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珠想掰开长乐公主的脑子看看里面到底是怎么长的,她向女道士献梅庄地图时驸马躲在纱橱后,她难道不觉得太巧合了些?竟告诉驸马不能吹风,还问驸马是不是担心她。

是啊,驸马可不担心她?担心她不交出梅庄地图。

染千桦目光凛凛地盯着陈轩,似是头一回认识他,眼底全是陌生与警惕:“我早该知道,十五年前你能为了名利抛下我,十五年后你也可以为了梅庄地图算计公主。你这个男人,原本就是没有心的。”

陈轩的表情一瞬变得难看了起来,他俊逸的脸仿若笼了一层阴郁的雾霾,连语气也沉了下来:“不是你想的那样。”

又看向廖子承,“你从什么时候开始怀疑我的?”

廖子承淡淡地道:“发现颖萝尸体的那天。”

“那么快…”陈轩苦笑。

染千桦冷冷地看向了陈轩。

陈轩面色阴郁,再瞧不出一丝一毫的笑意。

廖子承在屋里踱了几步,面无表情道:“从头说起吧,这个故事很长,我建议大家坐下来慢慢听。”

众人你看我,我看你,面面相觑。染千桦率先坐下,华珠等人也纷纷落座了。

“时间最早应该追溯到三年前,我暂时先说本案的确切开始时间。时间始于三月二十九号,年小姐与年府女眷应邀至行宫赏花。那天,驸马你做了两件事,一,安排天师在去往行宫的必经之路摆摊;二,算准时机,与公主恰好出现在年小姐被你坑骗之后。由于那条路也是去帝师府的必经之路,染将军与颖萝每日都来帝师府,她们也势必会出现。

我想,在你进行这个计划之前,一定对我和年小姐做了充分的调查,你知道怎样引起年小姐的好奇心,又怎样激起她的叛逆。于是,你让天师跟年小姐来了一场赌局。你用障眼法迷惑了年小姐,又用类似的手段诅咒了颖萝和染将军。”

言及此处,廖子承从宽袖里拿出一个小荷包,蘸了杯中的茶水,用力一握,一滩血水溅了出来!

众人一惊,好端端的荷包怎么会流血?

华珠将嫣红的荷包放在了桌上,对女道士说道:“这就是你吓唬颖萝的手段,你在桌面上涂了姜黄粉,颖萝双手拍过桌面,掌心自然沾了一些,随即你把掺了碱的茶水弄在杯子外壁,不论是颖萝主动端茶杯泼你,还是你刻意打翻茶杯泼颖萝,都能让姜黄与碱水产生血水的视觉效果。”

众人顿悟,原来颖萝手中的血水是这么来的。

华珠又道:“你染将军下的诅咒,一开始我以为是指她的某个重要物件,现在才知你指的是颖萝。”

我看见恶灵在你头顶,会夺去你最宝贵的东西,赠你一句话——千里故人重逢,血光之灾灭顶。

华珠清冷的目光一扫,蹙眉道:“天师的诅咒成功吸引了我们所有人的注意,我们迫不及待地上门,刚好次日天气不佳,随时都有可能下暴雨。值得一提的是,你事先与公主提了西山温泉,引起公主的兴趣,在温泉山庄留宿了一晚。第二天,也就是我们找上天师的那天,你与公主打道回府,过桥时,趁公主不注意,砍断了铁索,并谎称是被暴雨冲毁了。

如此,我们所有人都聚在了一起。你非常清楚公主的习性,笃定了公主会觉无聊,不管公主要不要叫我献艺,你都能引导公主玩那个抓阄的游戏。一个游戏而已,无伤大雅,我们不会拒绝公主。

你除了了解公主之外,也很了解染将军,你知道公主会问什么样的问题,也知道那些问题一定能难倒染将军。借着这个游戏,你顺利把她灌醉了。然后一直听着房里的动静,等她起夜,你便出来与她交谈,分散她的注意。”

年政远目瞪口呆,用手掩住嘴,压低了音量道:“不是吧,女儿,凶手是驸马?”

华珠摇头:“不是。”

年政远更一头雾水了,染将军的意思很明显,驸马算计了公主,但女儿又说杀死颖萝的凶手不是驸马?这究竟怎么一回事儿?

华珠看向女道士,正色说道:“我们曾经认为,杀死颖萝的凶手必是我们其中的一个,也认为抛尸地点就在附近的某一处。实际上,这两种猜测全都错误,将我们引入了差点儿走不出的迷途。”

女道士冷冷一笑:“我不明白年小姐在说什么,我只知道我没有杀人,年小姐别想把脏水泼到我头上。”

华珠神色一肃,说道:“律法中关于凶犯的定义可不是没有直接动手便能免罪的,颖萝一事你虽未亲自动手,但你与凶手里应外合,又与驸马勾结,精心布了一场杀局,等着我们往里跳。你的所作所为,在律法上已经构成了犯罪!”

女道士淡淡地牵了牵唇角,慢悠悠地道:“你说我与凶手里应外合,敢问证据?”

华珠从宽袖里拿出一张纸,丢在了女道士桌上:“七宝,把人带进来!”

“好嘞!”七宝在院子里应了一声,随即捆绑着一名五旬老伯进入了房内,这名老伯,正是帮他们渡河的陈大贵。陈大贵神色复杂地望了望一屋子人,目光掠过女道士时稍稍一滞,随即,他低下了头。

女道士的眼底却是遽然闪过一丝慌乱,连身形也微不可察地晃了一下。

华珠扬起食指,看向陈轩蹙眉道:“陈大贵不会武功,要背走颖萝,势必会弄出动静。我们都喝了点儿酒,警惕性降低,不容易发觉。可染将军早在军中练就了一身睡梦中也能听到动静的本领,所以你故意等在恭房外,与染将军谈及陈年往事,一方面是拖延染将军回房的时间,另一方面,分散染将军的注意。”

陈轩的眼皮子动了动:“颖萝有武功,陈大贵没那么容易近她的身,而不近她的身,便下不了迷药,更遑论把她背走了。”

“陈大贵不可以,你却可以!”华珠眸色一厉,心中暗叹,廖子承瞒得真深,一直到刚刚才把所有线索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她。

“哦?我几时给颖萝下药了?”

“小黑屋。”

陈轩的脸色一变,又听得少女清亮的嗓音在室内徐徐响起:“白天,女道士故意跟我们讲了小黑屋的禁忌,颖萝心性叛逆,越是不能做的事便越是想做。有染千桦拘着她,她尚且不敢造次。晚上,陈大贵躲在后山学了几声猫叫,将颖萝成功吸引到后院,恰逢染千桦不在,颖萝起了一探小黑屋的心思。她进去了,门关上了,片刻后,你来了。你的出现合情合理,因为公主跟颖萝一样讨厌猫,便叫你来驱赶。正因为如此,我们谁都没怀疑到你头上,包括颖萝。你在灯笼的灯油里放了迷药,颖萝提着灯笼四下寻找偷袭她的恶灵,顺便将迷药吸入肺腑。半夜,趁染将军去如厕,陈大贵背走昏迷不醒的颖萝,再叫莲儿假扮颖萝躺在被子里。天亮时分,他再把颖萝背回来。莲儿迅速跑到小厨房,与女道士一起做早膳。”

长乐公主的脸都绿了:“驸马…你…你怎么可以利用我?”

陈轩朝长乐公主抱歉一笑,又低垂着眉眼问道:“你们找遍了附近也没找到冰窖或地道,不是吗?我们装神弄鬼而已,并未杀死颖萝,颖萝是恶灵杀死的。”

“你的狡辩没有意义了,驸马。”华珠摇了摇头,看向陈大贵道,“那日,我们带着颖萝的尸体渡河,我在你船舱里摔了一跤,有着棚子的船舱本该干燥,可地面全是水渍。那里,就是你搬来冰块,把颖萝被冻死的地方吧?”

陈大贵的嘴角抽了抽,不答话。但这副表情,已经藏不住他的做贼心虚了。

“啊,你们…你们两个不是死敌吗?”年政远走到陈大贵跟前,指着女道士问,“她抢了你生意,你砸过她摊子,都是假的吗?”

陈大贵咬紧牙关,依然不答。

“你不说,我来替你说,反正你们两个都嘴硬。”华珠不声不响地拾起丢在女道士桌上的一纸档案,念道,“陈晓月,女,十五岁,七月入公主府为婢,十一月殁。死因,天花。内幕,为邢夫人陪葬。”

邢夫人,公主的乳娘。

年政远瞪了瞪眼睛,又指着陈大贵道:“陈大贵,陈晓月,啊,你们…你们是父女?”

一缕青丝被风儿吹下,华珠随手一挽,用簪子定住,容色不变道:“不止他们是父女,天师与陈晓月还是母女,我没说错吧,陈夫人?”

此话一出,长乐公主与染千桦不约而同地露出了惊讶之色,她们一直以为天师乃修行中人,未曾婚配。

华珠又道:“陈夫人你三年前的确得了天花,但你没有死掉,死的是你在公主府当差的女儿,为了给女儿报仇,你便想了一个伪装成天师的法子。你的丈夫是茅山道士,你学了他本领。不过在回京之前,你找人学了易容术,只是依旧担心被人看出破绽,于是你丈夫故意到你摊前挑衅,又打又骂又喊杀,这样一来,即便容貌上有一两分酷似从前的你,也不会有街坊邻居认为你是他过世的妻子。”

颖萝仅仅是骂了她几句便被她定义为对天神不敬,陈大贵不知砸了她多少回摊,她却当做什么也没发生,这不是太奇怪了吗?可惜当时她只顾着拆穿她把戏,竟忽略了这一重要疑点。

“公主府对外宣称陈晓月是得了天花,实际要她为邢夫人殉葬。你们跑去公主府求情,公主府的侍卫打瞎了陈大贵的一只眼睛。你儿子便想把妹妹偷出来,结果被侍卫活活打死。”华珠不夹杂任何情绪色彩地分析完,胸口仿若堵了一块大石,呼吸不畅。

这世上,总有些游走在全是巅峰的人,自认为能将所有人鱼肉与股掌之间,比如赫连笙,比如长乐公主。可他们大概做梦也没想到,自己眼中蚂蚁一般的存在,一旦发起狠来,也能给他们雷霆一击。不是有钱人就一定比穷人聪明,他们不缺乏智慧、手段、心计。夹缝中生存,赋予了他们非比寻常的坚韧。这些含着金汤匙长大的天之骄子(女),又怎么会懂?

“颖萝呢?我的颖萝又怎么碍着你了?”染千桦双目如炬地问向女道士。

女道士垂下眸子,眼底有泪水一点一点地流了下来:“年小姐有一点说错了,我儿子不是被公主府的侍卫活活打死的,他们将他打成重伤,丢出了公主府。他本来可以活着等我们敢去救他,可是一个狂傲无比的小姑娘,嫌他跌跌撞撞挡了她的路,一鞭子抽开他…他就那么死掉了…我看得很清楚,一个有着蜜色肌肤,容颜精致的小姑娘,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她那一鞭抽中了我儿子的脑袋。我儿子愣在那里,仿佛被点了穴一般,然后直直倒下,看向远在人潮后的我,再也爬不起来…”

染千桦撇过了脸。

陈大贵紧抿着唇,落下豆大的泪。

女道士于泪光中露出一点笑怅然的来:“我每晚做梦,都能梦见那一天的情景,阳光特别灿烂,集市特别繁华,周围的商贩与路人笑得特别开心,只有我儿子,在冰冷的地面上,死不瞑目!”

她又看向众人,捶着自己的胸口道:“我们是穷!我们是没权没势!但我们不贱!染将军、长乐公主,好,衙门都不敢接替我们讨回公道,那我们就自行讨回公道!”

长乐公主后退几步,满眼惊悚道:“疯子!你简直是个疯子!我是公主,你们是贱民,竟敢要我给你女儿抵命!不知所谓!”

女道士哈哈大笑了起来:“想算计你的不只我一个啊,尊敬的公主殿下!你最爱的夫君,才是这场杀局的精心策划者!没有他帮忙,我入不了公主府,带不进天花病毒,更骗不到你手中的梅庄地图啊!”

长乐公主不可置信地颤声道:“驸马…你…她说的是不是真的?你告诉我她是骗人的!你没有算计我,没有骗我地图,全都是她一人所为!”

陈轩垂眸,半响无言,随后,从怀中掏出一方帕子,蘸了茶水在脸上轻轻一擦,红点没了。

“你…你装病!”长乐公主呆怔了,脑海里像有晴天霹雳炸响,一道接一道,轰得她肝胆俱裂,“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对我?你明明很爱我的,你对我那么好…”

女道士扬了扬宽袖中的盒子,“得梅庄者得天下,你夫君为了天下,可是连同床共枕十余年的妻子都能算计!你不是无所不能的公主吗?怎么连个男人的心都得不到?”

“你…你个疯婆子,把地图还给我!”长乐公主咆哮着冲向女道士,女道士却反手一推,以掩耳不及迅雷之速打开盒子,把里面的地图丢进了火盆了。

“不要!”

陈轩与长乐公主同时叫出了声,同时操起一杯水,泼向熊熊燃烧的火苗。

可惜晚了一步,梅庄地图已经被烧成了灰烬。

华珠的眸光一凉,暗觉不妙。

果然,女道士颤颤巍巍地站起身,对陈轩冷声道:“你这种先抛弃青梅竹马的恋人,再算计痴心娇妻的男人,我其实发自内心地瞧不起!带着你的欲望,见鬼去吧!”

语毕,又笑着看向陈大贵泪流满面道:“相公,对不起,没能保住你…来生…来生我再为你生儿育女。”

语毕,一股黑血自唇角流下,她的身形直直倒下,脑袋磕在铺了大理石的桌角,鲜血混着脑浆冒了出来。

呼吸与心跳骤然停止,眼睛却始终盯着陈大贵的方向。

陈大贵也不知哪儿来的力气,挣断了绑在胳膊上的绳索,踉跄着步子扑倒在地,将死不瞑目的妻子抱在怀中:“大仇得报了,我们两个也能安心上路了。你等我,我这就来陪你了。”

哭着说完,陈大贵低头,将她唇角的黑血舔舐干净…

日暮,苍穹落余辉,洒在丛林花间,也洒在二人斑白的鬓间。

此案告破,凶手伏诛。

年政远的情绪却怎么也高涨不起来。

他看了一眼嚣张跋扈的公主,如果太后能少溺爱她一点,是否她的骄纵便能少一点?

又看了一眼神色落寞的染千桦,如果她不止教导颖萝杀人,也教导颖萝救人,悲剧是否可以避免?

最后看了一眼茫然挫败的陈轩,比了个手势,正色道:“陈驸马,请吧!”

【第九章】华珠下药,亲事风波

宫灯尽头,太医院十多名太医脚步匆匆地赶往鸾凤宫,不为别的,长乐公主天花发作了。长乐公主具体何时染上的天花,无人清楚。一般人接触天花病毒后,快则七天,慢则十七天,便会发作。按照日子来算,很有可能他们留宿天师雅居时,长乐公主就被女道士算计了。

太医们挨个给长乐公主诊脉,诊完又聚在一起讨论治疗方案,可讨论来讨论去,只得出一个“尽人事听天命”的结论。

长乐公主是明德太后三十岁才得的小女儿,自那之后,明德太后再没有过生养。对长乐公主,明德太后是极为疼爱的。圣上、宁华长公主与燕王也全都非常宝贝这个小妹妹,宁华长公主远嫁了南越无法前来探望,圣上与燕王来了。二人亲自坐镇鸾凤宫,监督了太医会诊的全过程。得知小妹妹熬不熬得过全得凭运气时,二人都露出了十分悲恸的神色。

还是梁太医上前,斗胆举荐了一名神医。

夜半时分,华珠迷迷糊糊地做着美梦。她梦到了芳香四溢的香满楼名菜,也梦到了粉嫩可爱的颜旭之兄弟,又梦到了摸着她胸部要给她做肚兜的年绛珠,最后画面一转,她穿着大红嫁衣,上了花轿…

“小姐,小姐!小姐您醒醒!”巧儿用帐钩把帐幔挂了起来,轻声唤熟睡中带着甜美笑意的华珠,唤了几声无果,巧儿抿唇,摇了摇华珠肩膀。

华珠被摇醒,甫一睁眼,看见一张白炽炽的脸,吓得汗毛一竖,才又反应过来这是巧儿,喘着气嘀咕道:“大半夜的,你不睡觉跑来唬我做什么?”

窗户都没亮呢!

巧儿从柜子里取出肚兜和衣裳,说道:“长乐公主得了天花,宫里传小姐入宫看诊。”

“得了天花找太医便是,找我做什么?”华珠翻了个身,又想睡,却眼眸一睁,长乐公主?天花?宫里?对了,她不再是赫连笙的皇妃了,宫里随便挑个贵人都比她大牌,她不入宫就是抗旨不尊了。不过,长乐公主得天花的事儿,华珠半分不觉奇怪。女道士最后烧梅庄地图那一手玩得叫一个漂亮,这么狠心狠辣又聪颖的女人,没算计到长乐公主是不舍得斩断一切退路的。

可惜了好端端的一张图就这么没了。不知集齐另外四份的话,能否勉强拼出大概位置,然后再细细搜寻。

华珠伸了个懒腰,又打了个呵欠,让巧儿为她宽衣。

巧儿帮她脱了亵衣,不敢看她越来越玲珑别致的身材,拿过年绛珠做的肚兜为她换上,自背后系着丝带,却听华珠倒吸一口凉气:“咝——疼,太紧了。”

“啊?这已经是最松的了,再放后一点不好打结,打了也容易散的。”巧儿只差说,你的胸是不是发育得太好了?九月份那会子跟个砧板似的,而今都一手罩不住了。巧儿是丫鬟,平时与别的丫鬟一块儿试衣裳,也算看过不少女人的胸部,可没谁的胸型比二小姐的好看。她觉得自己再多看一眼,都能喷鼻血。

华珠忍痛,叫巧儿给系了丝带,又蹙眉道:“你再给我做几个新的。”

巧儿点头:“好,布料、颜色和花样子,我就照着四奶奶的款式来。”

“嗯。”不知是不是跟廖子承相处久了,华珠现在也爱“嗯”了。

穿了一条绣淡蓝色小碎花儿的高腰罗裙,又罩了一件淡蓝小坎肩,将青丝挽成最简单的单螺髻,以余诗诗送的兰花簪固定。望着镜中清丽的小美人儿,华珠转了转,摆了几个撩人的姿势,又撅嘴,做了一个亲吻的动作。好吧,原来自己在廖子承眼里是这样的,嗯,挺美!

年府门口,年政远忐忑不安地握着华珠的小手,将华珠拉到角落里轻声问:“老实交代,你什么时候学过医术?”

上次华珠救了染老夫人他便想问,可事儿太多,加上大夫人又冷嘲热讽,他给耽搁了。眼下宫里来了人,要华珠去给长乐公主看诊。额滴个乖乖,那是公主啊!治好了荣华富贵少不了,治不好可是要掉脑袋的!他女儿连首唐诗都背不全,真的能懂医术?

前世,华珠学医的确是费了老大的劲儿,毕竟没什么兴趣,奈何深宫陷阱太多,稍有不慎即可母子双亡,不得已,华珠才学了医术与厌胜之术。

但华珠不可能告诉年政远自己重生了一回,只得撒了个谎:“我啊,以前我常去衙门的藏书阁,除了看卷宗之位,我看的最多的就是医书了。”

“真的?”年政远似是不信,这是她的女儿,讲得恶俗一点儿,她撅撅屁股他都能知道她放什么屁。医书?不是她的菜。

华珠扶额,破案的时候你咋没这么敏锐?清了清嗓子,华珠脸不红心不跳地说道:“真的,比真金白银还真!”

年政远问不出什么,恰好那边儿的女官在催,年政远拍了拍女儿的手,叮嘱了几句量力而为、别下虎狼之药把人给治到佛祖那儿去了云云。

华珠很乖巧、很认真地举起拳头,并一本正经道:“我知道了,父亲!”

“为父相信你,去吧。”送走了华珠,年政远双腿一软,瘫在了地上。

夜深,风凉,寂静只闻马蹄响。

马车驶入皇宫大门的一霎那,熟悉的气息、熟悉的感觉,如浪花般朝华珠兜头兜脸地席卷而来,有一瞬的恍惚,耳畔掠过欢声鼓鼓。

“母妃,你看我的风筝高不高?”

“母妃,我走不动了,抱。”

抱…我的太子,我今生再也抱不到你了…

“年小姐,我们到了。”温女官甫一侧目,瞥见华珠望着皇宫的草坪发呆,轻声问了一句。

华珠回过神,将泪意逼回眼底,笑着与温女官下了马车。

一阵苍老的哭声自右前方缓缓飘来,似深秋的枯叶,于残风中摇曳着不肯坠入泥土。

华珠顺声望去,就见月光与宫灯的照射下,一名头发花白、身姿佝偻的老人,跪在金殿前,一个接一个地磕着响头。

“圣上!求您绕了犬子一条小命吧!养不教父之过,是老臣教子无方,才让他乱了心术!圣上!您要罚就罚老臣吧!老臣愿受凌迟之刑——圣上——圣上——”

“是陈阁老。”温女官发现了华珠的注视,轻声解释道,“圣上知晓了陈轩的恶行,已经下令将他问斩。陈阁老的小儿子几个月前打死防卫司的人,也被处死了。”

一个两朝元老,女儿被卢高骗了半生,小儿子打死人伏诛,大儿子算计公主也即将伏诛,陈阁老用尽毕生心血报效朝廷,却疏忽了引导子女走上当行的路。

华珠暗暗一叹,没说什么,与温女官前往了鸾凤宫。

温女官用余光瞟了瞟华珠,心中掠过一丝称赞,不该问的不多问,不该评论的不妄加评论,的确是个上得了台面的女子。

二人进入鸾凤宫时,圣上与燕王已离去,外殿坐着上回给染老夫人复过诊的梁太医。染老夫人的中风发得急,若不是年小姐抢救及时,即便他赶到也无济于事了。是以此次大家伙儿都无计可施时,他便想到了年小姐。

华珠与梁太医打了招呼,又问了太医们诊断的情况,随后与梁太医一起在温女官的带领下进了长乐公主的寝殿。

华珠得过天花,无惧传染,当温女官递给她手套与方巾时,她委婉地拒绝了。

长乐公主躺在床头,高热,迷迷糊糊,嘴里一声声地喊着“驸马”,也许在梦中,她不记得驸马背叛过她。

华珠仔细验了她身子,大腿与手臂有几粒小红疹和粉红色的块状面积,其余地方尚且正常。这是病情初期,等到几天后疹子长大,会化脓,再过几天,脓包破了再结痂。痂掉了,烧退了,病也好了。这便是医者口中的见形(点)、起胀、灌浆、收靥、脱痂六大阶段。只是绝大多数人熬不到脱痂便一命呜呼了。

华珠问向身旁年近六旬、身形清瘦却精神奕奕的梁太医:“不知依梁太医之见,当如何治疗?”

梁太医摸了摸三寸长的胡子,看了一眼原本以为多大,结果只是个小瓷娃娃的华珠,老气横秋地说道:“桑菊饮用桔杏翘,芦根甘草薄荷饶,清宣肺卫清宣剂,风温咳嗽服之消。故而,依老夫之见,前驱发热时,可用桑叶、菊花、杏仁、连翘、薄荷、桔梗、甘草与芦根制成桑菊饮;发疹初期,再用川升麻、生甘草、连翘壳、炙僵蚕、粉葛根、苦桔、金银花、干荷叶、薄荷叶、京赤芍、净蝉衣与陈莱菔制成的升麻葛根汤。形成脓疱时可用沙参麦冬汤。以公主目前的病情来看,这是最稳妥的治疗方案了。”

“最稳妥,却不是最有效的。”华珠一针见血,戳得梁太医嘴角直抽,这小娃娃,居然说…说…说什么不是最有效的?

太医怕担责,拖下去,拖死了是长乐公主福薄,万一下了虎狼之药把长乐公主给吃死了则是他们医术不精湛,要砍头的。

华珠与这些太医打了二十年交道,他们的门路华珠一清二楚,但在华珠看来,这些方子太过温和,对长乐公主没什么效果。华珠定了定神,廖子承啊廖子承,我又一次把小脑袋放在砧板上了,万一我死了,你可别那么早娶妻,我在九泉之下会嫉妒的。

“恕我不能赞同太医院的诊疗方案。”

梁太医的三角眼一瞪,继而又虚着,问:“年小姐有何高见?”

华珠壮着胆子道出了心中的答案:“以毒攻毒。”

“毒?何毒?”

“不是毒药,是酒。”华珠此话一出,梁太医立马甩袖反对,“酒乃发物,会加重公主病情。”

对这点华珠并不否认,华珠点了点头,不疾不徐道:“酒乃习用之药,味甘苦辛,性温而有毒,却能通血脉,行药势,助阳发散,杀邪恶毒气。以它使公主的正气得助,可达起死回生之功效。”

梁太医的呼吸一顿,犀利的眸光扫过静立一旁的温女官,以及鸾凤宫的宫女太监,驳斥道:“荒唐!我行医数十载,从没见谁用过如此狠毒的法子!你是不是跟公主有仇?”

单从性格的角度来讲,她挺讨厌长乐公主的,一身公主病,目中无人。但从人性的角度来看,她是医者,她是患者,除了治病,她别无他想。

“梁太医你想多了。”

梁太医刚刚也是一句气话,皱了皱眉,又问:“万一公主有个三长两短…你…你这娃娃知不知道自己要掉脑袋的?”

华珠知道,可行医者,不能因为怕担责任便随随便便开些温方走过场。那些温方对别的天花患者有没有效华珠不清楚,但对长乐公主的体质绝对是无效的。不请她来,她不会多管闲事。可既然请了,她就没理由不全心全意地去做。

梁太医又皱着眉头,提醒了一次:“娃娃,你的法子太凶狠了,公主熬不住的!”

华珠稚嫩的小脸上写满了坚定:“我的法子值得一试,只要公主的求生意志够强烈,她就一定熬得过去!”

梁太医的嘴巴动了动,恨铁不成钢地叹了口气,甩袖离开了。该说的他都说了,这娃娃非得一意孤行那也怪不得他,可惜了哟,瞧她诊病的手法挺有慧根,他还想收她为徒呢,但过几天,她的脑袋大概就会搬家啦!

梁太医走后,华珠写下服酒之法与一个辅助的药方,又为长乐公主施了一次针,浑身都被汗水湿透了。她净了手,擦着额角与脖子上的汗,对温女官吩咐道:“严格按照我的方子服药,我每一日,前来为公主施针一次。公主府内,公主吃过的碗筷、穿过的衣裳全部拿去高温焚烧并深埋。”

温女官愣着没答话。

华珠耐着性子解释道:“天花病毒抗干燥、抗低温,普通情况下能存活数月乃至一年半之久。不想天花蔓延成瘟疫,就照我说的做。”

温女官的眼皮子一跳,慌忙应下道:“知道了年小姐,我会请示上头,派人回公主府做清理的。”

华珠打算回府,温女官又笑着道:“太子妃懿旨,请年小姐为公主诊完病后前去东宫汇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