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随云峥回房,云峥握着我的手,一路上都没有说话。云峥好涵养,并不当着安远兮的面对老爷子刨根问底,不知道他面对一个突然冒出来的“弟弟”,是什么样的心情?而这个“弟弟”甚至曾经是他妻子的情人。纵然我知道我的一切过往云峥都知道得清清楚楚,但我仍然免不了有些心虚。

我垂头看着地面,任他牵着我往前走,在心里挣扎半天,怯怯地出声:“云峥…”

“嗯?”他站住,转头看我,脸上有丝歉然,“我走太快了吗?”

“没有…”我赶紧摇头,忐忑地望着他,“云峥,你是不是不高兴?”

他静静地看着我,握着我的手紧了紧,微微一叹:“叶儿,你对我没有信心吗?”

“不是!”我急忙否认,顿时后悔起刚刚说的话,我又用现代人的心思来揣度别人,但我的云峥,永远不是别人,“对不起…”

“傻瓜…”他轻轻抚了抚我的脸,将我脸侧垂下的一缕发丝捋到耳后,“罢了,我有些累,自己回房,你去祖父那里吧。”

“呃?”我怔怔地看着他,他淡淡一笑:“你一定还有些疑惑,我清楚你的性子,不弄清楚是不会甘心的。”

我的脸微微有些作烧,云峥真是太了解我了。他松开我的手,柔声道:“去吧。”

他转身回房,我怔怔地看着他的背影,直到他的身影转过庭院,再也看不见,才猛地回过神来。转身往老爷子院子里走,才踏进院子,见老爷子的随身小女僮锦儿迎过来,笑眯眯地道:“少夫人,侯爷正等着您呢。”

得,看来老爷子也把我的脾气摸得清清楚楚,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随锦儿进了房,老爷子坐在软榻上喝茶,见我进去,微微一笑:“丫头,我就知道你还会倒回来,过来坐。”

我浅笑着走上前去,坐到他的侧对面,一个言不由衷的马屁拍过去:“爷爷真是神机妙算,这世上再没有比爷爷更聪明的人了。”

“你这丫头,就是嘴乖。”老爷子半真半假地接受了我的奉承,似笑非笑地看了我一眼,“说吧,你有什么疑问,都问出来!”

“爷爷,云峥身上中的毒,您是不是一早就清楚了?”我开门见山地道,紧紧盯着他的眼睛,“你是不是瞒着云峥什么?”

老爷子怔了怔,望着我的眼睛闪过一丝异色,随即失笑道:“你竟是问我这个?我还以为你是来问我远兮的事呢。”

“那件事我也会问,但云峥的事更重要。”我心里有一丝不快,老爷子不会是存心试探我吧?他也是清楚我与安远兮的事的,这会儿把他带回侯府,难道怕我跟他纠缠不清么?

老爷子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丫头,你既然这样问我,恐怕对峥儿身中的毒已经知道得很清楚了吧?”

“爷爷何必搪塞我。”我静静地看着他,淡淡地道,“我们总归是一家人,难道爷爷对家人还要用对外人那套虚与委蛇吗?”

我对云峥那份心,比起你来只会多,不会少。安静地用眼睛坚定地传达着这个信息,老爷子缓缓地摸着下巴上的胡须,半晌,微微点了点头:“不错,我对峥儿身中的毒,早就清楚了,那是南疆的奇蛊‘无忧蛊’。”

“是您让傅先生对云峥作隐瞒的?”我继续求证,见他颔首,我微微点了点头,证明易沉谙和我之前的猜测都是正确的,傅先生的确是按老爷子的吩咐做事,不是心怀叵测。弄清这一点,我对傅先生的戒心才算是放下来。

“爷爷既然知道云峥中的是不能动情的‘无忧蛊’,当初为何要让我嫁给云峥呢?”即使云峥娶了我未必一定会爱上我,但以云峥的性格,肯定会善待我,最少会拿我当朋友,这一样会加重云峥的病情,老爷子即使看中我有点经商的小手段和一些新奇点子,想让我帮他,也可以有别的法子,比如可以花重金请我当个幕僚什么的,何必一定要冒险让云峥把我娶进门呢?

“我就知道最后一定瞒不过你这丫头。”老爷子脸上带着意味不明的笑容,眼神中却透出几分得色,定定地看了我半晌,又道,“事到如今,我也不再瞒你。我让峥儿娶你,是因为峥儿只能娶你。”

我蹙起眉,越发不解。老爷子笑了笑:“你既知道峥儿中的是‘无忧蛊’,怎么解蛊,想必也知道了吧?”

我点点头。老爷子看着我,缓缓道:“你既知道中了‘无忧蛊’不能动情,那也该知道‘无忧蛊’会损伤中蛊者的生理机能,使其不能有子嗣。”

“老爷子是怀疑我肚子里的孩子不是云峥的?”我心里有点冒火,对他的称呼也不客气了。谁知道老爷子一点也不以为忤,反倒笑了:“错了,这个孩子一定是峥儿的,而且,也只有你能怀上峥儿的孩子。”

我蹙紧了眉,越发不解,但心中隐隐知道,我前些日子理不清的那些纷乱的线头好像马上就要连起来,真相马上就要浮出水面了:“为什么只有我才能怀上云峥的孩子?”

老爷子看了我一眼,伸手指了指我的脖子,缓缓道:“因为你有这块蟠龙墨玉。”

我蓦地瞪大眼睛,老爷子不理会我错愕的表情,接着道:“古书记载,蟠龙墨玉是上古天人取经过地火粹炼的黑曜晶石琢磨而成,乃仙家宝物,极度辟邪。当年为了峥儿中的蛊毒,我曾用了些手段逼迫苗疆蛊王说出解蛊之法,蛊王说既然施蛊者已死,另一个解蛊的法子,让中蛊子服下与心爱之人孕育的爱情结晶的紫河车,只是一个传说。因为中了‘无忧蛊’的人根本不可能生下孩子,除非中蛊者的爱人拥有辟邪的神器。这些年,老夫让人查探不少辟邪神器的资料,而蟠龙墨玉,则是辟邪的仙家至宝,但一切都只限于古籍的记载和民间流传的传说,从来没有人知道这世上是否真的有蟠龙墨玉,直到去年我在回沧都的官道上遇到你,丫头,我一眼就看出你脖子上那块黑玉,与古籍中记载的蟠龙墨玉实在是太像了,于是就对你上了心…”

我呆呆地听着,心里实在是太震惊了。原来冥焰给我的这块黑龙玉叫“蟠龙墨玉”,我现在才知道它的名字。说它能辟邪,我还是深信的,毕竟这玉的确是仙家之物,而且我多次见识了它的异能,它在水中助我呼吸,它对有辐射的玉枕示警,无一不显示它的辟邪功能。这块黑龙玉的材质是黑曜石吗?我只知道黑曜石是火山溶岩迅速冷却后形成的非纯晶质的天然玻璃,像黑龙玉这样纯黑如玉的,恐怕是万中无一。传说黑曜石极度辟邪,能强力化解负能量,放在煞气较重的地方,可以辟邪挡煞,做成佛像,效果更是上乘,我那时空的古代许多佛教文物中,就有用于镇宅或辟邪的黑曜石圣物或佛像。如果黑龙玉的材质真是取自黑曜石,又经过仙人雕琢,它变成老爷子口中的避邪至宝,也是合情合理。

“原来这才是你千方百计想让我嫁给云峥的真正原因?”我喃喃地道,有些想笑,终是没有笑出。原来是因为这块黑龙玉,我还以为,我叶海花真是什么“机智聪敏、慧质兰心”,让见多识广的永乐侯也赞不绝口,巴巴地给孙子讨回去做媳妇儿,原来真正的原因在这里。换成另一个人拥有这块黑龙玉,永乐侯绝不会在我身上花心思,老实说,这个认知真的挫伤了我作为一个现代人的自尊。

“丫头,你不会以为爷爷在你身上动了这么多心思,只是想利用你吧?”老爷子这话纯粹是找抽的,此地无银三百两!我抬眼看着他,淡淡地道:“如果是为了云峥,我不怕被人利用,我只怕没有被人利用的价值。”

老爷子神情一震,看着我若有所思。我的唇角淡淡一扬,我不是不介意被人利用,当成白痴耍得团团转,只是,如果这一切是为了云峥,我甘心被人利用,因为我愿意为云峥,付出我的一切。

我将决定催生之事告诉了老爷子,因为若得到了他的配合,这件事将会进行得顺利一些,我还让他帮我隐瞒云峥。老爷子看我的眼神少了些探究,多了几分震动,想必是心中有愧,语气带上有两分不安和小心翼翼,慎重允诺道:“丫头,你放心,就算是远兮回来,也不会动摇峥儿的世子之位,以后你的儿子也一定会是小世子。”

我衣袖底下的双手有些抖,拳头握得死紧,如果他不是云峥的爷爷,我真的想抽他几嘴巴。他以为我做的这一切,只是想保住云峥的世子之位,保住我的荣华富贵么?这些所谓的豪门贵族,脑子里原来真的只会想这些,只能想这些?我早该意识到,他当初既然会以南疆蛮夷粗鄙不堪未通教化的理由反对绮罗进门,又怎么会让我这样沦落风尘的女人嫁进侯府?他表面上对我赞不绝口,只怕心中仍然存有芥蒂,如果不是因为我有黑龙玉,他怎会让我这种出身的女人嫁给云峥?

我的唇角浮上一抹轻嘲。老爷子当初,恐怕仅仅是想得到这块黑龙玉吧?什么考验我能否成为云家的当家主母,设下那个让我失货的圈套,其实他最初的目的,只是要这块黑龙玉,怪不得那个林老板要让我用玉抵债。连那沧都府衙大牢内的龙婆,恐怕也是老爷子安排的,就是听我说那玉施过咒根本拿不下来,所以才让龙婆去拿吧?只是他没想龙婆竟然被吓疯了。他想了这么多办法,设了这么多计,仍是不能拿到我脖子上的黑龙玉,所以最后只得妥协,让云峥娶我。

不是不悲凉的。对于一个努力在困境中挣扎生存的人来说,我刚刚意识到的这些事,无异于在嘲笑我所做的一切是没有意义的,无论你怎么努力,你的出身、你的过去,是抹煞不了的,这世上,谁都轻贱你,谁都可以!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控制住双手的颤抖。好在,好在我有云峥,无论如何,这世上终还是有一个爱我知我懂我怜我惜我的人,为了这个人,就算要我付出我的生命,我也愿意。

“我倒希望云峥不做这个什么世子,只要他身子健康,比什么都好。”我缓缓地平息心中的怒火,“爷爷既然又找回一个孙子,以后就让他多承担点云家的生意,让云峥少劳点心。”

老爷子听我这样说,眼中略微一诧,似笑非笑地道:“丫头,你倒大方,哪家的长房不是死死抓着手中的权力,就怕被分割。”

我冷冷一笑:“如果合适,把这侯位传给小叔也行。”我只要云峥平安健康。

“那怎么行!”老爷子将手一挥,摇头道,“永乐侯代代世袭,爵位只传给长子。远兮虽然也是我的孙子,但到底是庶出,再加上他母亲的事,我是绝不会将爵位传给他的。再说峥儿这些年吃了这么多苦,这个爵位也是对他的补偿。”

补偿?云峥真的稀罕这个爵位么?从婴孩时期便一直受着蛊毒之苦,云峥其实对这些身外之物看得极淡吧?羁绊他的,不过是对云家的一份责任,和对老爷子这份亲情。一想到初遇云峥,从他的琴音里感受到的那份入骨的寂寞,我的心就忍不住抽痛。

“安大娘有什么事?”我有些想不通,简单地问,“安远兮怎么成了父亲的儿子?爷爷又是怎么知道的?”以当初云弈对绮罗的用心,怎么还会背着娇妻美妾又惹出一段情债?我想起安大娘身上那份从容的气质,以前就料想到她的出身恐怕不简单,没想到竟然与云峥的父亲有感情纠葛。

“安大娘?”老爷子看着我,笑了笑,“原来你还以为远兮是安大娘的儿子?”

我怔了怔,老爷子这话大有玄机:“难道不是?”

“远兮是绮罗的儿子。”老爷子抛出一个重磅炸弹,差点让我震惊得从软榻上站起来:“什么?”

“远兮是绮罗的儿子,安大娘只是远兮的养母。”老爷子见我满脸的不可置信,重复了一遍。我仍是没从震惊中回过神来,怀疑地道:“可是,云峥告诉我当初绮罗死时,还没有临盆呀。孩子不是已经死在腹中了么?”

“当初绮罗死时,的确没有临盆。”老爷子点点头,“绮罗下葬后的次日,遇到安大娘去坟地拜祭亡夫,听到新坟里传来婴儿的哭声,这安大娘也是胆大,请了几个农夫刨开坟,开棺一看,棺内的女尸裙下,竟然有个活生生的婴儿,安大娘见那孩子生得可爱,正好自己守寡无子,就把孩子抱回去,抚养成人。”

“她对这么诡异的事不感到奇怪么?那孩子怎么会在坟墓里生下来?她不知道那坟里埋的是侯府的如夫人?那孩子是侯府的小少爷么?”我疑惑道,觉得这事不是那么简单,连珠炮似地发问,“安大娘既然有心敢刨坟,好奇心也应该很重才是,就这样把孩子抱回去?也不帮忙问问这里埋的是何人?那些农夫见到这种怪事也没传言?”

老爷子听到我一连串的发问,脸色有些尴尬,轻轻咳了一声,倒也没作隐瞒:“绮罗当初犯下这样的罪行,是不可能葬入云家的私人墓地的。玉瑾心里怨恨绮罗和弈儿,打发人将绮罗随便埋到郊外的乱葬岗,甚至不准立墓碑,就是不想让弈儿找到绮罗的墓,所以外面没人知道那墓里埋的是谁。再说家丑不可外扬,侯府发生这样的事,也不会宣扬出去,安大娘就算想帮孩子找亲人也不可能找到,何况她还存了些私心,想自己留下这孩子,就给了些钱给那些农夫,让他们保密。”

玉瑾只怕是得了老爷子的默许,才敢如此做吧?否则云弈怎么可能会找不到绮罗埋在何处?若是老爷子插了手,这情况又不同了,想必当时,老爷子也是很气恨绮罗的。我看着老爷子的神色,知道他不会细说当年那些内幕,笑了笑,道:“那老爷子是怎么跟小叔相认的?”

“认出他也不费什么事。”老爷子端起茶,喝了一口,淡淡地道,“他与绮罗长得有九分相似。”

怪不得白玉瑾一看到他就疯了,我想起当初白玉瑾见到安远兮时那恐惧的表情,若有所思。之前我对云峥这位脾气暴戾乖僻的母亲,实在是没有什么好感,可是自从知道当年那些事以后,才知道真是“可恨之人也必有可怜之处”,如果不是被丈夫背叛,被绮罗害了自己的儿子,她也不会变成这样吧?这些年眼见着儿子受苦,云峥与她的母子关系又那么淡漠,她心里的苦我完全能够想像。也许她心里还很自责,她再乖僻,到底还是云峥的母亲,不可能不爱他的。如果不是她冲动地杀了绮罗,也许云峥身上的蛊能解也说不定。她日日受着折磨,在眼到酷似绮罗的安远兮时,终于忍不住爆发了。

“安大娘怎么会承认呢?”她既然隐瞒了这个秘密这么多年,仅凭长相根本不可能让她承认的。

“远兮身上有一块玉,是当年弈儿亲手雕刻,送给绮罗的,绮罗一直把它戴在身上。”老爷子淡淡地道,“安大娘也承认了,那块玉是她从绮罗的尸身上取下来,想留给远兮的。”

我想起老爷子第一次到我铺子里来,见到安远兮,就直愣愣地盯着他身上那块玉瞧,原来那时候老爷子就知道安远兮的身份了。只听到老爷子继续道:“就算没那玉,安大娘想否认也不可能,远兮本身就是最好的证据,只要滴血验亲,立即就能真相大白。”

滴血验亲?黑线啊!这法子真的有用吗?原来古人真的有用这法子来验明血缘?突然想到皇帝不知道是不是用这个方法验明了蔚相的正身?我心里有些发怵,如果皇帝把我和蔚家大哥的血拿去验一验,不也就真相大白了?我的灵魂虽不是蔚蓝血,可这身子是她的呀,我到时还否认得了么?

抛开这个令我心惊肉跳的想法,我强笑道:“小叔知道当年的事,不恨云家么?怎么肯回来?”

“恨?”老爷子看着我,古怪地笑了笑,“你呢?你知道是他母亲害得峥儿这样,你恨他么?”

我怔了怔,恨安远兮?这基本上是我不会考虑的问题。摇了摇头,我轻声道:“稚子无辜,我为何要恨他?再说,云峥现下也有救了。”

“你能这么想就最好了。”老爷子脸上浮出笑容,“其实有些事,告诉他也没有什么好处,远兮不清楚当年的事,我只说绮罗是得急病死了,你记住了。”老爷子慎重地交待。我点点头,笑道:“那爷爷是何时与小叔相认的?他不是离开沧都,不知所踪了么?”

应该是在安远兮脑袋受伤之后吧,因为之前我整天与他在一起,不可能不知道这事。果然,老爷子脸上带上几分不以为然,轻哼道:“他的行踪在我的监控之下,能失踪到哪里去?我是在你和峥儿婚后与他相认的,不过他最初也给我闹了阵别扭,不肯认祖归宗,我颇费了些力气,才把他劝服了。如今远兮回来了,你又有了身孕,咱们长房的人丁眼见着就要兴旺起来了…”

被老爷子盯上的人,自然跑不脱,何况老爷子还是那种不达目的誓不休的人,他当初那样反对绮罗,但从我今天观察他对安远兮的态度,却亲善得不得了,不知道是真心疼他,还是另有目的。但老实说,老爷子最后那句话令我冒出一个让人感到很不愉快的想法,云峥当时能不能解蛊,还是未知之数,他与安远兮相认,也许是怕云峥命不久矣。一想到这里,我就有些不快,起身道:“爷爷,我没什么事儿了,不扰你休息了。”

第四十七章 除夕

这两日过得极不自在。老爷子回府了,我和云峥再也不好呆在自己房里用膳,每顿饭都得到厅里和老爷子一起吃,当然,安远兮是肯定也在的。所以这两日吃饭让我感到特别别扭,安远兮对所有人的态度都极冷淡,跟以前的书呆子性格完全不搭调,整日里阴着一张脸,像所有人都欠他钱似的,也让我觉得极不舒服。好在除了用膳的时候,我基本上不会和他碰什么面,倒是安生没事总往我院里跑,磨人精似的,我见这孩子性格这么开朗,心里一动,有心让他多与福生和金莎接触,也许在他的带动下,福生可以早日从那种巨大的打击中振作起来。但让安生跟福生他们一起读书,却要先征得安远兮的同意的,我不愿去找他,所以也一直没有合适的机会跟他说。

随后迎来了除夕,我记得我小时候,除夕这天人们都要守夜,全家人围在一起,吃丰盛的年夜饭,看春节联欢晚会,小孩子要得到长辈发的红包,还要满街放烟花爆竹,过年是幼时最令人神往和最好玩的节日。而在这天曌国,过年更是不能含糊,何况是侯府这样的大户人家,年夜饭之前,先要在祠堂祭祖,给祖先上香、献贡,还要烧纸钱,希望得到祖先的保佑。

云家的三位执事也赶回到了京城候府,主要是为了参加明天安远兮认祖归宗的仪式。老爷子和云峥依次给祖先上完香,磕完头,然后对站在一边的安远兮道:“远兮,来给祖先上香。”

安远兮抬眼看了神翕上一层层密密麻麻的牌位一眼,一言不发地走上前去,我点了一柱香递给他,按侯府的规矩,是得男人们先拜完祖宗,才能轮到女人的,而男人们又是按长房为先的规矩,所以三位执事也得排在安远兮之后。他在祭祖的时候,老爷子很煽情地对着祖宗牌位道:“祖宗保佑,让崇山寻回弈儿的骨肉,弈儿亦当含笑九泉…”

安远兮沉默地上完香,磕了头,没对老爷子肉麻的话作出什么回应。等三位执事拜祭完,轮到我给祖宗上香,我扶着腰跪地磕头的时候,老爷子又道“云门第十七代长媳叶氏,厚德孝悌,已为云家孕有骨肉,望祖宗保佑”云云。云峥扶我起身,老爷子带头给祖宗烧了纸钱元宝,做完亢长的祭祠活动,才带着我们去正厅吃年夜饭。

年夜饭早就准备了琳琅满目地摆了满满一个大圆桌,我们围桌而坐,连金莎、福生、安生三个小鬼也能跟我们坐一桌,大概是沾了过年的喜庆,福生的脸上也露出了久违的笑容。云峥的母亲未能到场,桌上也摆了一副空碗筷,看来云家极重视这顿团圆宴。老爷子笑道:“家里好多年没有这么多人一起过节了,俗话说得好,‘打一千,骂一万,三十晚上吃顿饭’,再没有什么比一家团聚更让人高兴的事了,是吧?”

“大哥说得极是。”堂叔公云崇岭赶紧点头,常叔和海叔也赶紧附和。我在心里苦笑,这顿饭,吃得高兴的恐怕也只有老爷子一个人了。尽管老爷子极力想活跃气氛,但桌上还是有些冷场。好在云家的三位执事都是会察言观色的,竭力帮衬着老爷子,讲着一些生意场上的趣事,还有金莎和安生两个小鬼在桌上抢食,让人觉得不至太冷清,否则这年夜饭,真是吃得如坐针毡。

好容易等到这顿饭吃完,云义跑进来,对老爷子道:“侯爷,舞龙队上门拜年了,侯爷可要亲自出去打赏喜钱?”老爷子一听,高兴地道:“好好,当然要去,讨个喜庆吉利!”安生他们一听,早就按捺不住地跑出去了,我也来了一点兴致,我小时候,家乡小镇倒是有舞龙队上门拜年的风俗,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竟然取消了,过年没有了舞龙舞狮、花车游行、元宵灯会,也禁放了鞭炮,实在无趣得紧,没想到今天竟然能重温一下儿时的乐趣。

全家人随着老爷子去大门外看舞龙。一出门,才发现真是热闹,天虽然已经黑了,但有一队衣着艳丽的小僮举着长竹竿,挑着红彤彤的大灯笼,把门前照得一片雪亮。先是舞彩龙,闹腾一阵之后,天空中蓦爆起一团礼花,我惊喜地抬头望去,才发现那不是礼花,而是铁花。对街烧红的铁锅里有化开的铁水,打花的把打花的把勺子往空中一甩,那金灿灿的铁水便像冲到天空的礼花一样四散开来,光彩夺目,转眼便凝成硬邦邦的细铁弹子从空中掉下来。第一束铁花还没有消失殆尽的时候,又一束被“嘭”地一声被甩到半空,重又弹出一朵新的铁花来,一束接着一束,毫不间断。这时候火龙就出场了,火龙是布扎的,没有彩龙那么五颜六色,但是却比彩龙更有一种说不出的威严和气势。舞龙的男人们都精赤着上身,身上涂满防烫伤的桐油,满头满脸的汗水。

老爷子对舞龙队的卖力很满意,让云义给领队打赏了一个大红包,舞龙队才热热闹闹地撤走了。几个孩子早就按耐不住,说要去放烟花爆竹,转眼就不知道野到哪里去了。我们则随老爷子到园子里看杂耍,据说云家每年三十儿晚上都会请来杂耍班子,在园子里表演一晚。园子里早就布置好了,歌舞驯兽顶盘子喷火穿火圈等节目一个个轮着上场表演,我勉强撑到戌时,已觉身子疲累不堪,又不好提前离场,坏了过年的规矩和老爷子的兴致。身子软软地倚在云峥肩上,云峥立即就发现了我的异样,低头关切地道:“叶儿,累了?”

“嗯…”我闭了闭眼睛,懒洋洋哼了哼,即使是在前世,我也从来没有一次守岁撑到次日天明的,过了凌晨三点肯定眼皮打架了,如今有了身孕,这身子越发不争气了。还没有回过神来,已听到云峥对老爷子道:“祖父,叶儿累了,孙儿想陪她回房休息。”

我赶紧睁开眼,见众人的目光都扫过来,老爷子关心着我肚子里的曾孙,也不留我们,嘱咐道:“去吧,叶丫头身子不便,今儿也不用跟我们一起守岁了,你陪她在房里守就行了。”

我跟云峥行了礼回房,进了房,我脱了外衣,径直往床上爬去,扯过被子就准备蒙头大睡。这两天准备除夕夜的年夜饭和活动以及安远兮初一的认祖仪式,虽然不是要我亲自动手,可是仍是有零零碎碎的杂事要安排交待,我的肚子又大腹便便,因为怀孕的关系,两条腿都有些浮肿,多站一会儿、坐一会儿都觉得吃不消。

云峥坐到床头,我拉住他衣角撒娇:“云峥,你上来陪我睡好不好?”

他笑了笑,脱了鞋蜷进被窝里,我倚到他身边去,翻来翻去都找不到一个合适的位置,这个大肚子压得我不舒服,侧睡又顶着云峥,不禁有些懊恼。云峥见我气急败坏的样子,轻笑出声,让我面向床内侧躺着,他在身后温柔地拥住我,感觉他的身子与我的后背贴得毫无间隙,不算太暖的体温隔着衣服亲密地传来,我才安心地闭上眼睛,一会儿就睡沉了。

然后就开始做起了梦,梦到我平安生下了宝宝,宝宝的胎衣也解了云峥的蛊毒。宝宝长得很漂亮,眼睛像我,其他的地方都像云峥。我和云峥带着他在漫山的花丛中扑蝴蝶,正玩得兴高采烈的时候,不知道从哪里爬出一条蛇,棱形的蛇头上长着一双阴飕飕的小眼睛,张口便向宝宝的脚咬去。云峥眼疾手快地一把抓起毒蛇甩出去,那蛇却飞快地扭头在云峥的手背上咬了一口,蛇毒像沙虫一样迅速地在他的皮肤下游走,云峥痛苦地软倒在花丛中,紧闭着双眼呻吟抽搐,我吓得魂飞魄散:“云峥…”

“云峥,云峥…”我只觉得天旋地转,迷迷糊糊中,感觉有人在轻轻拍我的脸:“叶儿?叶儿?醒一醒…”

我猛地睁开眼睛,冷汗潸潸。云峥焦灼的脸近在咫尺,我颤抖地拥住他的脖子:“云峥…”

“做噩梦了?”他温柔地擦去我额上的冷汗,温和地道,“别怕,我在这里。”

我闭上眼睛,梦中那恐惧心惊的一幕栩栩如生地出现在我面前,令我胆寒不已。云峥轻声哄我,安抚着我的不安的情绪。我渐渐在他的怀中平复下来,感觉到我情绪的缓和,云峥松开我,把我扶坐起来:“梦到什么了?”

我忍不住打了个寒颤,云峥敏锐地感觉到了,从床边的衣架上取来锦裘,披在我身上,不着痕迹地转开话题:“你醒得正好,马上就到子时中时了,宁儿她们刚端了饺子来,起来吃一点好不好?”

我想起除夕夜里十二点吃饺子的习俗,点点头,让云峥扶我起来。云峥笑道:“起来做什么,让宁儿把矮几搬来,就在床上吃。”

说话间,宁儿和馨儿已经端了矮几和托盘进来了。馨儿一边盛饺子,一边笑道:“元宝入库了,少爷、少奶奶,分享福气了!”

我笑起来,刚刚做了那样一个噩梦,此时听到这些吉利话,特别高兴。云峥见我心情转好,脸上也挂上了笑容,陪我坐下来,一起吃饺子。刚吃了两口,咬到一个硬硬的东西,我往咬开的饺子里一瞧,原来是一枚铜钱,宁儿见我把铜钱从饺子里抽出来,讨喜地道:“恭喜少奶奶,今年一定会招财进宝,吃第一个饺子就吃到彩头了。”

我笑了笑,把铜钱搁到矮几上,接过馨儿递来的温毛巾擦了擦手,从枕头下摸出两个红包和锦囊,递给她们。两个小丫头高兴地收了,我打发她们也出去吃饺子,见她们走了,才对云峥笑道:“老公,我也有礼物要送给你。”

“哦?”云峥挑了挑眉,一脸笑意。我神秘地道:“你把眼睛闭上,我叫你睁开的时候再看!”

云峥听话地闭上眼睛,我翻下床,从柜子里取出两个各有一尺长的卡通公仔,把娃娃藏到身后,坐到他身旁去。这两个公仔,是我最近画了我和云峥的Q版卡通像,然后躲起来背着云峥偷偷摸摸缝的,两个娃娃一眼就能看出是我和云峥,但是五官却滑稽可爱得夸张,我给两个娃娃穿的是二十一世纪的结婚礼服,摆在一起的时候看起来又甜蜜又温馨。

“好了,你睁开眼!”我忍住笑。云峥睁开眼睛,见眼前没东西,也不问,笑着望我,我把两个娃娃一手一只从身后举到他面前:“当当当当,呐,这是小峥和小花。”

云峥睁大眼看着两只娃娃,一向淡定无波的脸上,也浮出一丝错愕,然后,唇角渐渐咧开,怎么也忍不住笑容。他接过两只娃娃,好奇地抚摸着娃娃的衣服,我赶紧献宝道:“这是我家乡的结婚礼服,小花穿的是婚纱,小峥穿的是西服。”

“很可爱。”云峥抚摸两只娃娃滑稽的笑脸,爱不释手地道,“是叶儿亲手做的?”

“嗯。”我点头,神秘地道:“你找找看,他们身上还有秘密哦!”

云峥闻言,翻弄起娃娃,然后在小峥的西服里层,看到我用白线绣的两排细细的字“死生契阔,与子成说”。他的手一颤,抬眼看着我,我指了指小花:“她身上也有。”

这次有了经验,他径直撩起小花的婚纱衬里,看到我用红线同样绣着两排“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云峥痴痴地看着那两排字,半晌无语,我不由慌了,举起手在他眼前晃了晃:“云峥,你没事吧…”

手被他握在掌心里,云峥深深地看着我,发出一声喟叹:“叶儿…”

我倚到他怀中去,微笑道:“我这一生只有这一个愿望。云峥,能遇到你,爱上你,是我这辈子最幸运、最幸福的事…”

他托起我的下颌,唇压了下来,我感觉到他微凉的唇瓣带着一丝微微的颤抖,倍加温柔地回应他的吻,半晌,他依依不舍地放开我,我微笑着望着他雾蒙蒙的眼睛,看见彼此眼中有自己的身影。

第四十八章 归宗

天曌元景四年正月初一,对云家来说,是个大日子。这一天,与永乐侯失散二十多年的次孙安远兮,要在京城永乐侯府举行正式的仪式,认祖归宗。老爷子对这件事,没准备低调处理,除了陈情皇上,还邀请了亲朋好友来侯府观礼,摆明了对这个次孙的重视态度。消息传开,朝野上下不管与云家交好还是不相干的,送礼的人排成了长队。

一大早起来,去给老爷子请安。老爷子喝了茶,递给我和云峥一人一个红包,笑道:“本该昨儿晚上就给你俩的,叶丫头身子不舒服,我也没让人去吵你们,今儿可好些了?”

“好多了,谢谢爷爷。”我点点头。老爷子笑道:“那就好,一会儿远兮的认祖仪式,你身子好了就一起参加吧。”

我点头称是,和云峥回房,换上正式的冠服。本来以为安远兮认祖归宗仪式是不让女人参加的,所以我根本没做什么准备,没想到老爷子竟然也让我去观礼,难道老爷子怕这样大张旗鼓地为安远兮举办认祖归宗仪式,会让云峥多心,才让我这个女人也参加,好表明他对云峥的重视不会因为安远兮而改变?我不禁有些感慨,老爷子的心思真是太多弯弯了,其实是他自己多心了,云峥才不会多心,我甚至巴不得云峥少管些事儿,好好把身子调养好。

见我对老爷子让我参加仪式表示不解,云峥笑道:“你忘了,你是皇上亲封的一品荣华夫人,皇室的朝贺祭祀等各种大典,命妇均得参加,何况这样的宗族活动。”这才恍然,我还真是忘了,我这个一品荣华夫人的身份,“章印绶佩,皆如其夫”,身份比云峥这个没有官职的世子还要高,老爷子自然不会疏漏我。

心中莫名一动。如果没有这个外命妇最高品级的身份傍身,我一个无钱无权无势出身卑贱的女子,在云家这样“深似海”的豪门之中,何以自处?云峥虽然对我疼爱有加,可是旁人未必会如云峥一样待我,就像我以前认为对我另眼相看的老爷子,到头来不过是在利用我一样。我一直以为皇上当初封我这个封号,只是为了表示为云家的荣宠,可是,仅是如此吗?皇上,可是担心我的处境,怕我在云家被人欺负,才授予我这个封号,享受朝廷的俸禄,不让人随意欺我?

宁儿和馨儿为我换上礼服,戴上花冠。我怔怔出神,如果,如果这才是皇上真正的心思,那我前段时间,岂非一直在误解他?想到前几次激得他龙颜大怒,可是,他也从未对我做出实质的伤害…,心中顿时百味杂陈,脑中闪过皇帝那些愤怒的表情,一时之间,怔忡不已。

“少夫人,好了。”宁儿帮我收拾妥当。我回过神,将那些纷乱的,令我心悸的思绪压下去,和云峥赶往祠堂。祠堂外的庭院里候着舞狮,还有吹锣打鼓的乐队。一会儿,除了云家的亲朋,还有许多我不认识的身着便服的官员,见了云峥,纷纷与之招呼寒暄,云峥淡淡地笑着,保持着合宜的礼节。

等到吉时,老爷子携了安远兮踏进祠堂,礼乐齐奏。堂叔公云崇岭担任仪式的司仪,见他们进来,先让云峥端了一碗甜茶递给安远兮,等他喝了一口,才道:“天曌国沧都府云氏第十一代长房次孙远兮认祖归宗,仪式开始,祭者就位。”

安远兮站在祠堂正中的祭桌前,等云崇岭下达了“灌洗”的命令,常叔端出一个银脸盆,安远兮在脸盆里洗了脸和手,接过海叔手里的毛巾擦干,再站回原位。然后是“迎祖驾”和“上香”,常叔把点燃的香递给安远兮,让他持香跪地,三拜天地祖先。上完香,海叔按令端上奠酒,给安远兮“灌地”。洒了三遍奠酒之后,就是献祭品,由常叔把各种祭品逐一端给安远兮跪地拜祭,再端回祭桌上,称为“附服”。接着就到了最重要的两项,“诵祭文”和“叩拜众祖”,由安远兮跪地读完祭文,再行完三跪九叩大礼,云崇岭宣布“焚祭文和金纸钱”,然后是“送祖驾”,做完这一系列事宜,认祖归宗这繁琐严谨的仪式才算是完成了。听到云崇岭高声宣布“礼成”,外面的礼乐又奏响了。

等礼乐奏完,端坐在祠堂侧座首位的老爷子站起来,宣布道:“云氏第十一代长房次孙远兮今日认祖归宗,正式更名为云谦,字远兮。”话音一落,道喜之声不绝于耳。却听到堂叔公接着道:“云氏第十一代长房次孙云谦,给长辈奉茶!”

云德端了托盘过来,安远兮端起茶杯,跪到老爷子面前道:“爷爷喝茶!”

“好好,乖…”老爷子笑眯眯地接过茶杯,喝了一口。然后拿起身后下人捧着的红盒子,打开递给安远兮,笑道:“谦儿,这翡翠如意是我们云家男丁的信物,每个男丁都有一只,你收好了。”

那盒子里是一只通体碧绿、成色上乘的翡翠如意,只有半尺长,玉如意上刻着云家的家族图腾,我见过云峥也有一只。安远兮接过盒子,交给一旁的云义,低声道:“谢谢爷爷!”

“好好,去给你大哥大嫂奉茶!”老爷子微笑道。安远兮顺从地站起来,径直走到云峥面前,端起云德捧着的托盘上的茶杯,跪下去:“大哥喝茶!”

我头皮一麻,错愕地看了老爷子一眼,不是吧?一会安远兮还要给我奉茶么?这也太尴尬了吧?转头见云峥已经喝了茶,对安远兮微笑道:“二弟这些年在外受苦了,我身子一向不好,二弟回来,要帮祖父多打点一下云家的生意,大哥就安心了。”说着,他从手指上取下一枚玉戒指,递到安远兮手上。那戒指是云峥处理事务的一个印鉴,刻着云家的图腾,虽然不是老爷子执掌家族事务的玉图腾令,但有了这个玉印,相当于已经获得处理家族事务的权力。抬眼见堂叔公、海叔、常叔眼中都带上几分诧色,老爷子却面色无波,神情难测。我微微一笑,几位执事恐怕是对安远兮刚回来,就让他接触云家的生意感到有些不服气吧?也不想想老爷子早就认下安远兮了,暗中不知道做了些什么安排打算,没准他早就在暗中开始帮老爷子处理云家的事务了。安远兮不晓得知不知道这个戒指的作用,神情淡定地收了玉戒指:“谢谢大哥。”

云德端着托盘走到我面前来了,我咬了咬唇,见安远兮走身,垂着眼睑站到我面前,端着茶杯跪下来,语气没有一丝波澜:“大嫂喝茶!”

举在空中的茶杯端得稳稳的,安远兮垂着头,我看不到他的表情。吸了口气,我接过茶杯,喝了一口,从云泽手里接过礼盒,盒子里是一套新娘的全套首饰,递给安远兮:“希望小叔能早日成家立室,为云家开枝散叶。”

安远兮抬起头,脸上没有什么表情,眼中却闪过一丝讥诮。我怔了怔,再看他眼中的讥诮已经消失无踪,他接过礼盒,淡淡地道:“谢谢大嫂。”

我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安远兮,我自问没什么地方对不起你,凭什么你要一直摆脸色给我看?按捺下心中的不快,听到老爷子笑道:“好好,茶也奉完了,大家一起去外面看舞狮吧!”

外面的礼乐又响起来,舞狮跳到了院中,院中早就搭好了供舞狮表演的高木桩,这舞狮倒不是专为安远兮认祖归宗准备的,云家每年初一早上都会请舞狮队来祭祠宗先、弘扬家风、祈求平安、驱邪辟鬼。众人踏出祠堂看舞狮,只见一人一狮猛地飞身窜上高高的木桩,随着乐队的鼓锣之声欢快地腾飞跳跃。那狮子装扮得极喜庆吉祥,色彩艳丽,形态威猛,制考讲究,“它”时而在木桩之上蹦跃,时而站立吼啸,时而对围观众人施礼作揖,时而俯地聆听,时尔作出抓痒的憨态,惊呼喝彩之声顿时此起彼伏。

那舞狮在高木桩上秀了一阵,开始扑抢着高桩上那人手中的狮球,一人一狮在高木桩之上惊险万分地翻滚、跳跃、扑跌,忽上忽下、时快时慢,精彩的一幕顿时掀起了现场表演的高潮,那狮子三进三退之后,猛地扑到狮球,将狮球吞入口中,现场顿时喝彩声一片,鼓乐齐鸣,震耳欲聋的鞭炮点响了。那狮子在高木桩上得意洋洋地蹦跳数下,从口中吐出一段红绸,上面写着“花开富贵、子孙满堂”。“好!”老爷子高兴地叫出声,那狮子跳下地来,老爷子让云德去打发喜钱,那狮子突然把狮头取下来,露出一张黑黝黝的脸,笑道:“侯爷今儿大喜,潇湘献上此礼,怎么还敢收侯爷的喜钱呢?”

“燕将军?”众人一愣,云峥已经又惊又喜地唤出声。老爷子也怔了怔,随即大喜道:“燕将军几时回京的?竟跟老夫开起这样的玩笑来了!”

一时在场的官员也纷纷出声,表情多是惊讶之色,看来这位燕将军大多数人都认识。那燕将军从舞狮里脱身出来,走到老爷子面前,拱手行礼道:“潇湘见过侯爷、云世子!”

这才看清这位将军的身形,并不特别魁梧高大,反而属于精瘦的体格,年纪在三十上下,他仍穿着舞狮的鲜艳红裤,脸上泌着细汗,眉宇之间神采飞扬。

“燕将军不必多礼。”老爷子笑道,“将军几时回京的?”

“潇湘今晨才回京,知道侯爷今儿家有喜事,特来道贺!”燕将军接过云家下人送上来的毛巾,随意擦了把汗,笑道。

“将军有心了。”老爷子点点头,看老爷子和云峥对他的态度,这位将军恐怕与云家交情匪浅。这当儿,云义急冲冲地跑过来,对老爷子道:“侯爷,皇上有圣旨来了。”

老爷子一听,赶紧迎出去,我们跟上前去,行至主厅,来宣旨的竟不是太监,而是寂惊云。圣旨只得寥寥数句,大意是恭喜永乐侯找回孙子,骨肉团聚之类,还送了一堆贺礼。老爷子接了圣旨,站起来笑道:“寂将军辛苦了,请和各位来宾一起去花厅饮宴如何?”

寂惊云赶紧道:“侯爷,惊云还要进宫给皇上回话,就不叨扰了。”然后抬眼看了站在云峥身旁的燕将军一眼,笑道:“皇上知道你回来了,跟我一起进宫吧。”

“行,我先回府换件衣裳。”燕将军笑了笑,对老爷子道:“侯爷、云世子,潇湘改日再来拜访。”

两位将军走了,老爷子让管事们带客人去饮宴,看这样子,是要在宴席上把那些朝官介绍给安远兮的。我在祠堂坐了一上午,已是疲极,云峥便辞了饮宴,陪我回房休息。

“云峥,这位燕将军,是什么人呀?”我换了衣服,摘了头冠,坐到软榻上,倚在云峥身旁,好奇地问,“我看你和老爷子对他的态度好像都不比常人。”

“燕将军?”云峥笑了笑,“他是咱们天曌国有名的抗倭将军,曾经率领东海抗倭军,多次击败过红日国的来袭。如今常年驻在东海沿线,打击红日国的海盗,他与寂将军一样,是皇上的左膀右臂。”

竟还有这一茬?如果这位燕将军与寂惊云一样,都是皇上的心腹,怎么跟云家一点儿也不避嫌啊?寂惊云对云家,可是疏淡有礼的。我笑道:“他跟云家交情很好么?一回京不先去见皇上,反而跑来侯府,而且还亲自给老爷子舞狮?”

“也是听说云家有喜事,才先跑来的吧,燕将军性格很直爽的。”云峥笑了笑,“当年的抗倭战,战事激烈,打了数月,朝庭又遇到百年不遇的大旱,拨了很多钱赈灾,军饷方面很紧张,是云家帮东海抗倭军凑足了军饷,所以燕将军一直对云家心怀感激。”

原来如此。这么说来,这位燕将军,也算是位恩怨分明的磊落汉子。不过,这样的性格,在朝堂上为官,怕是要吃些亏的吧?好在皇帝知他性情,肯重用他,必会为他做些安排。我想起早上揣度皇上册封我的那番心思,心中有些酸软,不由又发起呆来。

第四十九章 鸳侣

腊八煮粥、除夕守岁、正月拜年、立春祭农,一直要到正月十五元宵灯火之后,这个“年”才算是正正式式地过完了。元宵节又是过大年,每年天曌国的这一天,“花市灯如昼”。据说,满城灯火通明,家家户户的屋檐下都挂着形形色色的荷花灯、洋桃灯、日月灯、马骑灯、琉璃灯…。灯市上的灯笼更是琳琅满目、品种繁多、分光叠翠,大都取材自神话传说中的人物、动物、植物。心灵手巧的制灯工匠,将皮革、丝绸、彩纸、竹条、翎毛等材料巧妙运用,制作造型生动的各种花灯,供人观赏。灯市上还有传统的娱乐节目,民间艺人们在那里表演着拿手绝活儿,还有许多卖稀奇耍伴儿的小贩,吸引着男女老少川流不息,灯节更上情人们约会的好地方。就连永乐侯府,这晚悬挂的灯笼也不比往常,一派繁荣昌盛的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