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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你一杯先暖暖胃,然后乖乖喝姜汤。”他扶着我的头,斟了一杯酒,让我就着他的手喝光。

*****辣的液体顺着喉咙倒进去,象是滚烫的岩浆烫下去,胃里似燃了一把火,又辣又烫。

“咳咳咳~”我弯着腰,剧烈地呛咳起来,咳得满面通红,仿佛要把整个肺都咳出来一样。

予溱急促地拍着我的背部,声音焦灼里含着一丝担忧:“怎么这么不小心?”

我没有吭声,待缓过劲来,发现自己不再抖了,轻轻推开他:“谢谢,我好多了。”

“来,把姜汤喝下去。”予溱适时地递过来姜汤。

双手捧着汤碗,垂眼,望着汤色清澈的姜汤,蒸腾的雾气袅袅地冒上来,暗黄色的姜末,翠绿的葱花在青花瓷的碗里追逐沉浮,散发着特有的辛辣的香气。

莫名的,我的眼睛湿了。

“愣着做什么,快喝啊~”他在柔声催促。

低下头,小口小口地啜饮着,私心里盼望着,能从姜汤里品出一点真心。可就算这只是他的手段,又有什么关系呢?

至少,他肯为我花心思,那就说明,他也是有一点点真的喜欢我吧?

就这么矛盾着,彷徨着,挣扎着,慢慢地饮下那碗姜汤,哪怕只有一次,哪怕只是欺骗,也希望可以拥有一次完整的关爱与真情。

御医来得比我想象中要快得多,一碗热姜汤还没喝完,蒙方已领着拎着药箱的许太医站到了我的身前。

他是一个年约六旬的老者,白发白须,精神矍烁,面颊红润,颇有点仙风道骨的味道。

“下官参见王爷~”许太医放下药箱,给杨予溱行了个礼。

予溱端坐不动,只微微一笑:“天寒路冻的,许医官辛苦了。”

“王爷客气了,”许太医倒不是个罗嗦之人,稍稍寒喧了两句立刻进入正题:“不知王爷何处有恙?”

予溱极随意地将手搭在我的肩上:“麻烦许太医给她仔细检查一遍,看看哪里不适,该补的补,该治的治。”

我下意识地想要拒绝,张了张嘴终于没有说话——当着外人的面,不好表现得太随意,免得给人奇怪的联想。

虽然,以我的身份与打扮,在这样的天气与时间出现在杨予溱的府邸,而他的肢体语言表现得还很暧昧,这本身已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

我无法阻止别人的想象,只能尽我所能把这种想象降到最低。而沉默,似乎是最佳的选择。

许太医的目光这才转到我的身上,他的眼里掠过一丝讶异,只是老于世故,那讶异瞬间即逝,快得几乎让人捕捉不到。

“请姑娘借玉腕一观。”许太医躬身行了一礼。

“小漓,许太医给你把脉呢。”予溱含笑,低声提示。

我这才明白他是要给我把脉,说得这么文雅,害我没反映过来。

许太医拿出一个软软的小枕,置于案上。

我依言挽起袖子,把手搁到小枕头上。

“这伤有多久了?”许太医的眉峰轻蹙起来。

予溱见问,视线投到我的腕部,脸上现出局促之色,俊颜微微红了:“许太医,她方才一直在抖,可是与这伤有关?”

“啊?”随着他们的目光投到手腕上那未消散的淤青上,恍悟,淡淡地笑道:“一点皮外伤而已没有王爷说得那么严重。”

“失礼了~”许太医未置可否,两根手指已搭上我的脉门。

他闭着眼睛,一手不停地捋着长须,良久不发一言。

“钱太医,”杨予溱按捺不住,追问:“她的情况怎样?”

“这~”钱太医沉吟未觉。

看他的表情,难不成我得了什么重病不成?

“姑娘脉象沉微,阴寒内盛,阳气衰微,四肢厥冷,加之外感寒邪,又心怀愤怒。《素问?阴阳应象大论》说:‘暴怒伤阴,暴喜伤阳,厥气上逆,脉满去形,喜怒不节,寒暑过度,生乃不固。’”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似是想留点时间给我们消化他的这堆专业术语。

我有些想笑,忽然对这个所谓的德高望重的杏林国手起了怀疑。

自己的身体我自己有数,不过是最近呕了点气,加上娘的病又压了些心火,再受些寒气,一时没缓过来而已,休息一下应无大碍。

“又云:思伤脾而怒伤肝,肝气宜条达舒畅,肝柔则血和,肝郁则气逆。肝失条达,肝气就会横逆。‘肝气横逆,克犯脾土’。所谓‘喜乐无极则伤魄,魄伤则狂,狂者意不存’,故姑娘此刻五脏已虚,六腑已竭,血脉已乱,精神已散,疾病已成……”

探脉(二)

晕,这是从哪里跑出来的一个蒙古大夫?他这么洋洋洒洒地长篇大论讲下来,好象我立刻就要去见阎王爷?

“许太医,依你之见,竟是不治之症?”杨予溱不耐地打断他的长篇论述,话锋冷厉如刀。

这是认识杨予溱以来,首次见他发脾气,没想到一个平日里温文尔雅的人发起脾气来竟是这么可怕?

许太医吓了一跳,大冷的天,额上竟渗出细密的汗来:“不,不,是的,是的~”

“说清楚,究竟是还是不是?”予溱愠怒,沉声低叱。

“是!好在姑娘年轻根基稳固这病看似凶险其实只要固本培元再加扶正祛邪之药若能使她静心休养以达益气宁神之功假以时日治愈必非难事!”

他一口气不加标点了说了那么长一串话,我都替他憋得慌。

“这么说,只要静心调养就行了?”杨予溱放缓了语气,声音里夹了丝不易察觉地轻松,淡淡地道:“如此,有劳许太医费心了。请!”

许太医不敢怠慢,提起笔伏案挥毫,转瞬洋洋洒洒写了两大张方子,恭恭敬敬地交到杨予溱的手里。

“行了,又不是千金小姐,没那么娇气。”我从他手里把方子抢来揣到怀里:“只不过吹了些冷风,喝口热茶就没事,还是请许太医纡尊降贵移步寒舍替家母把把脉吧。”

“你确定会去拿药?”杨予溱狐疑地望着我。

“我保证~”我举起手不是很诚心地发誓,急不可待地往外走:“好了,娘该等急了。”

开玩笑,花那么钱不说,还有吃苦受罪,傻子才会买。

一行人复又乘了大车往夏府赶,路上我简短地向许太医介绍了一下娘的过往病史,又把她吃过的药拣主要的报给他听,等到大致说完,车也停在了巷子口。

杨予溱硬要跟,我拗不过他,只得带着他和许太医匆匆地沿着小路来到后门,不待上去叫门,吱呀一声,门已开了。

蒙方身手灵敏,反映又快,一眨眼已消失不见。

“九小姐,你回来了?”徐伯挑一盏气死风灯出来,瞧见全身裹在黑色大氅内,垂着头跟在我身后的杨予溱和许太医,一脸惊疑:“刚好象谁进去了……”

“哪有什么人?”我忙拉回他的注意力:“钱大夫回乡下去了,这是许大夫。”

“哦,快进去吧~”徐伯忙退到一门,把灯塞到我手里:“雪大路滑,拿去照着点,慢慢看,多晚我都替你等门。”

“谢了,徐伯。”我也不跟他客气,提了灯在前面领着他们进了小院。

屋内一灯如豆,昏黄的灯,把娘倚门盼望的身影投在窗纱上,远远地看来,隔外的凄凉。

“娘~”我扔下他们二人,急步推门而入:“我回来了~”

“漓儿~”娘扑过来,急切地抓着我的手,声音委屈又焦灼:“你去哪了?娘到处找不到你……”

杨予溱和许太医跟了进来,四下里一打量,好看的剑眉拧了起来:“你住这里?”

这种地方,以他的身份,若不是我的原因,恐怕这辈子也无缘踏足吧?

冷不防听到陌生男子的声音,娘吓得瑟缩起来,不自觉地往我怀里挤:“漓儿,谁来了?”

“别怕,是我请的大夫。”我扶着娘在桌边坐下。

许太医倒是神色如常,不慌不忙地在娘的身前坐下来,就着烛光细细地研究着娘的脸色。

“请稍候片刻,我去烧些火泡茶。”

杨予溱跟到厨房,表情愠怒:“夏礼贤就这样对你们娘俩?”

我望着灶膛里吞吐的火苗,默不作声。

其实他大可不必如此惊讶。

我相信在古代这种封建制度下,夏礼贤不是第一个,也绝不会是最后一个遗弃或是漠视妻小的男人。

弱肉强食在世家大族里几乎可说是司空见惯的事情——而其中竞争最残酷与惨烈的莫过于皇族。

我不信他会如此天真,如此单纯?

他现在表现得如此震怒,不但没有让我感受到来自他的关怀与心痛,反而有一种被施舍的不快。

“你为什么不反抗?”杨予溱压低的声音里有抑不住的愤怒:“你的性格可不象个逆来顺受之人!”

反抗?有人甘之如饴,我反抗有用吗?

“明天搬出去!”杨予溱在我身边转来转去,忽地停下来:“不,现在就搬,东西不要了,你们娘俩直接搬去我的别院好了。”

“为什么?”我抬头,平静地看着他。

“这种地方怎么能住人?”他答得理直气壮。

“王爷,”我微笑:“我和娘在这里住了十七年,而且相信这个世上很多人的居住环境比我们恶劣得多。”

“那怎么一样?”予溱望着我,深情款款:“他们不是你。”

“一样,”我淡淡地笑:“你也不是我,又怎么体会我的心情?”

“小漓~”他试图说服我。

“王爷,”我打断他:“这里再不好,也是我的家。”

况且,我喜欢有始有终,既然有人挑起了战火,而我又有能力应战,没有道理不战而逃,不是吗?

“对不起~”予溱赦然。

“水开了,请到前厅奉茶。”我微笑,转了话题。

癔盲

茶具虽然普通,但茶叶却是极品银针。

做了一辈子的茶叶生意,别的不拘,只是这茶一定是极品才行。

杨予溱和许太医倒是识货之人,茶才冲泡出来,还未拿到手里,已闻香知味,双双抬头朝我看了过来,待得把茶接到手里一瞧,更是满脸惊喜地互望一眼。

这个家看上去家徒四壁,偏偏主人却喝着二两黄金一两的贡茶,岂非咄咄怪事?

“天寒,喝口热茶暖暖身吧。”我无心解释这些茶的来历,只探头去瞧许大夫的医案。

却见一枝狼毫搁在桌上,纸上写了几味药,并不成方,显然他还在细细斟酌考量。

我暗自一惊,以许太医的资历与年纪,若是连他都没有把握,难道娘的眼疾竟真的不能治?

娘端坐在椅子里,表情惴惴,既惊且羞,低低地道:“其实我这把年纪,看不见就算了,何必花这冤枉钱来治?”

“娘!”怕她又说些年纪大活不了几天的话来让我尴尬,我忙喝止她。

“这么大冷的天,麻烦两位移步屈尊,实在过意不去。”被我一喝,省起有外人在场,娘的脸上浮起红晕:“漓儿,一定要比平日多付些诊金才好。”

“夫人客气了。”许太医喝完茶,拧眉细思了一遍,接着先前写那半张方子写完。

然后又写了几行字,我在边上瞧了,竟不是药方,是几句似诗非诗的谒语,心中疑惑,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夏姑娘,”许太医把方子递到我手里,微微一笑:“脉我探过了,先照这个方子给夫人拣几付药吃着,过五日我再来,看看效果,再调整方子。”

另一张纸他却抄在袖里,没有拿出来,也不知是什么意思。

本来猜是杨予溱从中搞的鬼,拿眼去瞄他,却见他也一头雾水的模样。

“多谢许大夫。”当着娘的面,我也不能追问,只得先按住疑惑。

“那,我们就告辞了。”许太医看了一眼杨予溱,见他没有异义,这才拱手与我道别。

“漓儿,快送送大夫。”娘急急推我出门。

“不用了,外面雪大仔细迷了眼,摔跤就不好了。”杨予溱皱眉阻止。

许太医没有吭声,只对他做了个手势。

我估摸着那意思,似乎是还有话要问我,因此坚持要送:“不碍的,我路熟,而且我还得帮你们叫门。”

“你去吧,不用管我。”娘挥手让我走。

“娘,我去了,你先睡吧。”我向娘交待一声,推门而入。

“许太医,是不是我娘的病还有什么要交待的?”离开后院,我开门见山地问。

“夏姑娘,”许太医沉吟片刻:“夫人这眼疾,以前可曾犯过?”

“没有,娘的眼睛好得很,女红刺绣的功夫无人能出其右。”

“那么,”许太医点头:“之前眼部是否受过外伤?”

“没有。”我摇头否认:“娘只在家里做些女红,基本不出门,也不与人冲突,家里的力气活都是我做的,她没机会受伤。”

杨予溱惊讶地望着我,我装着没有看到。

“冒昧再问一句,之前夫人是不是受过什么刺激?”

“是,”我沉吟一下,不太情愿地道:“今日与大夫人有些许误会,带人上门来闹了一场,娘受不过激晕了过去,醒来就目不视物了。”

许太医频频点头:“果然如此。”

“许大夫,”我突然想起娘的话,心中一动:“我娘的眼疾,可是心病?”

娘一心以为,只要她看不见,大夫人就会放过我们娘两。那么有没有可能,她是受潜意识支配而失明?

这种事以前也不是没有见过,比如电视里常演的那种选择性失忆,其实也大多与心理暗示有关。

“夏姑娘何出此言?”许太医不答反问。

“我娘以为只要她瞎了,就可以避免许多麻烦。”我神色木然地陈述。

“夏姑娘果然慧质兰心,聪敏过人。”许太医捋着长须,颇为佳许地望了我一眼:“下官方才为夫人请脉,盖为虚邪气热,损犯肝经,致生瘴翳。是为癔病性眼盲是也!”

“癔病,”杨予溱插了一句:“也就是说她的眼睛其实没有问题,只是受刺激过度才瞎了?岂有此理!”

我不理他发病,继续与许太医探讨:“看许太医胸有成竹,可是已有良方?”

“良方倒说不上,只是以前曾见先师治过一例,东施效颦而已。”许太医微微一笑,细心叮嘱:“俗话说,心病还需心药医,夏姑娘应对夫人悉心照料,让其心情舒畅,切忌不可焦虑,不可操劳,亦不可伤心愤怒,辅以药物慢慢调理,亦不是不可为。”

“我尽量吧。”

娘呆在这里,日日担惊受怕,心情哪可能舒畅?

“不是尽量,而是必需做到。”许太医表情严肃:“此病治心为主,药物为辅,夫人能否痊愈,老夫的药物如何倒在其次,姑娘的照料才是至关重要的,明白吗?”

“我知道了~”

许太医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从袖子把纸条拿出来递到我手上:“这套‘运睛除眼害’之法,请夏姑娘收好,就说是重金自神医手是购得一奇方,诱夫人早晚多多练习,再配合方剂调理,内外结合,双管齐下,希望对夫人有所帮助。”

默默地接过纸条,我的心情倏地变得沉重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