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最初在得知朱新的身份后,陶北就隐约动过类似的念头,于是他立刻命人去调查了朱新的身世。张灵拿出的代表皇家身份的信物是真的,浔阳侯一脉在战乱中流离失所也是真的,至于其他的……在这乱世里,什么都是一团混乱,本身也找不出更多证据。

那随从道:“可是……”

陶北看了他一眼,那人顿时偃旗息鼓,说不下去了。

其实真的假的又怎么样?他们选皇帝,又不是真的在乎那人是不是朱家的血脉,哪怕抓个姓王姓李的来,硬说姓朱也行。捧一个朱家的皇帝无非是陶北在目前的形势下统一天下所必要走的一步而已。

其实立朱新做皇帝,陶北也并非十分满意。毕竟朱新的年纪稍有些大了,十一二岁虽还算懵懂无知,可再过四五年就就有了自己的主见。而倘若能找个三五岁的幼儿,未来少说十几年里都能高枕无忧。

但朱新也有几个好处。一则他是流落来此的,身乎已无亲眷,也就没有了靠山和指着他吸血的蛀虫,任人揉扁搓圆全无反抗之力;二来,临时再去找一个合适的人选,少说不得拖上一年半载,而朱新就在手边,随取随用,最是方便;三来,这个张灵,确实智计过人,陶北对他很是重视。倘若把朱新拱上帝位,这张灵从今往后应当会对自己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这件事确实不能拖下去了。他今天来找张灵,就是想试探张灵的态度。他这里稳定了中原,朱瑙那边也搬回了汉中,双方的争斗即将正式展开,他要抢在朱瑙之前把其他的诸侯势力争取过来才行!

陶北已然下定了决心,不再多言,只吩咐手下尽快找自己吩咐的去准备,便回去休息了。

……

转眼,邺都众人已将浔阳侯一脉摸得清清楚楚,并着实办起了新皇登基前的造势……

=====

两个月后,金州。

赵芜坐在殿上,期待地伸长了脖子。不多时,邺都来的使者领着十数名女子婀娜摇曳地走上殿来。

只见那些女子整齐地排成两列,身着水蓝、鹅黄色丝衣,各个身材窈窕,有面容娇俏的,有风韵十足的,还有异域美人夹杂其中。她们一入大殿,顿时殿内香气扑鼻。

赵芜最爱的便是天下美人,一瞬间把眼都瞧直了,只差没当场流下一滩涎水来。他毫不掩饰自己的喜欢,乐得见牙不见眼。

邺都使者把他的神情看在眼里,暗喜不已,道:“陶将军素闻赵州牧雅兴过人,喜爱歌舞,因此听闻赵州牧生辰快到了,特意选了这支舞姬来送给赵州牧。不知赵州牧可还满意?”也亏得他能把好色说成是雅兴过人。

“满意,当然满意!”赵芜生怕说轻了惹得这些女子伤心,嗓音洪亮,目光炯炯,“我太满意了!陶将军有心啦!”

使者笑道:“赵州牧喜欢就好。陶将军若知道了,也一定高兴。”

赵芜当下就想把美人们叫到面前一个个仔细看一遍,摸摸小手,亲亲小脸。然而他也知道邺都使者这趟来的目的是什么,也知道自己有的是时间,不必急在这一刻。

于是他让人先把舞姬们带了下去,给使者赐了座,摆上酒席,好生款待。

“对了,”赵芜道,“我听闻陶将军前段时日救下了浔阳侯的幼子,可有此事?”

使者忙道:“确有此事。前年暴民作乱,浔阳侯一支被迫逃难,饱经磨难,历经重险,险遭灭门。幸而一名衷心的家臣护着小公子到了邺都,陶将军听闻此事,忙将小公子接回府上照料。”

“哦……”赵芜意味深长道,“如今皇枝凋零,龙脉不振,陶将军是该好好照料小公子才是。”

话锋一转,又笑道:“近来我听说民间许多茶馆里都讲起了老浔阳侯的故事,说这浔阳侯一脉倒是颇出过几位为国为民的英雄啊。”

这话说的让人听不出他在讽刺还是奉承。近来那些风声,都是陶北在为朱新的登基造势,有脑子的人都明白是怎么回事。

使者只作听不懂,笑道:“浔阳侯一脉确实明主辈出。”

赵芜呵呵一笑,高声道:“明主辈出?说得好!来,喝酒!”

众人举杯把盏,邺都使者酒席间恭维话不断,百般明示暗示若赵芜肯归顺陶北,非但能保住他如今的荣华富贵,更将分给他更多辖地治理。

赵芜自然也很高兴,回敬了不少好话,夸赞陶北这些年战功卓著,令人钦佩。自己对陶北敬畏有加,绝不敢造次云云。

然而这都是场面上的客套话,实则归顺于否,如何晋封,那可不是酒桌上能谈妥的,还需两边使者坐下来唇枪舌战,百般切磋。

直到天黑时,众人酒酣耳热,终于散席。赵芜命人招待使者回去休息,自己则招来幕僚继续商议。

众人齐聚之后,赵芜道:“看来那陶北打算立浔阳侯之子为帝啊。”事情已经明显到了这个地步,再看不出来的人反倒是傻子。

“此举倒也聪明。”赵芜的幕僚钱茗道,“陶北若是学韩如山自行称帝,想必不能叫天下群雄服气。”

赵芜点头认同。陶北毕竟资历太浅,根基也不深,他要当皇帝,绝服不了众。反而扶一个傀儡皇帝,多把权势分出去,叫人可以考虑加入他们。

对于酒席间邺都使者许诺给赵芜的那些条件,赵芜还是很满意的。不过他也不至于为此就一时脑热答应下来。他现在的处境,他比任何人都清楚——他已没有争霸天下的机会,但金州地处于蜀府和中原之间,这既是危机,也是机遇。

他接下来很可能会成为成都和邺都争相笼络的对象,他只消在这中间左右游走,自抬身价,就能争取到最大的利益!

想到这些,赵芜脸上露出了兴奋的笑容。他忽然道:“对了,这段时日怎么一直没见蜀府派人来?那朱瑙不抓紧些,就不怕我被邺都笼络过去?”

众人茫然摇头,都没听说蜀府最近有什么动向。前两年那边还常派人往来,送送礼做做生意,笼络之心昭然若揭。反倒是最近朱瑙挪回汉中了,明摆着要和陶北打对台了,倒没动静了。

那边究竟有什么打算呢?

正当众人迷惑不解时,外面忽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一名特使匆忙闯了进来。

“州、州牧!”特使道,“蜀府来、来信!朱瑙他、他……”

殿上的众人忙屏住呼吸,等那特使说话。只怪那人跑得太急,喘得厉害,一句话半天说不利索。

“朱瑙怎么了?”

“朱瑙、朱瑙称帝了!!下个月,他将在汉中登基!!”

众人:“……!!!”

朱瑙居然,要称帝了??!!

242、第二百四十二章

对于朱瑙忽然准备称帝这件事, 众人之所以如此震惊, 也是因为朱瑙这几年过于“低调”了。

想当初朱瑙初在成都崭露头角的时候, 曾到处放风, 宣称他是先先帝的私生子。此事不知引起天下多少人的口诛笔伐和耻笑。那时候人人都怀疑他放出这消息, 是在为谋朝篡位做准备。

那几年里,隔三岔五就有人传出谣言,说朱瑙已经在成都称帝了,引起各路诸侯一阵紧张。然而最后才发现,全都是误传,根本没有这回事。朱瑙仍然老老实实地做着他的成都府尹,治理着蜀地。

而小皇帝死后, 天下越来越乱, 各路跳梁小丑也越来越多了。有自己跑出来称帝的, 有随便拉个小娃娃出来立为皇帝的, 宣称自己是皇室正统的也不是一个两个。反倒是朱瑙一直不动声色, 让人几乎都快忘了——他也是姓朱的,而且,他早就宣称自己是先先帝后嗣的身份!

当赵芜等人从震惊中缓过神来,下意识地想要骂一句“荒谬”, 却忽然发现,几年前这件事或许很荒谬, 但放在当下,这件事已经一点都不荒谬了。甚至于,朱瑙似乎才是如今争夺帝位的众人之中最合情理的一个!

且瞧瞧如今称帝的都是何人?韩如山那样另起炉灶的且不算, 凡还想维系旧国祚的,要么是不知打哪儿跳出来自称正统的狂徒,要么是从偏远的枝节里挑出一个年幼无依的小孩当作傀儡的。就说陶北要立那什么浔阳侯之子?都不知道从哪旮旯里找出来的,真的假的谁能担保!

反观朱瑙,这么多年下来,他的身世已经深入人心了,伊始信的人不多,可眼下却越来越多人不再怀疑。最重要的,他已是天下最有实权的诸侯之一了,难道不比一个十岁左右的毛头小子更名正言顺?

想明白了这一点,赵芜等人忽然意识到:如果说陶北今日想拱一个小傀儡上位是正确的时机正确的选择,那朱瑙现在称帝,就是恰好的时机、极为英明的选择!

毕竟如果他仍旧无所作为,就可能先被陶北借着正统的名号抢占先机;而他这一称帝,瞬间就让那劳什子浔阳侯成了笑话!

就连赵芜的幕僚也忍不住感慨道:“倘若朱瑙是得知了陶北欲立浔阳侯之子,而决定自己称帝……此举真可谓釜底抽薪啊。”

赵芜点头赞同:“的确……”

釜底抽薪,实在是妙!想必陶北听说了这个消息,是要气的跳脚了。

幕僚又道:“既然朱瑙也有称帝的打算,想必很快便会派人来笼络州牧。州牧不必急着给那邺都使者回复,不妨再等等成都的消息。”

赵芜笑道:“那是。不用你说,我也有此意。”

从称帝的正统上,朱瑙已经棋高一着了。至于朱瑙接着会用什么手段来笼络他们这些诸侯,赵芜已经非常期待了。

邺都送来的美人们他固然喜欢,可若是为了几个美人就指望他被冲昏头脑,那未免太小看他了。能在如今这时局里挣扎出来的,又有哪个是昏聩之人?

归根结底,他终将选择对自己最有利的路走……

=====

此刻,成都府并朱瑙所掌控的西面各州府也都已陆陆续续得到了朱瑙准备登基称帝的消息。民间已然欢欣鼓舞地庆贺起来。

老百姓之所以要庆贺,一则自然是朱瑙深得人心的缘故。这些年各州府在朱瑙的治理下可谓风调雨顺。尤其是成都府,当初送走了一个暴虐的袁基路,迎来一个勤政的朱瑙。除却这几年刚出生的还不知事的小毛头外,谁心里不道着朱瑙的好?

二则登基如此盛事,朱瑙自然也陆续颁布了不少与民同乐的法令。如今恰逢乱世,各地都为了筹措军费不断加征苛捐杂税,朱瑙却大手一挥,免去辖地百姓两季的赋税,在贫困之地还开仓放粮,救穷济贫。

不止要惠民,对于这些年为他南征北战、替他固守土地的手下们,朱瑙也开始大加封赏。

最受封赏的人无疑是徐瑜。这些年若无徐瑜为他坐镇后方,将蜀地打理的井然有序,朱瑙根本不可能一路北上,平定乱局。因此朱瑙将徐瑜提拔为了尚书令,同时加封侯爵,也是他本次唯一封的侯。

费岑,也是从许多年前就投靠了朱瑙,只不过那时候他是被逼无奈地与朱瑙联盟,随着这些年看到朱瑙的实力和作为,他已经心甘情愿效忠于朱瑙。但他一开始就已是应天府尹,并没有太多升官的空间。好在这些年他的儿子也开始在朱瑙手下效力,参与经商等事,干得也颇不错。朱瑙便对他的儿子升官重用,算是对费岑的犒赏与安抚。

另外,各地的文官们凡做的称职的全都大加封赏。先前由于朱瑙自己只是府尹,对手下的任职总不能超过他自己。因此很多人所理官务实则已经很重,官职却比实际低了不止一两阶。这一回朱瑙给所有人把该补的都补上了。

若有做的不称职的官员,朱瑙也趁着这个机会进行了一轮调动,将一些人明升暗降,以温和的手段进行了权力的交接。

除却对文官们的任命之外,最重要的就是对武官们的分封了。

在得知朱瑙称帝后,很多人揣测过他会将大将军一职交给谁。

这几年与他关系最为密切的无疑是谢无疾,听说朱瑙对谢无疾宠幸已到了经常与他同榻而眠、同进同出的程度。若要论战场上的磨砺与调兵遣将的能力,谢无疾无疑也是朱瑙手下最出众的。

但若要论资排辈,虞长明乃至卫玥都比谢无疾更早追随朱瑙左右,尤其虞长明这些年为朱瑙镇守巴蜀,使蜀地风调雨顺、外敌不敢来犯,功劳也不可小觑。他身后有诸多蜀人蜀将的支持,若朱瑙将谢无疾凌驾于他之上,恐怕会引起许多蜀人的不满。

同样的,谢无疾带着数万大军与北方诸州归顺朱瑙,若朱瑙使虞长明凌驾于谢无疾之上,也会引起许多人的反对。

对于这样的难题,朱瑙的解决方法异常简单——他将谢无疾、虞长明、卫玥三人分别封为征北将军、征南将军、征东将军。从官职上说,三人地位等同,职务互不干涉。征西将军一职则暂时空置。

同样空置的还有大将军之位。朱瑙暂时并没有把这个位置交给任何人,调度全**事的责任实则由他自己扛了下来。自然,他身边有谢无疾、有从虞长明、卫玥等人手下选出的人才作为他的幕僚,这个职务暂时由他自己承担也是最为合适的。

官职的任命接二连三地公布,有人欢喜有人愁,大多人都是欣然接受的。

按说朱瑙的考虑已经颇为全面,纵有人不满也只能接受。也仍有一项可谓十分重要的调任,引起了一阵轩然大波……

=====

荆州。

黄东玄坐在院子里,他的身边围坐着一班他手下的亲信军官。

众人面色沉郁,气氛颇为凝重。

一人不忿道:“大哥,那朱府尹做出这样的安排来,看来还是不信任我们兄弟。亏得我们为他夺下了荆州,这一年多来,不敢有半点造次!到头来,他仍不能摒弃猜忌。”

朱瑙忽然称帝,且登基大典还被办,黄东玄的手下们尚不习惯,因此仍称他一声朱府尹。

另一人小声道:“也未必是猜忌吧……”

“不是猜忌是什么?”有人无奈道,“咱们到底不是打从一开始就跟随他的,他待咱们又怎会有十足的信任呢?依我看,他这般安排,就是故意试探我们对他忠心与否。”

有人嚷嚷道:“哎呀,说白了,都怪大哥面皮生得不够俊秀!我听说那谢无疾是出了名的美男子,这两年一直跟在朱府尹身边,还跟朱府尹同进同出,同榻而眠呢!瞧瞧人家也没跟朱府尹几年,这就封了征北将军,咱们大哥却只能做平东将军!”

气氛原本很是凝重,被这人一插科打诨,大家都笑开了。

黄东玄一脚踹过去,又好气又好笑:“格老子的,敢说老子不够俊?你自个儿撒泡尿照照你那德行去!”

又哼哼道:“老子貌比潘安,气死卫玠,朱瑙没瞧上我,那是他眼光不好!你瞎说什么?”

众人被他这就坡下驴的一闹,又一阵哄堂大笑,气氛顿时欢快了不少。

今晨,朱瑙对黄东玄的新任命被人送来了荆州——朱瑙将黄东玄封为了平东将军。

这将军的封号里,第一等自然是大将军,总掌全**事,协理政务;第二等是东南西北四征将军,掌几万大军与万里之地;第三等是四镇将军;第四等才是四平将军,也就是黄东玄被封的平东将军。

须知这黄东玄跟随朱瑙的时日虽不久,但长沙军大败后,他带兵为朱瑙夺下荆州,并把荆州守卫至今,也是立有军功的,这等任命确实有些委屈了他。

更重要的是,朱瑙还颁布了一道旨意,要将黄东玄调离荆州,调到汉中去。这一调任的用意就很明显了——朱瑙还是信不过黄东玄,要把黄东玄调到自己眼皮底下看着。

众人笑闹过后,复又坐回位子上。

黄东玄拉下脸,严肃道:“说白了,他还是看觑老子名声不好,觉得老子在世人眼里就是个朝三暮四不忠不义之辈,才会做这样的安排。”

众人你瞧我,我瞧你,都暗暗叹气。他们都知道,黄东玄实则是个重情义的。奈何世道如此,难不成为了一个忠字活活把自己吊死么?不说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也得说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

一人道:“大哥,他愿信不信是他的事!总之我们跟着大哥,大哥说怎么办,我们就怎么办!”

“对!”众人忙附和道,“我们都跟着大哥!大哥愿意去汉中,咱们就跟着去;大哥不愿意,咱们就不去!豁出去一条贱命,没什么了不起!”

黄东玄环视众人,心里又酸又暖。他自己不受重用也还罢了,可若是因他无用,使这班跟随他的弟兄同样没有出头之日,这叫他如何能不愧疚?

他咬了咬牙,终于做了决定,蓦地站起身来,道:“格老子的!叛徒老子已当了两回了,还怕再当他三回四回吗?!想要出头,咱们就得自己建功立业,靠不得别人怜悯!”

众人纷纷道:“咱们自己建功立业!”

黄东玄一捏拳头,道:“咱们不去汉中!找几个伶俐的密使,速速赶去长沙府找孙湘,把朱瑙对老子的任命告诉那姓孙的。我就不信,那姓孙的会对荆州失了兴趣!”

这两年来,孙湘一直对荆州虎视眈眈,无非是力不能逮才始终没能将荆州夺回去。虽说黄东玄已然背叛过他一次,但若让他知道黄东玄因对朱瑙的任命不满,有可能再次投靠他……

只怕他会前所未有的大度,并且不计前嫌吧?

243、第二百四十三章

话再说回汉中。

汉中城内, 满城的工匠们锣鼓喧天地忙碌着, 挑夫骡车在大街小巷上不断穿梭, 几乎全城的百姓都在为即将到来的盛事忙碌着。

正如赵芜所料, 此番朱瑙他选择在这时机称帝, 是得知了赵芜欲立浔阳侯之子为帝,方决定先发制人。一则他称帝的仓促,二则他不打算劳民伤财,因此并未大兴土木建造宫殿,只征用了前朝的一处行宫作为宫殿使用,只让人简单修缮了一下。大典事宜也一切从简。

可虽说从简,该操办的事情总还是不少的, 各地派来的使者、送来的贺礼更是数不胜数。汉中一地已有百十年没有这般热闹过了。

老百姓们忙忙碌碌, 朱瑙就更加繁忙了。

每天摆在案头上的公文堆成一座小山, 各地减税、赈灾的批文、各地官员的任命书、边防的军饷调拨、敌军的动向……小山刚消灭一座, 转瞬又堆起三五座来。

没奈何, 朱瑙也只能一大早天还没亮起来就批复公文,天黑之后仍然挑灯夜读,直到夜深人静,才回屋歇息。

这天朱瑙又在殿内批阅公文, 惊蛰走进来通传:“公子,外面……”他话没说完, 顿了片刻,忍不住一哂,重新叫道, “……圣上。”

朱瑙被他正儿八经的一声“圣上”叫得忍不住起了一声鸡皮疙瘩,摆手道:“你还是叫我公子吧。”

惊蛰反倒有些不大乐意:“可我喜欢这么叫。”

朱瑙只能以牙还牙:“好吧,程校尉。”

惊蛰:“……”

——如今他也被朱瑙提拔为了禁军校尉,从先前掌管百余人的卫兵变成如今掌管上千人的禁军了。

“公子。”到底是惊蛰率先败下阵来。

“乖。”朱瑙笑眯眯地问道,“有什么事?”

惊蛰这才想起他来通报的目的,忙道:“公子,谢将军到了。”

朱瑙微微一怔,忙放下手中的东西道:“快让他进来!”

朱瑙从延州回了汉中后,谢无疾并没有立刻跟过来。他先前被玄天教攻下了延州,致使人心动荡。后来延州城虽然失而复得,对北方各地仍免不了有些影响。因此这几个月来他留在北方,也对各地的驻军和主将进行了一番调整,重新巩固了西北的防务。直到今日,他才终于赶到汉中。

惊蛰退出去后,不多时,谢无疾风尘仆仆地走上殿来。

几月未见,谢无疾看起来比先前憔悴不少。他的肤色似是天生晒不黑的,白净依旧,可两颊却比先前略凹陷了些,眼底竟是血丝,下巴上满是轻茬。因连日赶路的缘故,他身上披了一层尘土。他习惯了雷厉风行,入宫时也未被要求解除兵刃,远远走来,不像来上殿觐见的,倒似是要赶赴战场。

许是他这尊煞神的模样,让守在殿外的禁军们吓了一跳,犹犹豫豫想要上前阻拦,让他交出佩刀。惊蛰低声下令,禁军们又退了回去。

朱瑙迎到殿门口。

当看见朱瑙的身影,谢无疾身上的戾气瞬间如冰雪消融般瞬间化开,大马金刀敛去,化为一丝疲态。

朱瑙上下打量了他一阵,问道:“你有几日没合眼了?”

谢无疾答非所问:“还好。”顺手接下佩刀,支在殿门外。

朱瑙拾起他的佩刀,随手揣在手里,牵着他一起上殿,笑道:“他们见你这样子,怕你是来兴师问罪的。”

谢无疾摇了摇头:“只是赶路有些累了。”

其实若他真要来兴师问罪,也是师出有名的。朱瑙称帝的决定有些仓促,做决定前,也向各地发了公文,询问各地的官员意见和民情。蜀地自然没有意见,非但没有意见,不少人早就盼着他称帝。关中等地的官员和百姓也不会反对。唯一比较棘手的,其实是谢无疾那里。

有许多部将对谢无疾的期望一直很高,上不设限,下……至少不只是一个征北将军。因此消息传出后,每日都有从各地发来劝谢无疾的书信,有不甘心的手下,也有居心不良的敌人。是以谢无疾才在北方多耽搁了一段时日,便是为了料理这些麻烦。

不过当初收到朱瑙询问的来信时,谢无疾一句话也没有多说,回的信里只有一个字——“可。”

两人走入殿内,谢无疾刚想问朱瑙这段时日的情形,还没开口就看到堆满了半座宫殿的公文,着实吃了一惊,再看朱瑙时的眼神就免不了有几分同情——只怕朱瑙最近这段日子过得比他还要糟心。

当皇帝也并不容易……

坐回案边,朱瑙拿起笔,道:“你先等等,我把这几份看了。”

他手边还有一小摞,是急着批复的公文,批完了今日便可休息。至于那些堆得跟山似的,都是些不甚要紧的内容,慢慢看也不迟。

谢无疾示意他随意。

朱瑙开始继续批阅公文,谢无疾靠在一旁休息。他看见地上摞着一堆敞着的公文,显然不是什么机密要务。他百无聊赖,随手拿起翻了一翻。

他翻开第一份奏章,只见上面写道:“……圣上初登大统,乃举国欢庆之大事。圣上当趁机时机广罗天下美女,充盈后宫……”

谢无疾:“……”

他看了眼上这份奏书的小官的名字,扔到一旁,又拿起第二份。

“……如此圣上膝下无子,当尽快立后纳妃,开枝散叶,使皇室强盛。否则大统后继无人……”

谢无疾:“……”

天下都还没打下来,就已经开始操心后继无人的事了。这是盼着谁早死呢?

他又把奏章扔开了。

不片刻,朱瑙已批阅完了所有重要的奏章,伸了个懒腰,笑吟吟地转向谢无疾,欲同他说话。

只见谢无疾神色清冷,双手抱胸,下巴微挑。这回真是要向他兴师问罪的模样了。

朱瑙:“??”

……

……

毕竟赶路操劳,朱瑙命人为谢无疾备好了热水和吃食,谢无疾便先去沐浴休息了。谢无疾走后,朱瑙继续翻阅奏书。

不多时,程惊蛰再次上殿:“公子,有徐少尹……徐尚书的信到。”

朱瑙伸手:“我看看。”

前几日徐瑜汇报蜀中事务和恭贺他称帝的奏书已经送来过,今日另启一封,当有其他要紧事。

惊蛰忙将奏书呈上。

朱瑙接过看了起来,然而看了没几行后,便只是笑了笑,将奏书推到一旁。

惊蛰问道:“公子,成都出什么事了么?”

“没有。”朱瑙不以为意,“他知道了我对黄东玄的任命,有些担心,上书问问罢了。”

惊蛰自然也知道黄东玄的事,欲言又止,最终还是道:“黄将军……并非安分之人。公子如此安排,会否……”

他没有说完,朱瑙便已知他要说什么。然而他笑着摇了摇头,道:“如果只是如此,就要担心他叛变,那我还宁愿他叛了的好。”

惊蛰茫然。叛了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