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安王却陡然静了下来。他静静地盯着汝阳王,眸光深邃,深不见底。嚣张无忌的汝阳王,狂笑着,被他盯着盯着,却无端底虚狐疑起来。

临安王的话语阴冷,“我未曾告诉阿恒,是因为我觉得你虽是心术不正,但也是我齐家骨血,也有可能继承大宝,阿恒有勇无谋,为刀也罢,做剑也罢,与你不生嫌隙,也算是你一个臂助。”

汝阳王陡然惊骇,不可置信地等着临安王。临安王压了压自己的胸口,苍白笑道,“你知不知道,我被你那一箭伤了心脏,又兼剧毒,如今已是苟延残喘,不久于人世了?”

汝阳王的脸色登时卸了下来,人瞬间疲软。

临安王道,“兄弟相争,不择手段,我可以不计较。我何曾就没想过大周的江山帝位,大哥四弟夭折,二哥太懦弱,七弟少胸壑,我的儿子,其他的弟弟都太小,轮到最后,人选还有谁?”

临安王看向他的目光雪亮,锐利如刀。汝阳王如被刀割般,颤抖筛糠。临安王哼笑了一声,“你要扳倒我,取代我,不算是你什么不可饶恕的大罪,我监视提防着,却没打算杀了灭掉。兄弟阋于墙,御辱于外,你真有本事盖过我,我愿赌服输,把帝位给你,可你内害手足,外通东夏,只此一桩,我饶不了你!”

“三哥…”汝阳王突然流泪道,“阿煊知道错了…”

临安王没说话,不为所动。

汝阳王伏地,哀求道,“三哥饶我这回吧…”

临安王的目光看向殿外,有些虚远,但是深,他开声道,“五弟一向沉得住气,藏得深,知道今夜因何鬼迷心窍,干下蠢事?”

汝阳王陡然惊住,抬眼看向临安王。临安王道,“因为贪欲。五弟你贪念已起,一贯的谋算,等得太久了,机不可失,被人

一挑唆诱惑,利令智昏。论说才智,五弟也算上层,只是这修为心念,不可留,不可当大任。”

“不!”汝阳王大声道,“三哥!阿煊心念才智并不弱,只不过一时被猪油蒙了心,错估了形势,以为不战,会得到天下人支持…”

临安王悲悯地看着他,“这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不是你一人之天下。”

这是临安王那夜对汝阳王说的最后一句话。他根本没有回避,眼睁睁看着汝阳王被灌入鸩毒,挣扎至死的。汝阳王临死的目光怨毒,死不瞑目,他说,“三哥,我再有错,比不上阿恒吗?三哥要把这天下,交给谁!”

临安王没说话,他只静静地看着他,目光深暗寒凉,又似悲悯纯良。汝阳王嘶声道,“我,我要见父皇!父皇!”

空荡荡的大殿,没人应声。他痛苦地痉挛在地上,看见临安王的脚,向上看,临安王沉定的目光。

汝阳王只觉得心念一闪,眼前一模糊,陡然便想起来小时候,杏花开满头,纷飘如雪落,他小小的身形牵着三哥的手,忐忑地问,“三哥,先生若考背书,怎么办?”

那时候三哥玉树临风,享誉士林,他只觉得很仰慕自豪。

三哥呵…

汝阳王倒在地上,断绝了呼吸。临安王仍旧不遑一瞬地望着他,没有动作,也没有语言。

他死前似乎笑了一声的,眼里的怨毒,陡然掺进了一丝柔软。

临安王弯下腰,伸手,轻轻为他合上了眼。

他,还死不瞑目吗?临安王陡然觉得胸口,又闷闷地疼了起来。

没人敢打扰,半个时辰后,临安王打开门,走出大殿。他的脸有些青白阴沉,但是目光炯炯,杀气正盛。

“调兵!我京城所有大周军,给我围住东夏使馆,限令他一个时辰内交出我大周平原王,否则我大周率先宣战,杀了他东夏皇帝祭旗!”

第八十二章 猎物

一阵金戈铁马,杀气腾腾地威逼使馆之后,得到的回报,是乾贞帝早已经走了。动身的时辰,汝阳王还未曾召集军士入宫。

也就是说,一得到齐恒,乾贞帝马上就走了。他来的没有声息,去的没有痕迹,只留下三两个手下拿着使节撑场面。

临安王闭了眼,大半天没有开口,他苍白的脸色着实令人担心,临墨忍不住道,“王爷,陆二哥已带着人马去追了,您喝点补汤,回房休息一下吧。”

临安王靠在椅背上,眼也未睁,淡淡笑,“唤你陆二哥回来,不用追了,追也追不上。”

临墨迟疑,“他们带着平原王爷,应该走不快。”

临安王挥了挥手,“去传令,让你陆二哥回来。”

临墨怔了一下,最终应了,躬身退了出去。临安王抚额揉了揉眉心,心内暗叹。

这次又被乾贞帝抢占了先机。抢走齐恒,这招太狠太致命了。

楚清敲门进了来,临安王抬头对他苍白地笑笑。

楚清把了把他的脉,看了他一旁被喝光的药碗,低声道,“还好准备充分,临墨也够机灵,那么浓重的药粉,也没大事。”

临安王只轻叹了一声。楚清道,“我知道你不好受,只是,挥手给个了断就算了,何苦还眼睁睁自己看着?”

临安王缓缓地清浅一笑,那一笑,让他原本英俊苍白的脸瞬间有了道锋锐的亮与艳,任是楚清在他身边时日已久,见惯他的风神俊雅,却还是被这容光骇得有一点惊心动魄。

临安王道,“我是忧心阿恒。”

楚清没说话。

临安王道,“杀他,我还需要眨下眼睛?这些年见惯血污生死,心早硬了,还惧杀人吗?”

话虽如此说,笑容里还是见苍凉寥落的。楚清不便搭言,只应道,“阿恒不会有事的。”

临安王道,“我也实在是不能留他了。这个当口献出阿恒,举兵逼宫,且不说射杀我这一箭,便是我死了,他贪欲这般重,我身后的子侄,他哪个能容?怕是东夏未亡我,齐家的子孙也被他诛杀殆尽了。”

楚清沉默了半晌,劝道,“他自该死,你也不要放在心上,别这样呕心呕肺强撑着了,思虑过重,这样下去你熬不住,喝了药就去歇着吧。”

临安王有些松懈,松懈后更是疲惫,他顾自倒了杯浓茶,说道,“再等等叔夜那边的消息。”

茶却被楚清拦住,抢了过去,“你这般时候,该休息,却用浓茶提神,况且才喝了药,喝药是能饮茶的吗?”

临安王看了楚清一眼,自知理亏,无奈

一笑,言语里便有了点示弱的央求,“楚先生…”

楚清不为所动,直接吩咐小童撤了茶,换上开水。临安王在一侧苦笑道,“戒了酒,连茶也忌,你还让我有啥活头?”

楚清笑睨着他,“怎么,没啥活头,王爷就自己作死吗?”

临安王不说话,只是赔笑。小童换了清水上来,楚清为他倒了一杯,临安王没敢抱怨,便接了。

楚清也是陪着喝水的,呷了一口,入口清浅甘冽,说道,“真水无香,王爷嗜茶,也未免落入俗套,执着色相。”

临安王喝着水,笑着领教,“是,先生有理。”

楚清便笑了,不再说话。上午的阳光斜落进书窗,窗侧碧竹摇风,阳光有种悦人的清亮。

楚清忍不住道,“阿恒此番,王爷是取是舍?”

临安王滞了一下,没有说话。他如旧清润的面目,那一刹那不是深刻,只是十分静谧。

陆定然回来,一身风尘,一脸疲惫。

他坐下连喝了几杯水,才颓然叹了口气,说出的话却是颇有不甘,“怎么就凭空消失了。不过早了一个半时辰的路,快马去追,怎会没有踪迹!”

临安王和楚清互相看了一眼。陆定然道,“他们一行十多个,乾贞帝受着伤,还绑着一个大活人,怎么会!”

楚清道,“他们来的时候人更多,进了城,行了事,也是神不知鬼不觉的。纵是有人刻意掩盖,你们不觉得蹊跷吗?”

陆定然愣住,“你是说,他们根本就没走,还在城中!”

临安王缓声□去,否认道,“不会,他们走了。”

陆定然道,“说不定他们在城中有秘密的据点,有暗道什么的,调虎离山引开我们的视线,再偷偷出城,也是有的!”

临安王极其肯定,“不会。”

陆定然几乎有点急,“为什么!”

临安王一笑,轻声道,“因为,他算得出,我要战,而且马上战!”

陆定然几乎失声,半晌才抑制住惊呼,劝谏道,“可是,王爷,现在不是开战的最好时机!况且一开战…”

陆定然吞了后半句话,不由愕然,惊怔。后半句话其实很简单,也很残酷,大周宣战,东夏定会杀齐恒祭旗,开战,意味着不管齐恒生死了。

故而那个瞬间,楚清和陆定然齐齐变色,望着临安王。陆定然咽了咽唾沫,对临安王,“王爷,阿恒…”

临安王苍然一笑,“阿恒是男人,他自然懂。”

陆定然沉默半晌,突然怒了!他猛地起身一拳砸在桌上,咆哮道,

“这般仓促开战,不顾阿恒死活,对你有什么好处!对我大周有什么好处!”

他说完便往外走,未踏出门他下意识顿足,扭头怒视临安王。临安王淡声道,“叔夜莫忘了,哀兵必胜。大周平原王被掳,我刀兵索要,再合理不过。至于阿恒,雪奴儿若在,他死不了,雪奴儿若不在,他也活不了。”

陆定然愣住。临安王已长身站起,那一瞬间,他深眸半敛唇边冷笑,以一种淡定硬朗雄视天下的英雄气,吐字宣称,“传令所有士族,施放钱粮安稳流民,违令者杀!他东夏诳我和谈,掳我平原王,欺人太甚,我大周三军将士誓雪耻辱,讨还公道!”

陆定然肃然,热血瞬时激荡进四肢百骸,不由朗声应道,“是!”

星光月夜,快马已疾行了三日四夜,越过了大周东北腹地,离周夏的边境,不过五百里了。

再无追兵,况且这样日夜奔波,也着实累人,乾贞帝有伤在身,的确需要喘歇,是以那夜,他们停下来,露宿在野外。

接近边地,气候寒凉,原本的盛夏夜也有了秋意,竟有了股沁人的冷。

齐恒被丢在地上,缩在身子。他被掳了以后,全身的衣物被清除更换,藏身的药和兵器被没收销毁,武功虽没有被废,但被点了穴道,每天不知道被灌了什么药,只全身软绵绵的,手无缚鸡之力。

乾贞帝闭目休息,本来睡熟了,却不知何故突然醒了。醒了再也无法入睡,心绪寥寥,他也未惊动别人,而是出了帐篷,看见被扔在地上的齐恒。

身边守护的人见了他,乾贞帝挥了挥手,示意人退下。

乾贞帝纡尊降贵地弯下腰,伸出手指捏住了齐恒的下巴,居高临下地望着他。

齐恒不驯地望着他,还笑了一声。

乾贞帝也笑了笑,便松了手。许是深夜寂寂,他抵不住心底深处的惊悸空虚,乾贞帝突然想和这个男人聊聊天。

他便在齐恒的对面,席地坐了下来。

“你说,月光会不会来?”

齐恒懒得理他,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没吱声。

乾贞帝瞟了齐恒一眼,目光里便有一丝轻慢不解,笑道,“就你这个样子,朕便想不通,月光看上你什么?”

这轻缓的语调无疑是挑衅,齐恒冷笑道,“雪奴儿看上我什么,你管不着!”

乾贞帝倒也不生气,继续语调悠扬,“要说月光,是普天下少见聪慧大气的女人,她看人的眼光,向来挑剔得紧,武得定国,文要安邦,莫说你这么一点不值一提的小勇武,便是你三哥临安王,她

也未必看在眼里的。”

齐恒狠狠瞪了他一眼,“哼”了一声。

乾贞帝道,“你可知道朕为何没废了你吗?”

齐恒一怔。乾贞帝道,“朕尊重对手。纵然你不配,可也算是大周难得的汉子,纵然你被废,也是大周名副其实的王爷,纵然,”乾贞帝语声一滞,开口道,“你一无是处,可却是真真正正得到了她,” 乾贞帝陡然觉得自己的胸口一阵疼,他一声苦笑,说道,“朕不想折辱你,也不想你死得太难看。”

齐恒却是一时说不出话来。两个男人相对沉默着,齐恒自己也不得不承认,从一个男人的角度,乾贞帝是强大的,无论是才是貌,是武功还是心计,自己都远远不如他。

“你想用我,诱雪奴儿出来,还是逼我三哥答应你的条件?”

乾贞帝没说话。齐恒道,“我三哥…,和我五哥,哪个输了?”

乾贞帝微微笑,“这事情毫无悬念,自然是汝阳王输。”

齐恒便舒了口气,也不再说话,仰面看天空。

那夜有点冷,衣衫单薄的齐恒有些瑟缩。乾贞帝不知何故便问了一句,“冷么?”

齐恒也不知何故便回了一句,“有点。”

乾贞帝没有言语动作,也并没有唤人来给齐恒添件衣服或是薄毯,两个人沉默着,可乾贞帝并没有走的意思。

齐恒琢磨不透他的心思,而且他就这点好,不懂就问了,从不装。他纳闷地道,“你这一国之君,自诩为天上有地上无,唯一能配得上的雪奴儿的人,被我三哥打得半死不活,将我掳了来,就是没事在这儿陪着我挨冻,跟我大眼瞪小眼的?”

他这话正说着,黑鹰过来,为乾贞帝加了件皮裘,劝道,“陛下,夜深了,回帐子里休息吧。”

乾贞帝却是挥手令黑鹰退下了。齐恒盯着他肩上那件皮裘,气恨得牙痒痒,与他又陷入了沉默。

乾贞帝用略带薄茧的手指抚着皮裘的边缘,慢条斯理地系着带子,唇边漾出了笑,他出口的话便几乎有了点悠扬,“我似乎了解,月光为何看上你了。”

他起了身,顾自向帐子里走,余光也不再看齐恒半眼。

临安王以雷霆手段,震慑士族施粮药与流民,又派心腹人手对流民加以疏导和安抚,混在流民里的东夏奸细即便没被完全清除,却也掀不起大的风浪,大周因灾害而掀起的狼烟渐至收敛。

与此同时,煮人血沸人心的檄文已发出,痛陈东夏阴谋罪孽,谈和是假,敛财掳人,亡我大周是真,大周焉能削损自身之骨肉,增益狼

虎之羽翼,惟愿挥师共进以御外辱,惟愿君民齐心以享天下!

毕竟以弱敌强,国人半是惶恐,半是兴奋。临安王这三个字,本身所代表的声名,是忠义诚信,是一诺千金,他只惨胜,但是从未败过。

大周举国上下信赖他,他进,相勉励,他退,相追随。故而一时之间同仇敌忾,大周陈兵,严阵以待。

而临安王与陆定然不日将整装远赴边疆,将国家大事,交付给以王珺为首的众士族清流打理。这等大事,天下皆知,可是深山密林里的苍嵘和陆雪弃,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