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丁儿现在是通讯班的班长,手底下也管着几个人,参军后营养跟上了,小脸一点点地白起来,人是越发精神了,就是不长个子,目前也就比余欢高了一个指节的宽度,后来也不知道从哪儿听说喝牛奶能长个,军营里找不到牛奶,只养了几头改善伙食的羊,他就借着大熊的关系私自保全下一只,每天过去挤羊奶喝,效果什么的不好说,反正喝了一年多羊奶,个头没见长,弄得浑身上下全是羊膻味儿,同营的大兵都受不了他。

最出息的是瘦猴,瘦猴现在也不叫瘦猴了,他原姓侯,后来为了传大的志向给自己起了个新名儿,叫侯将军,别说这名儿还真让他出了一阵子风头——谁见谁揍,每天被人揍得鼻青脸肿的还是咬定牙关誓不更名,后来大家也习惯了,不过没人叫他大号,还是叫瘦猴,或者叫猴崽子。

他们三个早就听说余欢来了,不过军纪森严,他们不可能说上哪儿就上哪儿。大熊还好点,借着送饭的机会已经和余欢见了面,等瘦猴和苦丁儿打好报告得了批准来见余欢,余欢都要走了。

他们之间的情份不比一般,可以说是余欢最为信任的人,这分信任甚至比巧九、雷一雷二等人更深,余欢见了他们照例是游说他们回城去,虽说他们都不是上前线的兵,可在战场上总是有危险,自己孩子自己心疼。余欢这两年没少嘚啵他们。可他们都不愿意。瘦猴就不说了,做梦都想着要当大将军,苦丁儿是瘦猴捡回来的,从小就跟着他。自然也不愿意走,大熊则是图热闹,他们一起长大是兄弟更是朋友,怕离得远了情分淡了,以后就找不着这么好的兄弟了。

不过这回苦丁儿有点松口,说自己马上就二十了,话里话外有点想安家的意思。

瘦猴臭着脸在旁边刺他,“就你那一身味儿,你得找个没鼻子的姑娘才行。”

苦丁儿扑过去掐他。瘦猴虽然身板子薄,但极为灵活,没几下就甩开苦丁儿自己溜了。

苦丁儿瞪着他的背影鄙视他,回头说:“欢姐,他是怕你问他选拔的事儿。没脸跟你说话呢。”

“他又没选上?”瘦猴从一开始就想跟着墨离进独立团,不过墨离对他另有安排,让他进了暗潜营,倒是物尽其用,不过瘦猴志不在此,一心只想着上阵杀敌,所以每回遇上独立团军内选拔他都要去报名,结果也不用多说。

余欢叹了口气,“不然我找墨离说说…”

瘦猴从帐子后头扑出来,“有哪个兵是走后门进的独立团?这不是让我没脸么!”

余欢和苦丁儿目瞪口呆,明明看着他跑得老远,才说两句话的功夫就又转回来了。

“不是上回把李雪凝跟丢了么,”瘦猴不太情愿地开口,“墨团长说我没完成任务,这是黑历史啊!所以取消我一次参选的资格,等下回肯定能行了!”

他不说还好,他这么一说,余欢就开始怀疑墨离是不是故意找借口把他刷下来的,毕竟他这贼头贼脑的天赋也挺难得的,放在别的地方简直是浪费时间。

余欢又和他们说了会话,回到中帐去打算和楚淮告别顺便说一下把苦丁儿调回城的事情,苦丁儿虽然人微位轻,但现在正在战中,正常情况下根本不会允许一个通讯兵调离战场,所以余欢偶尔也会利用一下手里的特权。

进帐的时候袁授正在帐内回话,楚淮坐在案后凝神地看着手里的一份军报,面色有些沉肃,以致帐中的气氛有些凝重。袁振见了余欢神色微微有些不自然,不过很快便逝去,笑着给她请了安,这才退了出去。

楚淮朝余欢笑了一下,随意地放下手里的东西合上,不等余欢走过去他就起身迎来,“见过他们了?”

余欢点点头,同他说了苦丁儿的事情,他笑道:“这是小事,我会与韩进说的,过几天就放人回去。”

余欢觉得他有些难言之意,他们在一起这么久,他还少有过这样的情况,奇怪地问道:“怎么了?有什么烦心事?”

“没什么,舍不得你。”楚淮勾勾唇,目光无意间在桌上的战报上扫过。

余欢抿嘴一笑,“那下回我还来送物资。”

楚淮揉揉她的头发,牵起她的手往外走,“对了,墨家讲堂的情况怎么样?”

“还不错,就是人太多了,闻十前段时间还说咱们得尽快入关,要不然关北都没人可以发展了。”

楚淮勉强笑了一下,“是啊,他那一张巧嘴把关北的百姓全都变成墨者了。”

察觉到他情绪不高,余欢停下来,“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

“小鱼。”楚淮紧了紧他的手,“不如…不要做钜子了。”

余欢怔了怔,“为什么?是不是有什么闲话?”墨家对关北军的贡献是有目共睹的,不说墨匠和墨武,就连墨客都为安定关北城立下了不少的功劳,况且现在墨客们还在致力于关北百姓的启蒙教育工作,可谓劳苦功高。“墨者都是一群单纯的人,你不必担心他们会有其他的想法,况且有我做钜子你还不放心么?”

看她有些急了,楚淮忙道:“不是因为这些,我是担心你太辛苦,将来有了孩子两边无法兼顾。”

听是这个原因余欢稍稍松了口气,“这个你放心,我会安排好的。”

送走了余欢后,楚淮回到中帐,拿起那份军报打开,上面的一字一句都在刺痛着他的神经,墨家是他整个计划中最大的变数,也是最大的助力,不说余欢,就连墨离都是墨家的人,墨家对关北而言意义太过重大,而就是因为这分意义,也让他不得不起防备之心。

“李畅!”

他朝帐外喝了一声,李畅立时转起来,“王爷?”

楚淮把手里的军报扔回桌上,指尖无意地在军报上轻轻敲打,“你回一趟关北城…让墨几到军中来,我有话问他。”

墨几如今安心在墨家讲堂内讲学,几乎不理墨家事务,不过他在墨者中的地位十分超然,对于同他一起迁到关北来的墨者中来说,他的话比余欢更有说服力。

李畅领命而去,和余欢脚前脚后抵达关北城。

余欢并不知道李畅的到来,她回城后就又投入了火轮车的研究之中,由于余潭从关内不断运回大笔军资,新式钢厂已经正式提上日程,只要能造出合格的钢轨,火车的研究工作将会有长足的进展。

墨匠做研究的时候最受不得打扰,所以在机关营里单僻了一处研发基地,外头有重兵把守,可就算是这样,也还是没挡住气势汹汹的闻十。

闻十虽无军中职务,可人人都知道他是墨客的领导者,平日也常来机关营走动,不想今天过来就跟吃了火药一样,见了余欢便将手里的一份东西摔到她的脸上,厉声喝道:“余欢!你可真对得起我们!”

余欢自当上钜子后带领墨者为楚淮效力,眼见关北城遍地是墨家的拥护者,原先对余欢做钜子还颇有微词的墨客们都心服口服,尤以闻十为甚,处处对余欢推荐赞赏有加,今天也不知哪里逆了他的意,当着这么多人给余欢没脸。

雷一雷二是一直跟着余欢研究火轮车的,在墨者中也很有威信,当即让在场的其余墨匠出去,原是想保全余欢的颜面,不想闻十见状更怒,破口大骂道:“雷一雷二!你们也与她,置墨家的存亡于不顾吗?你们这些叛徒!”

雷一雷二压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就被骂了一通,心情自然不会好,立时与他理论起来,余欢则蹲下拾起地上的那张信纸,展开细看,神色不由得凝重起来。

那是一封给瀛人的、带有墨家印记的和议书,和议书中详细规划了与瀛人的合作计划,又作了里应外合的提议,最后要瀛人许诺攻下关北城后瀛人必须承认墨家的合法地位,并且配合墨家收纳墨者,以墨家之法治理关北城。

闻十见余欢脸色难看,冷冷哼笑一声,“装什么傻!这便是你与楚淮定下的毒计,就如之前的小王妃一般,没有了利用价值,立时冠以通敌之罪!墨几被召入军中迟迟未归,如今又来召我,你们夫妻果然打得好算盘!”

第七十六章 信任危机

众人听了闻十的话全都围了上来,雷一雷二犹为不能置信,抢过余欢手里的信一瞧,全都青了脸色。那封信随即在墨者中传递开来,每有人看完全都惊呼连连。

余欢定下心神朗声道:“这件事定有误会,我这便请王爷回来给大家一个交代!”

闻十冷声道:“叫楚淮回来还是让他带兵回来将墨者一网打尽?自古鸟尽弓藏不是什么新鲜事,却不想今日楚淮大业未成,就对我们痛下杀手了!”

闻十素以口舌伶俐著称,如今开口道义闭口存亡,一副即将悲壮就义的模样更是让人信服,余欢根本不信楚淮会用对付姬敏的办法对付墨家,再让闻十煽动下去,工作间里的墨者恐怕都会站到他那一边去。

余欢当机立断叫来士兵将闻十带走,闻十叫骂不休,连说“他们狼狈为奸,咱们绝不能坐以待毙”。

闻十被押走后工作间得到了暂时的平静,可众人也无心再去工作,一个个看着余欢惊疑不定,还有人提出疑问,“为什么带走闻先生?莫不是怕他说了真话?”

这些墨匠大多是一心扑在研究上的人,平时和余欢在一起工作并没有太多的阶级观念,今日却是惊惧了起来,看着余欢动了一步,全都不自觉地退了开来。

余欢当即派出士兵去前线通知楚淮尽快赶回来,又与众人道:“我是成王的王妃,同时也是墨家的钜子,你们不相信我也该相信这两年来我们的研究所得,我们在一起只会创造更多更大的价值,除非王爷得了失心疯,才会要除去我们。这其间定有误会,不过闻十文人心态受不得委屈,所以才暂且让他去冷静一下,待王爷回来,我会召集墨者一同向他讨个说法。现在。”余欢一扫众人,“都回去工作吧,闻十他不明白,但我相信诸位都明白我们研究的东西对这个时代而言具有着怎样重大的意义!”

这些话还是安定了众人的心,他们三三两两地带着怀疑散去,雷一雷二围到余欢身边来,“钜子…”

余欢摆摆手,捏着手里的信纸说:“我们得去问问闻十这东西是从哪里来的。”

他三个随即去了关押闻十的房间,闻十仍在叫骂不休,嘴边都起了沫子也不停止。见了余欢反而不说了。极为愤怒地瞪视着她。似乎想在她身上烧出一个窟窿来。

余欢也不和他废话,直接问起那封信的来历。

闻十嘲道:“公道自在人心,并非人人都会被你与楚淮之奸计蒙骗的!”

虽然闻十从一开始就对余欢不太友善,可自余欢给闻十当了一回指路明灯后。他们已经达成了某种默契,闻十更对开办墨家讲堂一事极为推崇,没想到却因为今天的事再度与她翻脸。

眼见闻十越来越气愤,余欢也不好再留下来刺激他,把追问的重任交给了雷一雷二和闻讯赶来的巧九。

余欢虽然安抚了众人,可她却完全无心工作了,从机关营出来便回了王府,等楚淮回来。

可两天过去,楚淮间讯全无。

被安抚下去的墨匠们又不安起来。甚至疑心起机关营的守卫怎么会那么多?是不是在监视他们?无论余欢怎么解释说原本就是那么多守卫只是你们平时没有留意,可根本无法让墨匠们平静下来。

火轮车的研究工作算是彻底停滞下来,同时玻璃厂也传来坏消息,备用的原料中被人掺加了不明物质,做出来的玻璃恐怕有了毒性。根本不能用来再造玻璃罐子。现在前几批罐头刚刚出厂,算上存余的玻璃罐一共也只能制造不到两万瓶罐头,这对前线的二十余万大军来说填牙缝都不够,本想着玻璃厂的第一批学徒出师后加班加点连轴制造罐子,至少要达到8万瓶以上,现在这个目标成了泡影,关北的物资本就稀缺,凑齐这批原料很不容易,出了这样的事,前线的将士们恐怕很难再得到水果蔬菜的补充了。

这时候有关楚淮有意构陷墨者的消息不知怎么又传了出去,这下整个关北城都惶恐起来,成为墨者的百姓纷纷提出要脱离墨家,一夜之间,墨家在关北城好不容易打开的局面毁去大半,就算再迟钝的人都明白这是有人故意针对墨家,再联想到城中的流言,一时间墨者人人自危。

楚淮终于在第三天的时候赶了回来。

去送信的人并没有第一时间见到楚淮,楚淮在军中消失了一天,第二天傍晚才又出现在众人面前,等他接到消息回来,已经又过了一天。此时关北的事情多多少少传到了军中一些,不过楚淮没预料到有多严重,可一进城就不是那么回事了,无数的百姓跪在城门内向他磕头,求他饶恕曾经加入过墨家的人,甚至还有人意图自尽以保全家人的,亏得被李畅拦下,才没有让事件升级。

楚淮立刻赶回成王府,便见成王府已被百姓包围,这些百姓不同于城门口求饶的人,他们一个个义愤填膺,还有头戴孝布的,要不是惧于成王府外把守的士兵们,恐怕早已冲进去了。

楚淮派人去打听,才知道又出事了。

这回出事的是纺厂,一个工人在操作火轮机时被活活蒸死,工厂方面却打算瞒下这件事,这一举动激怒了纺厂的工人,连夜围了成王府,让余欢出来给他们一个交代。

楚淮心急如焚,此时已有人发现了他,一个头系孝带的人扬声道:“我们只是想要一个结果,相信王爷不会为难我们,给我们一个说法!”

他的话音未落便有一个大汉跳出,振臂高呼,“他们官官相护谁管百姓死活?我看他就是要抓我们的!”

这话说出不少百姓又躁动起来,你推我挤的也不知想做什么,先前说话的人爬到一个架在桌面上的椅子上站稳,提起手中的筒型扩声器朝下头的人大声说:“大家不要乱!不要受人挑拨!我们来只是为求个真相,不是要引发冲突!”

那大汉指着那人骂道:“别听他的,他与楚淮是一伙的!哪会给我们什么公道!”

那人不卑不亢,“公道自在人心,谁是一心为民、谁是搅屎棍大家分得清楚!你不用四处挑拔,你现在就把话说清楚你到底想怎么样!想让王爷如何给你交代!”

看得出这人在百姓中已有了一定的威信,他说话时其他人自觉地将声音压低,问出这番话后,百姓们也不跟着大那汉躁乱了,一个个盯着他看他怎么说。那大汉哑口无言,吱吱唔唔半天也说不出个名党,只是个趁乱放火的。

楚淮极为赞赏地观察着那人,认出那人是关北知府手下一个六品同知,名叫陈明的,他之前还曾见过。

楚淮跟随的亲兵立时将那搅事的大汉和他周围起个煽风点火的人擒下,虽引起了小范围内的百姓反抗,但在陈明的疏导之下,并没有引发大的冲突。

陈明从桌上下来,挤到楚淮身边道:“王爷,下官拦不住这些百姓,只能组织他们到这来以防他们分散开来被有心人利用。”

楚淮点点头,“你做得很好。”他让陈明留下继续安抚百姓,自己则急匆匆地进了王府。

小笑将楚淮迎进王府后便飞也似地往余欢院子里去报信,楚淮的速度比她更快,先她一步站到了余欢的面前。

余欢精神还好,只是脸色有些苍白,眼睛里也带着血丝,想来这几天都没能睡好。

楚淮的心里原本躁得厉害,这会看见她,又奇异地平复下来,几步赶到她面前去,伸手把她搂进怀里。

余欢窝在他怀里闭了闭眼睛,身体的力量一点点地消失下去,“你怎么才回来…”

楚淮也无比后悔自己耽误了两天的时间,如果他能早点赶回来,事态说不定不会发展得如此严重,可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余欢只依偎了一瞬间,便又站直身体将他推开,“墨几跟你一起回来了吗?”

楚淮刚想说话,但见余欢眼中浮动的复杂色彩,心里想着一个可能,心情一点点地沉淀下去。

“你不会…也觉得这些事是我搞出来的吧?”他勉强扯了一个笑容出来,“我还没蠢到自乱阵脚的地步吧?”

余欢并不想这么怀疑他,可一天不怀疑、两天不怀疑,等到第三天他仍然毫无音讯的时候她也控制不住自己疯涨的想法。有谁能够同时控制这么多事情一同发生?那边关传回的和议信又是怎么回事?经此一役墨家元气大伤,在百姓中威信直降,获利的又是谁?她控制不住自己的想法,一遍遍地想着姬敏和她那些追随者的下场,同时又告诉自己,不会是楚淮,可她急须知道事情的真相,而直觉告诉她楚淮定然对这件事早已知情。

楚淮放开搁在她肩上的手,回身踱开两步,薄薄的双唇紧抿成一条直线,显然他很难接受余欢对他的怀疑。

第七十七章 解决

“有关议和信的事情我的确早有耳闻,是突然流传在军中的,好在发现得早,否则定会动摇军心,把墨几叫去也是为了这件事。”楚淮最终还是缓缓地开口,手指无意识地捻在一起磨蹭着,“没告诉你是、是因为你是墨家的钜子,我不希望我们因为这些事情意见相佐,这次回来晚也是…是我不对。”

他这么一说余欢记起前些天她在军营的时候,他曾说过要她别再继续做钜子,原来那个时候他就已经知情了。不过得知这件事并非出于楚淮的安排余欢还是松了口气,自从到了关北城后她向来是万事顺意,不管是事业上还是与楚淮的感情上都呈现喜人的上升趋势,而这一次的打击来得突然而致命,连日来的意外已让她筋疲力尽,最最信任的两个人又都不在身边,她独自一人被困在空旷的院子里,时间一下子变得极为漫长,种种的设想轮番在她脑子里浮现,总有一些胡思乱想见缝插针地钻进来,她根本无法控制。

“查出是谁散播的谣言吗?”先在军中散布谣言,又利用闻十在关北城煽动墨者,玻璃厂与纺厂的意外,一封小小的议和书引起如此轩然大波,其背后定然不是一个两人就能办到的。

楚淮微一摇头,“查什么?不是瀛人就是京城那边的人,眼下与瀛人最后一战在即,不止瀛人害怕,京城也担心咱们打完瀛人掉头就要入关,巴不得关北现在就乱起来。”

余欢闻言稍稍有些尴尬,是啊,这么简单的事情,她对别人都说得明明白白,到了自己这却又动摇起来。余欢正想再问问墨几的事情,突然发现楚淮一直背对着她,站在桌子边儿上用手指头一下下地搓桌子,说话也是问一句才答一句。余欢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这是生气了,气自己不相信他。也难为他在气头上还拉得下脸来道歉。

余欢也觉得自己这次实在不该,挨到他身后去,自后头小心地抱住他的腰,在他背上蹭了蹭面颊,“纺厂死了人,听说是蒸死的,把我吓坏了。”

楚淮没挣开她,用鼻子眼轻轻地发了个声,也不知道是“嗯”,还是“哼”。

余欢的声音无精打采地。“我每天晚上都做梦。吓得睡不着觉。想转身抱抱你,可一回身,身边是空的。”

楚淮深吸了一口气,搓桌子的手也不搓了。手都抬起来想摸她的手,想了想又放下了。

余欢吸吸鼻子,“还有外头围着的人,虽然我对着他们的时候好像什么都不怕似的,可回来我就担心,要是他们冲进来怎么办?要是他们把我打死了怎么办?我身边都不敢多留人,就怕她们受我连累…”

“好了,别说了。”楚淮回过身把她抱进怀里,挫败地叹了口气。反正占上风什么的他这辈子是不用指望了。不过也是他少想了,只顾着生气,却不想想她这几天是怎么过的,见惯了她的稳重坚强,都忘了她也才二十来岁。他不在,她就要对这一城的百姓负责,出了这样的大事身边连个可商量的人都没有。

“是我疏忽了。”他态度诚恳地承认错误,“我与墨几商量了一下,这次墨家之所以被人利用,无非是墨家扩张太快引人注目,而单纯的增加墨者的人数实际上并不一定能达到发展墨家的目的,所以我希望墨家先不要收纳新的墨者,墨家讲堂也暂时停办,等打退瀛人,我们再对墨家以后做长远规划。”

余欢心里有点不是滋味,这相当于把墨家打回原状了,墨家经过两年多的努力才在关北城打开局面,其间墨者们付出了多少心血,经此一事都将付诸东流了,而楚淮对这样的结果未必不是乐见其成的。

可她还是点了点头,这已是解决眼下困境最好的办法了,不适当地打压墨家,恐怕会造成军中异动、军心不稳。

随后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们都没有说话,就这么静静地抱着,直到余欢摸到楚淮胸前有一块硬硬的地方,她伸手过去敲了敲,“是什么?护心镜?位置错了啊,你这是护胃镜。”

楚淮失笑,先前气氛中那一丝难言的尴尬消失得无影无踪,不过他还是不太情愿把那东西拿出来,他误了回来的时机,就是因为这东西。

没用他动手,余欢自己把东西拿了出来,见是一个巴常大小的扁铁盒,余欢掀开盖子,一眼就见到了里头嵌着的水银镜,她低呼一声,对着那镜子看了又看,爱不释手。

楚淮见她只留意那镜子,咳嗽一声,把小盒里搁着的一把小团梳拿出来,“还有这个。”

那小梳子十分精致,通体乌黑,薄而不脆,梳体上流转着一层淡淡的光泽。余欢将梳子拿在手里,入手沉甸甸的,她想了想笑道:“难道是青丝石做的?”

青丝石是百里山特有的一种石头,其黑如玉,极为坚硬,要将一块青丝石打磨成这么小的一把梳子,定然费了不少的功夫。

楚淮唇边含着笑,“是青丝石。”他当初见到这个镜盒就觉得里面缺了点什么,苦思几天后他终于有了决定,连夜跑到百里山去摸石头,又花了一天打磨成形,这才误了事。

不过虽然误了事,他还是指着手握处让余欢看,那里刻着一条线条极简的小鱼。

余欢笑开来,踮脚在他脸上亲了一下。

两人间的误会解开了,不过外头的风风雨雨还需要他们两个一同面对,楚淮没有急于求成,而是先让人去军营把墨几和已经参军的墨武们叫了回来,由这些墨家元老一起出面召集墨者开墨家大会,楚淮当场与闻十对质,问他议和书来自于何处,又因何认定一切是楚淮布的局。

闻十虽不相信楚淮,但对墨几墨超等人还是信任的,傲然道:“你们可还记得老钜子的另一个义子,墨追?他当年与我们理念不合一气之下远走他方,如今也在关北军中,就是他发现了楚淮的阴谋,赶来通知我。”

墨几早在他说出墨追的名字时就变了脸色,墨追背叛大庆转投北狄之事只有余欢和墨离、墨几、墨超几个人知道,当年他受伤逃走,却不想如今北狄已平,他却仍在做这些偷鸡摸狗的勾当!

原本墨几瞒下墨追叛国一事是为了控制影响,也因为墨追是老钜子的义子,他不愿老钜子为此蒙羞,谁想就是这么一个疏忽,竟然让墨家付出了极为惨痛的代价!

闻十听说了墨追的事情后极度震惊,过后便是难以置信,细细想来,墨追的话并不是全无破绽,就以联络来说,就算墨追不服余欢、防备墨离,可墨几是墨家的核心人物,为人更是不偏不倚,不管从哪个角度看墨追该通知的都是墨几而不是他闻十!

可当时…文人意气!闻十悔不当初!亏他每每谈起政局、谈起那些傲骨御史都不屑一顾,说他们为名搏命,现在他不也在做同样的事?

借着闻十的悔恨墨几宣布了他与楚淮定下的暂住墨家发展决议,众人还在震惊着墨追的背叛,对这决议并没有过多的异议。

解决了墨者的躁动这件事便平复了一半,闻十自有墨家法规处置,楚淮带着余欢马不停蹄地赶往知府衙门,那里还有一群死者家属及义愤群众等着他们给个说法。

依楚淮的推断,玻璃厂和纺厂的意外应该都是墨追那伙人做的,墨追到底投靠了谁还是未知之数,不过阴谋是肯定的,只是他们空口无凭,并不能取信众多百姓。这次楚淮反其道而行,不谈阴谋,只把这事当成一件意外来处理,百姓们为死去的工人心痛,但让他们愤怒的却是纺厂当时的态度,纺厂隐瞒了这件事,并欺骗百姓说这工人当天旷工,意图推卸全部责任。

楚淮一层层地查上去,找到下达这命令的纺厂厂主武大洪,令其赔偿高额的补偿金给出事工人家属,并就隐瞒一事向全城百姓致歉,最后由楚淮出银子成立工人工会,切实地保障工人的利益,确保其不受到不平等对待。至于那名工人死亡的真相,只能等将来真相大白之时再昭告天下,以慰亡灵。

虽然楚淮的反应足够迅速,可这件由墨家引起的轩然大波还是持续了整个月才渐渐消弥下去,由于那名工人是死于火轮机,往后很长一段时间都没人愿意再沾火轮机的边,纺厂不得已停业整顿,玻璃厂原料受损全面停工,连带着被服厂、罐头厂全都无法运转,这次的损失不可谓不大。

已经是十月。

关北的十月已正式进入冬天,前线捷报频频,瀛人缺衣少食,虽占据了北狄的大部分领土,可瀛人并不适应关北的冬天,寒冰刺骨的巨大海风又限制了他们发达的海上运输船,他们已许久没有得到补给,年底之前定能结束这场僵持了近三年的战役。

余欢仍在做她的火轮车研究,可惜月前那次风波极大地摧残了墨匠的团结性,雷一雷二木三木四等人还好,可那些新加入墨匠的匠人难免心思浮躁,又因楚淮限制了墨家的发展,许多人选择退出机关营,担心将来再有波动受到牵连。

这是无可奈何的事情,不过余欢今天还是很高兴,她收到了一封信,里面龙飞凤舞地写了八个菜名,余欢火急火燎地从机关营赶回来,进了王府的门就往厅堂冲,跨进门槛大喊一声,“爹!”

厅堂内站着一个人,闻声转过身来,淡青色的长袍、白玉腰带与白玉发冠将此人衬托得清曜如玉。

第七十八章 意外来客

余欢的步子顿在门内,打量着这个二十来岁的年青人,隐隐觉得哪里有些熟悉,一时却又想不起来,“你是谁?”

那人同样打量着余欢,清亮的眼睛里蕴着复杂的情绪,他不答反问:“你就是余欢?”

一嘴的京城口音,余欢越发疑惑,余潭去的是沧州,与京城是两个方向。

“这封信你是怎么得来的?”余欢是不会认错余潭的字的,况且这八个菜名旁人也不会知道。

那人却还是不答,围着余欢走了一圈,将她从头看到脚,扯了扯唇角笑道:“发配边关还能做到今天的地步,真是难为你了。”

余欢紧拧着眉头,很不喜欢这个人身上带着的衿傲之气,加上他说话阴阳怪气的,她一点儿也不想和他说话了。她指着外头,“如果你不打算回答我的话就请离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