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个火。”我扬扬手里的烟,笑笑,却不知黑暗里他是否能看清我的笑容。

汉子想了想,蹲下来,捡起另一根烟放在鼻前嗅嗅,夹在耳后,把火机抛给我。

“谢谢了。”我接了火机,点了烟,连着整包烟一起抛回去,并没再走近。

“抽完我?走,顺便问个事。”

汉子还是冷冷看着我,拿了我的烟,却没放松丁点警觉。这也在理,我模样虽然狼狈,但并不像是个流浪汉,正常的城里人,平时谁愿意多搭理流浪汉呢。而在这样的雨夜,一个陌路人突然间闯到这儿来,能不让人提防吗?

“你知道……”我有点担心他们不清楚正式的地名,迟疑了一下:“在东南面,有一条专走自行车的地道,叫……”

他们的神情姿态突地变了,等我说出自行车地道的名字,那个一直睡着的汉子一骨碌跳了起来.而原本站着的汉子“啊”地大声惊叫,竟拔腿就跑,头也不回地奔进雨里。

我傻了眼,见那跳起来的汉子像是也要跑,急忙冲上去要拉住他。

这是个下意识的不理智的动作,如果我有时间想一想,肯定不会这么干,因为太容易引发肢体冲突了。但那时候怎么有空多想,一把就抓了过去,正揪住他后背的衣服。这汉子“嗬呀嗬呀”地怪叫,一副惊骇过度的模样,却根本想不到回身揍我,只顾着拼命向前跑,试图挣脱我。

我这时根本顾不上思考为什么这两个人听见那条地道就惊恐到如此程度,抓着汉子的衣服,却被他拖着踉跄向前。

“等等,别跑。”我喊着,另一只手又抓住汉子的手腕。他发了狂似地挣,眼角瞥见一条人影从雨里跑进来,可能就是先前冲出去的那人,我心里一凛,未来得及作出反应,抓着的汉子脚一软倒在地上。这种时候都是下意识地反应,于是我弯腰去拉他起来,耳边却起了股风。风刮过耳根的时候,头上已经挨了一击,还没感觉到痛,就晕了过去。

我是被水泼醒的。

头顶上火辣辣的痛,一直痛到里面,仿佛脑子也被打浑了。睁开眼睛,见到两张离我很近的脸,及一个飘着火苗地打火机。

“醒了醒了。”

“还好还好。”

火机熄后,就几乎没了光线,还是在夜里,且听见雨声了,所以我没有晕太长时间。

不太熟悉的语调,噢,是河南口音。嗯?就是先前那两个人,刚才是哪个打的我,左边这张脸,还是右边这张脸?分不清。

我动了动,想爬起来,左边的脸连忙扶我。他自己是蹲着的,被我手一推,差点倒在地上。我自己摇摇晃晃站起来,瞧见个塑料盆在地上,然后感觉到脸上像是沾了很多泥砂。他们泼我用的水,是雨水,还是积水?

“真是对不住,记者老师,对不住啊记者老师。”两条汉子也跟着我站起来,一个劲地道歉。

“你们……怎么知道……”

“哎哎,我们翻了你的东西,看见名片了。”

“是他翻的,他翻的,这人手贱得?。”另一个说。

我用手摸摸衣服内袋,好像皮夹的位置有些不一样。

三、消失者们(7)“我们什么都没拿,不会做那种事情的。”

“刚才……是你打的我?”我眼睛在两人身上晃了晃,看着“另一个”说。然后我四下里张望,瞧见了凶?——一根方形的长木杆子,像是哪里剩下的建材。

“对不住啊,我们被吓惨罗,以为你就是那个鬼,又没看见影子。我本来已经跑掉了,想想不能扔下阿三不管,再回来救他。哦,呵呵呵……”他说着说着觉得不合适,干笑起来。

没影子?我瞧了眼自己脚下,模模糊糊是看不清影子。不过晚上在这样一个没星没月没路灯的地方,能瞧见影子才怪,他们倒不看看自己有没有影子。

“什么那个鬼?”我撇开这个愚蠢的影子不管,先前我似乎听到了一个奇怪的名词。

“哦,就是,那个地道。”他的语速明显缓了下来,旁边的阿三轻轻耸?肩膀。这是个不自觉地保护自己的小动作,从行为学上说,一个人害怕或者想逃避什么的时候,常常会耸起肩好让脑袋缩起来,像受惊的乌龟一样。

我心里却生出些许欣慰,折腾了大半夜,骑了几十条街,淋了一身雨,最后还被敲了闷棍,总算开始有收获了。我对鬼什么的并没当真,但那意味着,曾有不同寻常的事情在那儿发生过。

“都说那地方有鬼,没人愿意待在那儿,传得可神了。”

“能说说吗,有多少人见过,什么样的,出了什么事?”我问。

阿三又“嗬嗬”了一声。

“没人见过。”

“因为敢住在那儿的?,最后都会不见。”

“被鬼抓去,迷走,吃掉,谁知道,反正他们都不见了。”

头顶又一阵痛,像是有谁在撕开我的头皮。

刘小兵不见了。

原来刘小兵是和竹竿一起不见的。

原来和刘小兵、竹竿一起不见的,还有许多流浪汉。

许多是多少,几个,十几个,几十个,甚至更多?没人能统计清楚,这些无家可归者,从来都是生活在视线之外的。

张岩看着我。

雨停了,太阳照在小几上,几上的茶已凉了。

“宝宝没事的。”她说。

“就算真的有鬼,宝宝也会没事的。我会从鬼那里把他抢回来。”她说。

四、守密者(1)“这是个大案,王队,这是个大案啊。”

“那多,那记者,那些乞丐,那些流浪汉们,流动性非常大,是吧,哈,否则怎么叫流浪汉呢?今天他们住在这里,明天就可能住到那里,或者扒了货车离开上海都说不定。没有尸体,没有目击,也就没有任何证据能说明他们失踪了出事了。你看,其实连报案人都没 有,你这严格说来也不能算是报案人,因为根本还没有案,没证据说明有案子,告诉你的那两个流浪汉也没证据,都是揣测之词。”

这是在市刑侦队的一间办公室里,王队很客气地敬了根烟给我,但对我说的事情,却明显并不上心,而且不吝让我看出来。

倒退回去七八年,我刚当记者,还是个初出茅庐愣头青的时候,碰到这样的事情,可能就会兴冲冲地向报社申请个深入报道计划,混到流浪者中呆上一个月,好好盘盘这事的底,顺便捎上一篇至少两个版的上海流浪人群生存报告。不过现在嘛……说自己年纪大了实在有点可笑,但确实没有那时的劲头了。大多数时候,我惯于借用各种助力来达到目的,而不再亲力亲为。

说得好听些,人是学会借助工具才得以为人的,年轻时什么关系都没有,只能自己赤膊上阵,现在就不同了。其实我也知道,是自己懒了,在红尘里打滚久了,消磨了锐气。很多毛病,知道不代表能改掉,就如我的废话随年纪越来越多一样,关于调查失踪案,我压根就没想过扮流浪汉打入内部,而是找了个几年前打过交道的警官,现?他已经升到了市刑侦队支队长的位子上。

“我看,你要么还是去当地的派出所,他们熟悉地头,可能知道些什么呢。”

我苦笑:“不瞒你说,来你这儿之前,我们跑公检法的记者就帮我联系了他们的副所。人家说,如果我报的案属实,一样还得归刑侦队办,他们没办法听我白唬两句就展开调查。”

“你听听,你听听,还是证据问题呀。我说,如果是你自己什么亲戚朋友出了事,就算没有证据,我也帮你这个忙了。现在,怎么说你呢,真有社会责任感呀。”

“嘿!你这话说的。”

“那我和你掰开来说明白,你关心流浪汉群当然是有责任感的好事情,但我们每天有多少刑事案子要办,你是知道的。那些都是实实在在有人伤亡有人报案的,而且社会危害性都比……好吧,我先假定真有流浪汉失踪了,都比流浪汉失踪危害大吧。于公于私,你自己说说,我该怎么选?”

我哑口无言,猛吸烟。

王队不依不饶接着说:“流浪汉群体,我们关注的不多,尤其是收容站制度取消之后,了解得更少。你现在这个案子,只有些传言,一点真实信息都没有,让我们无从下手。也就是说,真下手查得耗费大量的警力,从头开始摸开始排查。我们的警力资源一直很紧张,这么大的警力用在上面,从社会的安定效益上讲,肯定远远不如放在其它地方。到时候查出案子也没功劳,查不出来,哈,谁拍板查的谁倒霉。”

他拍拍我的肩膀:“还是那句话,要是你的私事,我一定帮。这件事情,不值当的。”却不知道这不值当指的是我,还是他自己。

“我跑到派出所,被弹到刑侦队,跑到刑侦队,又被弹回派出所,总之就没有人愿意花力气查。见鬼,这可是群体失踪案件!”

“不好意思纠正你一下,群体失踪事件指的是一群人同时失踪,你这个该说的是连续失踪事件。”梁应物拿起杯子,轻轻晃了晃,喝了一口。好像杯中是红酒似的,实却是热巧克力。

我和梁应物有阵子不见了,约在铜仁路上的某酒吧。他面带倦色,皮肤比我印象里黑了三分,也更粗糙了些,仿佛在沙漠里呆了几个月似的。我确实有几个月没联系上他,却并不打算寻根究底。早些年我会问的,现在我的好奇心被时间打磨掉许多,或者说,我学会了在某些时候克制自己的好奇。

我们坐在酒吧里最安静的角落,但依然需要提高音量说话。

为什么不换个安静的地方,我问。

他却感叹起来,指指外面的男女,说,你看他们,最小的会比我们小十岁吧。这几天我想闻闻人味道,这儿对我正好。然后他招?侍者,点了杯热巧克力,奇怪的是这酒吧里真的有。

“补充能量?”我笑着问。

“好喝。”他正经回答。

四、守密者(2)所以我也要了一杯。侍者走开的时候,一定在心里说,两个怪人。

我和他扯了几句闲话,说起我对太岁的忧虑,又提到了公主和宝宝的故事。

“好吧,是连续失踪事件,这还不够严重吗,竟然没有人关注,谁想得通,你能想通吗?”

我瞪着梁应物,他还是一副不温不火的样子。

我忽地歇气。

“好吧,其实我也想得通。”我说:“没人关心流浪汉,路上见了都避之不及,我也好不了多少。流浪汉失了踪,除了流浪汉没人关心,甚至流浪汉们也不关心。对于文明的市民们来说,城市里的流浪汉总是越少越好,不管他们是因为什么原因少的。警方也没错,他们有大把的案子要查,那些案子就像是社会的毒瘤,而流浪汉们,他们就像是在另一个世界,多一个少一个没人知道,用脚丫子想都知道他们该把精力放在什么地方。这些都他妈的是道理,但我怎么就那么不舒服!”

“因为道理是道理,人情是人情,向来就是两回事。但这个世界没了人情还是可以运转,没了道理就不行。”梁应物说。

“没了人情也转不动!”我说。

“也许。”梁应物不和我争,这让他怎么瞧都那么的讨人厌。

“但是,失踪的可不仅仅是流浪汉,还有竹竿和刘小兵呢!”

“竹竿是个社会闲散人员,刘小兵是个黑车司机,在这个社会里他们的地位比流浪汉更重要,但重要得有限。如果刘小兵恢复他的另一个身份,那就不同了。他的父母,他的家庭是这个社会的核心成员,是值得警力投入的地方。”

“暂时还恢复不了。”我有些丧气地说:“张岩不想惊动到他的父母,那样的话,刘小兵就算找回来了,恐怕也得和她分开。”

“那么是把人找回来更重要,还是两个人在一起更重要?是人命更重要,还是感情更重要?”

“见鬼!你给我做什么选择题?”我再次瞪他。

“如果张岩意识到她必须做选择,她一定最后会通知刘家的。但现在不是还没到那步吗,我这还在帮她想着办法呢。”我说。

“那除了从这个警局跑到另一个警局,你还想了什么办法?”

“?找了几个那里附近的流浪汉,做了点调查。不管相不相信,大半都从其它流浪汉处听说过那个地道,流浪汉有他们自己的世界。”

这样的传言,当然不可能精确,甚至连失踪事件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也没人能说得清楚。

有人说三年前,有人说五年前,还有人说十五年前。实际上,这座地道才造了十三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