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间石室壁画上所描绘的故事,大抵是凡人不信因果报应,在人世间胡作非为,死后坠入地狱,被小鬼压在一面镜子前,镜子里则将其一生所做的坏事一一呈现出来。壁画结尾还有用红色毛笔题的大字“孽镜台”。向石室深处望去,果然能见到一面用铁链子悬挂在半空中的大铜镜。可惜时间太久,铜镜上已布满斑斑绿锈。

我们从石室中退出来,又去了西边的门中查看。

与充满“艺术气息”的孽镜台不同,西面门内是十多个隔开的石室,每个石室都安有木门,门上开一口小窗。门上的木头已溃烂得十分严重,有的几乎形同虚设。

“这边应该是囚室。”我环视一圈,下了结论。

陈爝也赞同道:“没错,中间大殿相当于衙门的公堂,这边即是牢房。”他又用手指了指小门后一块竖着挂起的木牌,上面有“转劫所”三个字。

这里或许就是地府中关押鬼魂的所在。

我们进到石室牢房中逛了逛,四面都是石壁,除了有张石床之外别无他物。牢房面积很小,待久了难免觉得压抑,我们只停留了一小会儿就匆匆离开了。

回到阎罗殿中,我们将两边的具体情况一五一十地讲给众人听。

袁嘉月听了孽镜台与转劫所的内部结构和大小,一口咬定此间的格局与刑具博物馆的格局一般无二,连尺寸都一样。

汤洛妃也点头称是,毕竟她在博物馆住的时间也不短。她沉思片刻,抬头说道:“难怪进入地宫之后,我有一种熟悉又陌生的感觉。如果真是如此,那么这阎罗殿后,应该还有相应的中庭以及四个展厅。说不定出口就藏在展厅后面。”

“那还等什么?赶紧过去找找看!”

袁嘉志做事冲动,我们还未商议完毕,他就要展开行动。

“急什么!就这么冒冒失失地冲进去,万一有危险怎么办?”谭丽娜道。

“我有没有危险要你管?”

“是啊!最好你立刻就去死!”

“你们一人少说一句行不行?这都什么时候了,还吵!先听听人家陈先生有什么安排。”

汤洛妃虽然性格温和,但言语中却有一种不怒自威的气派,而且从辈分上论,始终是袁嘉志与谭丽娜的长辈。袁嘉志虽然打心眼里不认她这个小妈,但也不便回嘴顶撞,只得低下头,不再说话。

陈爝轻咳一声,接着道:“刚才谭小姐说得没错,我们不知道阎罗殿后面是不是有危险,所以要慎之又慎。我建议女的留在这里,我们几个男的进去探一探路,如果发现问题,立刻退出来,谁也不要勉强。”

储立明听陈爝说“男的”进去,女的留在这里,立刻不乐意了,开口道:“现在提倡男女平等,你说什么男人女人的,就是搞性别歧视。我个人的意见,想进去的进去,想留的留,各得其所。我先表明我的态度,我留在这里,给你们断后。”

这胖医生嘴上说得好听,其实就是怕死。

“那我陪你们一起去吧?”

说话的是走在最后的仆人董琳。

这一路上我都没怎么注意她,此时见她,手中竟然还抱着笔记本电脑。

陈爝先是摆了摆手,然后指了指储立明,说:“储医生留在这里,袁氏兄弟和韩晋随我进去。如果这边的格局与博物馆一致,那么我们先一起穿过火刑展厅和中庭,接着我和韩晋一组,去探碓捣展厅,你们兄弟一组,去探刀锯展厅,随后我们在中庭会合后,一起去水刑展厅。中间若是有人发现出口,立刻汇报给大家。”

袁嘉亨用力点了点头,而袁嘉志虽然不想听我们指挥,但眼下也没有其他办法,虽然并没有答应,却也等于默认。

计较已定,我们四人各持一支火把,往阎罗殿后的黑暗深处走去。

3

没走几步路,前方就出现了一扇巨大的实榻门,由于年代久远,门漆已经剥落,露出里面发黑的实木和点点霉斑,已看不清原来的模样了。门上方的石板上写着“火山狱”三个字,恐怕对应的就是刑具博物馆的火刑展厅。

实榻大门上门钉纵横,中间有一对磨得泛红的金色鬼头门环,陈爝和我一人握住一边,用力往里推。

门内的空间极大,我们四人举着火把,小心翼翼地走了进去。我觉得有些奇怪,按理说这个房间许久未有人居,应该有异味才对,但直到现在我都没有发现半点腐臭的气息。也许真如陈爝所言,是这里空气流动的关系。

有空气流动,地宫一定有出口存在。

袁嘉亨突然对我道:“韩晋老师,你看这边!”他边说,边用手上的火把朝一面墙上照去。

石室的墙上果然绘着一幅幅图画,画风与之前的很像,均是形貌古朴,鬼气森森。由于年代久远,壁画的颜料都已褪色,只留一些线条。而壁画上所绘的,是与火有关的酷刑,袁嘉亨所照的那幅绘的是两个小鬼一左一后,分别抓住一个人的双腿,将人倒过来放进油锅里煎炸的场景。

我走上前去,正欲再看仔细,身子却不小心撞到一个坚硬的物体。那东西被我一撞,发出了一阵金属拖拽之音。我顾不上喊痛,忙用火把去照,竟是个三尺宽的大镬。原来我刚才是误撞了铜镬的架子。

陈爝走近看了一眼,指着壁画道:“这口铜镬,恐怕就是画上所绘的刑具了。”

袁嘉亨也凑了过来:“这铜镬都变绿了,氧化成这样,恐怕有些年代了吧?”

我蹲下身子,借着火光端详了许久,缓缓道:“这口铜镬恐怕比你父亲在火刑展厅展览的那口明代‘炸鬼镬’年代更久。你瞧镬身上所铸扁长形扉棱,正是蒙元时期的特征。”

袁嘉亨惊道:“难道这个地宫是元代的?”

“不,这地宫可能是明代所建。”我从墙角捡起一块残破的石砖,对袁嘉亨道,“你看这砖块,均呈黄白和灰白色,表面平滑,棱角分明,坚硬如石,敲之有金属声,这种叫‘白膏砖’,出产于袁州彬江窑,是明朝的一种特色砖。”

听我这么一说,袁嘉亨立刻露出了崇拜的神情。他不知我也是现学现卖,几天前读的明史论著中有南京修城墙一节,正好有提到此事。书中说朱元璋攻占南京后,采纳儒士朱升“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的建议,烧砖筑城,用的就是这种“白膏砖”。

就在我们讨论的时候,袁嘉志拿着火把四处游走,将半个石室看了个遍。借着火把发散出的余光,我们基本上瞧清楚了整个“火山狱”地宫的样貌。

可以说,这里简直是袁秉德刑具博物馆火刑展厅的翻版!

几百平方米的石室里堆放着各种火刑刑具,炮烙、炸锅、蒸器、烤架、灼盘应有尽有,且与火刑展厅的刑具相比,年代更为悠久,是货真价实的“古董”刑具。此外,每件刑具背后的墙上,都绘着鬼卒用刑具杀人的场景,那些被折磨的人脸上透出的惊恐与惧怕栩栩如生,见者无不胆战心惊。

陈爝对我们道:“大家仔细看看,这里有没有出口。”

由于石室面积太大,火光之外俱是漆黑一片,我们四人只能分头行动,沿着石室的墙壁慢慢寻探。与刑具博物馆的火刑展厅相比,这里藏品虽不多,但刑具的阴气更重。我想,这可能与壁画有关,两者结合在一起,惊悚效果加倍,更加瘆人。

我巡视到一个编织极密的竹笼前,朝其后的壁画看去,见鬼卒将人装入竹笼之中,再在笼中塞满干草薪柴,只露一张脸在外,接着点火焚之,名曰“爨嗥”。凡受此刑之人,周身被烈火团团围烧,动弹不得,痛不欲生,施刑者听着被焚之人悲鸣惨呼,以之为乐。这种刑罚我曾听一位研究秦汉史的教授谈起过,在东汉之后基本上就废除了,史籍中也绝少提及,没想到在这里还能见到。

就在这时,我突然发现了一件十分奇怪的事。

进入火山狱石室的分别是袁嘉志、袁嘉亨、陈爝和我四个人,此时我停下脚步,正在观看墙上的壁画,按理说身后应该有三个人的脚步声才对。石室内没有其他杂音,所以我绝不会听错。但此时我由耳边听来,却有四个人来回走动的足音!

“大家都不要走动!我……我好像听见还有其他人在这里!”

话音未落,我已转过头去,见另外三团火光分别在石室的东、西、南三个角落。我说话之后,其余三人均已立足不动,但另有一个声音“哒哒哒”地在响。

这有节律的足音在空阔的火山狱石室中显得尤为刺耳,听得我头皮发麻。

袁嘉亨乱了分寸,胡言道:“难道这里有……有鬼?”

“谁?给……给我滚出来!”袁嘉志冲着四周吼了几声,但回应他的只有回音。

他吼这两嗓子,与其说是在向暗处的敌人宣战,不如说是在给自己壮胆。

被他这么一吼,我心里也没了底,下意识地把目光投向陈爝。

“大家先别说话,听听声音从哪儿传来的。”陈爝冷静地说。

足音的主人像是受到惊扰般,脚步由缓变快,竟像是在奔跑一般。我不由绷紧了神经,细细辨听那足音的方位。陈爝是我们之中最为冷静的人,他闭眼听了一会儿,便朝袁嘉亨的位置快步走去。袁嘉亨立在原地,不敢乱动。

陈爝来到离袁嘉亨四五米的方位,将火把凑近一台木质的十字烤架,火光照耀之下,只见一条锁链正来回悬荡,锁链敲击十字木架的柱身,发出“哒哒哒”的声音。随着锁链晃荡幅度变小,敲击声也渐渐变小了。

瞧清楚了十字烤架与锁链,才知是一场虚惊,我长舒了一口气。

袁嘉亨不停拍打着胸口,喘道:“吓死我了!”

陈爝拿起锁链的一端,对袁嘉亨道:“你刚才有没有碰到过这个烤架?”

袁嘉亨摇摇头道:“没有,我什么都没碰。”

我和袁嘉志从远处聚拢过来,围在十字烤架周围。我见这锁链的断口像是被人用蛮力崩断,心中一凛。如果不是袁嘉亨崩断了锁链,又是谁干的呢?陈爝望着锁链的断口,愁眉不展,恐怕也是在思考这个问题。

“会不会是巧合呢?我们来到这间石室的时候,这锁链也因为时间太久而生锈断裂,只不过恰巧让我们赶上。”我试图解释这个现象。

“有这种可能,不过……”陈爝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总之,目前最重要的是找出离开地宫的出口,其他事先放一边吧。”

我们重新回到自己负责的区域,细细寻找地宫的“出口”。不过这里除了刑具就是壁画,路过的时候感觉不到气流,石壁也都非常坚固,绝无暗门。

看来,地宫的出口并不在这火山狱石室中。

离开火山狱石室,穿过一个甬道,我们来到了另一间石室的门口。按照刑具博物馆的格局,这边应该是中庭的位置。从大门上的字来看,这里应该是叫“阿鼻狱”。

与之前的火山狱石室不同,这间石室里空无一物,没放置任何刑具,但墙上却有不少壁画。画中俱是惊恐无措的人在四散奔逃,然而在他们头顶上有不少鬼卒正用铲子掘土,活埋下面的人。如此看来,这间石屋里描绘的应该是土刑。

我低下头,发现脚下踩着的果然不是石板,而是泥土,怪不得这里土腥味这么重。

“这底下不会埋着死人吧?”袁嘉亨抬脚踩了踩地。

听上去是玩笑话,不过细细想来,未必没有这种可能性。袁嘉亨或许也意识到了这点,忙闭嘴不再说话。

此处虽无刑具,但阴森感却更甚于之前的火山狱石室,总让人觉得有些古怪。我们很快巡探了一圈,除了通向其余三间石室的甬道,并未发现其他的出口。

陈爝道:“现在我们兵分两路,袁氏兄弟去右侧石室,我和韩晋去左侧石室,检查完毕后在这里集合。”

袁嘉亨点头道:“好!如果有发现,我们就互相通知。”

袁嘉志哼了一声,扭头就往右侧石室走去,袁嘉亨看了看我们,无奈地耸了耸肩后跟了上去。我心想,袁嘉亨自小和他哥一起长大,不知受了多少窝囊气。就袁嘉志这种偏激狭隘的性格,别说谭丽娜,随便换哪个女人都没法和他过下去。

他们离开后,我对陈爝道:“他们两兄弟还真有意思,一个性子刚烈,一个性子温和,同一娘胎里出生,性格却迥然不同。”

“这不是很正常吗,除了遗传,生活环境也会影响性格。”陈爝抬起手中的火把,朝左侧甬道探照过去,“我们抓紧时间,这地方我总觉得很不寻常,多待一分钟,就多一分钟危险,走吧!”说罢便往左侧的石室走去,我则紧跟在陈爝身后。

这条甬道不长,走了几步便到了石室门口。紧闭的大门上方写着“碓捣狱”三个字。

正待我们准备开门之际,耳边隐隐传来嘶嘶之声。我望向陈爝,见他眉宇间也现出疑惑的神情,看来并非是我幻听。

“你……你也听见了吧?”我用手指了指大门,“这是什么声音?”

“进去看看就知道了。”

陈爝握住门环,缓缓往里推。

随着门缝渐渐变宽,石室内的怪声也越来越响。那怪声在幽暗的环境中显得尤为刺耳,听得我浑身汗毛直竖,心也吊到了嗓子眼儿。

4

由于年久失修,实榻木门在开启时,发出了一阵刺耳的尖音。石室内的怪声渐渐被启门之音盖过,反而给那怪声抹上了一层诡秘的色彩。

开门的声音消失后,嘶嘶之声复起。陈爝举起火把往前一探,照亮了方圆一丈多的距离,和之前所探的火山狱石室并无太大区别。木质的刑具靠墙而立,后面的壁画上绘着各种鬼卒刑人的图像。唯一区别就是火山狱石室所藏的刑具皆与“火刑”有关,而此处的刑具,大多是以木头为材料制造的。

触目所及,就能看见刺笼、尖凳子、戒驴、老虎凳、立枷、碓捣台、三角马等为人熟知的刑具,也有一些形状奇怪,不知是何用途的刑具。

“韩晋,声音是从那里面传来的。”陈爝用火把指了指前方一口巨大的木盆。

那木盆直径足足一丈有余,高约五尺,盆口比底座略大,盆身以红漆染之,上有纹饰,但距离太远,还看不清。我和陈爝走近那口巨盆,见盆上还有一个大木盖子,起码有五寸厚,神奇的是,木盖中央还镶有一块圆形水晶。不过年深日久,水晶的晶体已变得浑浊发白。

我把耳朵凑近盆口去听,其中窸窸窣窣响成一片,像有许多小动物在其中爬行蠕动。趁着陈爝弯腰去看盆身上的纹饰的当口,我右手把木盆的盆盖抬起一条缝隙,左手将火把靠近去照盆中的事物。

陈爝见我掀开了巨盆的盖子,面色陡变,大喊道:“快盖上!这是虿盆!”

原来他看清了盆身上的纹饰图案,所绘俱是密密麻麻的毒蛇,立刻联想到传说中的刑具——虿盆!

他虽出言提醒,但为时已晚,从那条缝隙中突然蹿出一条黑蛇来,直扑我面门!

由于事发突然,令我无暇细想,脑中顿时一片空白,只是呆立在原地。

我只觉得浑身上下的血液都冲上了脑门,可身体却像被定住般,动不了分毫。眼看就要被这条黑蛇咬中脖子,就在这电光石火的瞬间,陈爝倏地伸手抓住我的胳膊,往后用力一拽!我整个人往后急退两步,才堪堪避过黑蛇的攻击。

黑蛇本想蹿出虿盆,却因我突然撒手,被巨大的木盖夹住一半身躯。只见蛇头不停来回摆动,口中吐着猩红的信子,尾巴却还在盆中。也许是沉重的木盖压断了它的脊椎骨,那蛇挣扎了几下,便垂头死了。

刚才实在是惊险万分,这蛇若是无毒倒也罢了,如果有毒的话,被它咬上一口,焉有命在?我看着那垂在盆外的蛇头,越想越惊,背后不由渗出冷汗。

“你没事去掀盖子干吗?是不是嫌命太长了?”

看来陈爝也是有些惊慌,握着火把的手还在微微颤抖。

“我也是鬼使神差,就想看一眼这盆子里究竟装着什么,没想到竟是虿盆!以后我不会这么冒失了,真的很对不起!”

幸好没有打开盖子,否则将这虿盆中数之不尽的毒蛇尽数放了出来,后患无穷!

我想到这里,心中暗暗发怵。

所谓虿盆,是一种非常恐怖的刑罚,相传是一代妖妃苏妲己发明的,是将犯人衣服脱去,光着身子丢进装满毒蛇毒虫的坑中,忍受千万蛇虫噬咬之苦的一种酷刑。但这种刑罚多出现于小说野史之中,没想到还真有这种刑具。

可是即便有这样的刑具,在这明朝所建的地宫中,历经两朝更迭,蛇群也都应该死绝才是,怎么还都活着呢?难不成这些蛇都成精了?

——除非还有人在喂养它们!

我猛地抬起头来,正巧撞上陈爝的视线。还未等我开口,他就说道:“其实一开始我就知道,一定有人经常来造访此处。否则这些刑具上,早就挂满了蛛网灰尘,哪会这样干净?现在见了这些活蛇,更是确定无误。”

“你觉得会是谁?”我试探性地问道。

陈爝笑道:“看看这些刑具,你觉得谁会热衷于此呢?”

我点了点头,道:“没错,除了馆主袁秉德之外,我也想不出第二个人了。如此看来,这个地宫才是货真价实的刑具博物馆呢!这里所藏的刑具,不论年代还是价值,都远远胜过楼上那座博物馆。话说回来,袁秉德一定是知道这里有座地宫,才会在地宫上建一座格局相似的建筑吧?”

陈爝道:“没错,应该是先发现了这座地宫,然后才买下此地建造的博物馆。说到这里,我想起谭丽娜曾告诉我们,这座刑具博物馆是袁秉德从德国请来的一个知名建筑师,叫王什么建的。我一时想不起那名字来,但觉得十分耳熟。”

经他这么一说,我也有点印象,可不论怎么想也想不起那建筑师的全名来。既然记不起来,索性放弃,于是我又道:“在明代的地宫中收藏古董刑具也就罢了,何必饲养毒蛇呢?这些刑具又不是真的用来害人的!”

“这可就难说了。”陈爝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

此时我心情已经平复,于是壮起胆来,再次走到虿盆前,仔细打量这口巨盆。眼下再看,我才明白这木盖上何以要嵌上一块水晶圆盘。恐怕这刑具的主人,就是靠这透明的水晶盘,来欣赏虿盆内受刑者的惨状的。

设计这些刑具之人其恶毒的程度,比起地府鬼卒,怕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虿盆后的墙上绘着一个大坑,坑中尽是团团蛇群,噬咬着坑中的罪人。那些罪人脸上、身上、手上、腿上,无不被蛇缠蛇咬,惨烈至极,令人目不忍睹。

看完壁画,我们继续沿着墙壁寻找出口。

可绕了一圈,除了东北墙角用白膏砖垒起来的一堵砖墙外,没有任何发现。不过这堵砖墙十分奇怪,用砖石叠成一个金字塔形状,堵在角落,不知意欲何为。这些砖石少说也有数百块之多,若是堆成长方形,恐怕可以直达室顶。

我瞧了两眼,也没了猜测的兴致,回头正准备问陈爝,不知袁氏兄弟那边什么情况。便在此时,石室外突然传来他们的呼喊声。我本以为他们找到了离开地宫的出口,才喊我和陈爝过去,但细细听来,呼声中仿佛还夹杂着一种惊恐的音色。

我与陈爝对视一眼,立刻拔腿朝他们那间石室跑去。

穿过中庭的“阿鼻狱”,我们进入左侧甬道。甬道尽头的大门敞开着,门上有“刀锯狱”的字样,袁氏兄弟的喊声正从门内石室不断传出。

刚踏入刀锯狱石室,我就瞧见袁嘉亨栗栗危惧,坐在地上,一只手指着前方,而袁嘉志则立在他身后,想要将他扶起。

我循着袁嘉亨所指的方向望去,只见在一座斧钺台前,竟横卧着半具干尸!

第五章 尸山1

“都不要动!”

陈爝三步并作两步跑上前去,用火光照出干尸的样貌。

相比袁氏兄弟,陈爝和我也算见惯了尸体,相对来说更加镇定。不过之前见的都是血淋淋的死尸,这次却不一样,是具干尸。

虽然尸体的肌肉组织都已干瘪,唯有黑褐色的皮肤包裹着骨头,但从身上的衣着和下颌残存的胡须来看,无疑是个男性。我仗着陈爝在前,也偷偷走上去瞧了一眼,却见尸体的下半身掉在了斧钺台之后,想来应是被斧钺台腰斩而亡。

据我所知,腰斩这一酷刑,于清代就已废除。据说当时行刑之后,被腰斩之人还要被移至一块桐油板上,使之周身鲜血不能流出,这样一来,受刑者可三四个时辰不死,当真残忍至极。野史记载,最后一个被腰斩之人是清朝官员俞鸿图。他被腰斩之后,在地上连写七个“惨”字才气断身亡,雍正皇帝听了之后,觉得此刑太过残忍,遂将之废除。

而这斧钺台,就是专门用来执行腰斩刑罚的刑具。

袁嘉亨在袁嘉志的搀扶下站了起来,颤声问道:“这……这不会是具古尸吧?”

陈爝仔细看了一圈,摇头道:“他穿着夹克衫,怎么会是古尸?而且从尸体的情况来看,虽然肌肉组织都已风干,但死亡时间绝对不会超过一年。”

袁嘉志问道:“你怎么知道?”

陈爝回道:“他手上这个牌子的机械腕表,是去年的最新款,这就是最好的证明。”

既然不是古尸,而是现代人的尸体,那说明这个地宫的主人真是一个杀人狂魔?按照陈爝的推断,这地宫经常有人来打理,而且来的人正是刑具博物馆的馆主袁秉德,那么行凶之人难道就是他?

碍于袁氏兄弟在场,我把这个想法憋回了肚子里。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胡乱揣测他人的父亲是杀人凶手,恐怕不太妥当。

谁知袁嘉亨自己先说:“哥,为什么这人会死在博物馆的地宫里?难不成是父亲干的?”

袁嘉志没好气地说:“你问我,我问谁去!”

我上前安慰道:“就算这人在你家地宫被杀,但也不能断定凶手就是袁老爷子。专业的事还是要交给专业人士来做,等我们出去了就立刻报警,让警察来看看现场,相信很快就能搞清楚事情的原委,抓住真凶。当务之急,是先找到离开这个地宫的出口。”

袁嘉亨吐了口气,用力点头道:“韩老师,你说得没错,你说得没错。”他嘴上虽这么说,但双腿还是软绵无力,肩膀也在颤抖。

在我安慰袁嘉亨的当口,陈爝和袁嘉志已持火把去四周寻找出口了。除了刑具属性外,这个刀锯狱石室和碓捣狱石室并无二致,大小也是一般。他们俩晃了一圈,没找到出口。看来这里只有具被斧钺一切为二的干尸。

袁嘉志见忙了半天,什么都没找到,气急败坏起来,嘴里脏话不断:“他妈的,这地宫里到底有没有其他出口?最后一个石室要是没有怎么办,难道就被困死在这里了?”

陈爝正眼都不瞧他一下,拿着火把,径直向最后一间石室走去。我扶着双腿发软的袁嘉亨,紧随其后。袁嘉志见我们都不理会他,气得往地上啐了口痰,骂骂咧咧地跟在我们后面。

我实在想不明白,堂堂一家广告公司的老板,素质何以如此之差。大概这世界上,许多人的本性便是非常低劣,教育也未必能使其开化,就算平日里装得温柔敦厚、文质彬彬,一旦到了特殊的情境和压力下,就会显露出原来的本性。袁嘉志就是这种人。

推开“水刑狱”的大门,忽地迎面扑来一股寒意,身上虽然穿着厚重的衣服,但这种寒冷却仿佛能够穿透一切,直达骨髓,似寒冬中饮下一壶冰水,浑身一阵战栗。

我们开门的同时,耳边传来一阵潺潺水声,进去一看才知道,这间石室的中央,挖了一口约有四丈的方形水池。池子的四周用乳白色砖石围砌,砖石的表面打磨得十分光滑。池面在火把的映衬下,水光潋滟,泛起粼粼微波。不过我们心里都明白,这看上去如澡堂子般的人工池子,实际的用途是溺死活人。

中国历史上,将人投入水中溺死的刑罚,称为“沉水”。早在战国时期,就已经有把人沉入河中的刑罚了。北魏时还规定“巫蛊者负羖羊拖犬沉诸渊”,凡是利用巫蛊之术害人者,均要背负一头黑色公羊、拖着一条狗,一齐沉入水底。此外,由唐朝官员李福创造的“沉竹笼”溺人的刑罚,也在中国南方许多地区流行,成为一种处治奸宄的手段。

除了水池之外,石室的四面还有不少用于水刑的刑具。比如将人倒吊,只让其头部浸入盛水木桶的“溺首”,还有以木架捆人手脚,将漏斗塞入口中不断灌水,直到受刑者肠胃爆裂的“濯舌”等。其中最恐怖的,莫过于明代发明的“秽缸之刑”。

所谓秽缸,不过是一口高约九尺的圆形水缸。受刑人裸身置于缸中,每日灌以大量清水和些许米粥,便溺皆在缸内,时日一久,秽物盈缸,缸中之人自然气毙而亡。这种恶毒的刑罚,比之吕后虐杀戚夫人的“人彘之刑”也不遑多让。

“韩晋老师,你看这个。”袁嘉亨用火把照亮一面壁画,“我倒从未见过这种水刑。”

墙上绘着一艘大船在水中航行,船上立着三四个鬼卒,船后拖拽着一个活人,那人脸上痛苦万分,身体和头部都浸在水下。

也是赶巧,我上周正读完一本研究中国海盗史的书,里面正介绍过这种水刑,眼下便现学现卖起来:“这叫‘游舸’,又称‘呵浪鱼’,是古代海盗常用的一种刑罚。施刑时,绳子一头系在船上,一头系在受刑者身上,再将受刑者丢入海中,活活在水中拖拽而死,是专门处置叛徒的酷刑。相传起源于北宋末年,发明者为海盗鱼庆,字弄潮,诨名‘滚海鲛王’。以他为首的海盗当年在福州沿海为祸不浅,烧杀抢掠,无恶不作,令朝廷很头痛。”

陈爝也道:“与此相似的水刑在欧洲也有记载,他们称作‘keelhauling’,最早提及这种刑罚的是一份一五六〇年的荷兰海军记录,该刑直到一八五三年才被正式废除。”

袁嘉亨听了,惊愕得半天说不出话。

我们沿着水刑狱石室的墙壁巡查了一圈,还是没有发现出口。别说出口,墙壁上的石砖排列之紧密,恐怕连一条缝隙都找不到。

“这地宫就这么大,角角落落都找了一遍,走得腿都要断了,还是没见到!出口究竟在哪里?到底有没有出口?”袁嘉志见此处也无出口,竟冲着陈爝发起脾气来。

陈爝不理他,低头立在水池边上,似乎在思考什么。

袁嘉亨好声好气地劝道:“哥,陈先生不是在想办法嘛,你在这里骂人也没用啊!”

谁知袁嘉志勃然大怒,走到袁嘉亨面前,一把揪住他的衣襟:“用不着你这个废物来教我怎么做人!我想骂谁就骂谁!”

袁嘉亨涨红了脸:“你蛮不讲理!”

袁嘉志听了,举起拳头就要打,可过了半晌,这拳头也没挥下去。我本以为他念在兄弟的情分上,下不去手,可我一看袁嘉志的脸,就立刻打消了这个念头。他虽提着拳头,双眼却没看袁嘉亨,而是投向了石室的大门口,满脸都是惊愕骇异的神情。

我正想上去询问,刚迈出一步,顿时停住了。

石室的大门外,传来了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像极了火山狱石室内听到的足音。

更奇怪的是,石室外的那个人,似乎正朝我们急速奔来。

2

紧张的情绪在石室中蔓延开来,所有人的眼睛都紧紧盯着门口。

我感觉喉口发涩,四肢也非常僵硬,此时如果发生什么危险,我一定躲不过。在阴暗的环境中待久了之后,人的五感和身体机能也会退化。

门外的足声越来越密,回荡在空旷的石室内,显得格外诡异。

袁嘉志缓步来到门口,侧身躲在一旁,双手握住火把。瞧他的样子,是准备挥动火把击打冲入石室的人——不管那是不是人。

就在袁嘉志刚摆好架势的同时,门外人影一闪,抢入门内,袁嘉志蓦地挥动手里的火把,朝那人影狠狠挥打过去!还是陈爝眼尖,看出来者的身份,忙大喊道:“住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