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在接下来长达两个小时的时辰里,温如意才算是明白前一天厉其琛所说的那番话是什么意思,除了认祖归宗外,每件事儿都是重头戏。

早前准备了两个月有余的事,全在这两个时辰中翻了出来,三年前的,五年前的,再早一些还要追溯到十五六年前,一件件一桩桩,饶是温如意这个旁听的都快要消化不过来,更何况是当事人。

最先说的便是萧劲侯三年前重病的事。

五年前萧劲侯因战而伤,下半身瘫痪,之后在家养伤,有段时间病情得到了控制,还有去上朝,在朝中也任有职务,但这样的情况并没有持续很久,一年之后萧劲侯的身体状况便开始走下坡路,但是先帝也曾派太医过来诊治,皆是无用,到三年前那场大病后,好不容易将人给救回来,没隔多久又是一难,彻底的成了个废人,四肢不能动,口不能言,成天都躺在那儿。

吊着命一般。

外人瞧着,即便是当时的先帝,也觉得那是因为旧伤的缘故,因为当初受伤实在严重,能捡回一条命已属不宜,五年下来病情加重,似乎也是理所应当的,可谁能想到,在其中促使萧劲侯的身体日渐衰败的不是伤势,而是侯夫人给自己丈夫下的药。

大抵是从三年多前开始,侯爷的身体渐渐有所好转,在兵部兼任了差事后侯夫人便在侯爷的吃食和药里动手脚,不到半年侯爷的身体急转直下,便生了大家都知晓的那场大病,好不容易救回来,在得知侯爷托付妹妹杨夫人一些事情后,又再度下毒手,让侯爷连话都不能说。

而这三年里,为了让侯爷继续保持这样的病情,侯爷日常所服用的那些汤汤水水,既是药亦是毒,叫他死不掉,却也活的不痛快。

此事说完后,前厅中的人哗然,萧家族中的几位长辈,都是敲着拐杖气的脸色通红,温如意从桌上的碟子内拿了些干果,一面尝着,一面看向最后来的那群人,金家大老爷那神色,恐怕都没想到是这一出。

相较于萧家人的惊怒,金家人的反应却是更生气,金家大老爷第一句话便是“胡说八道”,那气势也是足的很,继而质问那管事:“这五年来侯夫人对侯府的尽心尽力,到你嘴里倒成了谋害,我倒要看看,今天你萧容越为了认个外室子回来,还能造谣些什么出来!”

管事冷静的看着他,没反驳,但眼中透露出来的意思却是明了,他的这番话对他无用。

一个下人都敢用这样的眼神看自己,金大老爷大怒:“欺人太甚!”

金大老爷一门心思想着要给自己妹妹做主,这会儿倒是没注意到金氏的反应,在听管事说完那些事时,她的神情就隐隐有些不对。

正此时,前厅后厢房那儿传来了轮椅轱辘的声音,金氏蓦地抬起头,在看到毯子盖着的下半身时,她那藏于袖口下的拳头狠狠握住,看着被推出来萧劲侯爷,眼神闪烁,情绪波动的厉害。

“大哥,这些可不是造谣。”

萧容越的声音不太重,带着些沙哑,感觉说这一句就像是会抽空力气,很是不容易,他看着金大老爷,重复了那句话。

上次见到妹夫时,萧容越还只能是躺在卧榻上,不能说不能动,和废人没有区别,如今见他康复了些,金大老爷还有些不适应,愣了片刻后粗着嗓门道:“你别忘了这五年里是谁尽心尽力的照顾你,你病重那几回,是谁衣带不解一直守着你,四处为你找寻名医医治,她要是想害你,你还能活的到现在?你们相伴这么多年,虽说膝下无子是遗憾,可皓儿那孩子也乖巧,将来说不定还能继承你的衣钵,你倒好,弄的这一出是要将两家人的脸都丢尽是不是,你让她的脸面往哪儿搁!”

“说起这个,倒是还有件事。”萧容越重重的咳了几声,站在下面的杨夫人抬了下身子,想到了什么后又坐了回去,偌大的厅堂内就只有他的咳嗽声,片刻,萧容越咳红着脸看向一旁的管事,轻轻抬了抬手。

管事冷着脸孔,张口边说了一件让金大老爷很是难堪的事,成亲十五年来,整个侯府内无所出,侯夫人也好,那些妾室也罢,没有一个怀有身孕,不是侯爷的问题,而是侯夫人的问题。

这么多年,因为侯府无所出的缘故,别人都觉得是侯爷的问题,毕竟妾室一个一个往府里抬,却是谁的肚皮都没动静,可实际上是侯夫人无法生育,而她自己不能生也就罢了,也见不得后院中有人怀上侯爷的子嗣,一面大方的买小妾回来,另一面在那些汤药中动了手脚,里外都做足了,也直接断了萧家的香火。

话音刚落,坐在一旁的一位萧家族中长者直接气晕了过去,没气晕的也都差不多了,这心肠是有多歹毒,侯府的基业都毁在她的手里了!

“萧容越,要是没有她,你这侯府也早就败了!”金大老爷本想和金氏求证,但直觉告诉他,大庭广众将这件事说出来,不会有假,他不在意妹妹对那些妾室动了多少手脚,他在意的是这么多年他们夫妻二人一直无所出,是妹妹的问题。

若真是这样,早就可以休书一封,将人送回金府了。

萧容越至始至终没有看金氏,他眯了眯眼,十分疲乏的说了句:“是啊,要是没有她,侯府的确不会有今天。”

金氏的身子狠狠一震,但还是维持住了,她微仰着下巴,并未受那些视线的影响。

“没有孩子确实是遗憾,但你们如今有皓儿在,他虽不是你亲生却也是从萧家族中挑选出来的,好好培养,将来也能成器,这件事她是犯了错,但你们夫妻多年,你出事后她又悉心照料你五年之久,如今这般,往后的日子你们好好过就行。”金大老爷的反应很快,转眼这态度就变了,“至于那个外室子,虽说生母身份低微,但那总是萧家的血脉,今日这么多人在也算是给你做个见证,让这孩子认祖归宗,我就当多了个外甥女,将来她出嫁,也会替她添一份嫁妆。”

听到生母身份低微,阿荷拽着手中的帕子,抿着嘴,眼眶顿时红了。

温如意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这金家大老爷真是一副好口才,直接将自己妹妹不能生育这件事给揭过不提了,下药害人不能生育断人香火在他眼里就像是摔了个碗而已,多大点事,小错,犯不上计较。

再又是很大方的通融答应了阿荷认祖归宗这件事,金家都不计较你没成亲就了外室子,你这萧劲侯府就应该感恩戴德了,今天的事也就到此为止,认祖归宗过后侯府多了个小姐,别的一概没变化。

而最早说的五年间下毒一事,金大老爷直接当不存在了,无凭无据的话有什么可信的,没有下毒只有悉心照料。

前厅内,那几位被请过来的夫人,神情都很微妙,萧侯府请她们过来,主要是为了等孩子认祖归宗后,要她们在外宣扬一下,萧家有了位大小姐,以便将来说亲。

可没说还有这些事儿啊,有些时候还是不知道的好,她们就这么掺和进来了,如今想退都退不得。

金大老爷说完后,萧家族中这些长辈怒了,就这样还要继续留在萧家,无耻至极。

厅堂中这些人七嘴八舌说起来,顿时闹哄哄,温如意看向那管事,总觉得这个人冷静的有些过头了,不像是侯府里的下人。

“侯爷,人已经送去刑部。”

刚刚出去的衙门中人回来了,走进厅中,也不管他们在议论什么,直接高声禀报了一句。

鸦雀无声。

众人视线集聚在这名官员身上,金大老爷愣是没认出来是哪个衙门里的,兴许是那个衙门里的小官,再想他说的话,直接问道:“送何人去刑部?”

那官员没有回答他的话,而是朝着站在那儿许久都不曾说一句话的金氏道:“侯夫人,请您跟我走一趟。”

金氏抬起头,先是看向轮椅上的萧劲侯爷,嘴角微勾,扬了一抹嗤笑,随后转过身看那官员:“去何处?”

“刑部衙门。”

金氏仰着头看他们,语气骤然冷漠:“我身体不适,就不奉陪了。”说罢牵着孩子直接朝门口走去,竟是要回内院的意思,不再搭理前厅内的事。

众人面面相觑,无人阻拦。

在金氏要跨出门槛时,身后传来了萧容越的声音,比适才更精神一些:“元娘与我相识时,你我还没定亲,我告知母亲想过两年再议亲,三个月后岳丈大人亲自来了侯府,未告知与我,与母亲定下此事。”

金氏的脚步一顿,背后的声音没有断过:“我恳求母亲,我已有意中人,希望在消息散出去之前解除婚约,还亲自书信于你父亲,但未等接到你父亲的回信,这消息就不胫而走,京都城中谈及此事,都说萧家与金家要结亲。”

“六月里,画舫的几家花楼内接连数个花娘失踪下落不明,待我派人前去接元娘时,她已不在风月楼。”

“当时她已经怀有身孕,我派人四下打听,却怎么都找到她。”

话说了一半,是接连的咳嗽声,金氏缓缓收回了脚,转过身时,对上了他的视线,只听他道,“后来我查到,元娘与那些花娘的失踪,都是别人有意为之。”

 那时他们已经成亲了,萧容越怎么也想不到当时不过十六岁的金家大小姐手段会这么狠。

后来府中一个小妾因月事大出血身亡,萧容越彻底的看清了金氏的真面目,他便更小心的派人打听元娘的下落。

萧容越心中到底是存了希望的,不见尸骨,就有可能还活着,侯府中无所出,因为岳丈大人临终前的托付,即便知道都是金氏的手笔,他也无所谓自己如今有没有孩子,只将金氏买回来的那些小妾遣送离开,后来干脆是不纳了。

六年前,他终于打听到了,得到的却是她已故的消息。

在得知元娘留下了一个女儿后,拿着这孩子的生辰八字,萧容越几乎是能肯定那就是元娘与他的孩子,差的只是他与这个孩子见一面罢了。

可恰是那时,他被派去了昶州,他不能将孩子接回来让她独自留在府中,原想着打完仗再去见她,却不想回来时已深受重伤,好不容易从鬼门关拉回了性命,却落了下半身残疾。

然即便是他万般小心,也还是让金氏有所觉察,接二连三的事情之后,来不及将整件事托付给妹妹杨夫人,他就中了毒变成了那样,为了保护那个孩子,也是为了混淆视听,金氏那儿这几年始终是觉得小姑子在找的是侯爷的旧情人,直到前阵子才发现当年除去的那几个花娘中,有人怀有身孕。

厅堂中很安静,须臾,萧容越的声音再度响起:

“你眼里什么都容不下,就连鸳鸯居都要烧毁,那些东西,如今就锁在佛堂后舍内,都是元娘的生前之物。”

萧容越的话终于触怒到了金氏,她看着他,神情看似是在笑,嘴角却一直在发抖:“我堂堂金家嫡长大小姐,嫁与你为妻,门当户对,却要输给一个风月场所出来的女子。”

“我早就言明有意中人。”

“那又如何,我堂堂金家嫡长大小姐!”金氏的声音猛然抬高,又狠狠顿住,失了控的神情里,一双眼眸里是掩不住的嫉恨。

她堂堂金家嫡长大小姐,身份尊贵,要嫁与他为妻,他却还百般推阻,甚至是回绝了金家派过去说亲的人,那又如何呢,那又如何,她就让父亲亲自去了侯府,趁着他不在,与老侯夫人定下了婚约。

他写给父亲的信,她烧了,他要亲自来金家请求,她就及早一步将消息放出去,让他进退两难,他总归是要选择的,侯府的名声,金家的颜面,他出身尊贵,又是侯府独子,不会连这样的轻重都分不清,和一个身份低贱的花楼女子相比,他知道该怎么选。

结果她自然是赢了的,可他心里还惦记着,又怎么能允许呢,她堂堂金家大小姐,怎么可能允许自己的丈夫心里有一个花楼女子,她便让大哥找人去打听,要找出他的那个意中人。

金家大哥不负所望替她打听到了,但人数有些多,不能确定到底是哪一个,金氏便想办法除掉了这些威胁,在她看来男人喜欢去那些风月场合,不就是冲着美貌,她也没想要她们性命,只是威胁她们离开,将她们的容貌毁了罢了。

可她万万没想到的是,即便是人都失踪了他还是不能忘记,将那人的东西都带了回来,还修了一座鸳鸯居,整日整日呆在其中,那她就烧了它。

她这一生,自己选的,就不能输。

即便是她无法生育,宁肯是在族中抱养一样,她也不愿意让后院中那些小妾生下孩子,她的一切都给了他,在他瘫痪的那几年里悉心照顾,她却发现他还想找到那人的下落。

不疯不成魔,金氏是疯了,她开始在他药里下毒,让他那才好转一些的身体垮了,这样他就不能再回朝堂去。

他想要托付小姑子去找人,她就让他不能开口,连字都写不了,这样他就能够永远在她的掌控中。

但千算万算,她没想到小姑子要找的不是他的旧情人,而是一个孩子,一个几个月前出现就将她的生活搅的一团乱的孩子。

她自然不服输,只要那孩子死了,那这侯府就还是她做主的,将来继承家业的还是她的皓儿。

可偏偏,这么个人竟然受定北王府的保护,还让定北王插手其中…

前厅内的气氛一瞬变得僵硬,就连金家大老爷脸上的神情也是一阵红一阵白,有些事都无需证据,光是她那句“我堂堂金家嫡长大小姐”,就已经暴露了。

再想到刚才那官员说要请妹妹去刑部走一趟,金家大老爷一下便想透了其中的关节,气势自然没能像刚才那样,这可不是认不认亲这么简单的事,事关两家名声:“容越,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大哥若是想知道发生了什么,可以去刑部走一趟。”萧容越的脸色看起来越发的差,躺了三年,如今一下说这么多的话,对他而言是很吃力的事。

“有什么事不能自家人解决,到了刑部可是要人尽皆知,这…”

“那是人命案。”萧容越朝温如意坐的位置看过去,声音有些飘,“我担不起,金家也担不起。”

金大老爷的脸色煞时变了,背后传来金氏的笑声,她瞪着萧容越,眼中有泪,硬是没落下来,嗤笑着满是嘲讽:“原来这认祖归宗,是为我准备的。”

这么大的阵仗,这么多的人,进门开始就没提认亲一事,反而是数落她的宗宗罪行,他是故意如此,激怒于她,要将她送去刑部,他要让刑部来定她的罪。

“我给过你机会。”话未说完,萧容越开始猛咳,脸色涨得通红,坐在轮椅上整个人都会发抖。

杨夫人再也忍不住,冲了上去:“大哥!快送回去,叫大夫!”

“容越,她是犯了错,但惊动刑部,可是没有挽回的余地了。”金大老爷走上前来想继续劝,杨夫人直接甩开了他。

“还要什么余地,金大人,恕我直言,她是你妹妹,这还是我大哥,我萧家对她已经算得上是仁至义尽,金老爷当年的托付我大哥也已经做的够好,现在不是我萧家不讲情面,而是她不肯让我大哥活着。”

“她要想这么做的话早就…”

“早就什么,只不过是因为皓儿还没长大,我大哥死的早她一个妇道人家带着个幼子名不正言不顺镇不住宗族内的亲戚。”杨夫人也是憋了一肚子的气,这几年她暗中找人时没少受阻挠,这金家倒好,站出来什么事都说的轻描淡写,别人的命不是命,他金家人的命才算是。

差人将大哥送回厢房后,杨夫人霍的站直,指着金氏道:“你什么时候想过大哥想过萧家,至始至终你都是只为你自己着想罢了,为了侯府考虑,亏你们说的出!”

看萧劲侯爷被推进去,再看这剑拔弩张的情形,厅中那几位受邀而来的夫人和与萧家相熟的,率先出声,告辞离开,抓紧的离开了侯府。

厅中,金氏站在那儿,视线落在温如意这儿,定了定后,神情中那抹嗤笑尚未褪去,转身走出了前厅,也没管那等候的官员,直接回了内院。

但这回,她似乎是忘了将孩子一起带回去。

这个七八岁年纪的孩子,被丢在门口,想要跟出去,脚步挪了下却没有动,他怯怯看着正对着他的那个官员,不知所措。

杨夫人安顿好几位族中长老后发现了他,叹了声:“皓儿,过来。”

男孩转过身,看着她,放在身前的双手紧紧握着,他年纪是小,但却听得懂看的明白,他在想自己是不是要被送回到亲生父母身边去了。

厢房那儿有人出来,说是侯爷想见大小姐。

温如意牵起还在发愣的阿荷:“去罢。”

阿荷走了两步,扭头看温如意:“娘娘,您是不是要回去了?”

“我等你出来再走。”温如意笑着安抚她,“你快进去罢。”

阿荷这才展了个笑颜,跟随管事去了厢房。

这边杨夫人已经牵住了站在门口的皓儿,带着他到了温如意面前,再度道谢:“温侧妃,真不知道怎么感谢您才好。”

“碰巧而已,就算不是我,你也能找到阿荷。”温如意低头看那孩子,冲他友好笑了笑,“对了,刑部那儿是要如何?”

“大哥的意思是,这些事家中不能审也审不了,既然证据确凿,就让刑部来定。”今天之所以安排这一场,一是为了阿荷,二是为了将这些事说个明白,金家再怎么周旋,这件事也不可能善了。

“如此一来,倒是能还那些人一个公道。”侯夫人左一声堂堂嫡长大小姐,右一声身份尊贵,她有多瞧不起那些花楼女子,不拿人家的性命当一回事。

“大哥也是这个意思。”杨氏顿了顿,“人没找到,倒是有几个打听到了家人的下落,我派人送了些银两过去。”对于那些人来说,公道之余,他们更需要的是补偿。

温如意提醒:“阿荷有个妹妹,是她养父捡回来的,与她相依为命。”

“她在这儿肯定住不惯,一并接回来,有人陪着也好。”

温如意点点头,如此一来,阿荷的事算是妥当了,就是不知刑部那儿会怎么判。

离开侯府的金大老爷,即刻回府想办法去了,没多久金府那儿便派人去了陆家,不多时,消息传到了宫中太后娘娘耳朵里。

陆晼莹很快召见了摄政王。

第117章 .“威胁”

六月里, 皇宫内已有些闷热, 高墙内更添了几分压抑感, 无风时,院子里的树矗立在那儿, 午后的阳光晒的树叶微恹。

几个宫女手里端着盘子鱼贯而入, 殿内的贵妃榻上,陆晼莹被宫女扶起,迎了一口喂过来的果露, 微蹙着的眉宇始终没能化解开来,望向门口, 那边除了守着的宫人外,再没别人的身影。

嘴里本是甜的果露越发不是滋味, 陆晼莹抬手推开, 宫女跪了下来,匍匐在那儿不敢动。

“什么时辰了?”

“回娘娘的话,未时了。”

距离她派去的人回来,已经过去了半个时辰,定北王还没过来。

她是用皇上的事召见他的, 他不能拒绝, 也不应该迟来。

可偏就是他不来她也拿他没有办法, 心中一躁,自打怀有身孕来就没有舒坦过的身子再度不适,陆晼莹伸手抚了抚微微隆起的肚子,这孩子也总与她作对, 叫她无法集中精神。

过了会儿,门口那儿依旧是没有动静,陆晼莹起身朝门口走去,后面紧跟了好几个宫女,生怕她出一点闪失。

门口似乎没有殿内那么闷了,陆晼莹的神色好了些,走廊里的风是从后殿那儿送过来的,带了些凉意,驱散着她心中腾升出来的焦躁。

好像是站了很久,殿外院子的另一端才有宫女匆忙过来的身影,宫女身后则是她等候许久的摄政王。

陆晼莹看着他迈上台阶,既是为之前得到的消息,也是为多等的这半个时辰,语气中渗着威严:“王爷可让哀家好等。”

“太后娘娘如今身怀六甲,应以身体为重。”厉其琛看了眼她显怀的肚子,想起刚才来人禀报所说的话,声音微顿,“其他的事,还是不必操劳的好。”

厉其琛的话到了陆晼莹耳中,是另有所指,她抿嘴,轻轻甩了下衣袖,朝殿内走去:“皇上年幼,尚未能立后,内宫之事本就在职责之内,何来操劳一说。”

坐了后,看着他:“倒是王爷您,教导陛下已有数月,哀家却听说,朝中这些奏章未曾让陛下过目就送到了王爷那儿,都是王爷您给批阅定夺的,先帝当初恐怕不是这么嘱托的。”

“听说?”厉其琛在其对面的塌上靠下,似笑非笑,“太后深居简出,听谁说起的?”

“王爷这么说,也就是属实了。”陆晼莹早就习惯了他这样的作态,看着没正行,叫人瞧不出深浅来,“不过这皇位,本该就是王爷您的,就算是您真要了这皇位,也不为过。”

厉其琛把玩着手中的玉杯,对她的话至若惘然,时间一分一秒过去,陆晼莹脸上的笑意渐渐凝滞,她揪了衣袖:“呵,王爷是承认这心思了,那倒不如直接请皇上传位于你。”

最叫人心生怒意的不是两个人起了争执意见不合,而是就这么闷声不吭的,像是完全没有把她放在眼里,陆晼莹用力握紧桌上的杯子,屋子内的气氛一下僵持。

过了会儿,厉其琛手中的杯盏不知被来回翻了几次,他噙着笑意,饶是诚恳的问:“太后是觉得本王失职了?” 

陆晼莹看了他许久,像是认输了般,浑身的凌厉退去,转而是为女子的柔弱和无奈,还有本就是认识多年,理应亲近的相熟感:“其琛,你可还记得你生辰时,我派人送去王府的那把尊椅。”

厉其琛手中的杯盏侧躺了,上面雕刻的是拜月图,小小的人儿跪在石块上,对月拜祭,就算是没有雕刻出面部表情,这样的画面也足矣见其虔诚。

厉其琛脸上的笑意更甚。

“你四岁那年,跟随先帝去陆家,在我爹的书房内发现了它,你坐在上面告诉我,九蟒吞珠不能化身为蛟,而你为蛟,总有一日会化身成龙。”陆晼莹摆了摆手,守在门口的几个宫女退出去,合上一扇门,殿内暗了不少,却衬的她这一侧发亮,声音带着一丝丝的蛊惑,“蛟化成龙,九五之尊,如今是唾手可得。”

“你自小聪慧过人,就连泰阁老在世时都对你赞不绝口,想亲自教导于你,但你却一一拒绝,到了出宫立府的年纪,受封为定北王,行事越发乖张。”

陆晼莹初见他的那次就是在陆侯府,小小年纪好比大人,说出来的话令人惊讶不已。

陆家也有与他一般年纪的少爷,四岁的孩子知道什么呢,字都不识几个,可这位仁宗皇帝最为疼爱的儿子,却十分的与众不同,他超乎同龄孩子的聪慧,还有野心。

他是那样清楚自己的身份地位,用童言稚语直白的讲出他想要的,在旁人看来是天真的话语,当时亲耳听他说了这番话的陆晼莹,却觉得那不是童言童语,他心中就是那样想的,而将来的一天,他真的会成为他想的样子。

后来他就变了,在仁宗皇帝过世之后,更是没人能管得住,京都城中对他的风评很差。

“仁宗皇帝驾崩前,曾颁下一道密旨,但那密旨没来得及送到泰府,仁宗皇帝就已经驾崩,先帝登基,先帝登基半个月后,泰阁老在家中病逝,随着泰阁老的病逝,那道鲜为人知的密旨也就跟着他一块儿带到了地底下。”

“但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密旨虽毁,其内容还是有人知晓,先帝那皇位,可谓是来的名不正言不顺。”陆晼莹轻轻抚着手背,声音越发的柔和,“这些年来你迟迟不肯大婚,府中无所出,不就是为了要让先帝放心,先帝名不正言不顺,如今的皇上也就名不正言不顺,你代理朝政,要从他手中将皇位拿回来,也是理所应当。”

厉其琛听得饶有兴致,看来那道密旨,知道的人不少。

动作停下,陆晼莹望向他:“我可以帮你…”

“太后娘娘要帮本王什么?”厉其琛朝前欺了欺身,看向她的腹部,没由来问了句,“十月里生?”

“是。”陆晼莹脸上笑意微顿,“是十一月,十月里还没足月。”

“是么,本王倒是觉得十月里好。”

听起来没什么特别的话,陆晼莹却觉得他意有所指,谁都知道她这孩子是在二月里有的,十月里可还没足月。

“都一样的,只要他能平安出生,不论在几月里都是好的。”心中淌过一些异样,陆晼莹垂眸,轻抚着隆起的腹部,“先帝曾说过,骐儿好学,但不聪慧,是以将来能守却不能拓,而三皇子和赵王,如今还瞧不出什么。”

“六月延庆王府大寿,世子与先帝年纪相仿,长子与皇上同岁,听闻他从小聪慧过人,就如你小时候。”

似是说的有些累了,陆晼莹抿了一口清茶,先帝早逝,皇上年幼,朝中看似平和,实则是暗潮涌动,时间长了,还会生出不少事来。

“左将军他们,倒是与延庆王府走的很近,此次大寿过后,皇叔公要将王位传给世子,还推荐了长孙入宫做皇上的伴读,那几位大臣,对王爷如今独揽大权,可十分的不瞒呢。”

须臾,悠悠声传来:“既然如此,王爷何不再进一步呢。”

话已经说到这份上,再直白些,就只能说我能倾陆家之力助你登上皇位,皇上资质平庸,朝堂上还有别人虎视眈眈,他定北王已经揽权到这份上,只差一步而已,倒不如直截了当些干脆,自己坐上这皇位,那也不用再忌惮那些势力。

可凭什么呢,助人总该有好处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