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须承认,有时候听陈爝说话真的很累。明明一句话能够把事情讲明白,他非要用好几句话来表达。

陈爝笑笑说:“就看你怎么理解了。大部分人之所以会‘浪费’时间,是因为产生了‘自己的生命是永恒’的错觉,因为人无法想象,一个没有自己的世界会是什么模样。这超出了自身的经验范围。但如果告诉你,你的生命只剩今天,你还会躺在沙发上看这些无聊的电视节目吗?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这一秒的你和下一秒的你已经不同。换句话说,你每天都在衰败啊!”

“就算你说得对,我们每天都在衰败,都在接近死亡,那作为人类,除了双眼紧闭等死之外,我们又能怎么样呢?毕竟死亡是一件非常糟糕的事,谁都不愿意去多想!”

“韩晋,你错了,死亡并非坏事。我们应该感谢‘海夫利克极限’的存在!”

“海夫利克极限?”

“生物学家伦纳德·海夫利克发现,随着年龄的增长,体细胞的分裂会逐渐下降,主要原因是分裂过程中不断累积的细胞损害。随着分裂不断持续,DNA损害在细胞内不断累积,就会导致错误的蛋白合成及机能损坏。另一种解释认为,海夫利克极限和端粒有关,细胞分裂会导致端粒越来越短,直到它无法保护DNA链末端和细胞,这些不断缩短的端粒就是损坏的DNA细胞。”

“那癌细胞为什么能够不断复制?”我问道。

“因为癌细胞不受海夫利克极限的影响,可以无限复制。其原因主要是一种端粒酶的存在,能够阻挡端粒的不断缩短。话说回来,为什么我说,我们必须感谢‘海夫利克极限’,是因为有了死亡,人类才会正视生命的价值。从另一个角度来看,永生不死是非常痛苦的,甚至可以视为一种诅咒。”

陈爝的话让我想起了西方神话中,被困于断崖之上的盗火者普罗米修斯。他每日遭受鹫鹰啄食内脏之苦,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痛苦永远没有尽头。

“总而言之,我们每分每秒都在‘死亡’的过程中,只不过时间太长,就像温水煮青蛙那样,暂时感觉不到而已。”陈爝又补充了一句。

就在这时,我接到了一个电话,是唐薇从警署打来的。她开门见山地说:“韩晋老师,陈爝在家吧?你们千万不要离开,无论如何都要待在家中。等会儿会有个人来找你们。地址我已经给她了,应该很快就到。”

“把我们的地址给了别人?这……”

我的话还未说出口,唐薇就打断道:“你放心啦,总之不是坏事,我先挂啦。”

结束通话之后,我向陈爝投去了无奈的目光。陈爝重重地呼出了一口气,想必不用我说,他也猜到发生了什么。

半小时后,有人按响了门铃。

我去开门,发现门外站着一位留着黑色长发的年轻女子,看上去二十多岁的年纪,身高得有一米七以上。她上身穿着一件白色镂空针织衫,下身搭配牛仔裤和短靴,相貌普通,但皮肤很白,整体给人一种素雅的感觉。

“请问……请问这里是不是陈爝先生和韩晋先生的住处?”女子试探性地问道。

“我就是韩晋,您是哪位?”

听我自报家门,她顿时来了精神,喜道:“啊,韩先生您好!我叫谭丽娜,是唐薇警官告诉我你们住在这里的。我这次来,是为了感谢您和陈爝先生!”

“感谢我们?”

我听她这么一说,心中有一点明白唐薇的意思了。只不过我实在记不起和陈爝在哪个案子里帮过眼前这个女子。不过谭丽娜下一句话,立刻勾起了我的回忆。

“若不是你们发现杨非凡鬼鬼祟祟的,我现在恐怕都没命站在这里了。”说着,谭丽娜竟朝我结结实实鞠了个躬。

我自然受之有愧,忙伸手将她扶起,请她去屋里坐。

陈爝虽然没有出门迎接,却在屋里听得一清二楚。他见了谭丽娜,只是微微颔首,并没有太大的反应,而谭丽娜则称谢不尽。陈爝对人情世故一窍不通,人家如此热情,他还摆一张臭脸,怪不得除了我之外没有其他的朋友。不对,严格来说,他也未必将我当成朋友的。

谭丽娜坐下后,我先去厨房给她倒了杯热茶,然后端到客厅。

接过茶杯,谭丽娜又谢了两句,才道:“你们两位是我的救命恩人,真的不知如何感谢才是。这是一点心意,请两位务必收下。”说话间,她从手提包中取出一个棕色的档案袋,放在了茶几上。从档案袋的厚度来看,里面的现金至少有四五万。

“这怎么可以?我们做好人好事,从不期望索要回报的!心意我们领了,这钱你还是拿回去吧!”我伸出手来,将档案袋往她那边轻轻推了一下。

我和陈爝虽不宽裕,但也没到需要人接济的地步。

“对了,那个杨非凡为什么要杀你?”陈爝突然问道。

谭丽娜赧然一笑,红着脸道:“说起来,这件事我也有不对的地方。明明已经结婚了,却还发生这种事,真不知道怎么开口才好。”看来陈爝的问题让她颇不自在。

“如果不方便说,也没有关系。”陈爝见她难以启齿,忙为自己的冒失道歉。

“不,完全没有这回事。既然陈先生、韩先生都是我的救命恩人,我对两位当然应该知无不言。不过这件事,说来话长……”

谭丽娜叹了口气,缓缓抬起头来。

4

大约在两年前,谭丽娜认识了她现在的丈夫袁嘉志。

袁嘉志是重庆人,年纪三十出头,身材高大,相貌英俊,独自经营着一家广告公司。虽然公司规模不大,但在外人看来,他也算是年轻有为。谭丽娜当时在一家甲方公司负责市场推广方面的工作,因为和袁嘉志的公司有业务对接,一来二去,两个人就好上了。

两人恋爱之后,感情火速升温,没几个月就开始谈婚论嫁。直到这时,谭丽娜才知道袁嘉志家中还有一个胞姐,一个胞弟,他父亲曾经是个生意人,但现已隐居山林,开了家私人博物馆,以收藏古代刑具聊遣余生。袁嘉志还告诉谭丽娜,他和家里人的关系并不融洽,逢年过节从不回去,私下也没有往来。至于家族成员之间的关系为何搞得如此之僵,袁嘉志不愿多谈,只是一直称呼父亲为“老疯子”。

刚开始谭丽娜还有些怀疑,直到他们婚礼当天,袁家一个亲戚也没来参加,她才相信袁嘉志的话是真的。她心想,过日子的人毕竟是丈夫袁嘉志,只要两个人的感情足够坚固,就算没有得到家人的祝福也无所谓。

婚后生活没有谭丽娜想象中那么浪漫。袁嘉志公司业务繁忙,经常夜不归宿,见面次数很少。而谭丽娜则听了袁嘉志的话,辞了原来的工作,每日都待在家里。家庭主妇的生活未免有些枯燥,她虽然在外报了许多学习班来打发时间,但大多半途而废。她也提出过想去袁嘉志的公司帮忙,不过被袁嘉志一口回绝了。

“大概是怕我太累吧。”谭丽娜总是这样安慰自己。

没过多久,袁嘉志外遇的消息传到了她的耳中,女主角就是公司新来的实习生小赵。她原本不会相信这些捕风捉影的事,因为她知道,身边不少亲戚朋友都等着看她的笑话,公司里也有不少女员工想拆散他们,借机勾搭袁嘉志上位。所以每当有人提醒她,她总是笑笑,替丈夫辩白几句。

令她没想到的是,在一个周末的晚上,她竟亲眼看见袁嘉志搂着一个年轻女孩,旁若无人地走在大街上。她不敢相信,不愿相信,宁可认为自己认错了人。可理智告诉她,一个女人就算再糊涂,也不可能将丈夫认错!

当天夜里,袁嘉志没有回家。

那晚,谭丽娜一夜无眠,垂泪望着窗外。她想不明白,他们在一起还没多久,为什么当初对自己深情款款的男人,如今却可以肆无忌惮地搂着其他女人?

原来所有的一切都是欺骗吗?

他曾对她说过,你是个适合做妻子的女人。

后来她才知道,袁嘉志和那个实习生小赵经常出入某种私人会所。小赵似乎是个女M,两个人情投意合,又能玩在一起。袁嘉志在她身上找到了久违的刺激。

谭丽娜忽然想明白了,这也许就是袁嘉志和自己结婚的真实原因。他并不爱自己,还想追求刺激的生活,结婚不过是为了成立一个安稳的家庭,而自己的脾气秉性,又恰好适合做一个贤妻良母。

悲伤、嫉妒、愤怒、仇恨,各种负面情绪占据了谭丽娜的内心。

她想要报复袁嘉志,以牙还牙。

——既然你可以找其他女人,为什么我不能找别的男人?

于是,谭丽娜开始花心思打扮自己,频繁外出,参加各种朋友聚会。就这样,她在某位同事的生日会上认识了杨非凡。

杨非凡虽没有袁嘉志英俊,但身上却散发出一种乖张的气质,言行举止都非常随性,也许正是这种痞气,吸引了在生活中墨守成规的谭丽娜。两人干柴烈火,一点即着,这样疯狂的关系维持了好几个月。杨非凡被谭丽娜内敛的性格深深吸引,不可自拔,可是谭丽娜却越来越害怕这段关系曝光。她扪心自问,相比这个男人,自己还是更爱丈夫。和他在一起,绝大部分的因素是报复袁嘉志和寻求刺激,并没有发展下去的打算。

谭丽娜开始慢慢给这段关系降温,回信息的速度变慢了,电话也爱接不接,有时候甚至直接关机。她的异常行为自然也引起了袁嘉志的注意,终究是纸包不住火,她外遇的事还是被丈夫知道了。

和所有男人一样,知道被戴绿帽子的袁嘉志勃然大怒,立刻提出离婚。谭丽娜没想到他的反应如此之大,也被吓到了。可能是自己也做了对不起丈夫的事,谭丽娜已没有当初愤怒的感觉。她不想离婚,反驳说是他外边先找的女人,一切都是因他而起。但袁嘉志拒绝与她沟通,坚持离婚,勒令她三天之内搬走。

眼看已无回旋的余地,谭丽娜只能收拾一些衣服和日用品,搬离了他们的住处,向从前的同事租了一间房子暂住。

经此变故,谭丽娜对杨非凡已厌烦到了极点,直接删掉了他所有的联系方式。她的举动彻底惹恼了杨非凡,纠缠几次无果后,杨非凡向她发出了最后通牒。

——想分就分?没那么容易!我一定要你付出代价!

杨非凡开始不分昼夜地跟踪谭丽娜,还埋伏在她的住所周围观察,有时候,她打开窗户,也能看见杨非凡徘徊在她家楼下的身影。为此,谭丽娜报过警,但根本没用,警察离开之后,他还会再次出现。杨非凡仿佛一个幽灵,神出鬼没,刺激着谭丽娜的神经。

“如果不是你们,我恐怕已经是一具尸体了。”

也许是口渴了,谭丽娜说到这里,双手捧起杯子喝了一口热茶。

对于这件事,我不知该如何评断,只能安慰道:“人没事就好,反正一切都过去了。这家伙被带回警局,我相信一定会被警察同志好好教育一番,不会再来骚扰你。”

“不,事情还没结束。”谭丽娜放下杯子,双眼凝视着我说。

“啊?”我没听明白她的意思,“你是觉得杨非凡将来还会继续骚扰你吗?”

“倒不是这个。”谭丽娜忙摇头,欲言又止。

陈爝接过她的话,继续说道:“谭小姐应该是想说说今天来这里的真正目的。”

——来这里的目的?不是为了感谢我们救了她吗?

“陈先生果然聪明过人,什么都瞒不住你。那我就开门见山地说了。”谭丽娜坐直了身子,神情显得有点局促。“这次来拜访,一来是为了感谢两位的救命之恩,二来是想再委托两位一件事。当然,这是不情之请,两位如果拒绝,我也能理解。”

“谭小姐不妨直说。”我很好奇她想委托我们办什么事。

“就在昨天,我收到了嘉志大姐发来的信息,说我公公袁秉德于前日病故,让家里人都回去一趟,参加老爷子的追悼会。我当时就答应了。”

陈爝微微一怔,问道:“袁秉德是你公公?”

谭丽娜点了点头。

听到这里,我心想这个谭小姐还挺有良心,虽然和丈夫闹离婚,公公去世了还愿意去奔丧。只不过她去参加葬礼,需要我和陈爝帮什么忙呢?真是百思不得其解。

“他大姐还不知道我和袁嘉志闹离婚的事,所以我害怕去了那儿之后会被他们赶出来,甚至威胁到我的人身安全。两位若是有空的话,能否陪我去他们家,保护我的安全?当然,我不会让两位白走一趟。”谭丽娜说到此处,用手轻轻拍了拍茶几上的档案袋,“如果事情顺利的话,我会再追加一倍的酬金给两位。”

“你为什么觉得他们会威胁你的人身安全呢?只不过去参加葬礼嘛……”

我实在不明白谭丽娜何以这样害怕。难道袁家的人还能吃了她不成?

“其实,这次过去,不单单是参加葬礼。老爷子的遗嘱会当着家中所有人的面公开。我身为袁嘉志的妻子——从法律上讲,目前我们还是夫妻关系——当然有资格得到一部分的遗产。”谭丽娜回答得吞吞吐吐,看来这个问题让她颇有些难堪。

如此一来,谭丽娜的担心也就说得通了。袁家人若知道她和袁嘉志正准备离婚,却还厚着脸皮到家里分遗产,恐怕不会给她好脸色看。何况袁嘉志还在场,愤怒时也许会做出过激的举动。所以,她必须要找到可靠的人保护才行。

“唐警官是怎么向你介绍我们的呢?”陈爝突然问道。

“她说两位是非常厉害的私家侦探,头脑聪明,身手不凡,是非常可靠的人。”谭丽娜如是答道。从她的表情来看,不像是开玩笑。

但我敢肯定,她是把唐薇的玩笑话当真了。

为了避免误会,我忙摊开双手,表示无能为力:“谭小姐,我看这里面有些误会。首先,中国是不存在私家侦探这个职业的,所以我们并不是……”

“非常感谢您的信任。”未等我讲完,陈爝就打断了我的话,还伸手过去,拿起了档案袋。“我们接受你的委托。”

“陈爝!”我不知道他在发什么疯,只能干瞪着他。

“助人为乐是我的爱好,而且还有酬金。”陈爝说着,将手中的档案袋抛向空中,然后接住。“如果你不愿意去,我一个人去也行。”

“我不是这个意思!”

“谭小姐,你听见了吧,韩先生也答应接受你的委托了。”陈爝朝我眨了眨眼。

“真的吗?太谢谢你们了!”谭丽娜坐在沙发上,朝我鞠躬致谢,“有你们两位在我身边,我就放心多了。下次见到唐警官,我一定要好好向她道谢。对了,如果方便的话,明天我们就可以出发,机票我等会儿就订。”

我对陈爝这种赶鸭子上架的行为非常不满,却也无可奈何。如果谭丽娜真的需要帮助倒也罢了,可她这次分明是去抢遗产,这会让我们处于非常尴尬的境地。以我的了解,陈爝并不嗜财,所以我不明白他为何要插手此事。

虽说木已成舟,唯有认栽,但我还是想知道这次栽在何处,于是问道:“袁家在哪里?”

谭丽娜压低声音道:“丰都县的‘枉死城’,两位可有耳闻?”

第二章 刑具博物馆1

闹钟的铃声将我从睡梦中吵醒,我拿起手机看了一眼,不过才早上八点整。正当我准备倒头继续美梦,突然想起昨天答应了谭丽娜要去一次重庆丰都县。念及此处,顿时睡意全无,原本愉悦的心情跌入了谷底。

我坐起身来,揉了揉惺忪的双眼,抬眼望向窗外——艳阳高照,是个大晴天。

这种天气,本应该约女孩去公园散步,或者郊外踏青,但我却被陈爝逼着去什么见鬼的刑具博物馆。这些年,我陪他去过不少稀奇古怪的地方,这些地方不仅古怪,而且都凶险异常,若非我福大命大,早就去阎王那里报到了。如此看来,我搬离此处的计划应该提早执行,再和陈爝这家伙耗下去,迟早把命都得搭上。

洗漱完毕,我拖着疲惫的身躯,缓步走下楼梯,瞧见陈爝正在厨房煮粥。餐厅的桌上放满了各式点心,有我爱吃的流沙包、蟹黄烧卖和虾饺,看来他一大早就去了龙凤楼买早点。

“今天太阳打西边出来了?”我坐在餐桌前,用筷子夹起烧卖,放进嘴里。

“有的吃,废话还这么多。”陈爝胸前挂着咖啡色的围裙,双手戴着防烫手套,端着一砂锅冒着热气的白粥朝我走来。

他刚把白粥放下,我就迫不及待地给自己盛了一碗,漫不经心地道:“怎么,知道自己昨天太鲁莽了,今天想给我赔罪?”

陈爝脱去手套,冷笑道:“你可猜错了。今天我们去‘枉死城’,所以这顿就是你的‘辞阳饭’,自然要丰盛一些,吃饱了好上路。”

所谓“辞阳饭”,又称“断头饭”,一般是给死刑犯吃的最后一顿饭。

“触霉头!你就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我用勺子舀了一勺碗里的热粥,放在嘴边吹气。锅里的白粥还在翻滚冒泡,看来要凉一会儿才能入口。“话说回来,我还是不明白你为什么要答应那个谭丽娜,难道真的为了这几万块钱的委托费?”

“韩晋,你认识我这么久,觉得我会贪这点钱?”陈爝拉过椅子,与我面对面坐下。

“正因为我了解你,才不明白你为何想去那里。且不谈他们夫妻俩谁对谁错,她这次去摆明了是争遗产,我们两个外人,实在没必要掺和其中。”

陈爝双臂抱在胸前,笑着说道:“我对他们俩的感情没有丝毫兴趣。我真正感兴趣的是那个博物馆,以及那个以收藏杀人刑具为爱好的老家伙。”

“你是说袁秉德老先生?我曾经在一本杂志上读过他的访谈,他确实是个奇人。普通藏家不是收古玉就是收瓷器,偶尔几个玩玩青铜器,很少有他这么特立独行的人。据说,他收的刑具都是要过人命的真东西,阴气重得很。”我顿了顿,揶揄道,“你说你对他有兴趣,这大概就是所谓臭味相投吧?”

“你说的那本杂志我也读过,所以我对袁秉德这人印象很深。他的兴趣爱好固然古怪,可为人却十分光明磊落。这些年,他给慈善机构捐了不少钱,对社会上一些不公之事也敢于抨击。只可惜他已经去世了,否则我还真想结交他呢!”

陈爝个性狷狂,平生瞧得起的人不多,从他口中说出想要结交的人,更是少之又少。看来他对袁秉德的为人处世很是认可。

我心里暗想:袁秉德这么有钱,我也想结交呢!当然,这话我闷在心里,没敢说出口,不然免不了被陈爝讥讽。

低头喝了几口白粥,又听陈爝道:“韩晋,你是教历史的,我来考考你,知道重庆丰都县为什么被称为‘鬼城’吗?”

我放下勺子,认真答道:“这说法可多了去了,不过我认为极有可能是以讹传讹的结果。在道教的神话中,有个叫‘酆都北阴大帝’的神,掌管地府冥界。葛洪的《元始上真众仙记》中就有‘北方鬼帝,治罗酆山’的记载。到了唐代,民俗观念中已普遍将酆都与鬼城联系在了一起。可是宋以前史料中‘罗酆山’‘酆都’皆为虚指,非人间实有之地。明朝洪武十三年的时候,丰都县才改名酆都,隶属重庆府忠州。但由于和酆都北阴大帝的名头相近,久而久之,大家自然把那里附会成了冥界之神的地盘。”

其实南宋以来,世人就逐渐以实有地名之“酆都”比附传说中的鬼城“酆都”。我甚至怀疑明朝政府将豐都改名为酆都,正是要打破虚实之藩篱,从而进一步坐实丰都县就是鬼城酆都。其目的无非是利用宗教向民众灌输因果报应之说,以便于朝廷的统治。

“在这件事上,我和你的看法相同。”难得陈爝会这样认同我。

“这个袁秉德特意在丰都县造一个‘枉死城’来展示刑具,难道真想在人间搭建地狱吗?真是有趣。”我摇头苦笑,实在无法理解这个怪老头。其实“枉死城”这个名称和地狱一样,也源于佛教,相传由地藏王菩萨所创。入清之后,道教式微,佛教逐渐壮大,于是,道教的冥府变成了佛教的地狱,掌管者从酆都大帝变成了阎罗王。

起初我对袁秉德这人并没什么兴趣,但和陈爝聊了几句之后,忽然对他好奇起来。

作为一个成功的商人,袁秉德为何对刑具如此迷恋,又为何斥巨资在丰都县附近建起这么一座奇怪的私人博物馆?他死了之后,这座博物馆又会由谁来继承呢?

根据网上的资料,袁秉德的妻子翁慧珍已经离世,除了长子袁嘉志之外,还有一个长女袁嘉月和次子袁嘉亨,如果不出意外,下一任刑具博物馆的馆主,将会由他们其中某人担当。

吃过早饭,我和陈爝各自回房间整理行囊,准备出发。

这次去重庆,时间不会很久,所以我只需要带两件换洗的内衣即可。为防住所有异味,我还将两罐新买的柠檬味空气清新剂塞进了波士顿包。最近过敏性鼻炎复发,程度虽然较轻,嗅觉没问题,但空气中稍有异味我就受不了,会打喷嚏。

忙活了半天才下楼,陈爝已经坐在沙发上等我了。

我们在路边打了辆车,直奔虹桥机场。

陈爝与谭丽娜约了十二点碰面,我们到达机场的时候才十一点。左右无事,我和陈爝找地方去喝了杯咖啡,又熬了半个多钟头,谭丽娜才出现在我们面前。她见了我们非常高兴,还夸陈爝身材好,我看了看自己的肚子,也就不说话了。接着我们一起去领了登机牌,过了安检,到登机口登机。

上飞机之后,谭丽娜挨着陈爝坐,一直在和他没话找话地聊,恨不能把陈爝的前世今生都问一遍。陈爝随口敷衍了几句,趁谭丽娜上厕所的空隙,立马装睡,避免和她继续尬聊。他为了演出真实的效果,竟然还打鼾,真不容易。谭丽娜回来一看他睡着了,略显失望,忙招呼空姐拿来一条毯子给他盖上,也算贴心。

直觉告诉我,这女的估计对陈爝有意思。

经过三个多小时的飞行,我们顺利降落在了重庆江北国际机场。

2

出了机场,我们就被接上一辆白色的商务汽车。

司机姓卫,五十岁上下,对我们很客气,又拿行李又开门,弄得我和陈爝怪不好意思的。原来谭丽娜早就安排好了接送的汽车,这样也省了我们不少事。

我本以为丰都县离重庆市区不远,谁知道也要开个一百多公里才到。汽车从渝杭大道转入慈母山一号隧道,经过长岭岗隧道后,从开迎路上石渝高速,行驶了很久。陈爝坐在副驾驶上继续装睡,不时发出鼾声,而谭丽娜则在后排翻看手机。

“谭小姐,刑具博物馆是在丰都县哪个方位?”我看着窗外的景色,随口问道。

“博物馆不在县内,而是在丰都县以北,面朝月亮坟、六角冲,背靠凰宝山。”谭丽娜说话的时候眼睛都没抬一下,还是在玩手机。

当时我还不明白她口中“月亮坟”和“六角冲”是什么意思,后来才知道,这是当地村庄的名字。而“凰宝山”顾名思义,就是一座山峰。

“袁老先生平时就住在博物馆吗?”我问道。

“当然,对他来说,那儿就是他的家。和自己的宝贝住在一起,对老爷子来说没有比这更快乐的事了。毕竟这栋博物馆,是当年他花大价钱从德国请来的一位知名建筑师所建,叫王什么珏的,我也记不清了。当然,这都是嘉志告诉我的,其实那边我也没去过。不过这位卫师傅在那边熟门熟路,所以这次我雇他来给我们领路。”

这次,谭丽娜总算抬起了头。

卫师傅听了谭丽娜的话,点头道:“对头,凰宝山那块儿莫得人比我更熟!”他说话夹杂着浓重的方言口音,作为外地人,我只听得出是川渝方言,却分不清具体是哪里的。

听了卫师傅的话,我心定了许多。原本害怕这种犄角旮旯的地方没人找得到呢!虽说这谭丽娜看上去不太可靠,但办事能力还真不错,这一路上都安排得妥妥当当。

我抬手看了眼表,已经快五点了,便问道:“师傅,我们已经走了一个多小时了,还有多久能到刑具博物馆?”

卫师傅笑着道:“急啥子嘛!巴到路走,一哈儿就到了。”

事实证明看上去忠厚老实的卫师傅又骗了我。出了石渝高速,我们又沿着幸福大道开了六七公里的路,过了长江,弯弯曲曲不知行驶了多久。就在我濒临崩溃的时候,汽车忽然转进了一条小路,两边是郁郁葱葱的树木。

这条路异常崎岖坎坷,我只觉五脏六腑都随车震动。卫师傅压着油门,低速前行,车子开得战战兢兢。

穿过树林,前方忽然开阔起来,一栋飞橼斗拱的中式建筑出现在我们眼前。远远看去,恢宏不凡,更像是一座寺庙大殿。

随着汽车越驶越近,这座建筑的细节也逐渐清晰起来。

华丽巨大的单檐庑殿顶置于其上,屋顶出檐深远,起翘昂扬。柱头使用了“双杪双下昂”斗拱,雄奇有力,内槽则以四跳斗拱层层出挑,称为“偷心造”。墙上开了数面直棂窗,颇具唐风。正门大牌匾上题有“刑具博物馆”五个大字,阴气逼人。

这栋巍峨的建筑在夕阳映照下乍现,令我顿生惧意。

恍惚间,还真有种亲临地府的感觉。

卫师傅把我们送到门口就走了。临走前他嘱咐谭丽娜,如果要用车,提前半天和他电话沟通。我们三人步上月台,来到朱漆大门前。雄厚平整的实拼板门上,还有一排排硕大的金色门钉,显得十分浮夸。

天色渐渐暗下来,四周悄无声息。

陈爝伸手握住金色铺首上的门环,然后轻轻敲击了三下。可是过了很久也无人应门。

“这里不会没人住吧?”我环望四下,觉得心里有些发毛。

“应该不会吧?我听嘉志说,他父亲平时不会离开这里的。”谭丽娜嘴上虽这么说,可我能感觉到她内心的动摇。

“但是袁老爷子不是已经去世了吗?别的人就没理由继续住在此地了吧?”

“不会,嘉志大姐明确说葬礼会在这里举行。她没理由骗我啊?”

“你们看,这个门钉好奇怪。”陈爝弯下腰,用手指着朱漆大门上的一枚门钉。

相比其他门钉,那枚金色门钉的金漆已有些脱落。陈爝与我对视一眼,我们双方均了解对方所想。我冲他点点头,陈爝便用力按下这颗门钉。

果然,朱漆大门内响起了一阵电铃声。

看来,这座邸宅看似古朴,内核还是很现代的。之前没人来开门,是因为用门环敲击门板的声音太弱,屋里的人根本听不见。

不一会儿,我们就听见了细碎的脚步声。

大门从内打开,露出一张俏丽的脸来。

开门的是一位二十来岁、留着一头短发的女孩,身高在一米六五上下。女孩长了一张鹅蛋脸,颊上还有两个小梨窝,一双大眼睛不停地在我们三人身上打转。

女孩怯生生地问道:“请问,你们找谁?”说话时,眼睛还是很警觉地盯着我们。

“找谁?我是袁嘉志的老婆!你是谁?”

谭丽娜双手抱胸,把脸一沉,显然对自己被堵在家门口颇为不快。

“原来是谭小姐,对不起!对不起!”为表歉意,女孩朝谭丽娜深深鞠躬,“我是这里负责家政的董琳,您叫我小董就可以了。”

谭丽娜没好气地说:“是个仆人啊,让开吧。”说着就从董琳身边挤了过去。

靠近董琳时,谭丽娜故意用肩膀去撞她,谁知自己一个踉跄,若不是董琳及时出手扶她,恐怕就要跌倒在地。谭丽娜站稳之后,一把甩开董琳的手,破口大骂道:“你干吗撞我?没长眼睛吗?一个下人,一点规矩都不懂!”

董琳满脸委屈地道:“我没有,我……”

陈爝上前道:“谭小姐,明明是你撞人家,怎么还怪上别人了呢?”

谭丽娜扫了陈爝一眼,又看了看董琳,撇了撇嘴道:“懒得理你们。”说完便大步朝屋内走去。我见谭丽娜如此跋扈,也心生不满,便对董琳道:“她心情不好,你别放在心上。”

董琳“嗯”了一声,把目光投向谭丽娜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