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仗,虽然没有伤及他大军的主力,却严重打击了他的士气。大军灰头土脸,提心吊胆,就怕黄东玄还留了什么后手等着他们。别说继续攻城了,现在很多士兵只想赶紧回长沙去了。

在这种情况下,如果孙湘还坚定只进不退,是极不理智的,最后造成军队的哗变都有可能。穆聪的建议,或许是如今最好的做法了:先退守公安县,等着陶北大军到来,两军合力共伐荆州,胜算将会大得多。至于那时候陶北会不会把荆州让给他们,那可就只有天知道了。

想到自己辛辛苦苦赔上家底,最后还有可能要为别人做嫁衣,孙湘几欲呕血。可走到这一步,无论最后能不能得到荆州,他都不能就此收手。他如论如何都得打一场胜仗,用来稳定自己的军心。否则他的威信、他的权力、他的地位……他所有一切都有可能彻底失去。

最终,孙湘颓然地摆了摆手,道:“传令下去……明日大军拔营,退往公安县。还有,命人去给陶北送信,催他大军尽快赶来。”

说完这句话,他脱力地往椅背上一靠。不过一日光景,他却已似整整老了十岁……

=====

汉中。

卫兵们搬了数枚箱子上殿,小心翼翼地将箱子打开,里面装的全是些金银珠宝。河中来的使者陈复满脸恭顺地站在一旁。

朱瑙平生没什么特别的爱好,最喜欢的便是钱。陈复送礼送的如此直白,显然很贴他的心意。他笑眯眯地问道:“今日是什么日子?陈卿缘何忽然送礼?”

陈复忙拍马屁道:“小人听闻平东将军在荆州大败长沙逆军,想必是圣上天威使逆军丧胆之故。圣上初登大统,便得如此大捷,将来必能帝业永昌啊!赵州牧远在河中,不能亲自来向圣上道贺,小人只能替赵州牧送上贺礼,以表忠心。”

陈复,是赵芜派到汉中来的使者。如今朱瑙和陶北争夺天下,都在尽力争取各方诸侯的支持。其中最为重要的便是河中的赵芜和长沙的孙湘。

赵芜没有孙湘这么大的野心,他并不奢想自己能够问鼎,他确实打算在朱瑙和陶北之间择一强者臣服,以便为自己争取最大的利益。不过要臣服于谁,赵芜并没有作出决定。他是只老狐狸,可不打算拿自己的前程和性命来赌博,他要等到形势更为明朗的时候再做选择。

于是朱瑙和陶北都派了人去河中笼络他,他也同时向汉中和邺都都派了使者,一来两边讨好,二来也趁机观察汉中和邺都的局势,看哪边更有帝王之相。

朱瑙意味深长地笑道:“陈卿消息灵通。有心了。”

黄东玄大败长沙军的消息才刚刚送到汉中来,连朱瑙都是昨天才听说的,今天陈复就来送礼了,可见此人消息之灵通。这显然不是赵芜让陈复来送礼拍马屁的,而是陈复自己的主意,此人倒是十分机灵。

陈复还没来得及高兴,朱瑙忽然话锋一转,道:“听说前几日邺都又派了一批使者去河中,陈卿可知道他们给赵州牧许了什么好处吗?”

陈复笑容一僵,干笑两声。他消息灵通?朱瑙的消息显然比他更灵通!河中的事情,他还没听说,都已经传进朱瑙耳朵里了。

他赔笑道:“小人身在汉中,如何知道河中的消息?”

又连忙补充道:“不过小人知道,赵州牧定是心向圣上的。他遣小人来此,便是为了命小人向圣上表达忠心。若赵州牧有幸能得圣上重用,必会为了圣上的江山永固而肝脑涂地!”

这话里,拍马屁的部分只是阿谀奉承,听一耳朵就算了,不必当真。后半句才是重点——他在替赵芜向朱瑙索要高官厚禄和更多的地盘,作为赵芜向朱瑙归顺的条件。

朱瑙轻飘飘道:“哦?是吗?赵州牧的心意,朕很感动,替朕谢谢他。”

陈复:“……”

他很用力地控制住自己,才没露出失望的表情。

——果然又是这样!

赵芜滑不留手地两边讨好,两边谈判,趁着自己抢手拼命抬价。陈复被派遣出使汉中的其中一个重要任务,便是让他试探朱瑙为了笼络赵芜最多能开出什么样的条件。

条件,朱瑙从一开始就开了。对于他开出的条件,赵芜勉强能接受,但显然不满意,所以命令陈复继续抬价。可是不管陈复如何试探,朱瑙总是游刃有余地不接招,朱瑙的手下也没人来跟陈复谈这些。

朱瑙是听不懂陈复的暗示吗?显然不是。只是不想理会罢了。为什么?很显然,朱瑙根本就不打算更改自己的条件!

陈复难免有些心急火燎。他出使汉中已经有几个月的时间了,赵芜一再送信催促他,询问朱瑙的态度。陈复也不敢直接说,生怕赵芜责怪他办事不利。但是朱瑙油盐不进,他又有什么办法?

难道朱瑙就不怕赵芜因不满而带着河中投入陶北的怀抱吗?陈复不知道,他也不敢这么问。对于朱瑙的心思,他是一点都揣摩不透,就像所有人都以为朱瑙会去笼络孙湘的时候,朱瑙却采取了武力的手段和长沙府撕破脸皮……

想到这里,陈复只能暗暗叹气。没办法,他只能继续耗着了,耗到荆州的战局有个结果,他这里的僵局想必也能应声而破。

眼下长沙军虽然吃了个大亏,但是等到陶北的大军赶到江陵,胜负尤未可知。倘若黄东玄兵败,荆州失守,朱瑙必会把更多心思放在争取河中,也会更积极地笼络赵芜,到时候必然不再会是这样的态度了;可倘若长沙军和中原军的联军败在了蜀军的手下……

朱瑙想必会更加油盐不进,赵芜那里,不知要做何感想了……

最终,送完礼的陈复又拍了朱瑙一通马屁,然后失望地出去了。他一走,朱瑙便把惊蛰叫了进来。

朱瑙道:“派人去给哥灵察送信,让他尽快带兵奔赴荆州。两万大军到达荆州后,兵权交由黄东玄指挥。”

先前大败长沙军后,哥灵察作战有功,朱瑙便升了他的官,令他继续驻扎在云阳一带。如今调往荆州的蜀军在涪陵集结,便由哥灵察暂时领兵行军。

朱瑙又道:“再给黄东玄送个信……”

他停顿了一会儿,惊蛰问道:“公子要他做什么?”

惊蛰原以为朱瑙要向黄东玄下达什么指令,譬如让他务必守住荆州,或者让他将中原军拦截于哪道关外。却没料到,朱瑙托腮想了一会儿,竟没有给出任何具体的命令。

“告诉黄东玄,”朱瑙淡笑道,“征西将军一职还空着。”

惊蛰怔住:“这……公子,就这样?”

“就这样。”朱瑙笃定道,“去吧。”

248、第二百四十八章

“噗……”黄东玄一口老酒喷在茶几上。他抹抹嘴, 不可思议地问道, “然后呢?”

“就这样。”

“‘征西将军一职还空着’……就这样?!”

“是的。皇上只有这句话。”

“……”

黄东玄用质疑的目光看着信使, 怀疑信使漏听了几句话。依照常理, 难道不该是“倘若你能如何如何, 征西将军一职便是你的”吗?——任务呢?!最重要的任务呢?!

要他获胜?可守住城池是胜,击退敌军是胜,剿灭敌军更是大获全胜!他要做到什么程度,朱瑙才会把征西将军一职给他啊?!

黄东玄无语。信使当然不可能漏听漏传,朱瑙就是这么传令的。这还真是朱瑙的风格,让人捉摸不透。

然而很快,黄东玄又高兴起来。

“征西将军?嘿……嘿嘿!”

其实黄东玄本就是个喜欢“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的人, 无论朱瑙给他下达了什么样的命令, 身在荆州的人是他, 作战的人是他, 他必然会因地制宜做出自己认为最正确的决定, 远在千里之外的人对他指手画脚他反而不乐意。朱瑙或许就是了解这一点,所以给了他最大的自由。

黄东玄想起在前两任主公手下那处处被压制、处处受掣肘的憋屈感,直到现在还浑身难受。再对比如今朱瑙这儿得到的待遇……要不是他不信神佛不信命,他都忍不住想去庙里烧柱香, 感谢苍天让他遇到明主了。

于是黄东玄先是偷笑,最后忍不住大笑出声, 意气奋发地对信使道:“烦请你给皇上回个信,就说——征西将军一职,老子志在必得!请皇上擦亮眼睛等着看吧!”

信使失笑。这没有要求的命令, 一个敢下,一个还真敢接……这君臣两人还真是对上眼了啊……

=====

有人欢喜,自然有人忧。

夜晚,公安县城里的火烛都灭了,除了还在巡逻的士兵外,大多人都已睡下。孙湘在榻上辗转反侧地睡不着,待他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在叹气时,他已不知叹过几百口气了。

他躺不下去,于是坐了起来。候在帐外服侍的亲兵听见动静,撩开帐帘问道:“府尹,有何吩咐?”

孙湘问道:“有中原军的消息吗?他们行军到哪儿了?”

亲兵失笑。不到一个时辰前,孙湘才刚问过同样的问题。

亲兵只得道:“府尹,还没有送来新的消息……”

孙湘又焦躁起来:“怎么就没消息?这都过去多久了?姓陶的该不会耍我吧?”

亲兵也不敢说中午才有人来报过信,只得沉默。

说陶北耍了孙湘,这可真是冤枉陶北了。陶北对于江陵一事极为重视,既然打算出兵,他就一定要把江陵抢下来。因此在正式出兵之前,他花了不少功夫搜集情报,为了筹备三万大军的口粮也想尽了办法。邺都都快穷得底朝天了,就为了这场战事,有一部分粮草还是他从江南借来的呢!

反倒是孙湘自己又心急火燎,为了独占荆州,压根不等盟友就提前发动了攻势,这才导致盟友才刚出家门没多远,他就已经吃了个大败仗。

正烦躁间,孙湘忽见远处亮了起来。他心情本就差,皱着眉头不耐烦道:“那是什么地方在点灯?这么晚了为什么不睡?”

卫兵回头望了眼,也觉茫然。

他们所望之处原只是略略亮着橙光,等了一会儿,橙光不见熄灭,反而越来越亮,光芒愈发赤红,照亮了一片天际。

卫兵率先反应过来,脸色唰一下变了:“火、是火!府尹,起火了!!!”

孙湘也看出了起火的地点是哪里,顿时脑袋里“嗡”地一声——那是大军的粮草库!!

他声嘶力竭地喊道:“来人!!来人!!快去救火!!!”

……

起火的地点确实是粮草库,长沙军的反应还算迅速,小半个时辰后,火势已经被扑灭了。悲惨的是,由于天干物燥,草料易燃,粮草被烧掉了接近一半;幸运的是……由于扑救及时,好歹还剩下另一半。

只可惜,那点幸运并不能让站在将军账里的军官们感到安慰。数名军官围站在帐内,全都低着头,面色凝重如霜。

孙湘瘫坐在上首,脸色铁青,满头是汗——刚才他大发雷霆了一场,砸了许多东西,又命人把玩忽职守的看守粮草的军官和士卒都拉出去砍了。此刻已是精疲力竭。

很长时间都没人敢开口,生怕触了孙湘的逆鳞,遭到迁怒。众人都偷偷看着两名副将穆聪和周辽,指望他们能站出来主持大局。

还没等穆聪和周辽打破僵局,孙湘忽然恢复了点气力,又猛地暴起,将桌面上的砚台抓起来狠狠扔了出去。围站在下方的众人连忙让开一块空地,任砚台被砸在地上。

“那些人疯了吧???蜀人到底给了他们什么好处,他们竟敢放火烧我们的粮草??!!”

不怪孙湘如此火大,粮草乃是军队的命脉,一下被人烧了这么多,菩萨也要发怒。

今夜放火烧粮草的罪魁祸首已经被抓到了,并不是黄东玄的手下,而是公安县内亲蜀的势力自行组建的一支“匪兵”干的。也可以说,这是城里的百姓干的,目的是要将他们赶出公安县,重新迎接蜀军。

长沙军在公安县驻扎了没几天,已经发现城内无论穷苦百姓还是富贾乡绅,大都是亲蜀的,很排斥他们长沙人。他们几乎每天都会抓住试图刺探他们军情、向蜀军通风报信的人。之前还没太当回事,或者当回事也没办法,万万没想到,今日竟会酿成如此大祸!

想到这里,孙湘简直要气疯了,又拿起桌上一切能砸的东西往地上扔。

这公安县隶属江陵,在荆州治下,想当初也曾被长沙府统辖过一段时间。那时候孙湘出兵打下了江陵,江陵的百姓都将长沙军视为入侵者,深恶痛绝,也就罢了。可后来江陵被蜀军抢了过去,蜀府治理江陵的时间也没比长沙府久多少,这江陵上下的百姓居然就对蜀人服服帖帖,毫不反抗。如今孙湘再一次带长沙军来到江陵,江陵的百姓居然还跟往昔一样憎恶他们……凭什么江陵人不服他们长沙人,偏偏对蜀人俯首帖耳?!甚至还帮着蜀军对付他们!!

当孙湘再一次发泄完,终于有人打破僵局。

穆聪硬着头皮开口:“府尹,如今粮草受损,公安县内又多有贼寇流窜。不如,我们先退兵去岳阳……”

所谓的贼寇,其实指的就是那些亲蜀的势力了。即便他们再镇压,可民心向背,他们也束手无策。

话刚说完,孙湘立刻瞪了他一眼。退兵?他才刚刚从沙头退到公安,这才过了几天?又让他退?再退他索性退回长沙去算了!

穆聪无奈,将求助的目光投向周辽。周辽只好接过话茬:“府尹,如今我们刚逢败绩,士卒疲敝,军心涣散。如穆聪所言,我们退往岳阳,让大军稍作休整。待中原军到来,我们再重振旗鼓……”

“是啊府尹,退往岳阳吧……”

“府尹,粮草被烧,余下的粮草坚持不了多久,我们需从后方再调集粮饷。还是退去岳阳吧,也方便后方补给……”

有穆聪和周辽带头,其他的官员们胆子都大了不少,都开始劝起孙湘继续退兵。

公安县是一座小县城,本就不是利于作战的地方,当初退到这里来,也是顾虑到孙湘仍然觊觎荆州,不甘心回撤太多的缘故。众人没想到江陵的百姓竟然那么亲蜀,短短几天,就给他们制造了这么大的麻烦。再待下去,万一城内外的势力勾结起来对付他们,他们的处境将非常危险。而且他们又急需补充粮草,肯定是去到水系发达、更接近长沙府的岳阳更为方便。

孙湘虽然有一百个不情愿,但事态发展成这样,他也没法再一意孤行了。

被众人劝诫良久,孙湘咬牙切齿,终于松了口:“好,那就先去岳阳……”

没等众人接话,他忽然眼神阴鸷,恶狠狠道:“走之前,我要让这里的人付出代价!”

众人皆是一愣。周辽率先反应过来,忙劝道:“府尹,可是……”

“没有可是!”没等他说完,孙湘就恶狠狠地驳了回去,“倘若不给那些人足够的教训,岂不让天下人以为我们长沙军可以任人欺凌的?决不可饶恕!”

周辽哑然。

下一刻,孙湘已经蓦地站了起来,高声道:“来人啊!传我的命令,立刻将百夫以上官员全部召来见我!”

……

……

两日后,荆州城。

黄东玄翘着二郎腿坐在大堂的高座上,歪着脑袋上下打量哥灵察。哥灵察在堂下行着礼,任由黄东玄打量了半天没叫他免礼,他仍然神色平和,丝毫不见恼怒。

终于,黄东玄慢吞吞地开口道:“哥将军,久仰大名啊。”

哥灵察笑道:“我对黄将军也久仰了。”

黄东玄干笑两声,这才道:“这么客气做什么?赶了这么多天的路,累了吧?自个儿找个位置坐就行。咱们习武之人,随意点,不用这么多礼数。”

哥灵察被朱瑙封了扬威将军,是个杂号将军,位在黄东玄之下,此次带兵前来也是由黄东玄调遣的。他直起身子,道了句“多谢黄将军”,走到一旁坐下了。

黄东玄瞧着他挺得笔直的腰板,有些自讨没趣,摸了摸鼻子,放下了二郎腿。

他之所以对哥灵察没好脸色,便是因为当初他被孙湘派来围剿云阳,一个小小的云阳居然在哥灵察的守卫中久攻不下!这事儿到现在想起来他心里还是难免介怀。

不过他并不是讨厌哥灵察,相反,他听说过哥灵察是在韩风先被哗变的士卒杀死后才接过军权的,如此临危之际此人还能稳住大局,也称得上是个英雄人物。他无非是自己面子上有些过不去,因此不知该怎么对待哥灵察罢了。

黄东玄还暗自尴尬的时候,哥灵察已经自然地开口了:“两万大军已经带到,不知黄将军有何打算?”

黄东玄问道:“朱府……咳,皇上可给过你什么任务?”

哥灵察茫然道:“皇上只让我一切听从黄将军的调遣。”

黄东玄点头。看来朱瑙是真的把江陵全权托付给他了。

哥灵察看着黄东玄,黄东玄把尴尬的事抛却脑后,坐直身子,正色道:“现在江陵的形式你清楚么?要我再给你说说吗?”

哥灵察道:“我路上接到报信,知道黄将军用诈降计大败长沙军,眼下长沙军正驻扎公安县一带。”

黄东玄点点头:“是。听说陶北带了三万大军,正朝我们这儿来,我算算路程,他们估计一个月能赶到。不过最近是多雨时节,山里泥泞路滑,运气好的话,他们还能再多耽搁一阵。我已经派了支水军在汉水驻扎,打算到襄樊那儿再拦他们一拦,多争取点时间。”

哥灵察有些不解。拦他们一拦?争取到的时间黄东玄打算干什么?

要知道长沙两万大军,中原来了三万大军,联军合起来有五万人。但朱瑙只派了哥灵察带两万人来支援黄东玄,并没有再安排其他援军,就算加上黄东玄原本的手下,也不过三万左右。三万人对五万人,看起来是吃亏的。

但其实想要保住荆州,这三万人也够用了。陶北的中原军和孙湘的长沙军毕竟是远路奔袭,粮草是个极大的问题,根本坚持不了太久。短则三个月,长则一年,只要黄东玄死守荆州,别让联军攻破城门,那联军的粮草必然供给不上,只能老老实实退兵。这也是朱瑙没有给黄东玄任何多余的交代的缘故——只要黄东玄关紧了城门,什么都不用干,城内物资充足,耗都能把敌军耗退。守住荆州是最基本的,其余的都算赚的。

黄东玄却语出惊人:“哥将军,是这样。在中原军到来之前,老子打算先把长沙军给灭了。”

“什么?”哥灵察下意识地叫了出来。他不可思议道,“灭了长沙军?黄将军打算主动进攻?”

“废话!”黄东玄道,“我不进攻,难道就跟他们耗着?耗到他们自己退兵?那才不是老子的风格呢!要打,就要打一场漂亮的,最好把长沙军全歼在这儿。再不济,也打得他们屁滚尿流逃回长沙,八辈子不敢再来这儿!”

哥灵察失笑。他早听说过黄东玄是个狂放之人,当初勤王会盟,黄东玄就敢当着天下诸侯的面连夜打进京城去,如今这种稳妥的局面下他要选择冒险也就不奇怪了。

但是,如果黄东玄只是打算派小股部队滋扰长沙军,给长沙军制造些麻烦和损失,那没什么问题。可黄东玄打算给长沙军以重创,他势必要将大量兵力调出荆州城,此举着实是十分冒险的。前有长沙狼,后有中原虎,一旦战事有失,他想再退回荆州可未必来得及……

哥灵察委婉道:“黄将军,今日之战,或许当以守住荆州为重……倘或荆州有失,即便能全歼长沙军也……”

黄东玄不耐烦地摆摆手:“朱……皇上既然把兵权给了我,这事儿就得听我的!”

若不能立下大功,他有什么脸去领征西将军?

哥灵察哑然。

两人正僵持时,外面忽然传来脚步声,一名探子步履匆匆地跑了进来。

“将军!”探子跑得很急,喘气不匀,脸色发白,“长沙贼退出公安县,往东、东南的方向去了!”

“哈?”黄东玄目瞪口呆,“他们又退了?!”

哥灵察好笑道:“看来无需黄将军动手,他们便自行退兵了。”

黄东玄撇了撇嘴。他当然不相信孙湘会这么老实地带兵回去。他思忖片刻,已猜到孙湘的目的,嘀咕道:“东南……他们是打算退到岳阳好好休整,等着中原军来?”

然而探子的话还没说完。那探子磕磕巴巴接着道:“将军,长沙贼退走之前,他们把……把公安县……他们把公安县……”

他说了半天说不出句完整的话来。黄东玄皱着眉急道:“他们把公安县怎么了?你倒是说啊!”

探子带着哭腔道:“他们把县城……他们把县城屠了……县城的百姓……”

“什么?!”黄东玄猛地从椅子上跳起来,大步冲到堂下,一把揪住探子的肩膀,“你说什么???”

哥灵察脸上的笑容也瞬间冻住了。

249、第二百四十九章

小巷中, 士兵们快速穿梭着, 四处搜寻着城中幸存的百姓, 搬运死者的尸体。脚步轮番踏过泥塘, 不断溅起黑色的泥浆。

滂沱大雨已经下了一整个晚上了, 却依然没能将地面冲刷干净,雨水顺着地势汨汨流淌着,每一道水流都混着泥水血浆,夹带着浊物,空气中也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腥臭。

黄东玄站在城头上,看着下方士卒们用板车装上一具具尸体推出城门。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就一直这么默默看着。

不知过了多久, 身后有脚步声靠近, 头上一沉, 打在他身上的雨水忽然变小了。他回头看去, 是哥灵察将一副斗笠扣在了他的身上。

黄东玄现在的心情很不好, 非常不好,倘若这时候能有一两个不知趣的人撞上来说几句不合时宜的话,倒是给了他一个发泄的机会,而他也正在等待那个机会。只可惜, 哥灵察并不是那个人。他替黄东玄披上斗笠后,便默默地站到一旁。

士兵们又抬出了几具尸首, 黄东玄看到其中一具,微怔片刻,忽然转身从城楼走了下去。哥灵察连忙跟了上去。

黄东玄走到尸身旁, 示意士兵将尸体放下。那是一名老者,年纪已经很长了,皮肤皱得如同皲裂的土地,皮肉深深塌陷进骨窝里。他肤色灰黑,两道发白的眉毛长长垂下。虽是死后脱了相,却也可以想见,他生前不是什么慈眉善目的老人家。

黄东玄用脚踢了踢那具尸体,冷冷道:“喂,老东西,死透了没?没死睁眼哼一声。”

尸身自然毫无反应。

黄东玄不死心,又蹲下身探了探那具尸体的鼻息。其实他大可不必这么做,尸身的胸口上有一个黑洞洞用刀子捅出来的大窟窿,倘若这老人鼻子里头还有气儿,那不该叫大夫,该赶紧叫道士来了。

他收回手,蹲在那具尸体旁,低着头,也不知在想什么。

哥灵察走到他的背后,低声问道:“你认得他?”

“认得……呵,当然认得。”黄东玄缓缓扶着膝盖站起来,眼神飘忽,“我小时候……嗯,那时候我多大来着?不记得了。我就记得,有一天我饿了,从他的地里几个果子吃。后来这老东西每次见到我,总是追着我又打又骂,说我是个天生的贼骨头,说我注定一辈子都不会有出息。”

哥灵察微微一怔:“你……你是公安县人?”

“是啊。”黄东玄点了点头。

哥灵察心头一紧。他之前只知道黄东玄是江陵人,没想到黄东玄竟然就是公安县人!他想问黄东玄家人的下落,却想到黄东玄发迹以后,早把家眷都接到身边了。

可这县城里的,到底也都是他的乡亲……

黄东玄目光垂在老者的尸体上:“哥将军,你可别误会。托这老东西的福,我打小在县里就是个人见人嫌的贼骨头,十三岁就离开县城了。我这人度量不大,记仇得很。打从我做了将军,接管了荆州,早想回来好好收拾收拾这帮有眼无珠的县民。要不是怕做得过火,让朱瑙革了老子的职,老子早就这么干了!”

哥灵察没有接话,目光沉沉地看着他。

黄东玄想要说什么,喉头上下滚动了一番,竟没有立刻说出来。雨下得越来越大了,仿佛一层珠帘笼罩在他的周围,令人看不清他脸上的神情。

片刻后,黄东玄低笑道:“哈!下次见面,我一定要好好谢谢孙湘。谢谢他替老子解决了这个心头大患……”

哥灵察问道:“你要怎么谢他?”

“怎么谢?”黄东玄歪着头认真地想了想,抽出佩刀,举起来迎向灰蒙蒙的天际,“你说,我把他吊起来,找一群饿狗围着,然后让人用小刀一片片把他身上的肉剜下来。刀子一定要小,越小越好,剜下来一片,就丢下去,让他自己亲眼瞧着那些饿狗是怎么把他的血肉一块块吞下去的……哥将军,你觉得怎么样?这份谢礼会不会太轻了?”

哥灵察不做声。

黄东玄的脾气不是很好,耐心也不是很够,倘若这时候再有人唧唧歪歪地讲些大道理来煞风景,他不保证自己的拳头下一刻会往哪里挥。

然而哥灵察只平静地问道:“你有把握吗?”

黄东玄微微一怔,眯着眼咬了咬牙:“我倒是想……可我就怕他跑得太快,我追不上啊。你瞧瞧,这才几天,他就逃出几百里远了……”

就在此时,一骑快马穿过雨帘冲了过来:“报……将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