??有人来救他了??

城门外,乐师们一面奏着乐,一面向两旁让开,使那顶硕大的、华丽的、镶金嵌珠的轿子完全展露在百姓们的眼前。随即,轿子里钻出一人,那人似乎脚踩高跷,身长竟十尺有余;他身披一件长袍,不知由何种动物皮毛拼接而成,袍子极长,色暗黄,且拖地数尺;他头戴三尺长冠,冠上插满七彩长羽,一身打扮真可谓招摇至极。纵使隔着一段距离,城门附近的百姓也能一眼看见他。

史安看不清那人的脸,兼之他本身也未见过张玄本人,只听周遭百姓议论,得知那人似乎就是张玄,又看外面排场极大,于是仿佛抓住溺水时的稻草,声嘶力竭地大吼道:“师君救我!!师君快救我啊!!”

他这一喊,百姓们哗然更甚,也更确信那就是传说中的张玄和玄天教的队伍了。

城楼下的延州军们立刻摆开防御的架势,等待长官命令。

张玄抬了抬手,奏乐声猛然停止,城内外的百姓也都安静下来,屏息看着他。

张玄抬头往上城墙上方,朗声道:“无知朱贼、谢贼!尔等区区凡人,竟敢折辱本仙座下祭酒、掌旗,就不怕本仙降罪于尔等吗?!”

隐藏在城墙后方的谢无疾先是摁了摁眉心,又做了几个深呼吸,这才跳上城墙,出现在众人面前。

他气沉丹田,板着脸呵斥道:“何方妖人?竟敢大放厥词!你有何妖术,不妨使来看看.谢某在此恭候!”

张玄道:“好你个谢贼,且看本仙如何取你性命!”

他抬手拍了拍,袍子上满挂的铃铛叮叮作响。队伍后方忽然让开一条通路,十名大汉抬出一只大缸,缸里装满了水。壮汉们将水缸在他面前放下,便退开了。

只见张玄手舞足蹈,口中念念有词,叨咕片刻,旁边的侍者端上一碗清水。他端碗喝了,又将口中所含的水朝着自己的手喷了过去。瞬间,他的手上烧起一团火来!

百姓们顿时倒吸一口冷气:“仙法!他使仙法了!!”

“那是神火吗?他竟然真的是神仙?!”

“怕不是妖怪吧?我瞧着怎么更像妖术?”

“就是,神仙烧自己的手做什么?用来吓唬人么?”

张玄用那只烧着的手往水缸上一挥,袖中不知何物撒进水里,一缸水忽然沸腾,旋即猛地从水里窜出一个大火球!那火球沿着水面跳动,在水上烧起来!

人们从未见过这种把戏,看得再度愕然。

张玄高声道:“待我念完这段仙咒,我便会用这团仙火烧死尔等凡人!延州全城百姓助纣为虐,全都一起为朱贼、谢贼陪葬吧!”说罢又手舞足蹈念念有词起来。

莫名其妙遭受牵连的百姓们顿时无语,有人惊慌失措,有人愤愤不平,有人茫然不已,有人冷眼旁观。

城楼上,谢无疾不慌不忙,高喊道:“大胆妖人,我岂能容你对百姓下手?来人!呈上黑狗血与捉妖符来!”

边上的人早有准备,很快呈上一盆狗血与一长条黄符。

谢无疾取出一支箭,先在狗血里浸了浸,然后张弓瞄准,拉弦的手一松,箭羽便直直朝着那起火的水缸射了过去!

他箭法精准,箭矢穿过火球,没入水缸。火球在水面上又窜动几下,越少越小,渐渐熄灭了。

张玄大惊失色,慌张道:“你用了什么妖术,竟能灭我的仙火?!”

谢无疾道:“区区邪火,一盆驱邪的黑狗血就能灭!”

又道:“此乃得道高人赠我的捉妖符,妖怪,看箭!”说话间,他已将手下方才呈上来的黄符紧紧系在第二支箭上,旋即再度拉弓,瞄向张玄!

张玄惊慌失措:“那是谁给你的符箓?!”见谢无疾要射他,他慌忙转身,逃回轿子里去。轿帘刚放下没多久,谢无疾的长箭追到,准确地没入轿中!

城内外围观的百姓连大气都不敢喘,眼睛全都瞪得滚圆,盯住那顶华丽的高轿。

只听轿内一声惨叫;又等片刻,轿子耸动起来。再等片刻,轿内冒出一股黑烟。

“黄、黄、黄鼠狼!黄鼠狼跑了!!”眼尖的人率先叫了起来。

只见一只黄鼠狼从轿子里蹿了出来,那黄鼠狼身形本十分娇小,按说离得远时不易看清;但这只黄鼠狼浑身冒着黑烟,它窜到哪里,黑烟便飘到哪里,使人能更容易地看见它。它显然受了惊吓,灵活地钻过人群,朝着远方的平原跑去。

“!!!竟然真的是黄鼠狼精!!!”

“老天啊!黄鼠狼精显形了!!”

“快抓住它!别让它跑了!”

谢无疾下令道:“抓住他们!”

在城楼下待命的延州军们这才冲了出去,把张玄的侍从们团团围住,又分出一拨人,循着黄鼠狼的踪迹往远处去了。

所有目睹了这一幕的百姓全都炸开了锅。看清整出戏的人激动不已,站在后方没看清的人抓着前面的人不停询问,城楼附近人声鼎沸,一声声“黄鼠狼”“妖人”不绝于耳。

焦别无言以对,史安则从狂喜转为狂怒。

“骗局!!这是他们设计的骗局!!”他声嘶力竭地大喊,试图用自己的声音压住百姓们的议论声。

刚开始看见外面的队伍的时候,他还真以为张玄来救他了。看到张玄又是喷火烧手,又是点火炸水,他都惊得不轻,没想到张玄竟然真的会使仙术,但又隐约觉得不对劲:既然仙术这里厉害,他烧自己的手干什么?烧水干什么?直接烧谢无疾和朱瑙去啊!这不是成心急死人么!

直到谢无疾一箭射灭火球,又一箭把轿中活人射成了黄鼠狼,他才大彻大悟:这哪是什么张玄啊?这他妈就是朱瑙和谢无疾安排的一出戏啊!!!

他急着想要澄清,让老百姓们别受骗上当,于是拼了命地扯开嗓子喊叫。奈何人群的喧闹声中,他的喊声根本没几个人能听见,反倒是他呼天抢地的动作引起了人们对他的注意。

“谋财害命的骗子!!把骗我的钱都还回来!!”

“你这妖人的帮凶,不光谋钱,还骗走了我们的寿数!真是丧尽天良!”

“妖人,拿命来偿吧!!”

老百姓们捡起石头泥巴,一阵劈头盖脸朝着史安等人砸去,更有激动者扑上去直接动手。

史安又气又怒,简直想不通:为什么天底下怎么有那么蠢的人??这明摆着的骗局也有人信??脑子都让黄鼠狼给啃了么??——殊不知,这些人也正是当初最吃受他蒙骗的人。

没等史安想明白,忽然一块大石头劈头盖脸砸在他鼻梁上,他瞬间就被砸晕过去了。

城楼下方乱成一团,激动的百姓们将巡囚的路挡得水泄不通,蜀军和延州军们不得不上前主持秩序,以免死囚还没赶到刑场就让人活活打死了。

城楼上,谢无疾也从城墙上跳了下来。他一贯漠然的脸上难得浮现几分尴尬神色,天生雪白的面皮竟染上了一层红霜。

朱瑙笑得见牙不见眼:“谢将军两箭破妖法,黄鼠狼一朝现原形——明日茶馆里该说新的话本了。”

谢无疾:“……”

一旁的惊蛰和午聪想笑却不敢笑,惊蛰的肩膀不住抖动,午聪憋得脸色通红,硬生生把嘴角往下撇。

谢无疾:“……”

他微恼地瞪了几人一眼,转身往城楼下走。朱瑙跟了上去。

走出几步后,谢无疾偏头看了看,只见朱瑙仍笑得满面春风。他无语道:“你排了这出戏,就为了取笑我么?”

“我在谢将军心中便是这样的人么?”

“……”谢无疾的眼神写满怀疑。

前两日朱瑙安排好了这出戏来找谢无疾,谢无疾本是不情愿的。他做事一贯严肃,哪里干过这样的是?

可既然要对付张玄,倘若随便找一无名小卒来,为免不够说服力,确实是他的身份最为合适;再者他的箭法最出众,可保万无一失,换做旁人,万一一箭射偏,则前功尽弃。不得已,他也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片刻后,谢无疾道:“这一出果真能有用么?”

朱瑙从蜀中来之前,就已经想好了这出戏,还特意命人从江湖术士那里寻来了许多骗人的所谓玄门把戏,今日弄出来,倒也确实能唬住人。只是若仔细想想,不难发现其中的漏洞:譬如这“张玄”既有用妖火的本事,为何不能想烧哪里便烧哪里呢?

朱瑙答道:“戏是唱给爱听戏的人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