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三章 心仪

苍嵘抱了陆雪弃的“尸体”离开,不忍埋葬,只寸步不离地守护着,目光心底,俱是悲怆。

他将陆雪弃抱在怀里,贴着她的脸,任泪水,在他们二人紧密贴近的肌肤间流淌。

苍穹高远深邃,夜风空响,夜露寒凉,只是苍嵘的泪是热的,咸涩而滚烫。他抱紧着怀里的人,似乎把她揉进自己身体里,他在她的耳鬓轻轻磨蹭,柔声地唤她,“月光儿,月光儿…”

他吻住她,在她旷静苍冷的唇齿中攫取芬芳,她无从回应,可他长久缠绵,锲而不舍。

苍嵘不甘心,不相信他的月光儿从此断绝呼吸,成为死尸。他不信。

他紧紧抱着她,唤她。贴着他的脸,粗暴地爱怜吻她。

直到天已大亮,霞光满地。苍嵘陡然发现,怀里的月光儿的尸体,竟还是软的。

死了好几个时辰,怎么可能,还是软的!

这事惊骇异常,苍嵘一时的心跳也漏掉了半拍!

颤着手摸向陆雪弃的脉搏,虽是孱弱,细若游丝,可是总有了跳动。苍嵘一下子惊跳起来,瞬间狂喜,让他不知所措。

于是一丝不差的精心照顾,安置在妥帖处,不被风吹,日晒,不被虫扰,雨淋,每天细致耐心地喂水,喂药,陆雪弃在三天之后,终于睁开眼睛。

她极其微弱,似乎醒来睁开眼,是件十分耗损气力的事。她见了苍嵘清瘦黑脏的脸,他惊喜而激动的眼,想张口换一句,却是发出声音的力气也无。

苍嵘忙扶着她半靠着,喂她水,让她晒着上午温和的太阳。

他采来些草药,还活捉了猎物,放出温和新鲜的血给陆雪弃补身子。

血腥令人作呕,可是陆雪弃也乖乖地强咽下去。苍嵘看她来者不拒,只听话得喝个干净,便笑,用手指抿去她唇边残留的血迹。

已不再担心追击杀戮,苍嵘生起火,用晒得半干的艾草来熏蚊虫,同时烤肉来吃。

陆雪弃经过半个月的将养,已能自如地坐卧,起身虽是有点困难,但是拄着拐杖,在苍嵘的搀扶下,也能站立走上几步。

她只是虚弱,却没有毁损最基本的根元,自己对自己下手,总是有那么点分寸的。

那日晴空,万里无云。苍嵘打回一只野兔,已经剥了皮,回来用刀割成小块,架在火上烤。

陆雪弃温顺地坐在一旁,抱着膝,绽放笑颜。苍嵘有微微的心动,变戏法一般,将一枝红艳艳的大瓣野花送给陆雪弃。

清亮亮的光,红艳艳的花,虽苍白但俊美的人。苍嵘那个瞬间觉得自己的心很满,有着

种很丰盈的快乐。

陆雪弃低头闻花蕊间的香,唇边的笑意清浅。

苍嵘问,“喜欢么?”

陆雪弃“嗯”了一声,抬眸扬眉,对他做一个大大的笑容。

苍嵘晃了眼,软了心,低头去翻动烤肉,回头再看陆雪弃,陆雪弃拿着花,十分乖巧地望着他等。

苍嵘伸手抚她的头,“月光儿饿了么?”

陆雪弃轻轻摇了摇头。苍嵘道,“那做出这副样子,下午我再打头鹿来吧,多喝点鹿血,才能好得快。”

陆雪弃还是摇头,这回她脸上的表情有点丰富,嘟着嘴仿似撒娇。苍嵘便笑,“你心疼小鹿,可我心疼你。依着你心疼,我们便什么也不吃,饿死算了。”

陆雪弃遂也笑,唤道,“苍嵘哥哥。”

苍嵘漫声应着,转头去看视烤肉,均匀地撒上盐。陆雪弃在一旁看着,说道,“你今日去云安,有什么消息么?”

苍嵘顿住,很快继续在兔肉上撒盐,却没有说话。

陆雪弃察言观色,也没敢再问。苍嵘将所有兔肉洒好了盐,才回头对陆雪弃道,“周人无耻,这个当口,那个什么汝阳王还发动宫廷政变,被临安王擒了,赐死。月光儿,周人贪婪蠢笨,冷酷无情,只追逐权位,全然没有兄弟情分。”

陆雪弃听了,牵动嘴角笑了笑。苍嵘继续摆弄着烤肉,偶尔侧首觑一眼陆雪弃,却见她托着腮,手里的花横斜在嘴角,目光清亮着似乎想什么事情。

浓郁的香气飘了出来,肉好了,苍嵘递过去给陆雪弃,“喏!”

陆雪弃接了,吃了一口,轻唤道,“苍嵘哥哥。”

苍嵘“嗯”了一声,陆雪弃道,“阿恒,被他捉去了是么?”

苍嵘怔愣住,变色,骇然望着陆雪弃。陆雪弃唇边漾起一个浅浅的笑涡,柔声道,“这个很好猜啊,汝阳王政变,定会在发动政变之前将阿恒处理掉,交给他的。”

苍嵘还是一副不可思议的样子。陆雪弃道,“我诈死,只能骗得了他一时,骗不了他一世的,怕是他稍一冷静,便反应过来了。而阿恒,无论他是要诱出我,还是要挟持临安王,都是非常用的。汝阳王要政变,阿恒和临安王向来亲厚,他如何能容得下,如此一拍即合,不是顺理成章的?何况,汝阳王是阿恒的兄弟,阿恒对他并没有戒心,由他来动手,不是手到擒来?”

苍嵘扭下头,默然。陆雪弃低头吃了口烤肉,也没说话。

日过梢头,已是午后,陆雪弃困倦,歪在兽皮上熟睡了。苍嵘这些天搭了个小矮棚,聊以遮挡日晒风雨,此

时陆雪弃的大半边身子在日光里,只肩膀和头部在阴处,睡容恬静。苍嵘静静地看着她苍白的睡颜,目光怜惜不舍,有点微微的苦涩。

陆雪弃醒来时已是日下梢头,苍嵘倚在一旁的石块上,笑着递过水来,“口渴了吧,润一润。”

陆雪弃接过水喝,苍嵘的眼睛笑得弯弯的,伸手将几粒红艳艳的野果子递给她。

陆雪弃有些惊喜,伸手拿起一个放在嘴里,“嗯”了一声,“苍嵘哥哥,这果子真甜!”

苍嵘笑,伸手将她的头发别在耳后,疼爱道,“都给你的,吃吧。”

陆雪弃也不客气,将果子收在衣襟了,只是将一枚最红最大的,一伸手喂进了苍嵘的嘴里。

甜美的汁水,在苍嵘的唇齿间荡漾开来,他微微笑着,状似无意地道,“月光儿要去救齐恒吗?”

陆雪弃微怔了一下,轻声道,“苍嵘哥哥,他是我相公。”

苍嵘默然,半晌道,“月光儿身体如此之弱,何苦再上前送死。”

陆雪弃低下头,咬住了下唇,沉默。

苍嵘道,“他们即便狐疑,这也是你死遁退出的一个契机,你不出世,便是真的死了,他们寻不到,访不着。月光儿,卫扶桑是你的劫数,他太强,只要他在,无论他要杀还是要夺,你和齐恒,都不可能幸福。”

陆雪弃道,“我知道。”

苍嵘陡然无声了。她都知道,那他还劝什么?

那夜新月如眉,风过林梢,声音如同呼啸。陆雪弃蜷缩在兽皮里,与一旁的苍嵘轻轻地说着话。

“我知道苍嵘哥哥是疼我,可是我既嫁了阿恒,与他做了恩爱夫妻,哪能他遇难了,却袖手旁观呢?”

苍嵘道,“临安王把他养大的,不会不管他。”

陆雪弃的声音轻缓,却是低叹,“执掌国家的人,莫说兄弟,便是父子,又有什么不能舍弃?”

苍嵘语声一滞,“你说,临安王会不管不顾?”

陆雪弃道,“卫扶桑这番来,五分是为了我,五分是为了大周。除掉临安王,固然天下唾手可夺,可是除不掉,也势必剪除临安王的羽翼,为将来赢得胜算。故而这次和谈,他定会索要超过大周所能承受的钱粮,临安王若给了,士族流民,定成亡国内患,若不给,这般千疮百孔之下两军交战,再损失勇将,也是凶多吉少。一石二鸟,才是他谋算天下的本色。”

苍嵘半晌无语,只是唤道,“月光儿。”

陆雪弃淡淡地“嗯”了一声。

苍嵘道,“如此乱世,你进退维谷,不若,和苍嵘哥哥

回去吧。”

这回陆雪弃沉默。

半晌,她笑了笑,柔声道,“苍嵘哥哥,我自是知道,我此番出去,难逃一死的。可是我既选择阿恒,就等于选择了这红尘俗世,他可以为我生,我可以为他死的。”

“齐恒,”苍嵘有点难以启齿,“便这般好?”

“苍嵘哥哥,”陆雪弃声色清幽,人在席上坐起,抱着膝拥着兽皮,迎着淡淡的月光说道,“我原来,仰慕英雄,觉得自己要嫁的男人,吞天吐地,博古通今,纵横万里才行,能嫁给卫扶桑,那般英武的帝王,翩翩的风度,方能一尝夙愿,故而全部的心念感情,都寄托付与在他身上,惟愿并肩携手,笑看天下。可最后那般下场,我才终是懂了,”陆雪弃话语顿了一下,轻声道,“拥有天下的人,更爱他的天下,掌管权力的人,更爱他的权力,一个男人心太大了,大到我太小,不过是一个女人,可以更换抛弃。可是一个女人,爱慕一个男人,要的终究不是他手中的权力,而是一个俗世的凡夫,温热的肉体,怜悯的情怀,一心独宠,恩爱白头。”

苍嵘静静听着,没说话。

陆雪弃道,“阿恒比不过卫扶桑又怎样,我要的是一个丈夫,不是一个君王。一个男人不可侵犯的威仪地位,不可企及的谋算心机,又有什么用,女人要的很小,就是一颗心,只与我一人,促膝言笑,长相厮守。”

苍嵘没有说话,却陡然握紧了拳,手背上青筋暴起。

陆雪弃的眉梢唇角都漾上了温柔的笑意,对苍嵘道,“他就是一个凡夫俗子,可我和他在一起很快活,软语温存,打情骂俏,我就是他心里的宝,没有人可以替代,”陆雪弃唇边的笑影愈浓,眼底却是潮了,轻声道,“他于我,也如是。”

苍嵘握拳的手松开了,久久没有说一句话。那夜月光弱淡,化不开夜色浓黑,他却仿佛看到了月光儿与齐恒在一起时,在阳光水里嬉戏的欢笑。

他一直跟着他们,从那广袤雪原,他发现了月光儿的那一刻,他便跟着他们,横跨大周,来到云安,看他们相亲爱相携手。

原来那便是月光要的,一个人,所能给予她的有情世界,温暖红尘。而他,已不再是人,他是一只半人的狼,他不能融入人群,离不了雪原山林。

陆雪弃轻语道,“苍嵘哥哥,我这一身伤,只有药王谷的楚清,才有灵药医的好。他的师父乃神医乌延,于卫扶桑曾有活命之恩,卫扶桑答应过,即便他终有一日马踏大周,生灵涂炭,于药王谷也秋毫不犯。我在药王谷,还是安全的。”

苍嵘迟疑道,“你要…

陆雪弃点了点头,“苍嵘哥哥带我去见临安王。”

天地起了淡淡的雾,残月清冷无光,临安王府悄无声的,一道鬼魅般的身影直直掠过修竹,落在临安王休息的院落。

临墨已是察觉,闪身出来一声喝,“谁!”

黯淡的光影中,隔着雾,陆雪弃无力地靠在苍嵘臂弯里,声音清冷,“是我。雍州陆雪弃,求见王爷。”

第八十四章 蓄势

临安王光着脚,只着中衣便跑出来。看见陆雪弃反倒怔住,压低声音唤道,“雪奴儿?”

陆雪弃的脸在夜色中格外苍白,她轻轻地一笑,声音清净,“三哥别来无恙。”

这丫头的病容人一眼便看得出来,临安王上前握了陆雪弃的手,吩咐临墨道,“快,去请楚先生来。”

临墨转身走了,临安王欲扶陆雪弃起身,见了苍嵘猛兽一般阴狠戒备的目光,微骇了一下。

陆雪弃仰头对苍嵘道,“苍嵘哥哥,我在王爷这里便安全了,你不要担心。”

苍嵘搂着她的臂弯,却是紧了紧,陆雪弃轻声唤他,“苍嵘哥哥。”

苍嵘直盯着临安王,说道,“我救她出来,不是让她再去为别人送死的。月光儿若出了事,我宁愿逆天,唤醒群狼,也要让你周人殉葬!”

陆雪弃拉住他,“苍嵘哥哥…”

这时楚清快步赶来,人未到而声先至,“陆姑娘!到底怎么了,哪里伤着出事了?”

楚清一到,苍嵘略松了松臂弯。楚清也未看苍嵘,直接奔过来,蹲□将手指搭在陆雪弃的脉上。

看过左手看右手,楚清思量良久,松了手,从袖子里拿出了粒小药丸,给陆雪弃服下。

临安王道,“怎么样了?”

楚清的眼里盈满了笑,对陆雪弃责备道,“小丫头倒是对自己下得了狠手啊,真以为自己是菜园里的韭菜,割了还能再长出来?若是再重上一点点,行差错踏分毫,就真的是震断心脉自杀身亡了。”

这话语与其说是责备,不如说是夸奖。人生最难把握的是分寸,越是精准,越是险恶,越是极高的自信和天分。故而楚清说完,起身,笑睨着陆雪弃道,“你这一命我能救,不过救活之后,你便在我药王谷听令读书吧!”

陆雪弃低头一礼,“雪奴儿愿追随先生。”

楚清看视左右道,“扶陆姑娘进屋去。”

苍嵘松了手,陆雪弃顺从地被侍从扶起,回头看他,唤道,“苍嵘哥哥…”

苍嵘似乎笑了一下,半浓的夜色淹没了他表情的黯淡,他只一纵身,倏忽之间消失在屋顶,再没有踪影。

临墨有点骇然。楚清道,“玲珑心,便机关算尽,有所依仗,便自伤其身,既是入了我药王谷的门,便先记上三十戒尺。”

陆雪弃还未拜师,便先顶嘴,“先生所令,雪奴儿不敢不从。只是事有缓急,人有权变,雪奴儿却是不服。”

临安王在一旁笑着对楚清道,“才收个徒儿便被忤逆了,这个师父做的如何?”

楚清笑吟吟

的护短,“资质超拔,天分难得,勇于忤逆,才能成器。”

临安王奔赴沙场,京城倾城相送。他们日行百来里,杀气日重。

边地夜寒。在趋近边关之时,临安王下令放慢了速度。

一旦早刀兵相见,东夏掌握着一个大周王爷,还是勇将,必然撕票,这件事不用人说,临安王懂。

至于陆雪弃,既然已经开战,与其纵容着日子让她养好伤帮大周,不若趁她半死不活扼杀在重伤中。绝不能给对手以喘息机会,这件事临安王懂,乾贞帝更懂。

故而临安王这一犹疑减速,便意义深重。凝重的恨意蓄势欲喷薄而出,宛若猛兽进攻前先退半步,他们的平原王爷在东夏手中,一遇不测,便是腥风血雨的复仇,一鼓作气。

可临安王更想等另外一个机会。

帐里生着火,乾贞帝偎靠在几前,在灯下看书。齐恒被拎进去扔在地上,乾贞帝放下手中书,看了他一眼,浅声道,“你三哥要到了。”

帐里骤然的温暖反倒让齐恒打了个寒颤,他也没说话,只“哼”了一声。

乾贞帝也不恼,这时有侍从端了酒肉上来。乾贞帝用刀割了肉,小口吃着,喝着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