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根里,秋蝉也好,文珍也罢,不过就是她借以发作的由头,真正的根子还是自家当初不该求娶,让她觉得嫁的委屈,受了无尽羞辱,若她当时嫁的不是自己,是不是就不会觉得这样委屈?

万克己看着弟弟的脸色突变,拍一下弟弟的肩头以示安慰。说起来扶正初雪虽是自己这房的事,可是初雪毕竟是万家长媳,长房媳妇和别的媳妇是有些不一样的。难免两个弟媳妇心里有些不舒服,又怎会听得进去她的话?

可当初退了罗家亲的时候自己就已决定这辈子也就只有初雪一人了,扶正只是迟早的事,总不能在自己百年之后,她因了出身,对儿子对媳妇不能理直气壮让他们尽孝?

就算有了天大的阻碍也要办了这件事,更别说只是些嘲讽、冷眼,这些嘲讽、冷眼当初自己又不是没有经过,还有什么好怕?万克己开口道:“老三,我晓得三弟妹是不高兴初雪以这样出身被扶正,这几日只怕又和你嚷了几句,可也不是我护着自己家的媳妇,初雪进门这五六年了,也从无一点错处,现在孩子们都到议亲的时候了,总不能再让她这样委屈吧?”

万三老爷哧一声笑了出来,不知是笑自己还是笑万克己:“大哥,要是只为这么一点点事,也还是好办的,偏偏不止这些。再说,就算我真的把秋蝉撵掉,对文珍不理不睬,她也只会说我怎么不早做?哪看得出来半点别人对她的好处?”

这是实情,万克己也晓得根子在何方,轻声道:“三弟,你既然知道实情,那又让你大嫂怎么去劝?,那不是火上浇油?”

是啊,不过是火上浇油,为了初雪被扶正这事,李氏又借机发作了几次,初成亲时,只觉得她性子娇纵些,这也是富家女的常事,做男人的总要忍着,可是原来不是她本性娇纵,而是觉得嫁到自己家来,就是受了无尽委屈,所以她怎么做都是对的,旁人怎么做都是错的。

万三老爷又叹了一声,园里花红柳绿,偶见有蝴蝶掠过、鸟儿飞舞,可是在万三老爷越看,却越觉得烦躁,索性站起身沿着柳树走起来。

万克己本来打算走,可见他一副愁眉不展的样子又陪着他走起来,转过一个弯,能听的有孩子笑声,女子说话的声音。

万克己抬眼望去,一丛月季花开,初雪正带了孩子,在和杨二太太说话吗?文景手里拿着什么东西在玩,不时和和身边站着的杨家最小的姑娘,文景未来的媳妇说着话呢。

两个孩子都一样剃了头,只用红绳绑了个鬏鬏,身上穿的都是红衣黑裤,远远望去如一对年画娃娃一样。万三老爷也看见了,把心里的愁帽暂时撇到一边,笑着道:“果然大哥是最有后福的,儿子好,儿媳妇更好,就不知道我家那小子有个什么样的媳妇等着。”

万克己看见妻儿,脸上的笑容更是大些,听到万三老爷这话,不由举起一个手指头道:“别的我不敢说,但是娶媳妇,家世不要紧,家教是最要紧的。”这话万三老爷也知道,可是自己的媳妇?这些日子寻媒婆来,不就先挑家世吗?

万克己没有等到弟弟的回答,晓得他在想什么,拍一拍他的肩:“你也不用羡慕我,说不定再过些日子,三弟妹也像二弟妹一样,一下就想通了。”但愿如此,万三老爷又是一笑,那边有女眷不好过去,从竹丛后边绕过去,兄弟们悄悄离开花园。

初春的阳光晒在身上让人暖融融的,杨二太太瞧着文景,对初雪笑道:“亲家母,还没说过恭喜呢。”初雪转头看向她,阳光之下,杨二太太笑的很温暖,眼里也看不出那种嘲讽。初雪的心不由一暖,自从离了庄家,看见的眼神多是嘲讽不屑,这种眼光,如此温暖坦然,已经很久没有见到了。

初雪知道此时该说几句来谢杨二太太,可是把心包裹的太久,那种卸下面具,和人坦然而对进行交谈的情形几乎已经忘记,可要说几句应酬话,在这样温暖坦然的目光之下,那种应酬话说出来是如此的不合时宜。

过了会儿初雪才轻声道:“亲家母能以掌珠相托,说起来还是我要谢谢亲家母才是。”杨二太太微微一笑又道:“我知道世人眼光,可是我嫁女儿是望她过的好,先不提文景这孩子聪明伶俐,就这几个月我瞧下来,你并不是那种持宠生骄无法无天的女子,进退得宜、安之若素,女子在后宅之中,总是多和婆婆打交道的,一个好婆婆,更胜过一个好丈夫。”

初雪的唇勾起,这就是杨二太太为何迟到今日才来对自己说恭喜的原因吧,看着杨二太太,初雪眼里抹上一丝调皮:“若我真是那种持宠生娇,不懂进退,以子争宠的女子呢?那亲家母今儿就不会来寻我了?”杨二太太的身子往后轻轻一靠,看着初雪笑了,这笑不是平日那样带有客套的笑,而是那种十分坦诚的笑:“若亲家母真是这样的女子,那今日我就不会坐在这儿,况且…”

杨二太太的眼微微往上一抬,后面的话没有说出来,婆婆对待媳妇有无数种方法,反过来,教媳妇应对婆婆而让外人说不出一句不是的方法也有无数种。初雪也笑了,这种笑除了在万克己身边,别人是极少看见的,她伸手握住杨二太太的手,说出的话也包含真诚:“亲家母的掌上明珠,我必以亲女待之。”

杨二太太要的就是这句,伸手反握住她的手,轻轻点头,两人看向外面玩耍的孩子,相视一笑,初雪只觉人生至此,几无憾事,有好丈夫、好儿子,未来还有好媳妇,曾经离自己很远的那些美好前景,此时就真切地围在自己身边,纵然扶正之后,应酬之时总会遇到各种冷眼嘲讽,哪又如何呢?

晚上吃完晚饭闲聊时候初雪说起这件事脸上都还带着笑容:“没想到杨二太太竟如此通达,难怪连二太太这些日子也像变了个人一样,原本二太太虽说礼貌周全,可是总觉得隔了很远。”万克己也嗯了一声:“毕竟是教养不一样,要是三弟妹也能想通,娘她这辈子就真是没什么缺憾了。”

初雪的眉微微皱了一下,晚饭时候万克己也和她说过万三老爷要她去劝劝李氏,结果被万克己推了的事,初雪不由道:“说起来,三太太有这样心结也是正常,毕竟我的出身…”万克己狠狠捏了下初雪的手,初雪疼的差点叫了出来,抽出手道:“是,老爷,妾身说错了,这些事就不该提。”

万克己看着她,轻声道:“其实我知道的,你一扶正出去应酬,别人必会对你说些什么的,可我怎舍得等我百年之后,让你因了名分不能和我在一起。”初雪点头,接着就道:“当初你刚开始去应酬的时候,想必也会遇到嘲讽冷眼,你不怕,我也不怕。”

双手握在一起,不怕那些将要蜂拥而止的嘲讽冷眼,她是他的妻,他是她的夫,纵然世俗怎样看待,从此后再不变。

杨家的宅子虽出过万二老爷摔伤的事情,但很快就修整好了,选了二月十九的好日子搬过去,自然要大摆酒席,万家这边除了平常的贺礼,又送了两班戏,杨家的酒宴连开三天,遍请扬州城内官商士绅,万家全家热热闹闹去了,初雪尚未扶正,就在家里管家。

第一日没有什么事情,第二日刚送走众人,初雪正待走回宅院,就见旁边突然走出一个妇人,手里还牵着一个孩子,初雪并没在意,刚要走进去那妇人已经上前开口道:“这位就是刘姨奶奶吧,还望刘姨奶奶知道我们都为妾的苦处,帮我在太太面前多说几句好话。”

说着妇人的泪已经下来,初雪身后的青儿已经喝道:“你是什么人,难道不晓得我们姨奶奶将要扶正,再过些时就是这府里的大太太,况且谁知道你家太太是什么人?”说着青儿就待叫旁边守门的小厮把这妇人赶走,妇人却没半点害怕,反而喝住青儿:“知道了我是什么人,你只怕要跪下来磕头。”

说着妇人就把面前的孩子往他们眼前一推:“这是当日老爷留下的骨血,这十一年来,我苦苦挣扎,抚养这孩子长大,现在这孩子已经十一,总该回来认祖归宗。”

认祖归宗,这话一出口众人皆惊,初雪仔细瞧那孩子脸上,倒不大似万克己,和那妇人长得极像,不由道:“这样大事,我做不了主,不如还是去请老爷回来,问个清楚明白。”妇人已经道:“大爷定是听你的,刘姨奶奶,算起来这孩子也是你小叔子,万家血脉,怎能流落在外?”

54解决

这下不光是初雪,所有人都明白妇人口里的孩子是谁的了。有几个年纪大一点的下人不由往那妇人脸上仔细瞧去,当年万老太爷去世,万老太太是遣走了所有姬妾的,不过门外这些下人原本也就是在二门外伺候的,万老太爷那些姬妾就算见过也分不清谁是谁,况且现在打扮也和原来在万家时候不一样,只有一两个觉得这妇人有那么一点点眼熟。

初雪扫了一眼,不及去瞧那些下人们在想些什么,此时还是上午,万家这边又要清净,街上的人并不多,心里顿时有了主意,吩咐下人们道:“把这两位请进去,这种事,等老爷老太太回来再做主。”说着初雪给下人们使个眼色,几个伶俐的婆子忙上前请那妇人进去。

妇人不觉初雪竟这样爽快地把自己叫进去,还想再挣扎喊几声,婆子们已经伸手把这两人连拖带拽地拉进了大门,等到人一进来,初雪就吩咐把大门关紧。

妇人进了大门定下心正想开口再诉,初雪已经道:“先把这两位请进那边小屋坐着,凡事等老爷老太太回来。”初雪扶正在即,这些下人们都是趋奉的,婆子们七手八脚把这母子两人推进小屋,把门紧紧关上。妇人到了此时晓得中了初雪的计,进了这万家,又没让街上的人都听到,那不是任人揉搓?心里顿时急了,用手敲着窗户大喊:“刘姨娘,你别太过分了,这孩子是你小叔,算起来我也是你庶母,你就这样对待长辈吗?”

初雪正在小声交代婆子们速去给万克己和万老太太报信,听到这妇人的大喊,又想起什么,对青儿低声说了两句,青儿已经会意,让两个婆子就守在路口,不许人过来前面。

初雪见报信的人走了,这才松了口气,看着那妇人道:“都说了无数次,这事我做不了主,等做的了主的人回来,您再和他们说个清楚。”妇人听到初雪说来说去只是这么两句,眉头一皱就道:“刘姨娘,大家都是做过妾室的人,做妾室的苦你想必也是深知,当日老爷去世,太太不等三朝五日就把我们这些人都赶了出去,我直到回到家乡一月后才晓得自己怀了身孕,老爷不在了,太太又是个雷霆手段的人,这才不敢回来,这么几年在家带着孩子,当初的银子也花的差不多了,这孩子也大了,该认祖归宗,不然怎会寻上门来?”

妇人说了又说,说到难过处还掉了几滴泪,初雪却跟什么都没听到一样,只是坐在檐下等着万老太太他们归来。妇人说到口唇干涩,看见初雪还是一动不动,不由伸手往那孩子身上掐了几下,孩子吃痛哭了起来,妇人也跟着大哭:“老爷,当日您在世时候,也是万般疼爱,现在您不在了,奴连您的骨血都保不住。”

初雪也没去管她的哭闹,只是看着门口,等待着做主的人回来,况且现在面前的这些下人都是自己用熟的,后院到前面的路口又被人守住,别说妇人这样哭闹,就算是闹着要死,也没人会为她说一句话。

妇人见初雪不为所动,有心想骂她几句,自己好容易寻到机会,趁万老太太不在家的时候想着来求初雪,毕竟初雪也是妾室,想必那些小叔子们不肯听她的,到时说了几句好言语,让她先点了头,再让她去万克己面前吹下枕头风,长子都肯认了,万老太太这个当娘的就不得不认,谁晓得初雪一个多余的字都不肯说,真是没见过这样的人,要知道做妾室的就该护着做妾室的才是。

妇人在那懊恼,大门已经被敲响,守门人打开看了眼就把门打开,走进来的是万克己和万老太太,除了贴身的几个人,没带别人回来。初雪这才舒了口气,上前正欲行礼,万老太太已经沉下脸:“这样的人就该打出去,哪有让他们进来的道理?”

初雪脸色一变,万克己伸手握一下初雪的手,在万老太太耳边道:“娘,别说初雪做不了这个主,就算能做主,把他们打出去,这样的人必是有备而来,难道还会这样轻易放手?”万老太太一路回来,那心里竟是什么滋味都有,听到长子的这句话才吸了一口气:“你说的对,这个隐患,总要除了才是。”

说着万老太太瞧了初雪一眼:“你做的很是,现在先把他们两个嘴堵上,送到我那边去。”说着万老太太瞧也不瞧那房里关着的两个人,由丫鬟扶着往上房去。万克己安抚地拍了拍初雪的手,眼这才看向那个关在房里的妇人,看她相貌有些面熟,好像曾是自己爹身边一个姓吴的宠妾。

吴氏见到万老太太回来,心里已经慌成一团,万老太太平日间是不言不语的,可是真要动起手来,那可是杀人不眨眼的。当日万老太爷刚一咽气,万老太太就让下人们把这些妾室全都赶到一间屋子里关起来,到万老太爷出了殡,这才把她们放出来,命她们各自拿了自己平日的东西,再加上一百两银子各自回家乡,身边服侍的人想跟了她们去的也就把身契发还。

那些平日间争宠斗气,个个争先的妾室们被关了这么十来天,早就没了原来的气焰,不管是得宠的还是不得宠的,一个个都不敢说一个字,到万老太太跟前磕头谢恩,各自拿了东西和那一百两银子离开万家。

那时的万老太太连一个多余的字都没有说,也没有假惺惺说几句,只是冷冷看着她们离开。现在又是十多年过去了,难道她的手段还会变吗?

想到此吴氏浑身都抖了,看着万老太太往里面走的身影,不由喊了声:“太太,我…”万老太太转身,看着昔日自己丈夫的宠妾,十一年的时光让妇人的容貌已经衰败,但一双迷人的眼依旧那样楚楚可怜。

万老太太的眼神很平静,可吴氏却觉得如同坠入冰窖,门已经被打开,婆子们走进来要把吴氏和孩子带进去,吴氏不由伸手抱住孩子,眼里已经有泪坠下:“太太,是我打错了主意,您…”吴氏说着就又哭起来。

当日放走那些姬妾,虽然明知道万老太爷再次中风后已经不能御女,但万老太太还是寻了稳婆给她们一一看视,怕的就是这些妾室们万一耐不住寂寞,和别人怀了个在肚里,到时回了家乡,过个几年抱着孩子上门。

谁知防不胜防,就算做的如此周密,还有这样不要脸的人带着孩子想来分一杯羹。万老太太想到这里,眼里渐渐添上厉色,吴氏抬眼瞧见万老太太眼里的厉色,心里更加害怕,抱住孩子的手更紧一些,拉扯着孩子一起跪下:“太太,全是奴被鬼迷了心窍,才想出这个法子的,可怜奴身上的银钱花了一空,又被人逼着,才来寻到府上,太太,太太,求您瞧着奴当年对您恭敬没有半点不是的份上,抬手饶过吧。”

说着吴氏连连磕头,没想到事情竟以这种方式结束,下人们互相看一眼,面上都是惊讶之色。万老太太淡淡地瞧妇人一眼,把手伸给初雪:“你先扶我回去,老大,这事就交给你去办,谁在背后出了这些主意,我不管他是谁,也不管他是什么来路,别以为他光脚我就怕了。”

万克己应是,吴氏听了后面几句心里更怕,万家的发迹史妇人是清楚明白的,能以奴仆出身得到这么大的家事,哪是自己这点小算计能算计到的?妇人还想再求几句,万克己已经走到她身边,声音很温和:“吴姨娘,当年家父去世,娘已经做主让你们各自回家,好重新嫁人,若遇到什么难处,缺个几两银子,你来开口,也不是不能帮忙,可是今日你这样,就不要怪我万家无情了。”

听到连最温和的万克己都这样说,妇人哭的更大声,哭声传进初雪耳里,初雪不由微微滞了下。万老太太突然叹了一声:“刘姨娘,你是不是觉得我心肠太硬。”初雪笑了:“老太太,做当家人,有时是要杀伐果决的,若是做当家人的,一味只是宽厚待人,以为能教化感人,可是人良愚不齐,哪有个个都肯听教化呢?自然是对什么样的人要用什么样的手段了。”

万老太太转身看着初雪,点一点头:“刘姨娘,你很好,只是有时你太拘于本分了。”这话让初雪不知道怎么回答,想一想才道:“老太太这话,我是要驳一下了,在什么身份做什么事这是应当的,有了非分之想,难免就会变的贪心,而人一旦贪心,就会想要很多不该要的东西,那时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

万老太太挑一下眉:“那当日我和老太爷做的事,就是非分之事,你如何评说?”初雪觉得心开始扑通扑通跳起来,没想到万老太太会这样问。想了想初雪才道:“人不甘于下贱这是常事,但在做这些事的时候必不要伤了别人,若为了自己的念头捧高踩低,对和自己一样的人格外打压,看不得别人好,这样不择手段的事自然是不能做的。但要持心平正,如当年老太爷一样,不过是自己顶了窝子,并没有挖了程家的墙角,不忘自己的本职,这样就是正路。”

说完这番话初雪觉得自己的里衣都被汗汗湿了,万老太太笑了一声:“刘姨娘,你这番话果然很有道理。我老了,原本还想帮你们多看几年家,可是今日才觉得自己老了,现在长房有了你,我也放心了,万家,该分家了。”

55分家(上)

分家?初雪微微有些惊讶,再看向万老太太,此时离万老太太极近,能够看得清楚万老太太面上的皱纹和头上的白发,初雪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又觉得此时说什么都是多余的,只是伸手紧紧扶住万老太太。

万老太太看一眼初雪,微微一笑:“虽说人都喜欢家里热热闹闹,数世同堂,可是人一多口就杂,况且孩子们渐渐大了,到时总要各自嫁娶,那时人口更多,心里更杂。倒不如趁现在弟兄们都欢欢喜喜的,把家分成三分,各人自去过自己的日子,年节时大家再聚在一起,说说笑笑欢欢喜喜,岂不更胜现在?”

初雪不知为了什么,心里竟有点酸涩,轻声道:“老太太,想分家也有一些是为了我吧?”万老太太面上的笑容没变:“只是一些些罢了,万家的出身怎么都是变不了的,当年老太爷百般掩饰,还娶了两个出身极好的媳妇进来,可是这样又如何呢?说到底,自己要得到的东西,还是要自己去挣的,拘泥一些别的,终究是走不出去。”

说着万老太太反握住初雪的手:“我知道,你是个好的,以后分了家,你就是长房的主母,该怎么做你必要心里有数,不要因了自己的出身,就觉得低了别人一头。”初雪放开手,郑重拜了下去:“多谢老太太。”万老太太哑然失笑:“起来吧,说起来,你也该叫我一声婆婆了,再过些日子,你就是我万家长房的媳妇,出外应酬起来也要立起来,知道吧?”

初雪起身扶住万老太太,抬头时候那眼已经和平时有些不一样,轻声叫了声婆婆,万老太太轻轻拍一拍她的手,再没有说什么话,人生就是如此,一些事想开了就想开了,有些事不是一直回避就可以当做没发生过,倒不如就此放开,还觉得轻松些。

万老太太长舒了一口气,很久了,总有几十年了,压在心里的东西终于没有了,丈夫生前死后,自己都没忘记他说的话,可是真要广大万家,又不是只有光靠娶几个出身好的媳妇就能让人忘记一切,反而造成怨偶。

万老太太歇息了一会儿也就重去杨家坐席,万克己却一直在外忙碌,忙到夜很深才回屋。那时初雪在灯下都快睡着,听见脚步声睁开眼,万克己已经把外面的衣衫脱下,见初雪睁开眼,忙道:“你也不用在这等我,我今日必是要回来晚的。”

说着万克己就打个哈欠,初雪本想叫外面的丫鬟们打水进来,但万克己进来也有一会儿没见她们,想来睡的也是极熟,索性自己去提了热水来服侍万克己洗脸脚。万克己双脚泡在热水里,觉得十分舒服,笑着道:“果然还是有你好。”

初雪抬头看他一眼,低头拿起手巾给他擦着脚:“你今日在外跑了一天,肯定很累,我不服侍你谁服侍?”万克己擦好脚就躺回床上,初雪把水放到一边,也觉又累又困躺上床,万克己顺势搂住她。

初雪躺在他的臂弯,眼半睁半闭,嗯了一声就问:“那个女人呢,还有她儿子呢?”万克己的眼没有闭上,只是看着床顶:“我问了她,原来她回了家乡就另嫁了,很快生了儿子,两口子又不知道去运营,坐吃山空,带回去的那些东西这么十来年下来花的一空,穷得没有法子就想了这个主意。我让小厮们去外面寻,果然寻到她男人就守在门外,又问了问,晓得他们来了这里也有四五天了,一直在外打听消息,竟想出这么个主意,先寻了你说几句好话,然后再徐徐图之。”

说着万克己点一下初雪的鼻子:“要不是你有主见,心又正,遇到个生了邪心的人,只怕这计就真成了。”万克己没等到初雪的回答,见她闭着眼睛已经睡熟,也笑了一声睡去,再过几日,她就是自己名正言顺的妻。

吴氏带儿子寻上门来的事,别说外人,连家里都没几个人知道,那日听说这件事的下人都被密密嘱咐,不许露出半点风声,不然这主家要折腾下人,有的是手段。故此这种在别家足以掀起轩然大|波的事情,在此时竟悄悄平息,没几个人知道。

杨家搬到新宅子后的第三日,万老太太就传齐了儿子和媳妇们,难得万老太太一脸严肃,儿子们也心里觉得好奇,万克己已经听初雪说过,晓得自己娘要主持分家,虽说做儿子的总该劝谏一下,自己娘|的脾气自己知道,倒不如等她正式说出时候再劝,于是万克己就遵了万老太太的令,一个字也没和两个兄弟说。

李氏不晓得是什么事情,还当是万老太太要专门再说一遍初雪正式被扶正的事,心里不由又开始嘀咕,不就一个妾,搞出这么大的动静,难道以后见了,还真要毕恭毕敬地叫她大嫂不成?瞧一眼坐在自己对面的杨氏,李氏微微扯了下唇角,也不知道她吃了什么迷魂药,现在自己说的话她连听都不肯听了,要知道不让初雪扶正,为的也是万家,不是自己。

李氏还在想,万老太太已经开口:“今儿叫你们来,为的是件大事,我自从嫁了你们的爹,总有四十多年了,你们的爹在世时候,我辅佐着他,挣下这偌大的家业,在外说起也是嘴响。你们的爹后来没了,也亏你们三兄弟心在一起,力往一处,这个家越发兴旺起来。只是我近年来越发老了,原来呢,你们大嫂没了,长房没有个主母,我想着再帮你们多管几年家。现在你们大哥要扶正刘姨娘,长房日后有了主母,我就想着过几年安生日子。”

李氏杨氏都不由一惊,难道说万老太太今日叫来,是要等初雪扶正之后,就把这家交给她吗?杨氏虽和万二老爷这些日子好的蜜里调油一样,可是真要叫初雪做了当家主母,杨氏心里还是有几分不服气的,算起来自己除了嫁的是二儿子,别的方面哪里又差了?

李氏张嘴就想反对,可瞧杨氏没有动静,万家三位老爷也不动声色,不由又用眼去瞧杨氏,想让她开口问问。杨氏心里打了几个转,没有说话,倒是万三老爷开口了:“娘,大哥要给我们找个大嫂这也是喜事,况且大嫂就该当家,这种事情是天经地义的,娘您又何必把儿子们特意叫来呢,难道还怕我们中有人不服?”

这话让李氏恨不得去踢自己男人几脚,哪有这样说话的,万老太太笑了:“老三,要是只为你们大嫂的事,我也不用把你们都叫来了,我说想过几年安生日子是,你们兄弟们也大了,再过几年就该各自做公公了,现在瞧着虽然极好,可是树大分支,人多必要分家。趁着我还没糊涂,索性把家当三下分开,你们弟兄三人各自拿了一份去各自过日子。”

分家?这个消息如同一滴水滴进油锅里,万二老爷和万三老爷互看一眼,不晓得该怎么说,李氏面上闪现喜色,分家好啊,分了家就可以各自去过小日子,可以搬出这所宅院,也不需日日都到婆婆面前服侍,更不用天天见到妾室扶正的大嫂,到时见了不过面上维持礼貌就行。

杨氏面上也是惊讶之色,她比李氏早进门一年,心也要细一些,晓得公公在日曾经说过万家永不分家,就要这么一大群人住在一起,才叫人丁兴旺。万老太爷没了这么多年,万老太太其实也是一直照着他的意思在做,此时怎会想到分家?

万二老爷和杨氏不愧是夫妻,已经心意相通,见万克己不说话,万二老爷开口就道:“娘,好好地为什么想到分家?况且爹在的时候,曾经讲过许多次,说以后都不分家,要我们兄弟三人齐心协力,把万家发扬光大,娘您怎么又想到这个主意?”

万三老爷也嚷起来:“娘,您一定是觉得有些人不齐心,可是只要我们兄弟三人齐心,又怕什么呢,这分家的话还是不要再说。”万老太太笑一笑:“我知道你们在想什么,可是我问问你们,你爹的话难道是圣旨,不能违背?而且你爹已经没了十来年,这十来年情形早就变了,当时不分家有不分家的理由,现在分家有分家的理由。”

万克己迟疑一下总算开口:“娘,说起来,您想要分家是不是为了我要扶正,怕的是日后妯娌们不好相处,才想要分家,可是…”万三老爷已经打断他的话:“大哥你说什么呢,别说刘姨娘进门已经五六年,生下两个侄子,这几年打理你院里的事没有半点错处,就算是你现从外面抬一个进来,说要娶了,我们这些做兄弟的也只有认她做大嫂,妯娌们也要相处起来,哪有不能相处的?”

这话刺中李氏的心,她的脸色顿时变了,冷笑一声道:“老爷这话说的好,现从外面抬一个不知道青红皂白的进来我们也要认她为大嫂,要和她相处?老爷这是踩了谁的脸去讨好别人呢?谁晓得外面抬进来的是香的臭的,贵的贱的,难道要那种窑子里千人睡万人压的窑姐儿,我们也要叫大嫂吗?老爷不嫌丢人,我嫌丢人。”

万三老爷一时嘴快,倒没想到李氏的心病,听了李氏这话不由冷笑道:“你口口声声丢人,说到底,你不过是嫌嫁进我们万家丢了你的人,不然这扬州城里,扶正妾的人家难道只有我们万家吗?做妾的人又有几个出身良家的,细算起来,底子不那么干净的人多得是,你平日出门应酬,不也有和那些扶正的人来往的吗?那时你怎么不嫌丢人?”

56分家(下)

万三老爷嘴快如刀,李氏想再回几句,可这厅里全是人,眼圈一红就对万老太太道:“婆婆,并不是媳妇对大伯要扶正刘姨娘有什么不满,只是孩子们眼看就要议亲了,这议亲的人家,总要先瞧瞧是什么样的人家,还要看看家风如何,媳妇…”

万老太太抬手阻止她再往下说,开口道:“你说的也有几分道理,毕竟世上除了道理还有人心,刘姨娘虽然在我们瞧来是万般好,可在世人眼里,毕竟是妾扶正,比不得那种外面三媒六聘进来的,会有人说闲话也是常事,只是你们大哥不肯再娶,这长房也要主母,他既不愿让刘姨娘受委屈,日后连儿媳妇的侍奉都不能得,我这个做娘的也要体贴他的心。只是你和二太太,不愿上面有这么一个长嫂压着,我也能明白。”

这话让万克己红了脸,开口道:“娘,若是为了要扶正初雪,就要让万家分家,儿子还是…”万老太太再次抬手:“我话还没说完,这只是其一,其二呢,大家热热闹闹地虽然很好,可是还有一个道理,世间做媳妇的总是要侍奉婆婆的,我虽自认是个好婆婆,可是听说人老了之后难免糊涂,到时不免有些偏袒,偏了这个必伤了另一个的心,家庭之中,和睦也就不再。到那时外面瞧着和和气气,里面不晓得有人受了多少委屈。况且常有那不分家的人家,老人前头才闭眼,后面弟兄们就争起家产,我服侍的多一些就该多分,你平日间只会嘴甜哄老人就该少分。甚至还会闹上公堂争产,肥了无数的官儿,杀了兄弟们的和气,一家子倒变成仇敌。还不如趁我现在还清楚明白,家当三下分开,你们三人各自拿一股去运营,以后变多变少,也是你们各人的本事,和旁人无关。”

万老太太这番话说完,已经觉得有些疲惫,万家三兄弟数次想打断,可是也晓得娘做了决定,又拿出这么大一篇话来说,定是不肯更改的,等到万老太太说完了万克己三兄弟才齐声道:“娘,您这话听的人有些伤心,我们兄弟三人从小就…”

万老太太摇头:“我晓得你们兄弟三人齐心,只是人是会变的,趁着现在你们兄弟三人和和气气的,把家当三下分开,以后见了面也亲亲热热。再说只是分家,又不是你们兄弟以后都不孝我,更不是你们以后就不是兄弟了?难道分了家就哥不是哥,弟不是弟了?”

这几句说的万家三兄弟都住了口,互相看一眼,万老太太又笑了:“再说我也是服侍过人的人,晓得媳妇服侍婆婆是什么样的苦处,现在你们的媳妇都要做婆婆了,难道还要她们在我跟前侍奉立规矩不成?”既说到自己身上,杨氏不由开口:“婆婆这话说的让媳妇惭愧,媳妇服侍婆婆是应该的,哪能因媳妇就要做婆婆而不在婆婆跟前服侍呢?”

万老太太点头:“晓得你有孝心,只是你既体谅我,难道我就不会心疼你?你和你妯娌,进万家门也有十来年了,福没享过多少,现在你们都是要做婆婆的人,我难道不放你们出去享享福?”这话不由让万三老爷狠狠瞪了李氏一眼,李氏在万老太太说话时候,心里一直在盘算自家能分的多少东西,竟没注意万老太太后面几句,察觉到自己丈夫狠狠瞪着自己的时候,李氏心头重又火起,明明是你家要扶正一个那样出身的妾,婆婆怕别人没脸才要分家,关我什么事情?

不由也瞪了回去,万三老爷只觉得她毫不知悔改,要不是因为她当日说了那样一番话,自己的娘也不会想到分家求个安静太平,她现在还好意思这样对自己。万三老爷的手捏成拳,旁边的万克己看见,忙拉住他的手,悄声道:“你这是做什么?分家是娘的主意,关三弟妹什么事情?”

万三老爷这才把拳头松开,看着正在和万老太太说话的杨氏,心里不由叹一声,自己儿子一定要寻一房贤惠的媳妇,最要紧的是人好,旁的家世什么都是虚的。可是看着自己的妻子,万三老爷的眉头又皱起来,寻一房家世不算怎样的媳妇,自己妻子这边就过不了关,到时也不晓得她会怎样折腾媳妇,到那时,岂不是白白害了人家姑娘?

万三老爷想笑,但不知道为何而笑,这一生就这样过吧,或许是前面二十多年过的太顺,才让后面这几年不大顺利。

万老太太已经和杨氏说完了话,这才又开口:“我还活着,这分家自然也是我做主。”说着万老太太从旁边桌上拿起三张纸来:“这是我做主分派的,田庄铺面盐场,都是一概三分,没有分的就是这座宅子,你们兄弟三个就细商量商量,是继续住呢还是各自搬出去?”

万克己也没去接万老太太手上的那三张纸,只开口道:“娘说什么话呢?您还在世,我做儿子的自然是要依着您住,哪能自己搬出去。”万克己如此,万二老爷和万三老爷也纷纷表示不搬。杨氏不说话,李氏一个人也不好提要搬出去住的话,只得在那扯着手里的帕子,不搬出去,那这分家有什么用?

万老太太示意万克己把那几张纸接过去才道:“这宅子是当年你们爹在世时买下的,说是以后人口多了也足够住,可是现在我瞧着,别说一直住下去,就等孩子们各自娶了亲,这宅子都嫌小了,你们要愿意再陪我多住几年我也高兴,只是哪有不散的宴席,不如老二老三你们都各自去看所宅院,收拾整齐了等孩子们娶亲时候就搬出去,你们大哥是我的长子,我难免要偏向他,这所宅子就留给他。”

万克己的眼只是扫了一下那几张纸,听到娘这么说赶紧道:“娘,您方才还说那些东西都没偏向地分了,此时又偏向儿子,还不如寻个人来估一估,值多少银子,儿子补给两个弟弟才是。”万老太太笑了:“你们三个不为金子银子争气,也不争多竞少是极好的,可是我把宅子留给你是有个念头的,以后我们只怕不会回家乡了,在这扬州生了根,分了家过些日子就把东北角那边改成万家宗祠,修上族谱。再寻块风水宝地把你父亲葬了,置上三百亩田地当做祭田。日后祖宗祭祀,上坟扫墓都在扬州,家乡就不用回去了。”

万老太爷虽然去世已经十多年,可是一直只是厝在扬州城外,想的是有一日能回家乡安葬。可是回了家乡又如何呢?当日万老太爷的父母把他卖了出来,万老太爷发财之后也曾去寻过,可是那地方已经换了好几户人家,不知道他父母的去向,寻了也有好几年,从无半点音讯。

万老太爷临终前嘱咐要葬回家乡,可是这样贸然回去就说要葬入人家祖坟,只怕会被人赶出去。倒不如让他入土为安,从此以扬州为家乡,落地生根,再不离开。

万克己兄弟们生在扬州长在扬州,那个万老太爷念念不忘的家乡对他们来说不过是虚无缥缈的地方,也曾劝过就地安葬,只是万老太太一直不肯,现在她说出这样的话,万家三弟兄自然是极欢喜的,万三老爷已经站了起来:“既如此,这事就宜早不宜迟,我认得几个好风水先生,让他们去瞧几块地,早日把爹葬下去了,也算了了做儿子的心愿。”

见他要走,李氏忙喊住他:“你慌什么,总要把这里分家的事给了了。”万三老爷心里欣喜,只是一笑:“这算什么大事,娘又不会克扣我们,按单子拿了就是,爹的下葬之处才是大事。”这不是大事什么是大事?差了一点点就是许多银子,李氏回头看见万二老爷正在和杨氏瞧着那单子小声说话,心里不由更恼火,别人的丈夫都和妻子齐心,就自己家的,任自己百般为他想,他全不在乎。

杨氏已经把那几张纸递给李氏:“三婶婶,这上面的我们没什么可说的,你再瞧一瞧,婆婆分的是极公平的。”按说这种老人主持分家,一般人都不会细瞧,不管公平也好,不公平也好,难道还要去和老人争吵不成?

李氏接过那单子,一眼就瞧见最赚钱的盐场不是三下分开,而是万克己占了四成,另外两兄弟各占三成,别的还不及细看李氏就道:“婆婆,别的倒罢了,可是这盐场为何不三分分开?”万老太太哦了一声就道:“以后这宗祠在这宅里,四时祭祀这些事情自然是长房的,我这才把盐场多给了你们大哥点,后面的现银子你大哥就拿的少了,这样一算,也算公平。”

现银子吗?李氏再往下瞧去,见注明帐上现还有八十万两现银,万克己名下二十万,二房三房各三十万,李氏虽知道万家富有,但没想到如此富有,帐上光现银子就有许多,心头先是一喜,接着就有些恼了,婆婆口口声声把自己当女儿看待,万家的底却从来没有交代过。

想到这里,不由又觉得有些心灰意冷,正待再往下看,万三老爷已去而复返,见李氏拿着单子仔细看着,上前一把拿过粗粗看了一遍就对万老太太道:“娘,儿子没什么好说的,就照这样分了吧。”李氏总觉得那单子有些不妥,刚要说话就听到丈夫这么说,气得狠狠瞪丈夫两眼,心里更觉酸楚。

既然三个儿子都没意见,就让账房先生进来再重新另写一份分家文书,各自写了名字,画了押,从此万家三房就此分开各自去经营。

57扶正

虽说家当是分开各自去经营,但万家三兄弟并没搬出去住,万克己是一定要和万老太太住的,万二老爷是想在瘦西湖边也买所宅院,一时寻不到合适的,索性就慢慢寻,到时就算寻到还要重新改建,必要杨氏称心如意才成。

李氏是巴不得搬出去住,离婆婆和妯娌们都远远的,更何况初雪扶正在即,到时要还住在一个宅子里,那就要奉她为长嫂,这让李氏怎么受得了?

李氏一直催着万三老爷去寻宅子,万三老爷却千推万阻,不是说没空去看宅子,就是说没有合适的宅子,总之就是要在这宅子里住着。李氏心里越发怨恨,却也无计奈何。

转眼三月初十就到,这日是初雪扶正的好日子,早在几天前就遍撒喜帖,请平日来往的各家都来喝喜酒,也定了几班戏,昆曲大戏都有,正日子到那天,万家也是张灯结彩,披红挂绿,办得十分热闹。

初雪这日一早就起来,青儿她们服侍她梳洗完毕,捧过新裁的衣衫,大红的衣料耀的人眼都花了,旁边的绢花也是红的,显得格外喜气洋洋。初雪过了很久才伸手去摸那衣衫,衣衫上精美的刺绣似乎碰疼了她的手,初雪不由微微叹气。

青儿听到她的叹气不由好奇地问:“太太,您叹什么气,今日是您的好日子。”红儿抱过一匣子首饰,也笑着道:“姨奶奶,过了今儿,谁敢看不起您?”过了今儿,才是被人看不起的开始呢,初雪没有说出来,青儿已经打红儿一下:“你啊,就是改不过口,以后这院里可没什么姨奶奶,是大太太了。”

屋里的人都笑了起来,初雪扶正,她们也就成为服侍太太的人,这样身份的改变得到的好处是显而易见的。欢笑声中,初雪已经把衣衫换好,拿着小镜子照着自己,接着把镜子放下,环顾着这住了六年的屋子,等今日到上面行礼归来,就要搬进正房去了,那里已经铺陈好了,就等自己住进去。

扶正是世间每个做妾都想得到的目标,可能实现这个目标的妾,差不多是万中无一,初雪低头看着自己身上的大红衣衫,心里竟泛起一股不确定来,扶正之后,就要出外去应酬,那些被挡在万家宅院外的议论和不屑就要进了自己耳朵。

初雪吸了一口气,面上露出最美的笑容,有什么好怕的呢,行得端坐得正,为什么要因为出身就觉得比别人低了一等?平白害怕呢?青儿手里端了胭脂过来,往初雪唇上再抹一下,红儿仔细看着初雪的脸上身上,怕还有什么地方遗漏。

外面已经来人请初雪往前面去,时辰已经差不多了,亲友毕集,等待着初雪去行礼。去往前面的路是初雪已经走的很熟了,可是没有这一次像今日一样,外面看起来风平浪静,内心却是波涛翻滚。

正厅之上已经张灯结彩,万老太太端坐上方,万克己站在那里,身上只披了红绸,眼里满是笑容。看见他眼里的笑,所有的徘徊、翻滚、不安全都不见了。两人四目相视,如同周围再没有别人。

拜天拜地拜高堂,最后是夫妻对拜,虽然没有红盖头,也没有喜娘搀扶,但万克己面上的笑容是做不得伪的。初雪心里也渐渐漫上甜蜜,行礼已毕,万克己扶住她的手,从此后他们就是真正的夫妻,可以站在他的身边,唤他的名字也不会不安。

新人又重新给万老太太见礼,万老太太接了初雪奉上的茶,含笑着说几句话,万家两位兄弟又来正式见过大嫂,从此后初雪就正式成为万家长房太太了。

来贺喜的人这才涌上开始七嘴八舌道喜,但是总是有人眼里有不屑的,扶正妾室虽有前例,但历来为很多人不屑,被视为没规矩的人家所做的事情。

这些人眼里的不屑初雪是能看见的,但这些和自己有什么相干呢?能名正言顺地和他站在一起,百年之后能躺在他身边,这就够了。

礼毕男客们被请到外面看戏喝酒,万老太太带着初雪先回上房,还要去见见妯娌们。杨氏李氏今日打扮整齐,李氏看向杨氏,想知道她是不是也和自己一样不高兴初雪被扶正,可是杨氏面上除了带着淡淡笑容外,别的什么都看不见。

李氏心中不由有些恼怒,觉得自己越发孤单了,当听到万老太太在那说:“这是你两位妯娌,你也要见见,你们妯娌们要和睦,这样我才安心。”李氏坐在那竟忘了动,历来都是初雪给自己行礼的,可以后要视她为长嫂,这是何等屈辱?

初雪已经和杨氏互相见过礼,杨氏虽有些不满,可是这是自己侄女的婆婆,说起来又是万克己的家事,再退一步说,初雪除了出身不怎么样外,平日为人处事也挑不出什么毛病,自己一个做小婶子的,在这种事上提出反对再不尊重她,岂不是让家庭不和睦?

见杨氏唤了大嫂,万老太太松了一口气,看着还坐在那不动的李氏,万老太太微微皱眉,开口提醒:“三太太,这是大太太,就是你的大嫂,你该和她见个礼才是。”再次被提醒,李氏深吸一口气,才把眼角的泪给逼回去,起身行礼道:“见过大嫂。”

说出的话十分僵硬,初雪微微侧头,也还了一礼:“三婶婶好。”这个称呼让李氏心头的怒气又上来了,三婶婶,她也配?不过是丫头出身的贱妾,正经人家哪有扶正一个妾的道理?李氏紧紧握住手里的帕子,觉得帕子都要被自己握烂。

万老太太微微皱了皱眉就道:“好,好,你们妯娌和睦我最高兴了,时候差不多了,我们出去外面坐席吧,大太太,你也好去见见亲戚们。”大太太,这称呼听在李氏耳里十分刺耳,看着初雪恭敬地扶住万老太太应是,杨氏又在一边跟随,李氏竟久久没有动,丫鬟忙唤道:“三太太,老太太她们已经出门了。”徘徊一会,李氏也只有跟了上去。

女客们都在花厅那里,面前搭了个戏台,此时还没开戏,正在等主人家呢,没事可做的女客们三三两两地在议论,李氏耳朵灵,又刻意地去听,只觉听到好几句别人笑话万家的话,顿时觉得自己的脸也**辣起来。

李氏再次十二万分地后悔自己该称病不出来的,可是自己丈夫在家,怎么也瞒不过他,再说躲得了今天躲不了以后,不搬出去,就要日日见到这位大嫂。李氏觉得今日真是自己出生以来最丢脸的一日,想转身拂袖而去又没有勇气,只得跟着万老太太进了花厅。

主人家一来,那些议论声也全都没有了,那几句笑话李氏能听见,万老太太她们自然也听见了。万老太太瞧一眼初雪,见初雪面上和平日一样,连丝苍白都没有,心里不由点了点头,当日自己头次出门应酬,那些笑话和不屑更多呢,还有人差不多指到自己脸上骂呢,可是这又算得了什么?世间人的嘴总是如此,过不了三年五年,还不是又转了回来。

如果听到几句这样的话就慌了神,那也算看错了她。万老太太一路打着招呼,这才走到主位上,开口道:“今日是我家的喜事,本来说不敢劳烦各位的,可是这添了大太太怎么也要让众人见见,这才摆了酒请各位来此,以后出门应酬起来,也不会闹出没见过,不晓得是谁的笑话。”

说着万老太太让初雪站上前一步,初雪团团福了一福,众人不免也要还礼,有几个还是要赞几句初雪为人端庄,难怪那么得万老太太疼惜。说话时候不免有人瞧向杨氏李氏,那眼里竟有几分可怜意思,谁想到万家竟会扶正一个妾,这让杨氏李氏的脸往哪里搁?

杨氏倒罢了,她一通百通,看向别人眼里那藏不住的可怜只是微微一笑,接着坦然地回望过去,这样倒让别人不好说几句状似体贴,实则讽刺的话,只得讪笑道:“没想到你大伯会扶正一个妾,原本我家接了帖子,还在想没有听说万家和谁家结亲啊,问了清楚才知道,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