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蝉恭敬地在外面道:“老太太,罗家舅爷不肯走,说今儿一定要面见您请安。”万老太太收回手,端坐在那里:“请罗家大爷进来。”外面的秋蝉微微一愣,这大爷舅爷一字之差,可是大不相同,难道老太太被大老爷说服了,同意和罗家退亲了?那位刘姨娘还真看不出来,不声不响的,竟能让大老爷已定好的亲事退掉。

秋蝉还在思量,万老太太的声音又响起:“怎么还没请进来?”秋蝉急忙应是,让婆子去请罗大爷,屋里的万克己并没站起身,只是对万老太太道:“儿子谢过娘。”万老太太叹气:“别家的女儿再好,姑娘再能给我们争体面,毕竟你才是我的亲生子,看着你心里不欢喜,我又怎么能欢喜呢?”

当年已经欠了他,这次就当是填补吧。罗大爷已经走了进来,一眼看见万克己跪在那里,心里不由敲起小鼓,难道说万克己已经和老太太说了,他动作可真快。

16落定

罗大爷装作个不知道,恭敬上前给万老太太下跪行礼:“亲家太太安,小侄这些日子虽来过数次,却没来给亲家太太请安,着实有些荒唐。”万老太太在他下跪时已经起身去扶他:“还不快些起来,你素日也忙,不来给我请安那有什么?”

罗大爷偷眼看了眼万克己,又转而去看万老太太笑着应了一句,万老太太已亲自端过椅子让他坐,秋蝉碰茶上来万老太太又把茶端到罗大爷面前。罗大爷怎能坐得下?此时对自己如此客气可不是个好兆头,越客气就证明对方等会要说的话越让人难以接受。

罗大爷欠身请万老太太先坐下,这才站着接过万老太太手里的茶,含笑道:“大家都是至亲,小侄又是个晚辈,亲家太太只当视小侄为子侄才是,哪能如此客气,这样不是折煞了小侄?”

至亲?万老太太听了这话微微一笑,眼就看向万克己,万克己已抬起头,正打算开口说话万老太太已经微抬起一只手压住儿子,示意罗大爷坐下好说话,罗大爷又退让一番方才坐下。万老太太这才款款开口道:“至亲,这话有些不敢当呢。”不敢当,天气本来就热,端在手上的又是一杯热茶,罗大爷更觉得热些,看向万老太太那话不由有些结巴了:“我妹妹不日就将嫁入万家,她是您老人家的儿媳,您自然也是小侄的长辈,怎么不是至亲呢?”

这话还有几分中听,可惜说的已经太晚,万老太太面上的笑更加和蔼了,看着罗大爷道:“可惜啊。”罗大爷张了张嘴,却没有接万老太太这句。万老太太岂是那种别人不接话她就说不出口的人,手里的佛珠又转动起来:“说起来,和万家结亲,确是亏了罗家了。”

这话很平静,也逼得罗大爷不得不接这话:“亲家太太这话,小侄有些听不大明白。”不明白吗?万老太太手里的佛珠没有停下,笑的依旧是慈眉善目的,但那眼里有几丝难以掩饰的寒光。

屋里又陷入沉默,除了西洋来的座钟声音再没旁的,罗大爷如坐针毡,想不出该怎么答话,罗大爷的额头汗一阵阵地出来,万老太太瞧着他额头上的汗,唤过秋蝉:“给罗大爷倒碗酸梅汤来。”

秋蝉倒了一碗上来,万老太太亲自拿勺搅一搅那酸梅汤,里面的冰块浮浮沉沉,万老太太把碗推往罗大爷那里:“这几日天气太热,别说午间,到了这个时候还闷热不休。”这样的话让罗大爷更加坐立难安,嘴里的酸梅汤什么味道都尝不出来。

万老太太又叹气:“若不是这天气太热,也不会闹出风波,可我仔细想了想,这也不能全怪天气。”一句话转了几个弯,罗大爷把碗放下:“小侄、小侄…”万老太太又摆一下手:“你也不用多说,这事怪不得你罗家,要怪全怪我。”

罗大爷被绕的云山雾罩,跪在地上的万克己不安地抬头看一眼万老太太:“娘。”万老太太对儿子做个手势,让他继续跪着,这才和颜悦色地对罗大爷道:“的确是怪我,我原本是想给老大寻一房好的亲事,媳妇娘家有面子,自己脸上也光辉,况且她两个妯娌,一个是翰林女儿,一个是富商千金,哪个也不辱没了,谁知却忘了这媳妇进了家门,相处的毕竟是男子,况且前头妻子的出身大家都晓得,除此还有爱妾在房,怎么算都是罗家委屈了。”

这番话说的罗大爷面红耳赤,起身行礼道:“这是…”只说的两个字就再说不出来,自己的爹可是千万叮嘱要占了上风的,现在这样明显服软的话,自己的爹一知道了,怕是越发生气,必要在别的事上找补一些回来。

万老太太等不到罗大爷的下文,径自往下说:“俗话说齐大非偶,万罗两家既一开始就不一样,现在结亲难怪你们罗家会有些别的念头,你说这岂不是我错了?”罗大爷听出这话里的意思不好,只怕是要退亲的话,心里又没有主张起来,嘴唇似蚌壳样张不开,万老太太瞧着他的脸,缓缓地道:“这事既已错了,就该趁着大错没有铸成时候尽力弥补,况且结亲本是要欢欢喜喜的,谁愿意成日怨怅不止,难道是嫌家里太安静,想寻人来吵闹不成?”

这是要退亲的说话了,罗大爷额头上的汗都流到了下巴上,拱手行了个礼:“此事太大,小侄做不了主。”他当然做不了主,万老太太又是一笑:“我知道,不过是先和你说一声,这样大事,自然是长辈做主。”如果说方才万克己的话只让罗大爷焦躁不安而已,那现在万老太太的话就让罗大爷如堕冰窖。

话既已说出口,再应酬已是无用,罗大爷告退已经很久,夏日纵是天长,此时天色已渐渐暗了下来,秋蝉不敢进来点灯,只在屋外等候召唤,杨氏李氏问过数次何时传饭,秋蝉都不敢回进去。人人都晓得有大事发生,可是谁也不敢去问个仔细。

万克己动一动跪的酸麻的腿,抬头看向万老太太:“娘,儿子…”万老太太伸手拍一拍他的手:“起来吧,跪这么长时候,也难为你了。”万克己虽站了起来,但那脸还是低低垂着:“娘,全是儿子不好,才惹出这样的事来。”

这个时候又来说软话?万老太太哼了一声,接着就道:“罢了,你也不用在我面前讨好了,回去吧。”万克己转身要走,快到门边的时候停了下来,回头看着自己的娘,暮色之中,万老太太显得极其疲惫,这件事说出口容易,要完全解掉还有很多事要做。

万克己心中浮起一丝伤心,又叫了声娘,万老太太抬起头:“好了,都快四十的人了,还这么粘乎乎的,去吧。”万克己掀起帘子,万老太太的声音又传了进来:“闹出这么大件事情,你也别想着什么扶正不扶正的,就这么过吧。”

万克己转身恭敬应是,万老太太闭眼睁开时又说一句:“把刘姨娘叫来吧。”万克己的眼不由瞪大,万老太太哼了一声:“我不过是叫她来服侍我的晚饭罢了,难道还有别的?你说的对,不管谁生的,总是我的孙子。”

万克己的心这才落了,等了一等没听到万老太太别的话,这才掀起帘子出去。万老太太用手撑着额头轻声叹气,这人啊,长大了就有自己的主张了,做娘的再想全都包了那就不成。况且这罗家,那么一个大舅子,只怕也不是助力。

初雪来的时候屋里已是灯火通明,杨氏李氏站在那里服侍晚饭,看见初雪进来,李氏的唇微微一翘,对杨氏使个眼色,杨氏当做没看见,还是给万老太太打汤,但手微微有些颤抖。

万老太太垂着眼,儿媳们的小动作尽收眼底,日间万克己的话又在耳边,娶了个出身好的妻子,外面瞧着是极风光了,可外头呢?万老太太觉得嘴里的汤顿时变的无味,放下手里的碗咳嗽起来,李氏忙上前给她捶背:“婆婆今日晚饭用的晚,想是用急了些。”

万老太太的眉并没松开,看着面前两个恭敬的儿媳,嘴里那句嫁入万家你们可曾委屈终究没有问出来。木已成舟,两个儿媳嫁进来也七八年了,再提那些不是白费吗?

看一眼旁边的初雪,万老太太轻声一叹,晚饭又继续下去。服侍完了晚饭,收走了那些东西,万老太太才对初雪道:“刘姨娘留下来陪我说说话,你们都退下吧。”

任是杨氏沉静,也忍不住张圆了唇,难道说万家的确有扶正初雪的意思,怎的如此荒唐?这样出身的女子哪能做万家当家主母,还压在自己头上?李氏的神情可比杨氏精彩多了,她已脱口问出:“原来婆婆这么心疼刘姨娘,到时大嫂…”

不等她说完,万老太太已经冷冷开口:“你们大嫂早没了,还不快退下去。”原来万家和罗家要退亲是真的,李氏心里竟分不出悲喜来,只得和杨氏退了下去。

初雪听了这话,心里没有喜意,竟只有恐惧,屋里只剩的她们婆媳二人,万老太太这才道:“大老爷已经定下,要和罗家退亲了,我该恭喜你吗?”

这话透着不善,初雪没有别的法子,只是跪了下去:“老太太,我从无这样的想法。”初雪面上神色不似做伪,万老太太仔细瞧了这才点头:“起来吧,晓得你从无这样想法,你要真有了这样想法,你以为,现在还能活着吗?”

17理由

万老太太说的轻描淡写,本已站起来的初雪听了这话却又惊又怕,浑身不由自主地一抖,接着双手不由自主交叉起来,手关节都有些发白。

万老太太瞧了她一眼,没有说话,初雪觉得自己该说点什么,但在万老太太那双带着寒意的眸子面前,觉得说什么都是白费。过了会儿万老太太才摆手:“罢了,虽说万家长房的当家太太是要紧的,可是老大都快四十才有了这么一点骨血,我总不能为了儿媳就不要孙子了。”初雪的头低得更厉害,缓步上前行礼:“多谢老太太垂怜。”

万老太太看着面前的女子,温柔和顺,谦卑恭敬,并没有凭了她的花容月貌和宠爱做出什么出格的事,看起来没有半点能挑剔的。这样的妾该是人人放心的,可是人心难测啊。

万老太太无声地叹了口气,接着缓缓道:“你好好地养胎,照顾好大老爷才是你该做的,别想那些不该想的。”虽是警告,但万老太太的话语有些软化,初雪又行一礼小心应下。

夜已经渐渐深了,看着满屋子的摆设在灯光下辉煌夺目,万老太太觉得浑身都疲倦不止。今日这事总算是可以了清楚了,可明日还有许多事呢,做娘的人,那就是一辈子为子女操不完的心啊,想找个人来给自己分分担子,可是两个儿媳都那样,原本还想着给老大寻房好的,结果结亲不必成反添仇怨,这都是何苦来着?万老太太不由疲倦地微闭双眼。

初雪瞧见万老太太有些疲倦地微闭双眼,忙上前扶住她,万老太太睁眼瞧一瞧她,这孩子瞧着还不错,可惜出身如此,只做的一个妾,上天若真要对万家这样,少不得自己要多劳累些。想到这万老太太声音里多了几丝柔和:“你也去歇着吧,毕竟怀着孩子呢,叫秋蝉她们进来服侍就好。”

听到万老太太话里的柔软,初雪心微微一动,但没有开口说话。轻轻唤了一声秋蝉已经带人走了进来,见初雪扶着万老太太忙上前帮忙:“姨奶奶这些让我们来做,您先回去歇息吧。”初雪嗯了一声却和秋蝉她们一起把万老太太归置到床上:“论起来,这些都是我当做的。”

秋蝉微微一笑,看着初雪那依旧恬淡的脸,似乎什么都激不起她的变化。把万老太太归置到床上后初雪方才告退。此时夜已经很深了,等在外面的春雀已经哈欠连连,看见初雪出来她面上有明显的欢喜,上前扶住初雪:“姨奶奶,老爷不娶太太了,那以后是不是?”

初雪停下脚步看着她:“你来我身边这许多日子,难道不晓得不当说的话不能说,不该生的心肠不能生吗?”初雪难得如此严肃,春雀眨一眨眼,有些口吃地道:“可是,姨奶奶,原本老爷要娶太太,所以您才,现在老爷不娶太太了,以后这院里还是您一个人,难道还像以前一样?”

初雪深深地看一眼春雀,没有再说什么就继续往前走,花无百日红啊。现在不娶,谁知道以后娶不娶?就算真侥幸扶了正,面对的事情只会更多而不会更少,平稳安静的日子,在这样大院里,怎么会有呢?伸手摸一摸自己的肚子,初雪浅浅一笑,但愿以后还有你陪着我。

屋里的灯还亮着,初雪不由微微停下脚步,这盏灯是为自己留的吗?一丝温暖涌上心头,或者有时候,有一丝丝出格的想法也可以啊。

门外的青儿掀起帘子,初雪低着头进门,门里的万克己放下手中的东西仰头一笑,笑容里带着的温暖让初雪觉得浑身舒服,刚走了两步,万克己已起身扶了她一下:“都这么晚了,下次要和娘说一声,让她别留你到这么晚。”初雪抬头看着万克己,想说几句可却觉得一句也说不出来,该说什么呢?难道能让他不对自己这么好?能说自己会因了这份温暖而变的有些贪心吗?

红儿已把洗脸水预备好,初雪刚在梳妆台上坐下,春雀已经麻利地从水盆里捞出手巾给初雪洗脸,服侍初雪洗完脸,又替初雪卸着妆,脸上笑意微微:“老爷,今儿老太太心情好,特意留姨奶奶在那呢,要是平常人,还没那么大的福气呢。”这话说的就跟春雀亲眼所见一样,初雪伸手从自己发上取下一支簪子来,万克己已经挥手让春雀她们退出去,房里只剩的他们两人。

感觉到万克己的手落到自己肩上,初雪抬头,对上的是万克己那温柔的眼,两人对视一会儿,初雪才低下头,声音有一点点伤心:“克己,你对我太好了,好的会让我生出旁的心思的。”旁的心思?那些旁的心思是什么?万克己没有去问,手依旧搭在她的肩上,这些日子她丰腴一些,不过肩头还是有点单薄,仿佛力气稍微用重一些就能捏碎。

初雪闭上眼,感觉着肩头传来的温暖,这种温暖能保持多长时间,初雪不知道,也不愿去想,知道的太多就让人没有了勇气。万克己的手离开了初雪的肩头,感觉到那种温暖消失,初雪睁开眼睛,对上的是万克己的眼,初雪觉得自己在这双眼下心事都快要被发现了,低头躲避和他的对视,抬头时眼里的惊慌已经消失:“老爷,天晚了,歇息吧,明日还…”

初雪说到一半才想起现在已经决定不娶,明日不需要再预备娶亲的事情,这院里的人也该闲下来了。万克己一笑,接着就躺到床上:“是啊,明儿还有许多事情要做呢。”

和罗家退亲可不是只说一句话,要寻媒人来,媒人做不了的事情自己还要出面,还要再预备些银子,还要应付旁人的议论。事情还多得很呢。初雪也想到这点,走到床前,似乎万克己已经睡着了,初雪犹豫了很久才伸手去摸他的脸:“克己,谢谢你。”

初雪的声音很低,低到除了自己别人根本就听不清楚,说完之后初雪把手缩了回来,小心翼翼地看着万克己的脸,见他的脸依旧平静,初雪才松了口气,宽了外面的衣服吹熄灯在万克己身边躺下,整个宅院又陷入黑暗之中,初雪自然没看到万克己突然睁开眼睛,接着很快闭上。

老姚在第二日一大清早就被找了过来,听到万老太太说的话,老姚的嘴巴一下张的非常大:“老太太,这可不是说着耍的,这样亲事,那有说定就定,说退就退?”万老太太手里端着茶,轻声道:“按说呢罗家这桩婚事是我精心挑选的,又和三太太娘家是亲戚,亲上加亲是最好的,可是前些日子观音庵里来了个云游的大师,我托她给我瞧瞧八字。她仔细瞧了瞧后说本是上好一对夫妻,恩爱到头,绝无口舌的。”

万老太太的话音刚落,老姚就叫了出声:“这八字原本玄妙观的人就合过,也是这样说的,既然这位大师也这样说,怎的又要退亲?”万老太太把茶杯放下:“本来我也极欢喜,可是那大师又说了,虽则如此,这门婚事却有些许不足。”

不足?老姚的眉头皱的很紧,等着万老太太继续说下去,那种小的不足,也不需要退亲。万老太太这时的话更轻快些:“大师说了,这对八字,夫妻是极其相配的,可是媳妇的八字却和我老头子的有些妨碍,进门之后,不能去祭扫坟墓,也不能主理旁的祭祀,不然就会让老头子泉下不安。这位大师原本是不打算说出来的,俗话说宁拆十座庙不毁一门亲的,可是这娶进门的可是大太太,难道能让长房长媳不去祭扫坟墓,年三十晚上不去供祖吗?这才说了出来。你说这事换在你身上可怎么办?”

这,老姚还是头一次遇到这种理由,要娶进门的媳妇和一个死人的八字冲撞起来,能说会道的嘴一时竟找不出理由来。万老太太又叹一声:“按说这事可大可小,况且万罗两家又为这事忙碌许久,我也是思来想去想了很久才定下的。”

老姚结巴了一下,接着就叹气:“这样的事,说起来不娶反而是对罗家姑娘好,可是怎么张得了口?”万老太太听出老姚话里的意思,用手轻轻遮住口咳了一下,接着就把桌子上的一个银锭推了过去:“我也晓得这事情难做,这里有十两银子,还有两匹布料,你多买几杯茶喝,那布料就让你做鞋穿。”

老姚见了那银子发的光,眼顿时直了,连连点头,伸手把那十两银子揣在怀里,万老太太又示意秋蝉把那两匹布料给她包上,老姚连连行礼:“事不宜迟,我这就去罗家说,这样事情,说起来对罗家姑娘还好些呢,她那样的相貌,我再给她另说一门亲就是。”

万老太太应了,门外已经来了个婆子:“老太太,罗家老太太来了。”

18罗家

老太太?万老太太奇怪站起,老姚的面色有些不好看,要是罗家这边又说了不退亲,那自己的银子可就?万老太太只微微一怔就回过神来,对老姚道:“你先下去等着,只怕还要劳烦你。”自己就扶着秋蝉出门迎接。

刚走到二门,就看见站在那里的罗老太太,罗家老太太今年已近七十,满头银发一丝不乱,身上衣着连褶皱都看不到。下巴微微扬起,双手放在袖子里面,脸上的面皮绷的极紧,身后跟着两个婆子,婆子手上还拿着些东西。

万老太太不管年纪辈分都要比罗老太太欠了一些,面上已经带上笑容,双手拢在腰间,端正行礼下去道:“老太太来了,还先往里面请。”说着又去骂自己家的婆子:“瞧见老太太来,怎么不先让到花厅里,怎么就让老太太站在这里挨晒?”

万家的婆子十二万分的委屈道:“老太太,不是不想让,是罗老太太她…”不等说完罗老太太已经开口,声音比那冰还寒了几分:“本就不是什么亲戚,从此更是陌路,这是你万家当日下聘的聘礼,统统还了你们万家,从此之后万罗两家再无瓜葛。”

饶是万老太太机智,也没料到罗老太太这么单刀直入,愣了一下,张口想要辩解,罗老太太那寒的像冰样的眼看向万老太太,又冷冷地道:“你也不需再和我多说,这门亲事,你万家不过仗了财势,我罗家虽不似往年般显赫,也没有穷到要别人赏饭吃的地步,你儿子极不喜欢,我又怎会让孙女嫁进来受苦?”

万老太太喘一口气定定心,这才亲自上前扶了罗老太太道:“从来都知道老太太您是明理的,这件事我们还是先进去慢慢坐着说。”罗老太太虽没推开万老太太,但那气势依旧不减:“不必了,这件事也费不了多少周折。”

虽极力控制,罗老太太拢在袖子里的双手还是不由微微发抖,昨日罗大爷归了家,先去和自己儿子说婚事不谐,万家有退亲之意,急得自己儿子差点背过气去,除了大骂万家竟拿不出什么别的主意,只是一个劲地说怎能退亲?

罗家此时已经式微,再退了亲,女儿年纪老大,到时又到哪里寻亲事,罗老爷一边大骂万家怎能如此宠妾,又在那里抱怨自己儿子不成器,这样的小事都办不好。罗大爷被自己老子排揎不止,嘴里不敢说出心里却在腹诽,明晓得对方有个宠妾,还在妾怀孕的时候去挑衅,自家先失了身份,此时倒只会骂自己。

罗老爷在那训儿子,声音越来越大,房外服侍的丫鬟们听着觉得不对,晓得罗大爷甚得罗老太太的疼,怕有个万一气到罗老太太,忙急急去回了罗老太太。

罗老太太虽不满万家这门婚事,只是孙女年纪已经不小,况且万家前头妻子又没子女,个把妾也没放在罗老太太心上,这样的妾,主母一根手指就能灭了,有什么好慌张的?勉强应了这门婚事,也要教导孙女怎么为人妇,听到丫鬟来报,忙扶着丫鬟来到儿子这边。

罗老太太心细,先在房外听了几句,明白了缘由,气得手当时就抖了起来,婆子还打算过来扶,被罗老太太一巴掌打了上去:“你们这些平日是怎么服侍的,出了这种主意,丢尽我罗家的脸。”罗老太太的声音传进屋里,罗老爷顾不上再训儿子急忙走出来迎接自己的娘。

见自己的娘面罩寒霜,罗老爷还当娘生气万家,上前陪着小心道:“都是儿子不好,惊动了娘,这件事情说来确是万家不对,这门婚事怎么能退?”罗老爷还想再说,被自己的娘一把推了个踉跄,好在罗老太太年纪已经大了,这推用的力气也不算大,罗老爷只踉跄一下就站稳。

罗老爷站稳之后有些吃惊地看着自己娘:“娘,罗家丢不起这个脸。”罗老太太伸手把拐杖高高举起,罗老爷急忙跪下:“娘,儿子做错了什么?”罗老太太看着面前的独子,那拐杖怎么都打不下去,终究还是把拐杖放了下去。

罗老爷忙起来扶自己的娘进去,原本跪在屋里的罗大爷听到外面的声音悄悄把头往外面转去,听到帘子响又急忙跪的笔直。罗老太太已经走了进来,看见跪的笔直的孙子,叹气道:“你啊,只晓得训儿子,说儿子做的事不对,可是难道不晓得这件事是罗家自己丢的面子?”

罗老爷被自己的娘在儿子面前训了?满脸通红地道:“娘,儿子心疼女儿也是常事,难道你不觉得大姑娘嫁过去委屈了,出手教训一个妾也是常事,不给他们点颜色瞧瞧,以后还不晓得怎么受气?”见自己儿子还执迷不悟,罗老太太叹气道:“有你这样的当家人,罗家怎会不败?儿啊,哪个见过没过门的妻子去教训妾的?”

罗老爷面色更红了几分,喃喃地道:“可娘你也听见了,这万家宠妾也太过了,就为的这点小事就要退亲。”小事?罗老太太冷哼一声,看着儿子一动不动:“你又听了谁的话,知道万家极宠爱这个妾?”罗老爷没有说话,低头已经默认。

罗老太太闭眼摇头,对孙子道:“起来吧,经过这事,你可要记得不要像你爹一样糊涂。”罗大爷偷眼瞧一眼罗老爷,见罗老爷没什么表示这才站了起来走到祖母面前。

罗老太太又叹一声:“这门亲,退就退了吧。”这话让罗老爷急的暴跳:“娘,润儿要被退了亲,还怎么找婆家?”罗老太太啐儿子一口:“呸,谁说是他万家退亲,现在是我罗家要退。”罗老爷呆呆地望着自己的娘,为什么?

为什么?罗老太太也不看面前的儿孙:“本来呢,这门婚事本就是万家求来的,媳妇娶进门,不会不被疼着,可是你们自己不尊重,也不晓得听了谁的挑唆,要和人家的妾别苗头,这传出去,罗家不被人笑话死?哪有没过门的媳妇就去和妾室争风的?那妾肚子里又有了孩子,人家一句不体恤庶子就把你给堵回来,到时他们要退亲,难道你要全扬州城都要笑话我们罗家的姑娘醋性太大,没过门就跑去吃醋,被人退亲吗?先退亲,总还是我罗家这头占理。”

这话罗大爷原本也和罗老爷说过,不过那时被罗老爷呵斥回去了,现在罗老太太说着罗老爷可没有半句回的,等罗老太太说完罗老爷才道:“可是这万家确是宠妾太过,要是婚前不踩她一头,成亲后谁晓得怎么对待?”罗老太太用手扶一下额头,后宅的事,他们男人怎么会明白?一个八台大轿娶进门的大太太,岂是那种银子钱买来的货可比的?

她只冷冷地看了儿子一眼:“你当天下男人都似你一般糊涂,还是当我们罗家的人全死光了?”罗太太没去世前,罗老爷心爱的妾也曾和罗太太绊过嘴,罗老爷也曾为爱妾和罗太太斗过嘴,只是全被压制下去。罗老爷再不敢说话,但还是忍不住道:“可是娘,这要退了亲,润儿怎么办?”

想起自己孙女,罗老太太握住拐杖叹气,只有走一步算一步了,说来说去,自己生了个糊涂儿子,又怪得了哪个呢?看着旁边垂手侍立的孙子,罗老太太把他拉过来:“经这一事,你要记得切不可像你爹这样糊涂,以后你妹妹要寻不到婆家,在家养着,你和你媳妇可不能欺负了她。”

罗大爷忙跪了下来:“孙儿谨遵祖母的教诲。”丫鬟掌上了灯,罗老太太觉得浑身都疲惫,这日子,怎么就过成这个样子?

辗转了一夜没睡着,罗老太太担心这事让自己儿子去办只怕就会搞砸了,这才亲自带着人来。此时面上气势没减,但心里却呕的慌,罗家是什么样的人家,现在竟要和一个暴发户家别苗头,为了抢个先机还要先找借口退亲。

万老太太沉吟一下,这件事既是两厢情愿,也不再多说了,面上依旧笑着道:“这门婚事虽不成,我的二儿媳却是原先罗太太的侄女,两家也是有亲的,算来我还是您的晚辈,进去喝杯茶,他们写文书也要时候。”

万老太太这样谦卑,罗老太太不由转头去打量她,记得当初她还服侍程太太的时候曾经见过,那时她身上穿得,头上戴得,都是素净的,哪像此时浑身锦绣,发上戴的,手上着的虽不多,却都是不凡之物。

几十年了,都变了。罗老太太暗叹一声,声音里已经有了软化:“两家本是结亲并不想结怨,当日我和程太太也算有几分交情。退亲之事,只说你万家八字冲了我罗家可否?”

19平静

八字不合,两家竟想到一处了,只是抬出程家来,万老太太心中隐隐有些不悦。但对上罗老太太那双有些疲惫的眼,心里也不忍起来,都是当家人,为了家里大小事情操碎了心。现在罗家又走上败落的路,她也不好受。

况且说的也是实话,自己家的根底有几个人不晓得的?万老太太沉吟时候,罗老太太心中同样翻滚不止,还不到三十年,两人境遇已是天差地别。这一路所见,不管是庭院花卉、来往下人,都胜过当年程家,更胜过当初自己家全盛时候。

而自己,也要低声相求当初一个绝看不上眼的下人才能保住自己家最后一点颜面。罗老太太的手在袖子遮盖下紧紧相握在一起,人生冷暖无常,若不是自己儿子太过糊涂,闹出这么过分,这门亲事也不消退,多了这样一家助力,罗家或许还能重振家声,可是现在全都没有了。

此时已走进万老太太上房,夏云挑起帘子,秋蝉忙让房里丫鬟去预备茶果。万老太太亲自让了罗老太太坐在上面,罗老太太举目细瞧,这屋里也没布置的金碧辉煌耀花人的眼,不由点头道:“这房里也还清幽。”万老太太捧过茶送到罗老太太跟前,笑着道:“我年纪大了,成日没事就收拾屋子,倒比年轻时候有闲心。”

罗老太太哦了一声,端起手中的茶饮了一口,也没尝出这茶是什么水、什么茶,放下看着万老太太道:“方才说的,可能依了我?”她白发苍苍,面上全是为孙女所想。

男子汉再娶总比女儿家再说亲要好一些,况且瞧自己儿子这样,只怕以后也不会再娶。依了她两家也算没扯破脸皮,还有最后一点情面,怎么能不依呢?万老太太笑着道:“您是个长者,况且这件事说起来也是万家欠了几分,这样小事怎么能不依呢?”

罗老太太又在心里叹了一声,瞧这个婆婆也不是什么奸恶之辈,不会难为媳妇的,这样一想这门婚事的好处又多了几分。可惜的是自己儿子做错,孙女还没过门已被人看低几分,怎能再舔着脸嫁进来?

事情既已办完,剩下的就是找原媒写退婚书,等候许久的老姚被叫了进来。看见老姚一传就到,罗老太太面色又变的有些不好看,庆幸自己先来了一会儿,不然到时就是自家被退婚,那岂不是要被扬州城的人笑死?

万老太太察言观色,面上带出几分尴尬:“这件事情我也不好多说什么,只是我儿子年纪许多,才得了这么一点骨血。”是啊,自己家会疼姑娘,别人家难道就不会疼没出世的孙子?就算孙女嫁进来,如果一时半会儿没有身孕,或者说只生女儿,对庶长子也不好太过生分。

罗老太太对万老太太一笑,这是自从她进门后给万老太太的第一个笑容:“我们都是当娘的人,疼儿女的心是一样的,说来这事还怪我家只想着心疼自己女儿,却忘了你家怎会不心疼孙子?”她既示好,万老太太也就客客气气应答几句,一时外面的退婚书写好,老姚按了手印,两造也各自用了印,从此后万罗两家就再无瓜葛,男婚女嫁各不相干。

虽然万克己说过那些聘礼全都不收回来,但罗老太太怎会肯要?再说下去就跟万家打罗家的脸一样,万老太太心里明白,也只得收了聘礼,送罗老太太出门。

看着瞬间仿佛老了数岁的罗老太太离去,万老太太不晓得怎么叹了口气,转身看见身后的老姚,不由对她微一点头道:“辛苦你了,你先家去吧。”老姚应是之后就道:“其实,小的这里还有几户人家,虽比不上罗家,也是身家清白,闺女出色的,老太太要不要再瞧瞧?”

万老太太冷哼一声,秋蝉已经上前道:“姚婶子,你要赚钱也不急在这一时,况且今日赚的银子也够多了,难不成我们万家所有的媒钱你都要挣了去。”老姚不由一摸怀里那十两银子,对秋蝉道:“秋蝉丫头说话是越来越会说了,等你出嫁,我…”

秋蝉顿时满脸绯红,啐了老姚一口,老姚也住口不说,对万老太太又行一礼就告退。方才老姚那一句出嫁已经入了万老太太的耳,进了她的心,不由去瞧一眼秋蝉,秋蝉也是一副好相貌,她在万家这么几年,晓得的事情也多,还难以往外聘啊。

秋蝉不明白万老太太的心事,依旧伺候她往前走,方才老姚那句出嫁又勾起秋蝉的几分思绪,只是做了人家的丫头,想嫁谁全要听主人家的,也不知道能嫁什么样的人家。况且那日又听到大老爷和老太太的话,虽说后来老太太对自己也是一如往常,可是谁知道什么时候发作?

“媳妇给婆婆请安。”李氏的声音在前面响起,打断了秋蝉的思绪,今日李氏虽笑的和平日一样,但那眉间少了几分喜色,多了一点凝重。退亲的罗家怎么说也是李氏的亲戚,虽说她心知肚明万老太太不会对她怎么样,可在万老太太面前也要先做一做戏。

看着面前的儿媳,许多心事不由浮上心头,万老太太的唇抿了抿,开口对李氏道:“怎么你一人来了,孩子们呢?”李氏已经自然地上前扶住万老太太的一支胳膊,听到问自己忙道:“珏儿瑜儿她们还在睡。’说着李氏叹了口气。

都到了自己面前,万老太太再不询问好似不对了,她上了一级台阶,回头看着儿媳:“难道老三又惹你着恼了?叹什么呢?”李氏发上的珍珠轻轻一晃,伸出的手微微停一下,脚步滞了一下才道:“并不是三老爷惹了媳妇,只是想着表妹要进了门,我们也多了个人来往,现在婚事不谐,婆婆您也知道媳妇平日最爱说话,指不定背后有人怎么议论说是媳妇使的坏呢?”

此时已进了万老太太的屋子,万老太太听到李氏这番表白的话只是哦了一声,接着就道:“我晓得你是什么样的人,你放心,我还没糊涂呢。”李氏顺势坐下,拉着万老太太的手撒娇:“就知道婆婆最心疼媳妇。”万老太太的唇一勾,轻轻拍了拍李氏的胳膊:“你啊,既然知道我心疼你们,就再给我添几个孙子,我也有事做。”

李氏不依,撒娇地扭了扭,秋蝉给刚进门的杨氏掀起门帘,门里顿时和乐融融,仿佛什么都没发生。

万罗两家的亲事退了,理由也按了当时商量的,就说万家有人的八字冲撞了罗姑娘,罗姑娘过门后就有性命之忧,罗老爷心疼罗姑娘这才退了亲。

至于那冲了罗姑娘的,说法就各自不一了,有人说是初雪,要换在别家,只怕初雪就要被送到乡下去了,可是万克己快四十才有了这么点骨血,坚持不同意,这才让罗家退了亲。

又有说根本就是万克己自己的八字和罗姑娘的相克,他当日的八字不知怎么玄妙观的人批错了,后来又找人算才算出他是个克妻之命,不然他前头妻子怎么没的?

一时各种议论都有,这些议论自然有传进万家人耳里的,万家的下人们也有私下议论的,但没有一句敢传进初雪耳里的。万克己早交代过,初雪现在肚子要紧,如果谁敢在她面前嚼什么舌根,那就立时逐出。

眼看着万克己续弦不成,初雪依旧是大房里唯一的女人,肚里还怀着个孩子,要生个儿子出来,地位更加牢固,下人们自然对初雪只有捧着没有敢说怪话的。

渐渐暑热退去,秋意渐凉,初雪也无需在山洞里歇夏。她的腰肢也渐渐粗大起来,人也渐渐发懒起来,做妾的没有召唤也不需要去婆婆跟前,只要在自己屋里待着,做些针线,听丫鬟们说些笑话。

这日午睡方醒,刚坐起身春雀就掀起床幔,扶她起身梳洗,初雪坐在梳妆台前不由打了个哈欠,春雀给她梳着头,看见初雪打哈欠,笑着道:“姨奶奶,您这胎定是个哥儿,我听说要是怀孩子的时候嗜睡,娘还越来越漂亮,就一定是个哥儿。”

初雪不由摸一下自己的肚子,脸上露出欣喜的笑容,孩子的胎动已经越来越明显,它踢自己的时候非常用力,能这么用力的,也该是哥儿而不是姐儿吧?

肩膀上多了一双手,接着万克己温和的声音响起:“想什么这么入神?”初雪抬头看着他,眉微微一蹙:“你今日怎么回来的这么早?”万克己蹲下,顺势摸上初雪的肚子:“不是我回来的太早,是你醒的太迟。”初雪往窗外看去,见外面一片火红,原来已经是夕阳西下时候。

初雪脸不由一红,点一下万克己的额头:“你还笑我,传出去,别人都会说我是懒女人。”

20中秋

难得见到初雪露出这样的娇嗔,万克己眉间眼角都是笑:“在这院里,谁会笑你?”初雪又是浅浅一笑,低头不说话,手又习惯地抚上肚子,和万克己的手交握在一起,孩子的脚有力地踢着两人交握的手。万克己的眼里温柔更甚,握住初雪的手更加用力。

初雪心里漫过一阵安心,抬头和万克己相视一笑,两人眼中除了温柔再没有别的。也许,这个男人是值得托付终身的,初雪心里掠过这个念头,眼中的温柔更是多的漫了出来。

春雀正掀起帘子进来,瞧见这样不敢上前,还是初雪听到声音转头道:“方才外面是谁来了?”春雀含笑道:“方才老太太房里的夏云姐姐来了,送来些明日过节的东西,月饼板栗石榴都是上好的。”说着春雀把手里端着的东西送到初雪面前。

万克己顺手拿起一个石榴开始剥起来,春雀看见忙让青儿上前替他剥。万克己摆一摆手,示意她们退下去,已经把石榴掰开,拿起一块送到初雪嘴里:“娘送来这么好的石榴,盼着你生个儿子呢?”初雪接过剩下的石榴轻轻剥起来笑着问道:“非要儿子吗?难道女儿就不行?”

万克己拿起另一个已经裂开口的石榴剥起来,笑着道:“生个长得像你一样的女儿我自然喜欢,可你想想我长得这样,要是女儿像了我,等长大时怎么出嫁?”初雪噗一声笑出来,低头细细剥着石榴,再也不肯理他。

第二日就是中秋节,这日一大早,出外已久的万二老爷也赶了回家,他和万克己一样,都是过了年出的门,不过万克己归家已经半年,万二老爷还在外面打理生意尚未归家,中秋节这日回了家,万老太太自然格外欢喜,见过自己儿子就赶他回房和妻子说话。

这次万克己带了个初雪归家,对她宠爱非常,为此和罗家还闹出订婚退婚的事来,闹得扬州城满城风雨。在杨氏心里这样的女子就是搅家的根源,本该痛责三十撵出去才是,而不是顾忌着她肚里的孩子还让她在后院安稳度日。杨氏就怕万二老爷有样学样,也带个女人回来,让这家里不安宁。直到看见万二老爷带去的是多少人,回来时候还是那几个这才放心。心里虽欢喜,但服侍万二老爷换衣衫的时候依旧道:“这回大伯在外面带了个女人回来,我想着老爷在外面,也不晓得有没有什么心上人,要有的话和我说一声,我赶着去把人接回来。”

这番话说的一本正经,听起来妥帖无比,声音也很温柔,可是万二老爷还是听不出妻子话里的情绪,他抬头看妻子一眼,见她面色如常,还是那张怎么都看不出情绪的脸,除了一贯的温柔竟没有半点喜怒。这样温柔懂礼的妻子该是人人都羡慕的吧,可是自己娶的是老婆,而不是一尊供在台上得菩萨,手不由顿了顿才淡淡地道:“什么心上人?美女如云、金钗数行我还消受不起。”说着万二老爷就往床上一歪:“我先歇一歇,等吃晚饭的时候再唤我。”说完翻了个身就要睡去。

按说这样的话杨氏该十分欢喜才是,可是杨氏心里没有欢喜只有无奈。杨氏不由叹了一声,这辈子就是这样,服侍公婆丈夫,教养几个孩子,和妯娌们为这家里的事打一打肚皮官司。少女时曾艳羡的才女们和丈夫彼此唱和,如神仙眷属一般的日子,永远都不属于自己。

轻轻给丈夫脱下靴子,盖上一床薄被,放下帐子在窗下等着丈夫醒来。窗下有菊花开的灿烂,这屋里的陈设家具都是上好的,轻唤一声屋外就有下人们赶着进来服侍。可心里总有个地方空落落的,为了银子被亲爹嫁到这里,归宁时姐妹们虽没明说却也有几个暗地笑话的,更何况大姐的夫君已经中了进士,二姐的夫君是个举人,连最小的四妹嫁的丈夫,也在今年入了学。

唯独自己,要在这商人之家里过一辈子,那些诰命永远不能指望丈夫,锦衣玉食的日子只是被别人讽刺为暴发户的享受。杨氏又轻声叹息,并不知道这声叹息惊醒了床上的丈夫,万二老爷透过帐子看着妻子,朦朦胧胧之中能见到她脸上有淡淡愁容。

她在想什么万二老爷能猜出来,可惜天下事哪有尽善尽美的?如同自己,当日娶妻的时候不也是十分欢喜,翰林女儿,知书达理的千金,当掀开盖头看见妻子那如花似玉的面容时候,心头更加欢喜,可惜转眼就看见妻子眼里闪过一丝冷然和鄙夷,心里的甜蜜转眼消失。

虽然妻子很快低头,接着抬头时候眼里是一片娇羞和温柔,可是初见那一眼的冷然和鄙夷就此留在心里,再也无法消失。

中秋节自然要全家一起赏月,不过初雪是妾,这些场合不能参加。为此万克己还在初雪身边迟迟不走,初雪见他不走,催他道:“你快些去吧,在这里磨磨蹭蹭,别人又该有话说了,况且不用去前面宴席,这里的菜和宴席上是一样的,我一个人吃的还自在些。”

万克己仔细看了看她,觉得她说的不像是假话这才肯走,却又叮嘱春雀她们一定要照顾好初雪,春雀脆生生地应了,瞧着万克己离开,春雀才笑嘻嘻地道:“姨奶奶,老爷这么宠爱您,真是从没听说过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