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恒很是饥饿,闻到酒肉的香气,肚子“咕噜”叫了一声,乾贞帝听到,便笑了。

“平原王爷也到用餐的时间了,和朕一起吃点?”

东夏人骁勇彪悍,崇尚强者,欺压弱者。齐恒如今是一个敌国被掳的王爷,连质子也不如,自然得不到善待,只是乾贞帝说的客气,言语里未曾有丝毫怜悯轻贱,齐恒也是个小节不拘的,当下笑道,“如此,先谢过夏皇陛下了!”

乾贞帝便将自己盘里的酒肉分了一半给齐恒,齐恒顿时,狼吞虎咽起来。乾贞帝用帕子擦着手,看着但笑不语。

有侍从端上茶给乾贞帝漱口,乾贞帝用毕,示意侍从给齐恒也送一份,却不想齐恒将茶一口喝光了,完了意犹未尽地道,“还有没,请夏皇陛下再赐口水!”

乾贞帝道,“那些恶奴不但克扣你的伙食,倒是连水也不给?”

齐恒哈哈一笑,“水是水,茶是茶,岂可同日而语?”

乾贞帝不再说话,挥挥手令众人退下。

齐恒眉梢眼角带着笑,斜看着乾贞帝,悠长着声音道,“陛下可是等不及,要杀我了?”

乾贞帝看他一脸欢盛,奇怪道,“王爷怎地突然变聪明了?”

齐恒道,“我便是再傻,也知道你心里打什么主意!”

“哦?”乾贞帝反问,“朕打的什么

主意?”

齐恒冷笑道,“杀我祭旗,灭我大周,活捉雪奴儿的主意!”

“朕唯一之心愿,是灭了大周,至于你和她,”乾贞帝斜睨齐恒,笑了笑,“算什么东西?”

齐恒被他噎了一下,变色。乾贞帝白皙而修长的手指从书页间轻缓地划过,说道,“图天下者,无视儿女情长。朕捉你,只因你是大周王爷,第一勇将,朕要她,是因为她智勇双全,国之栋梁。不能为我所用,便诛杀之,不能用情掳掠,便只能用强。”

齐恒骂道,“你卑鄙!”

乾贞帝笑,“燕雀安知鸿鹄之志,你等凡夫,自然不懂帝王情怀。她当日遇见,追随于你,不过是为了报复朕,去接近临安王,与朕抗衡,女人的心爱过一次便死了,还当真以为她爱的是你,与你两情相悦?”

齐恒道,“你胡说!”

乾贞帝道,“她这一生恨的是朕,爱的也是朕。她若是对你有顾念,因何宁死,也不肯放过朕?”

齐恒裂目道,“雪奴儿没有死!她不会死!”

乾贞帝走到齐恒身边,轻笑着俯□,逼问齐恒道,“没死?人在哪里?前些日子朕还在等她,却只等来了临安王所率的千军万马。她不会来了,…,朕只有,在两军相交的阵前,杀你祭旗,和大周决一死战,一统江山!”

齐恒倒是瞬间冷静起来,一双眼在烛火中灼灼发亮,硬声道,“我三哥在,你想一统江山,无异春秋大梦!”

乾贞帝淡淡笑,“你给朕死了这条心,朕杀了你,纵是月光没死,前来寻仇,让朕一网打尽,不是刚刚好。你三哥若想救你,就不会置你于不顾!杀大周第一勇将祭旗,鼓舞我大夏人心,激发你大周士气,平原王爷你,死得其所!”

齐恒愣了一下,仰头哈哈大笑起来。乾贞帝负手背对着齐恒,轻声道,“你笑吧,今夜是你在人世间的最后一夜,明日阵前,取你的一腔血来祭旗。”

齐恒半敛笑,“陛下的刀快吗?”

乾贞帝一怔,回头看他,齐恒朗声道,“若是刀钝,一刀不死,还得补上一刀,岂不磨人!今夜还望陛下开恩,赏我一顿酒喝,明日酩酊大醉,也好壮英雄气!”

乾贞帝道,“好。”

月色掩映的药王谷,花满枝桠。

陆雪弃如一条贪玩的美人鱼,在药泉水里流连嬉戏。她有时沉潜在水里练闭气,有时在修长缠绕的水草中伸缩辗转,累了靠在水边晒太阳休息,闲了躲在树荫处泡着水看书。

有小童的脚步声,远远地在丛林外停步,唤道,“师姐,先生

说,您泡了大半日,唤您回去呢。”

陆雪弃朗声应了,她最后在水里扎了个猛子,然后腾跃而出,凌空裹上衣物。

坐在石块上,光着脚拍打岸边水中厚密的青苔,侧身拧干长发的水滴。

顺手掐了枝花咬在嘴里,然后起身,扬头飞旋,头发如龙似墨一般旋转荡开,须臾功夫,已是半干。

她以嘴上花枝为簪,潦草地绾上发,穿上一旁的木屐,咔哒咔哒叩着青石板下山去。

桌上摆了饭,楚清正在等她。瞧见她那风姿绰约柔而不羁的模样,只觉得月光暗了俺。

陆雪弃规规矩矩行礼问安,便在一侧的火架旁坐下,说道,“我为先生煮酒。”

楚清眼底含着笑,“这原本属鱼的,还舍得出来了?”

陆雪弃嘿嘿一笑,“先生唤,弟子哪敢拖延。”

她说这话时,正低头往酒里弄配料,延颈秀项,皓腕轻扬,□于木屐之外的天足亦是小巧柔婉,色如冰雪。

楚清只看了一眼,便将目光移开,只问道,“书背得如何了?”

楚清的声音原本便十分清润有磁性,此时刻意压低,便有了几分低沉。陆雪弃弄着火嫣然笑,说道,“全背熟了,先生考问么?”

楚清摇头笑了笑。这丫头记忆之强,几乎过目不忘,在水里泡着药泉,运着功疗着伤,连玩带耍,背出的书也是非寻常人数目。

于是便有了一刻的静寂。不多时酒响了,空气中已溢满了淡淡的香,陆雪弃拿了酒下来,为楚清斟满,低着头双手递过去,“先生,请。”

楚清接了,忍不住又笑。这些日来,陆雪弃十足的乖巧,绝不忤逆,细心嘴甜得几近讨好。

陆雪弃敬完了酒,起身抬头,不料胳臂碰了后颈绾发的花枝一下,顿时光滑的长发如墨云瀑布般一散而下,披了满满一后背,直铺垂到席上。

楚清一愣,眸色愈深,手下便滞了接酒的动作。陆雪弃无措地欲重绾头发,不料楚清的手已抚在她的发上。

陆雪弃不为人知的一僵,柔长的发在楚清的指尖丝般滑去。

楚清道,“雪奴儿长发甚美,在自己家里,不用拘礼,便这般散着,也甚好。”

陆雪弃缩着脖子笑,“先生见笑了。”

楚清呷了口酒,举箸吃菜。陆雪弃陪着一起吃饭,见小童端了一盅东西过来,不由有些瑟瑟。

楚清容色温柔,声色淡淡,“雪奴儿不喝,也成。”

陆雪弃低头不再言语,接过小童递过来的药盅,以一种壮士断腕的果敢,一饮而尽。

小童递过清

水,递过帕子,陆雪弃漱了口,擦了嘴角,小童便行礼退下。楚清睨了她一眼,“怎么,又说饱了,不吃了?”

陆雪弃忙拿起碗筷,夹菜。楚清将一箸烧肉夹到她碗里,说道,“这个也吃下去。”

陆雪弃不敢有异议,低着头吃,直在楚清的监视下,吃了两碗饭,才停住筷子。

楚清道,“这个补元气的法子,虽是痛苦,却是最快的法子,雪奴儿多忍一忍。”

陆雪弃破颜而笑,“先生,我知道。”

午夜即至,陆雪弃忍不住呻吟一声,捂着肚子蜷起身,冷汗涔涔而下。屋里烘着极旺的火,楚清拧干帕子间的热水,为陆雪弃擦去额间汗。

陆雪弃痛得小脸煞白,隐忍着,却忍无可忍。她力道骇人地抓着楚清的手,哀求道,“先生!先生救我!”

楚清搬开她的手,迟疑了下,吩咐身边人道,“绑起来。”

小童拿出铁链,将陆雪弃锁在床上。陆雪弃疼得瑟瑟,却也比较温顺地任其缚绑。

不多时,陆雪弃挣扎起来,大声呼痛,清泪横流。楚清在一旁扭过头,陆雪弃唤道,“先生!先生啊!”

楚清藏住心痛,话语清冷,“你自己选的路,唤我也没用。”

陆雪弃大叫道,“疼!”

楚清道,“疼便忍着!”

陆雪弃只放声道,“先生!先生你救我!”

楚清笑得苦,“药是你自己喝的,我如何救得了你。”

陆雪弃疼得变了形,意识也有点涣散。楚清特意在药里放了些许致幻的药,消解她的意志,这样陆雪弃才会不管不顾地喊出来。

疼痛需要舒解。犹记得第一次她喝药后,强忍疼痛,死去活来,偏就不肯大声喊痛,乃至身体自动调制反扑,堵塞经脉晕厥止痛,而导致前功尽弃。

为她服的药,唤作破茧成蝶。用来疗伤,可补足元气,脱胎换骨,但因其极其勇悍凶猛,侵入人的五脏六腑强行修复,让人生不如死,痛不可当。

痛得越是凛冽,越淋漓尽致,药效越发挥到极致,破茧重生,便不痛了。一切前尘,终成旧梦。

药王谷秘传的灵药,非入门弟子,不可用。

但即便是入门的弟子,也少有人用。因为这药无他,不是不可替代,它只是快,快刀斩乱麻,横冲直撞的粗暴,不容耐心细致地调解思量。

药分三次,这是第三次。

药是极其凶险的。因为痛到极致,身体会阻止,精神会崩溃,一念放弃,玉殒香消。

要么灰飞烟灭,要么涅槃重生,全在她一念

之间,心志强弱。

陆雪弃没有退路可以去怕痛畏缩。

撕心裂肺的喊叫陡然停止了。陆雪弃只觉得一股和煦的暖流,从丹田细泉无声般轻缓流出。

如初春般柔暖,如破土的嫩芽般,伸长根须,青碧舒展。

楚清当时正在为她疏通经络减痛,见她一下子静下来,松下来,便知道药过去了,事成了。

用热帕子擦去她脸上汗,楚清暗暗舒了口气。虽然他从来知道,陆雪弃一定撑得过去。

“先生,”陆雪弃无力地瘫在床上,但是目光柔软明亮。

楚清弯腰为她解去束缚,伸手揉着她的额角,带着一种柔宠的亲昵,微笑着道,“没事了,犟丫头。”

陆雪弃弯起唇角,楚清为她盖上被子,“你凶险已过,但元气要慢慢生发,你好好休息两个时辰,待天亮了,”楚清的唇边噙了笑,说道,“嗯,就去山后药泉里洗个澡,梳洗干净了,便不会这么丑了。”

陆雪弃想笑,但实在太累了,笑意还在唇角,便合上眼,睡着了。

楚清望着她,用帕子细致地擦净她的脸,在她仰月般含笑的唇边顿住。

俊美的五官和盘托出,毫无遮掩,让人心爱,让人怜。

楚清也是出了一身汗,出门时裹了厚厚的披风,屋外花影摇曳,皓月一轮。

他负手,无声笑,但又轻轻叹。

他可以的,缓缓治,留住拘住她的。

从她用酒醉倒谢星河那次始,人虽未见,他却是好奇神往她了,对临安王道,她若为世所不容,他药王谷愿意收留。

及至见到她,惊采绝艳,可她与齐恒,早已生了情意。他将她放在药王谷避难,内心存了难以言传的热忱希望,无奈齐恒竟抛弃王爵,穷追不舍,最后还堂而皇之地在他药王谷与陆雪弃成了亲。

想到这些,楚清也唯有苦笑。他未曾早一点遇到她,注定的求而不得。

及至这次,他很想,私心作祟,扣住她慢慢治。

可是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情意于人,本是不能勉强的事。他拘不住她的人,更不能拘住她的心。

他问过她。当时林荫下晃动的光斑,半明半昧。

他说,药王谷,便是东夏也不能侵犯分毫,是这世间唯一远离争夺的乐土。家国存亡,流血打仗,那都是男人的事,她可否愿意留下来,安心读书?

她说不。她说是情是孽,都只可了却,无可逃脱。

留在这里,便不是了却吗?这话楚清不曾问,但想她聪慧如斯,不可能

不懂。

所以除了受她一礼,然后治好放了她,他还能怎么做。

人生际遇,分散流离。楚清也在内心里服了一剂破茧成蝶,然后他告诉自己,只要能挨得住疼,如火如荼的惨烈,也终有风轻云淡的一天。

他复又回头看了陆雪弃的房间一眼,大步走开去。

作者有话要说:下一章我完结,争取尽快写完~

第八十五章 我在

两军对垒,倒也没有上去就刀兵相见。两国的统帅上来就谈的,竟然还是和,毕竟乾贞帝的手里,有着一位大周的王爷。

倒是齐恒,在那一笑,大声道,“夏皇陛下,想是你已经忘了,我早就被削了王爵,就是一平民百姓!就算和三哥还有点子交情,也值不了你要的那么多钱!每年把半个国库给你,便是我三哥舍得,我大周的臣民也舍不得!莫说我一个废弃了的王爷,你没听孟子说过,民为贵,君为轻,便是你掳了大周的皇帝,也没这么金贵!”

乾贞帝没理齐恒,只问临安王道,“临安王爷意下如何?”

临安王道,“陛下如此威逼,怕是那些财物,得之不武吧!”

乾贞帝道,“无碍,朕做事情,一向只问结果,不问过程。”

临安王一冷笑,回头对身后的将士大声道,“东夏如此强权威逼,我泱泱大周,能不能同意!”

有一瞬间的,寂静如死。转而潮涌般的怒吼声响彻天地,“不同意!不同意!”

乾贞帝脸上现出肃穆冷硬的神色,也不说话,只向后一挥手,齐恒被人五花大绑着,带到两军阵前。

怒吼声陡然停了。大周的将士紧紧盯着齐恒,临安王的心猛地一疼,陡然悬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