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安王含着笑,踱了几步,侧首看着汝阳王,笑语道,“五弟一向爱狩猎,今夜气势汹汹,以宫廷为猎场,是要猎取谁?父皇,还是为兄的?”

汝阳王只觉得血冲上了头顶,开弓没有回头箭,他,已然来不及了。

他已经把齐恒送给了乾贞帝,他身后的城门已关闭,他已经和三哥刀兵相向,他,退无可退了。

汝阳王便笑了,骑在马上昂首而笑。

“三哥为国事辛苦奔忙,我这个做兄弟的,也想为三哥解忧!”

汝阳王的声音如旧的爽朗粗豪。临安王遂也笑了,“如此甚好,五弟有何高见?”

汝阳王道,“三哥以为,我大周与东夏交战,胜算几何?”

临安王道,“敌强我弱。”

“远离战乱,可是上和君心,下顺民意?”

“不错。”

“那东夏休战,我大周以财帛求和,因何不可?”

临安王微微一笑,吐口的话几近石破天惊,他说,“无不可。”

汝阳王陡然惊怔,一时目瞪口呆,说不出话来。

临安王笑吟吟地望着他,“五弟可还有话?”

汝阳王道,“人道三哥决意打仗,阿煊心急火燎,叫上人来阻止劝谏!”

临安王笑得十分清朗,“五弟一片苦心,只是这般阵势,实在乱了规矩,五弟可知错吗?”

汝阳王听他这温和语气,陡然心存侥幸,问他是否知错,难道?

当下汝阳王道,“阿煊错了。”

临安王踱步看了面前的兵马一眼,说道,“刚才五弟问我,东夏休战,我大周以财帛求和,有何不可,我说无不可。” 说到此,却陡然话锋一转,“可我却势必要战,为什么?只因为他要的太多,他这不是谈和,是逼战!”

一时所有人,突然静得出奇。临安王目光缓缓从人前滑过,语带锋芒,“八百万两白银,三十万匹绢丝,两百万石稻谷,十五万石茶叶,诸位想过没有,我大周除了这些,还剩下什么?”

临安王也不待人回答,顾自道,“诸位可能说,我大周富庶,这些东西也难不住,压不垮,大不了百姓苦一点,士族清减一点,赢得时日发愤图强,上贡求和,不过一时之辱!那诸位又有没有想过,这些东西,相当于丰年我国库的一半收入,若是赶上灾年呢?百姓流离失所,忍饥挨饿,盼着朝廷放粮救灾,我们又拿什么去给东夏?”

临安王环视众人,清浅而笑,“这几日廷辩,诸位自然也提出了很多办法,天下不是我齐家一家之天下,是诸位共同之天下,诸位争来辩去的,无异于就是,百姓平民出不起,士族出得起。士族肯出,天下兴,士族悭吝,天下亡。可是怎么就没人说,东夏漫天要

价,我们也能就地还钱的?”

临安王话语一出,众人面面相觑。临安王于是笑,“诸位不是不想,是不敢吧。东夏大军压境在那儿逼着,开的条件十分强硬,我们一群一群的人在那想着的是相迎合的办法,没一个敢去抗一抗,去问一问他能不能少点?”

一时之间,火把燃烧,但人群死寂。

良久,一士族道,“王爷,我等并不是未尝想过,而是,东夏虎狼之心,绝不会让的!”

“是啊,东夏不会让的!”这人的话顿时引起共鸣,大家一致窃窃私语纷纷附和。

临安王看了几眼汝阳王,言归正传,“东夏不会让,为什么!”

众人一时怔住,临安王道,“知道这是东夏让人引火自焚的毒计吗?看似有一线的平安转机,可是诸位想想,我们若应了,士族先出了这笔钱,然后过后呢,是不是在丰年的时候加倍求索荼毒平民?平民丰年饥馁,灾年寒苦,永无宁日,不揭竿而起吗?士族今年补漏,来年还缺,怨气冲天,不穷则思变吗?我们纳贡以供东夏,无异于割肉喂狼,身愈瘦弱,而狼愈强壮,不出几十年,大周自取灭亡!”

汝阳王冷笑道,“三哥危言耸听了吧?”

临安王道,“便说如今。大周干旱洪水,到处狼烟四起,士族与平民,正互食其肉,自相残杀。给东夏的这一大笔钱,谁来出?我大周的皇室,拿膏脂去奉献仇敌,无粮饷去救济百姓,我大周的士族,献财米以讨好东夏,持刀剑以诛杀流民!请问,灭我者,唯有东夏吗?自古朝代更迭,不是民变吗?”

临安王一语出,众人突然,破骨惊心。

一士族道,“那,依王爷的意思?”

临安王的话语十分果敢冷定,“士族拿钱粮以救流民,大周齐心,以对东夏!”

掷地有声,却没人敢应。

好半晌,一士族迟疑道,“可是,敌强我弱,万一…”

临安王浓眉一拧,瞬息间他英俊的面容有几分锋锐,“东夏为狼,民心如虎。杀虎以喂狼,舍本而求末!若我大周万众一心,同仇敌忾,虎啸山谷,饿狼退避,东夏有何惧?”

那一瞬间,临安王的话,烧沸了众人胸中的血。

汝阳王突然惶恐。

临安王笑睨着他,“五弟还不下马吗?”

汝阳王想让自己表情更冷硬狰狞一点,偏偏硬着硬着,便心虚了。他硬着头皮高声道,“三哥你一意孤行,执意争战,罔顾民意,置万民于水火,置国家于危难,阿煊唯有拼死兵谏,还望三哥幡然悔悟!”

临安王便洒然笑了,反问道,“兵谏吗?”

汝阳王有点愣怔,临安王道,“你用谁的兵,谏谁的位?”

汝阳王瞬间石化,惨无人色。

他左右看了看章士雄和元庆,两个人

一动不动,汝阳王慌张地看向临安王。

临安王道,“请汝阳王爷下马!”

章士雄和元庆齐声应了,大步走向汝阳王,汝阳王慌张地勒紧马,拔剑道,“我看谁敢动!”

临安王道,“拿下!”

眼看一场刀光剑影,汝阳王要做困兽之斗,混在兵士里的东夏高手,陡然腾跃起,出手齐齐攻向临安王!

他们用的不是刀剑,他们拼的也不是招式,他们这次用的是暗器,淬了剧毒的暗器!

第八十一章 心防

暗器纷飞而至,临墨已然护在临安王的身前,大周宫廷的暗卫高手齐冲上去与东夏刺杀客纠缠。

东夏人也是孤注一掷,临安王近在眼前,他们绝不可失去这千载难逢的好机会。打着汝阳王的旗,这机会只有一次。

东夏杀手之悍勇,大周抵御之惨烈,令那些很少见生死厮杀的士族,骇然后退,面无人色,而临安王,与临墨背靠背站在战围中间,神色冷峻淡然。

汝阳王仓皇着,马有些惊悸不安,他勒着缰绳,身体突然有些抖。

搏杀,死亡,凌厉的杀招,翻涌的血肉。那浓稠的杀机和死气,千钧一发,如临深渊如履薄冰的危急,他感觉那种难抑的恐惧,将他的心猛地攫取攥住。

可战围生死中的临安王,却连眉头都没动一下。

淡然生死,不计荣辱的好气度,汝阳王原来觉得那都是纵享富贵标榜自已的装模作样,而今他才相信,这种风度气韵,真的有。

他曾做文辞,他曾读兵书,他曾纵马山林田猎,他曾逐鹿杀狼。他一度认为自己的三哥不如自己,因为临安王虽是带兵,可是运筹帷幄,没有真的冲过锋,打过仗。

运筹帷幄这种事,有几分真实很是难说。纸上谈兵谁不会,士族清谈,舌头一向好使,说起兵法韬略,谁比谁少很多?

可是汝阳王发觉自己真的错了。

千军万马的杀气,临危不变的胆识,决胜千里的谋略,他的三哥名不虚传,是真的有。

汝阳王身后的兵士,已将东夏刺杀客层层围住,亮起了黑黝黝的箭弩。而也早有大周的暗卫将临安王团团护住,抵抗东夏的杀手。

汝阳王深切地知道,灭了东夏的杀手,下一步,就是灭了自己。而自己已是逃无可逃,被瓮中捉鳖。

东夏刺客陡然发出一声暴喝,鹰跃起,不计代价地冲向临安王。他的暗器用尽,他将自身化作暗器,垂死拼杀,所向披靡!

冲出了大周暗卫的壁垒,他撞了出去,接近临安王。临墨陡然调转方向迎上,两人对招,那东夏刺客突然一声狠笑,袖子里的药粉,雾一般洒了出来!

“王爷小心!”临墨顾不上阻挡刺客,而是纵身冲过去撞倒临安王,扑在临安王的身上,一时只见他们主仆二人尽数淹没在淡淡的烟雾中。

那东夏刺客欲上前进招,后面的大周暗卫一剑刺入他的后心,东夏刺客咧嘴一笑,随着背后的剑拔出,他的人“扑”地倒在地上。

东夏人已濒临绝境,但是瞬间斗志大涨,全使出了不要命的打法,齐齐扑向临安王,一时护在临安王外侧的大周暗卫,应付的极其吃力。

陆定然铁青着脸,突然厉声道,“放箭!”

一声令下,箭矢如雨,纷纷而飞去。随着陆定然这一声厉喝,本来与东夏刺

客白热化纠缠在一起的大周的护卫,陡然撤招,却是齐刷刷地扑向临安王。

叠加着覆在临安王的身上,箭弩至,东夏的刺客于死前齐齐甩出了药粉,一时间四处如雾散烟开,骇得众人皆拼命后退规避。

陆定然屏住呼吸,打手势令众兵士后退。

空荡荡的一大片,汝阳王兀然坐在马上,淡淡的烟雾四下扩散开来,他愕然间觉得仿似有种花香,便觉得身子一软。

汝阳王马上意识到自己中了毒了,当下屏住呼吸,看向四散避毒的兵士和士族,他陡然脑中现出一线光亮,当下狠踢了马肚子一脚,大喝一声“驾”,便欲横冲出去!

三哥看样子逃不过要中毒了,众人也都可能中毒,一时避祸来不及追他,此时不跑,更待何时?

却不想自己带来的人马委实有点多,他这般横冲出去,马越不过人墙,虽是大家惊叫规避,但是汝阳王很快被摔了下来。

早有兵士上前将他擒下。

毒烟四散稀薄,众人还是久久不敢上前去。楚清嗅着空气中的气味,皱了皱眉。陆定然道,“楚先生,怎样?”

楚清道,“这等奇药,来者不善,怕是只有东夏大祭司才能解。”

陆定然道,“我问的是你防护措施做得怎样,王爷有没有事!”

楚清遂一笑,“解毒我就很拿手,避毒这种事,更是拿手。”

陆定然松了口气,见楚清上前,他也跟了上去。

行至刺客身旁,陆定然突然拦住楚清,见楚清狐疑地看着他,陆定然道,“先让人补上一刀,别回头诈死的,趁人不备行凶。”

楚清一笑,看着有护卫上前切萝卜一样在东夏杀手身上补刀,然后抬下去。

面前小丘一样的人堆开始动弹,一个个护卫苍白着脸,负伤的负伤,喘气的喘气。陆定然快步上前扶起临安王,忙声问,“没事吧,王爷!”

临安王的脸有些白,苦笑。临墨扑在他身上,却是跪伏着,用事先备好的湿帕子堵住临安王的口鼻,后来一众人等趴伏下来,临墨都生生用自己弓起的脊背接了,反倒是众人一个个爬起来的时候,临墨支撑不住,将临安王狠狠地压了一下,只砸得临安王五脏六腑似乎错位变形,几乎断了呼吸。

此时被扶了起来,临墨在一侧道,“王爷,属下疏忽,您没事吧?”

临安王侧首对他,甚是委屈地做出一脸痛色,然后微微一笑了事。如此这般倒是惊了临墨一跳,自家王爷,这是,和自己开玩笑?

汝阳王擒住了,众兵士齐齐退散,那些跟来的浊派士族,在自家掌权的族兄面前皆低了头,跟出了宫等候发落。

楚清为临安王号了脉,这边厢有内侍端来热水为临安王洗脸,有宫女送上热茶。

陆定然道,“王爷,要不先歇

歇吧,汝阳王的事,明天再说。”

临安王轻抚了抚胸口,轻声道,“今日事今日毕,唤他进来吧!”

汝阳王被绑着送进来的时候,一众人等皆退出去了,偌大的宫殿里,只兄弟两个,一个站着,一个跪着。

临安王在光影里淡淡地垂着眼睑,半晌,也没说话。汝阳王跪在地上,垂丧着头,也不开声。

“五弟,”临安王向汝阳王踱了几步,站定,说道,“可有什么要说的?”

汝阳王猛地抬起头,望着临安王。临安王与之直视,目如清水,澄净而寒凉。

“为什么!你何时知道的!章士雄和元庆那两个人,何时便成你的人了!”

临安王便笑了,他的手抚住胸口,目光却是飘远了,轻叹道,“何时知道?自然是,挨了五弟那一毒箭之后!”

汝阳王如被炮烙了一般,顿时面白如纸,转成青灰。临安王也没故意看他,只用目光轻轻地从他身上一滑过,轻声道,“五弟当真以为,神不知鬼不觉,一句东夏恶贼,一声惺惺相惜的人心叵测,便能遮掩过去吗?”

汝阳王已是骇得惊坐在地上,他直愣愣地,见鬼一样看着临安王。临安王道,“当时与东夏交战,是为仇敌,谢止胥那些人也的确是想牵制削弱我,属意的皇位继承人是二哥,重重疑云,似乎都是谢止胥他们勾连了东夏要取我的命,可是我知道,不是。”

临安王低低吐出“不是”两个字,目光就直直地盯住了汝阳王,“五弟以为掩饰得很好是么?那我告诉你,你什么地方出了纰漏,”他轻轻地俯□,唇边一浅笑,“五弟你在我受伤的第一时间冲上来,看似关切地大声叫,用力地摇晃我!”

汝阳王的瞳孔陡然变大,然后猛地一缩,整个人向后躲了几分。临安王盯着他,静声道,“中了箭,箭上有毒,是不能那样摇晃的,我不信你不懂,我当时又没死,你不必那样声嘶力竭,大惊失色得侍卫来拉也来不开。”

临安王负手走开,回过头对汝阳王浅浅笑,“你和我,向来算是亲厚,对阿恒,也是比较谈的开。若说莽撞无知,莫过于阿恒,可当时阿恒只是怔愣在侧,束手无策。五弟你的反应,是事先预知的表演,不是骤然遇见的失措。”

汝阳王血红着眼睛,“就凭这,你便定了我的罪?”

临安王道,“哪会,我不过是分外留意你,仔细查了查。五弟的心思隐藏得深,每件事都是老谋深算,看做起来却浑然看似不经意。至于章士雄和元庆,他们原本是我派过去,接近你的。”

汝阳王困兽般挣了挣,自是挣不动,他目欲裂,愤然道,“你早疑我算计我,却虚以委蛇掩饰得这么好,伪君子,阴谋家!”

临安王反问,“五弟不也是一样吗,早

就谋算着杀我,也是一直隐藏得这么好。”

汝阳王一愣,转而哈哈大笑起来。临安王不动声色地望着他,汝阳王大声笑道,“你心里有数,防我疑我,甚至派人在我身边卧底提防,可是没对齐恒那个傻小子说吧!”

临安王拧紧了眉,“你把阿恒怎样了?”

汝阳王突然放声大笑,那笑声极其的解恨而痛快,“你没对他说吧!怕他藏不住事,露了马脚是吧!哈哈哈!你也有自作聪明的时候,你也有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时候!哈哈哈!”

临安王怒,切齿道,“你把阿恒怎样了!”

汝阳王大笑,“哈哈哈,齐恒那傻小子,被我毒倒送了乾贞帝了!你没有了他,谁还做你的刀,谁还为你不要命冲锋陷阵,为你打江山平天下!你没有了他,你如何平民心对东夏!他是傻,不堪重用,喜怒形于色,可是你没有他,你还有啥!你手下那群两脚羊,可真的有那份勇武,横行沙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