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最近的精神很差,要不你先回房休息,我们改天再说。”安远兮眼里有隐忍的关心,我摇了摇头:“你接着说。景王现在的声誉已经很差了?这么说我们的计划成功了。”

关于景王失德的传言,越演越烈,我让安远兮传出去的四五个版本演化成了几十种版本,每一种都可以让人绘声绘色地讲述几天。而我之前写在纸上的点子也开始逐步实施:数日前,河工在修砌护城河的河坝时,挖出一个真人大小的石人,石人上刻着一句谶语:“景王出,灾祸起,天下乱。”一传十,十传百,京师一时传得沸沸扬扬。相信不久就会传到附近的州府县,进而传遍全国。景王震怒,下令抓捕了挖到石人的河工,并四处抓捕议论此事的百姓。没想到事情还未平息,又传出一个民妇在市场上买到一条鱼,剖开肚子,里面竟有一卷黄帛,上面同样绣着“景王出,灾祸起,天下乱”这句话,犹如火上浇油,流言像瘟疫一般迅速地传播开来。景王气急败坏,责令严加惩治胆敢传播谣言的人,并派人四处辟谣,一时京师人心惶惶,百姓在街头寒暄两句,都有可能被当成传播谣言者抓起来。可惜辟谣的结果收效甚微。就在昨日,京郊一块麦田里,有一片麦子突然无缘无故地枯死了,有樵夫站在高处的山坡上,看到枯萎地麦子竟然也组成了一句九字谶言:“景王出,灾祸起,天下乱!”接二连三的“神谕”不断出现,在天曌国百姓心里产生了怎样的波澜,是任何人都无法揣度衡量的。

其实我那日写给安远兮的字条里,只有一个字:谶。古代人喜欢作预言,特别信奉神谕,他们认为有一种预言是天神通过和种隐蔽的方式传递给人们的,这种预言就叫做“谶”。“谶”在古人心中的份量非同一般,蚂蚁组字可以逼得项羽乌江自刎,鱼肚藏帛可以让军士死心塌地跟着陈胜,吴广起义。王莽篡位,甚至不费一兵一卒,仅凭两份“金策书”便把汉家天下抢了过来。如今京城接连显现神谕,诏示景王失德。连天都这样说了,景王还登得上位么?兔子逼急了还会咬人呢,景王在这种环境之下,恐怕很快就要沉不住气了,只要他行差踏错,还怕皇帝拿不到他的把柄。突然想到了皇帝的用心,景王这么多年来,装贤扮仁,处处都表现出一副大仁大义的模样,从来没让人拿到什么错处,皇帝做了这么多事,是不是在逼他犯错呢?只要犯了错,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处罚他了,想一想,从皇帝去太庙祈福到现在,已经快要七七四十九天了,我心中莫名觉得狂躁不安,感觉张无形的大网正在步步靠拢,越来越紧。

“是。”安远兮点了点头,我看了他眼,安远兮已经今非昔比,他在办理这些事情时表现出来的灵活迅捷的能力,常常令我刮目相看。我点了点头:“也够了,不用再加火了,你要小心些,莫让景王查到我们头上来了。”

“我知道。”安远兮静静地看着我,“还有一件事要让你知道,凤家军举着‘除奸王,清君侧’的旗号,已经从南疆一路往京师逼近了。”

我猛地抬头:“九王还在景王手上,凤家就不怕景王…”

“九王在王府了。”安远兮平静地看着我,“我收到最新的消息,九王的疯症是装的,且他在装疯之后不久,就逃出京城了。王府里的疯九王,不过是别人假扮的。”

我只觉得手足冰冷,九王果真是装疯,并且早就潜逃出了京城。能在景王势力大励时做到这一点,九王在京中的隐藏势力显然也不小。凤家军明白地举着反旗来了,说是“清君侧”,等清了“君侧”,下一步会不会就是“清君”?头蓦地有些晕眩,我捂住额,安远兮紧张地上前一步:“大嫂?怎么了?”

“我脑子很乱。”我抚住额,“有点晕。”安远兮赶紧道:“我让人请太医来给你瞧瞧。”

“不用了。”我摇了摇头,“没那么严惩。”身子是有一些软,但我知道这是出于什么原因,这两天头晕的症状频频发作,看来我是要控制一下启动铜镜的次数了,请太医来要是被他们发现我手臂上的伤口,肯定是没完没了的盘问。

“我让宁儿扶你回房休息。”安远兮刚刚站起来,却见冥焰兴冲冲地拿着一本书跑进来:“姐姐,你上次跟我说的太虚幻镜,我找到图了。”

“是吗?”我看了安远兮一眼,脸色有些不自然,“远兮,你先出去吧。”

安远兮定定地看了我一眼,没有说什么,转头走出书房。冥焰跑到我身边,挨着我坐下,翻开书面,指着书上的图道:“姐姐快看,这就是太虚幻镜。”

我接过那书一看,见图上画的镜子,样子与景王赠我的铜镜果真十分相似,书上画着铜镜的正反两面,反面雕着精致繁复的祥云仙鹤,以及“太虚幻镜”四个古色古香的篆字。我心中一动,想到自己还从来没有仔细打量那镜了后面刻了些什么呢。图的旁边还有说明文字:太虚幻镜,化尽人世喜怒嗔痴。上三天太虚殿灵月真人怜悯世人为情所迷,生慈悲心,铸此镜解世人心魔业障,除邪思妄念。

我看得似是而非,心里却涌生出一种不安的感觉,仿佛这个谜底一揭开,那谜底是我害怕和不敢接受的:“这是什么书?”我翻过封面,赫然见封面上写着《上古奇镜录》。冥焰笑道:“是在师傅留下的古籍里找到的。姐姐,这本书挺有意思呢,里面讲的镜子都很奇妙,像这个太虚幻镜,是为了解救溺情之人才造出来的,可是后面这个相思镜,却是为了证明世人永远无法脱困于心中情爱才铸造的。”冥焰把书拿过去,翻到其中一页,笑着递给我:“姐姐你看,这相思镜的样子跟那个太虚幻镜好像哦,这边上写着,欢喜天风月殿的相思仙子,与灵月真人斗法,铸相思镜诱导世上耽于情爱…”

诱导世人耽于情爱?我身子一颤,还示来得及细想,脑中蓦地一阵尖锐的刺痛。冥焰见我脸色大变,吓得丢掉书,扶着我的肩膀:“姐姐,你怎么了?你不舒服?”

“这相思镜…”我揉着太阳穴。莫非景王赠我的根本不是什么太虚幻镜,而是相思镜?那他为何要说谎呢?莫非这相思镜还有什么玄机?冥焰扶着我道:“别管这个啦,我扶你回去休息…”

冥焰不由分说地站起来,叫了宁儿进来一起扶我出去。才走了两步,我只觉得头晕得越来越厉害。冷汗潸潸地流下来,眼前金星乱转,身子一软,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醒来的时候,听到外屋仿佛聚了一群人,小红坐在床边,见我醒了。惊喜地道:“姐姐醒了?你觉得怎么样?”

我懒懒地转了转眼珠,见冥焰冲了进来,安远兮扶着老爷子也走进来,小红赶紧给老爷子让座,老爷子一脸严肃,紧紧地看着我道:“丫头,你到底在做什么?”

“爷爷在说什么…”我笑着装傻,“可能是最近天气太热,所以精神不太好…”

“你还想骗爷爷?”老爷子生气地一把抓住我的手腕。将衣袖撸到肩上,露出我缠着纱布的手臂。他的动作太大,扯到我的伤口,我咬紧牙,不敢在满面怒容的老爷子面前呼痛。老爷子痛心地道:“你两条臂上的伤口是怎么回事?太医说你气血不足。严重贫血,本侯气得直骂他庸医。可是小红说你最近一直在吃补血的汤药膳食,说明你自己清楚你会失血,你到底隐瞒了我们什么?”

我沉默不语,冥焰看着我,似乎明白了什么,面色微变。我死死地瞪着他,怕他将太虚幻镜的事说出来。好在冥焰似乎看懂了我目光中的涵义,嘴唇微微动了动,终是什么话都没说。转眼见安远兮的目光顺着我落到冥焰脸上,我心中一紧,强笑道:“对不起,爷爷,让你担心,是叶儿不好。”

老爷子叹了口气:“丫头,你这样子,叫我怎么能放心…”

“对不起。”我疲惫地闭了闭眼睛。安远兮对老爷子说:“爷爷,大嫂刚醒,你让她多休息一会儿,有什么迟点儿再问吧。”

“你好好歇着。”老爷子终于不再逼问,转头对丫鬟们厉声道,“你们好好看着少夫人,一步不准离人,若再发生今天这样的事,唯你们是问。”

丫鬟们诚惶诚恐地应了,我因为心虚,不敢出声。安远兮虽然扶着老爷子走了出去,可当着一屋的人,我也不敢跟冥焰仔细叮嘱,只得暗示道:“冥焰,你刚刚跟我说的事儿,别再让人知道。”

“姐姐…”冥焰虽然单纯,但不是笨蛋,前因后果种种迹象一联系一猜想,也猜到那个八九不离十,他的脸色变得难看起来,眼里也燃起了怒火:“姐姐,那东西是谁给你的?”

“我跟你说的话,你现在不听了是吗?”我别过脸,闭上眼睛,“那你还留在这时什么,出去。”

“姐姐…”感觉到冥焰似乎凑近一步,我冷冷地道,“我累了,出去。”

“冥焰,你先出去吧。”我听到小红轻声劝道,“有什么事等姐姐病好了再说。”

冥焰退出房去,屋内只剩下小红和丫头们轻手轻脚地做事的声音。我知道小红一直坐在我的床边,也不敢乱动。老爷子放了话,看来我短期内是无法再跟云峥见面了,便是想跟冥焰详谈那面镜子的事儿,此刻也不是好时机。胡思乱想了一会儿,又昏睡片刻,再醒来时,见小红伏在床尾睡得正熟,宁儿和馨儿似乎在外室,我翻了个身,一眼望到前些日子一直放在我枕头内侧的锦盒不见了,不由一惊,翻身坐起。小红立即惊醒了,见我坐起来,起身道:“姐姐醒了?”

“我床头的锦拿罢哪里了?”我抬眼看着小红,小红道:“哦,刚刚姐姐睡着的时候,冥焰和二少进来拿走了。”

“什么?”我瞪大眼,“他们拿到哪里去了?他们拿去做什么?”等不及小红作答,我已经翻身下床,身子软而无力,我差点不稳,小红赶紧扶住我:“姐姐你做什么?快躺下休息。”

我哪里还能安心休息,冥焰带着安远兮来,说明安远兮已经知道这件事了,他会把镜子交给老爷子吗?我时心急火燎,顾不得身子无力就往外冲,小红劝不住,只得扶着我去找人,在安远兮和冥焰的房里都没有找到他们,我正大急,安远兮房里的丫鬟说两人都到段知仪那里去了,我一听,掉头就往段知仪房里冲。气喘吁吁地一头闯进段知仪房里,见三个人正围坐在圆桌边,桌上正摆着那个打开的锦盒。我看到铜镜好端端地躺在盒子里,舒了一口气,身子顿时有些发软。小红赶紧扶着我,冥焰站起来想扶我,我把手臂从他手里挣开,沉着脸看着表情各异的三人:“为什么偷偷拿走我的东西?”

冥焰的手尴尬地缩因去,安远兮的脸色比我还要沉,倒是段知仪笑了笑:“云夫人知道这是什么东西吗?”

“段先生这么问,想必十分清楚了。”我不看安远兮和冥焰。小红扶着我走到桌边,我眼睛看着铜镜,缓缓坐下来:“就请段先生赐教。”

“夫人这面镜子,名唤相思镜,但修仙之人,通常唤它为魇镜。”

段知仪淡淡地暼了锦盒里的铜镜一眼,平静地道。我狐疑地道:“魇镜?”

“不错,魇镜。”段知仪点点头,侃侃而谈,“这面镜子的来历,要从一个仙界的典故说起。传说上三天太虚殿的灵月真人,为解世人为情所迷之苦,铸太虚幻镜救难于世,欢喜天风月殿主司情事的相思仙子,认为相思难禁,嗔痴难治,便与灵月真人定下一个财约,看世人是苦愿耽于情爱,还是愿意忘爱。她收集万人的喜怒嗔痴等怨念,铸造了一面铜镜,取名为相思镜,凡人以血喂镜,可见到自己心系之人。镜子铸成之后,两位大仙共同选中一凡人,分别以太虚幻镜和相思镜赠之,看凡会最终会选择溺情还是舍情…”

“后来呢?”我听得入神,见停下来,追问道。段知仪笑道:“结果是有的凡人愿意舍情,有的情愿溺情,两位大仙斗了数百年,各自有输有赢,到最后都没有分出胜负,最后决定让这两面镜子流落凡间,让时间来作最后的证明…”

“就是说,他们没有分出胜负?”我笑了笑,“那为什么,修仙之人把它称为魇镜呢?”

“因为这面镜子凝聚了太多人的喜怒嗔痴,以血喂镜,可以唤出人们潜伏于最深的怨念和心魔,加重他们的执念,之沦为魔道。”段知仪道。

“魔道?”我抿紧唇,看着段知仪,不以为然地一笑,淡淡地道,“什么是正道?什么又是魔道?每个人的看法或者都不尽相同,如果执念是魔,佛祖存救苦救难,普度众生之愿,又何尝不是入魔?信徒虔诚归依,修庙筑寺,供奉香火,又何尝不是入魔?英雄,圣人,若没有各自执迷的信念,又怎会成就盛名,流传千古,如此说来,所谓英雄,所谓圣人,其实都是行走在魔界的信徒。”

三个人没有想到我会说出这番话来,面上皆是一怔。“歪理!”安远兮返应过来,有些气结地冲口而出,我扬了扬眉,冷冷一笑,并不反驳。段知仪回过神来。倒是没被我这番话整得思维颠倒,微微一笑道:“夫人所言甚是,正道与魔道皆有执念,但魔道和正道的差别。就在于其执着的信念,是能造福于人还是荼毒生灵。好比这面魇镜,夫人以血喂镜,看到的心系之人,其实是夫人自己的心魔,那幻象其实是夫人心中所思所化,并不是真实存在的,若沉沦其中,长此往往。身体受损衰竭不说,夫人的心智也会陷入心魔不可自拔,为镜所控,难道这不是堕入魔道?”

“可是并不觉得痛苦。”我倔强地道,“相反,我很快乐。很幸福。”

“这些感觉只是幻境带来的,它并不真实,是短暂而虚幻的。”段知仪残忍又清楚地一语中地。我静静地看着他,久久,叹道:“为什么执着于短暂而虚幻的幸福,就是错的?非要承受真实而长久的痛苦,才是正确的?长和短,真实和虚幻,就一定是恒量对错的标准吗?”

段知仪深深地看着我。长叹一声:“云夫人,你执念太深了…”

或者,又如何?既然谁也说服不了谁。再谈下去只是浪费彼此的时间。我站起身,手伸向锦盒:“我要拿我的东西回去。”

“不行!”安远兮蓦地站起来,伸手按在镜面上,“我不会给你!”

“这是我的东西,你凭什么不给我?”我从进门之后就没理过安远兮和冥焰,这会儿逼着自己把眼睛对到他脸上去,冷冷地道。

“姐姐,你若想把它拿回去,继续以血喂镜,我也不会同意你拿走的。”冥焰也站了起来,目光坚决地看着我。我咬了咬唇,轻声道:“我保证不会再日日启动它,我会控制自己,半个月一次好不好?”见安远兮的目光危险地眯起来,赶紧又改口道:“一个月一次,我一个月只启动一次,好不好?”

“你不觉得你突然变得这么偏执,就是这面魇镜造成的吗?它已经诱你入魔了!”安远兮压抑着怒火,“我不会让你带走这面妖镜,也不会让你再用它!你再这样固执,我便毁了它!”

“你敢!”我瞠大眼,双手急忙按到镜子上,“你敢!你毁了它,我恨你一辈子!”

安远兮的脸抽搐了一下,脸色蓦地变得苍白,但他的眼里,却有着前所未有的紧定,他的语气带着压抑地痛楚:“你反正也已经恨我一辈子了…”

我全身冰冷,他语气中的灰暗和绝望,让我竟然说不出反驳的话,然而他眼里的坚定却灼痛了我,我知道,他真的说得出做得到,他真的要毁了它。心中一急,不可以,那样我就永远也看不到云峥了。我猛地拂开他的手,伸手去抢那面铜镜,安远兮的动作比我更快,他抓住我的手,重新将镜子按回桌面。他的眼中带着怒气和痛楚,脸上露出毅然决然的坚定神情。无边的恐惧扼紧了我,手被他紧紧抓住,挣不开,颤声道:“不要,远兮,我求求你,不要毁了它,求求你,那样我再也见不到云峥了…”

“大哥活在你心里,谁也毁不去。你其实根本不需要这面镜子!”安远兮灰白着脸,松开我的手,几乎是同时,那面坚硬的铜镜在他的掌下,突然“噼噼啪啪”地裂开,转眼之间碎成数片。

“不要…”我扑向桌子,手忙脚乱地抓那些破镜的碎片,脑中顿时一片空白,“云峥,云峥…”眼泪像洪水一般涌出来,我的手无法遏止的颤抖着,徒劳地想将那些碎片拼起来,云峥,云峥,我还可以来见你,只要拼好它就可以了…眼泪滴到那堆碎片上,那堆破铜突然发出淡淡的金光,萦绕在碎片之上,我怔怔地看着这奇妙的一幕,那些金光越来越盛,转瞬之间,那堆破碎的镜片蓦地消失了,桌面上只余下一堆还有浮动闪烁的星星点点的金斑,渐渐地散去,那面镜子仿佛从来没有出现过,就这样消失无踪,桌上什么痕迹都没有留下。

“云峥?云峥?云峥你出来…”我大恸,双手徒劳地在桌子上拂着刨着,绝望得几乎窒息,“云峥…”

“大嫂!”手被安远兮按住,“你冷静一点!”

我全身僵硬,缓缓站直身子,抬头瞪着他。他痛楚的眼神和表情突然变得那样刺眼,变得那样面目可憎。我咬紧唇,猛地抽出手,抬手狠狠地,用尽全身的力气抽了他一记耳光。

“啪!”清脆的声音响彻室内,安远兮的脸被我掴得偏过去。“姐姐…”“云夫人…”冥焰和段知仪失声惊呼。然而他们的声音模糊起来,他们的样子也模糊起来,我的眼前一黑,身子微微一晃,缓缓地滑到地面。

第六十章 醒悟

云峥…那面镜子我眼前破开,裂成一块块碎片,云峥的身影也在白雾中淡去,我心慌地想抓住他手,是我手抓不住他的身影,只能徒劳看着他的身影渐渐化为虚无。不要走,不要走,云峥,你不可以一再地丢下我…黑暗扼紧了我,我全身冒汗,手足冰冷,双手徒劳地挣扎,云峥…云峥…胡乱挥舞的手被一双握住,我紧紧地抓住那双手,纤长的,温暖的,有力的…云峥…我喜极而泣,我知道你舍不得丢下,别走…别走…

“我不会走…”他低低地保证,像心慌的安抚。

真的?我肯松手,真的?真的?不要骗我,云峥,你骗我好多次了…

“真的。我不走,你好好睡…”他温柔地握紧我的手,低声道。

我微笑,我抓着你的手,你想走也走了呢…心情莫名变得静定…云峥,还记不记得沧都初见,我那时就知道,我们是同一类。我能体会你的寂寞,就如你同样体味的孤独。我们都是能轻易付出真心的人,我这一抹不属于这个尘世的孤魂,总是带着嘲笑的心态,讽刺世人,怜悯自我,而你拖着受尽折磨的病躯,疏离世人,倦怠自我。我们这样的人,本不该纠缠在一起,因为一旦付出真心,就等于付出自己的全部,可老天为什么让我们骨血相融,又不给我们机会携手一生?我在这孽海红尘,好不容易寻到了你,上天却偏要把你从我身边夺走,为什么?为什么…云峥,我现在抓住你了,你别想再离开我,我不会放手,再也不会放手…云峥,你为什么不说话了?云峥?云峥…

“我在。我在这里…”他的声音有一些飘忽,像隔我很远,又仿佛离得很近,我安心的微笑,还在就好…紧紧地握住他的手,我觉得黑暗不再那么难以忍受,胸口也不再那么气闷,冰冷的手在他的掌心里,渐渐有了一丝温度。你是我安眠的药呵,云峥…

意识一点一点地复苏,我不知道我睡了多久,当我在黑暗中辗转挣扎的时候,那双温暖而有力的大手是我唯一的救赎。缓缓地睁开眼睛,映入眼的是我房间的红木雕花大床,罗帐重重,床上仍只得我一人独自躺着。云峥…手有些重,我微微转过头,看见自己的手被握在一双骨节分明的大手里,云峥…?目光有些迟疑的顺着那双手缓缓上移,看到安远兮闭目坐在床上,倚着大床,似乎是睡熟了。

原来仍是一场梦,原来我梦中的那双带给我心安和温暖的手并不是云峥的,原来不管我如何伤心绝望,老天都逼着我认清现实,云峥是真的不会再回来了。眼中微热。我阖上眼,喉咙一哽。待那满腹满腔的心酸散去,我再次睁开双眼,凝上安远兮熟睡的脸。他的脸色有些苍白,发丝凌乱,眼睛下面带着疲倦的阴影,容颜有一丝憔悴。他在这里守了多久?昏迷前的记忆浮出脑海,唯一能让我再次见到云峥的铜镜在他的掌下裂成碎片消失。我狠狠地掴了他一记耳光,我抽了口气,手微微一动。想从他的掌中抽出来,这细微的动作立即惊醒了安远兮,他迅速地睁开眼睛,目光凝到我的脸上,见我睁着眼睛看他,眼中带上一丝欢喜,但立即隐入漆黑的双瞳之中,眼里涌出复杂的晦暗难懂的神色,唇微微一动,语气暗哑:“你醒了?”

我怔怔地看着他,不语。回想起昏迷前的那一幕,心里就涌出一股郁闷到发狂的怨气,我想憎恨他,想打他咬他将他撕成碎片。然而我的理智回来,它告诉不能怪他,他做这一切是为了我好。安远兮,他从来就是这样子,宁愿自己受苦也不愿让我伤心,即使他做的事不可避免地伤到了我,他受的苦也必定比我深比我重,我不忍再苛责他。我静静地望着他的眼睛,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从眼角滑落,润湿了两鬓,安远兮痴痴地望着我,右手仍紧紧握着我的手,履在我手背上的右手微微松开,温柔地擦去我眼角的泪水,带着忏悔和小心翼翼的求恕。我心中一酸,叶海花,看你把一个骄傲的男人搞得多么狼狈多么谦卑,因为了解他对你的感情,所以你一直对他予取予求,没有人该为你全心全意付出一切,你怎能如此自私?

“对不起!”我唇角一动,浮出一个带着安抚意味的笑容,柔声道。

“对不起!”他也同时开口,在听到我的话时怔了一下,眼里有一丝不可置信。一直以来,都是他在道歉,在说对不起,即使他并没有做错什么。我知道他这会儿说的对不起的含义,即使他砸了镜子是为了我好,只要我气他恼他,他一样会谦卑地说对不起。泪涌出来,我低声抽泣:“是我太偏执了,对不起,…我不该打你…对不起,…让你们担心…对不起…”

“不是,是我不好,我没能体谅你的心情…”安远兮又急又慌,手忙脚乱地擦着我不断涌出眼眶的泪,轻声道,“别哭,别哭,是我不好,叶儿,别哭,你哭得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安远兮,命运这样捉弄我们,我对云峥的爱,你对我的情,都这样苦这样深,我得不到救赎,也无力救赎你,我们怎么办?

“姐姐醒了吗?”伏睡在床尾的小红被我俩说话的声音惊醒。安远兮的手微微一僵,缓缓地缩回去,右手也缓缓地松开。我体味出他的绝望和痉,阖上泪眼婆娑的眼睛。安远兮,对不起,不能回应你的感情,对不起…

“醒了。小红,你好好照顾大嫂。”安远兮的声音嘶哑沉重,“大嫂…我…出去了…”

我微微点头,没有睁眼,听到他沉重的脚步声消失在门外。小红在外间跟宁儿馨儿交待着什么,然后拧了毛巾过来给我擦脸:“姐姐,你昏睡了一天一夜,现在觉得好些了吗?你饿不饿,让你给你端点燕窝粥过来?”

“我睡了这么久吗?”我睁开眼,小红的脸色看起来也很疲倦,一时更是觉得惭愧,看我把这个家搞得人人都不得安宁。小红红了眼圈儿,坐在床头道:“岂止睡了这么久,你发了一晚的烧,又一直说着胡话,一直哭,可把我吓坏了…”

“对不起,让你们担心了,爷爷没事吧?”老爷子身体这么不好,我还让他担心,真是不孝。小红摇了摇头:“侯爷来看过你,那阵儿你正闹得凶,烧得糊里糊涂的,抓着安…二少爷的手,唤着姑爷的名字…”

“我一直这样…抓着他?”我记得我梦中一直握着云峥的手,没有松开过,那安远兮…岂不是这样让我抓了一天一夜?小红“嗯”了一声,轻声道:“你抓着二少爷的手不肯放,一松开就又哭又闹,二少爷只得让你抓着,在床边守了一天一夜。姐姐,你也别怪他了…”

“是我不对,我有什么资格去怪他。”我叹了一口气,撑着身子坐起来,小红给我背后垫了个靠枕。天降红雨了,小红竟然帮安远兮说话?而且我注意到小红说到他的名字时,语气不像以前针对他时那样凶巴巴的了,这一天一夜的时间,安远兮不知道做了些什么?把小红都感化了。

“姐姐挂念姑爷,本也没有错,只是不该用这样凶险的法子,若是姐姐有个好歹,丢下我们没什么,可叫诺儿怎么办呢?难道姐姐想让诺儿这么小就成为无父无母的孤儿吗?”小红抽泣道,“姐姐,我打小就没了爹娘,你重新夺得没爹没娘的孩子有多可怜吗?”

这么简单的道理。谁都比我看得透,偏是我人在局中,不能自拔。我心中一抽:“诺儿怎么样?你们没让他见着我这样子吧?”云峥,对不起,我答应过你,会好好照顾诺儿,好好看着他长大成人。可我却犯了糊涂,差点丢下诺儿,要是诺儿有个好歹,即使将来到了地府,我都没脸见你。

“我们怕吓着他,哪还敢让他看你,可是诺儿没见到你,哭闹了好久,奶娘好不容易才把他哄睡着。”小红擦了擦眼泪。宁儿端了燕窝粥进来,小红接过来,舀了一勺准备喂我,我笑了笑:“我自己来。”

“姐姐手上有伤,我来。”小红暼了暼我的手臂,看样子又想掉泪。我只得乖乖配合她,不敢跟她拧着来。吃完一碗粥,小红把碗递给宁儿,宁儿没有出去,仍站在那里,像是有话说的样子,我诧异地道:“宁儿,怎么了?”

“少夫人,冥少爷一直在院子里站着。”宁儿轻声道。

“他站在院子里作什么?”我怔了怔,诧道,“他不知道我醒了么?怎么不进来?”

“他知道。”宁儿道。“不过他说他害得少夫人生病,没脸进来。”

“说什么胡话呢?”这孩子!我摇了摇头,轻声道:“请他进来吧。”

宁儿得了吩咐,赶紧退出去,一会儿,冥焰慢吞吞地走进来,见我坐在床上,低下头不敢看我,脚步也停下了。我心中好笑,故意板着脸道:“伫那儿做什么?过来。”

他磨磨蹭蹭地走过来,还是垂头,脑袋不敢看我,我见他这别扭样子,对小红了眼色,小红抿着唇出去了,我淡淡地道:“站着做什么?我脑袋仰着看你不累么?”

他听了,赶紧抬头看我,见我似笑非笑地看他,怔了怔,咬紧了唇。我摇了摇头,轻轻拍了拍床沿:“傻小子,坐下来,姐姐没生你的气。”

他的唇咬得更紧,站着不动,我叹了口气,伸手抓住他的手,轻轻拉了拉,他这才别别扭扭地坐下来。我笑了笑:“冥焰,我心里明白,你是为了我好才这样做的,之前是姐姐犯了糊涂,我才要和你说对不起。”

“我知道,因为我不记得的那段过去,不管我做了什么,姐姐都不会怪我。”冥焰闷声闷气地道,“我偷偷拿了姐姐的镜子,姐姐不会怪我,昨儿就算是我砸了那镜子,姐姐也不会怪我,可是姐姐,为什么单单那么气远兮哥哥?”

我微微一怔,冥焰闷闷不乐地道:“因为远兮哥哥在姐姐眼里是不同的。”

“你瞎说什么?”我蹙起了眉。冥焰转脸看着我,咬了咬唇:“我没瞎说,姐姐对谁都客气,独独对远兮哥哥,你不隐藏你的情绪脾气,姐姐自个没觉得,可我知道,远兮哥哥在姐姐眼里是跟别人不一样的。”

我怔住,是这样吗?不,不是的,我对安远兮也客气的,只除了他把我激怒的几回,冲他发过火,可的确也,除了他,我没对别人动过肝火,或者冥焰说得没错,我对他的客气,也与旁人不同,对旁人,是真的客气,对安远兮,那客气时在,有太多我们都不敢碰触的东西。我叹了口气:“我与远兮曾共过患难,同过甘苦,他又数次救我于危难。他是我心里可以绝对信任的人,我知道无论我遇到什么,他都会维护我。或许正因为明白,我才有恃无恐,任性伤人,其实这是不对的,冥焰,你提醒是得对,我没有权利这样对远兮,这对他不公平…”

“姐姐,我不是这个意思。”冥焰皱了皱眉,打断我的话,静了半晌,才道,“姐姐,我也会维护你的,不管你遇到什么事,我也会维护你。”我还没有反应过来,他已经站起来:“我不打扰姐姐休息了。”

我怔怔地看着他匆匆夺门而出的背影,醒悟过来他话里的意思,微微一叹,心中苦笑,冥焰,你可知道,这又是一份我还不清的债呵…

第六十一章 上书

接下来的日子,我一边安心静养身子,一边留意着朝堂的局势。凤家军叛乱让朝廷措手及,眼看着他们节节逼近,占据了黄河以南的大城州郡。天下大乱,流民四起,云家的生意主在南方,为此大受影响,正常交通和信息渠道都被截断,仅靠各的隐势力传递消息,比起以前稍嫌不足。与此同时,朝中又传来北疆军战败的消息。时之间,朝堂哗然,景王让人率去的两万精兵,是前寂惊云手下支精锐部队,跟着寂惊云战无不,攻无不克,没想到换了个主帅,竟然在北疆惨败,主帅阵亡,两万精兵折损十之八九,景王腹背受敌,前有凤家军节节逼近,后有辰星国人越打越近,竟然屯兵在离京师仅一江之隔的玉水北岸,蓄势待发。而根据最新的战报,辰星国这支部队,根本不是以前景王他们所认为的,一支没什么了不得的残兵。他们不是辰星国的军队,而是辰星国还以北的冰河腹地一个神秘的族群,多年来,因为鲜与外界接触,连辰星国都不知道这个族君竟在那块荒无人烟之地发展得这么庞大,庞大到有足够的力量,将经过多年战乱的辰星国剿亡,取而代之。

如今的辰星国已经不叫辰星国,而被支部族改名叫雪狼国。他们的国王被称为雪狼王,他们的军队骁勇善战,天曌国的援军逢战即乱,因为雪狼王有一支世人从未见过的骑兵队伍。天曌国及周边国家的骑兵,皆以马为坐骑,而雪狼族的骑兵,却是以高大凶猛的雪原之狼为坐骑,他们的骑兵,被称为狼骑兵!想那些战马见了恶狼,早惊得四处乱窜,哪里还敢往前冲,未战就先输了一半。以至狼骑兵势如破竹,直杀到了京师附近。

凤家军大概也收到了狼骑兵的消息。夺江南的军政大权之后,再未向北进攻。囤军在黄河岸,作观望的姿态,大有让景王与雪狼王两虎相争。坐收渔利之意。朝堂形势大变,支持九王的旧部纷纷要求景王下台,想迎回九王重掌大局;景王党则骂九王是乱臣贼子,在国家面临外患时还雪上加霜;中立派的臣子说。“攘外必先安内”,景王应先向九王求和,联合凤家军共同对抗外敌;景王党刚刚得势,哪里肯依,打着“宁与外寇,不与家贼”的主意,建议不如先与雪狼王议和,割地赔款,求一时和平。再专心一致对付九王;还有一部分人被这前所未闻的狼骑兵吓破了胆,纷纷将引战乱罪名加诸景王,种种揣测和谣传越演越烈,而同时,一个更为神秘,更加耸动的传言,开始在天曌国上下传播开来,将皇帝重病不愈的矛头,纷纷指向景王,朝野内外,怎一个乱字了得。

面对僵局,景王心里很明白与雪狼王这一仗打不得。一旦开打,输赢且不论。凤家军正等着你打完了,好举着大义的旗帜挥军北上捡便宜;迁都更是不可能。迁都不比得老百姓搬家,劳民伤财不说,光是抛弃祖宗选定的家业,已经足够让他惹来更大的非议,在皇室宗亲中落人口实和把柄;与九王议和?更是做梦。他逼得九王装疯逃出京城,正给了九王个举兵的大好机会,岂会轻易与他和谈?唯一能走的棋,只剩下与雪狼王和谈一途,毕竟他与异族之间只有利益,没有私仇,谈起条件来才方便,抛掉几个州郡,损失一点钱财,于国虽然受损,却可以让景王保住目前的权势,对他是利大于害。果然不几日,景王便派了使臣渡过玉水,要求两国和谈。估计景王心里也郁闷得很,当初要是早知道夺权之际会横空杀出一个莫名其妙的雪狼王,搞得他手忙脚乱,不知道还会不会这样布局,只怕只有他自己才知了。

雪狼王开出的和谈条件对天曌国来说,根本没有选择的余地,这个不平等条约要求天曌国割让北疆十六州给雪狼国,赔偿军费白银两万万两,并承认雪狼国是天曌国的宗主国,和谈条件的严苛让朝堂再起争端。割地赔款尚可商量,一向自诩为天朝上国的天曌国,若认一个野蛮部族为宗主国,颜面何存?却不想已经被人打到要割地赔款的地步了,天朝上国的脸面早就没了。朝堂百官又分成两派,一派主战,势要挽回天曌国的颜面,一派主和,认为承认雪狼国是宗主国是一时权益之计。景王迫于形势,亲赴玉水北岸谈判,然雪狼王分毫不让,并在景王面前表演了一幕狼骑兵以俘虏尸首喂狼的恐怖游戏。景王大惧而归,力排朝堂众议,同意雪狼王的和谈条件,并定下日子,三日后与雪狼王在玉水河上,签订和谈书。

朝中因为雪狼王与凤家军的战事乱成一团,本来定于这个时段举行的天曌国首届科考,不得不暂时延迟考期,全国各地大量学子滞留京城,京城一时倒显得比往年第六繁闹,酒肆茶楼点儿也不因紧张的局势有所萧条,反倒处处一处名士风流的景象。自前年给皇帝出了个科举选官主意,皇帝的心思便动了起来。他策划了差不多两年时间,年初施计压下了名门世族的反对之声,科考制度就紧锣密鼓地实施开了。为了试验科举的效果,首届科考皇帝并未按院试,乡试,会试和殿试逐级考,慢慢甄选,而是迫不及待地让各地州府各自组织了一次乡试,随即立即让试的童生进京分批参加会试和殿试。圣旨诏告天下之后,寒门子弟激动万分,自是想凭着这天赐良机‘一举成名天下知’,然后平步青云,一展所长。以前的举荐制,令大多数寒门学子无望入仕,对皇帝这番‘英明仁德’的决策,自是感激涕零,盛赞不已,马屁不穷,盖当今圣上乃‘天纵奇才,智慧无双,百年难遇,可比曾圣’的圣明天子,皇帝的声望一时在民间学子中登上前所未有的顶峰。全国各地大量学子涌入京师,其中甚至不乏名门世族的子弟,除了有试试这新奇的科考的想法外,大约还有世族了弟与生俱来骄傲在内。那就是,就算世族子弟没有赫赫家世,也未必不能搏个书生万户侯。

若在平时,这么多学子留在京城,倒还没什么。考完试互相之间吹吹牛,比比才,再与青楼艳妓风花雪月一番,总闹不出什么大事。但面临国难可不同了,这些家伙平日里没事都要弄些事出来的。现在国家局势乱成一团,这君人便成天聚在一起,高谈阔论,对国家局势大抒己见,大有若是他们在朝为官,还有什么正中下怀是摆不平的意味在内。我颇能理解读书人这种酸溜溜的心态,记得我前世看过一篇名为《中国的读书人》的文章,里面极其辛辣地讽刺了中国的读书人,说‘中国人一直把读书的重要性过于夸大了。但其实他们重视的根本不是读书本身,而是读书所能带来的好外,一旦读书带不来好处时,他们就鄙视读书以及读书人了,最常见的就是嘲笑其为穷秀才’,双说他们‘读了书却不能做官甚至常常受穷。这对读书人自己来说是非常恼火的事。因此,他们常常心怀不满,常常自命清高,常常大发怪论,常常不服从领导,可见读书人也并不像他们自以为的那样清高’,还说‘中国的读书人摆脱不读书做官的圈套,这就是为什么他们特别鼓匀心国家大事的缘故。他们有意无意地总把自己放在指点江山忧国忧民才高八斗报国无门的位子上。好像国家缺了他们就要灭亡,地球少了他们就不转…’

这个作者的思想偏激,言辞刻薄,尖酸无比。虽然我不是完全认同他的言论,但他的部分观点确实一针见血地点出了中国的读书人延续了几千年的某些丑陋习气。天曌国是与中国文化相近的农耕民族,加上以前一直是实施的举荐制,当他们突然有了一个机会可以进入梦寐以求的官场,必定会犹如八仙过海一般各展神通,将读书人身上存在的劣根性集中表现出来。国家蒙难,正是他们‘忧国忧民,评点天下’的时候。

我本来并不太注意这一君莘莘学子,若不福生今年应考的学生之,对这君成日聚众高谈阔论的学子并不关心。福生这些日子倒是天天出门,去酒肆茶馆客栈听人辩论,回来便双眼发亮地谈起那些听来的高谈阔论。我觉得让他增长见识也错,便没有阻止,甚至有时也冒出过想易装出门,看看热闹的想法,不过自从滴血喂镜被安远兮发现之后,家里把我看得紧,老爷子放了放在,在我身子没好利索之前,是绝不准我出门的。

没想到机会来得挺快。景王决定议和的消息传出宫外的时候,这群学子听闻景王居然答应了这样屈辱的卖国之策,顿时一片哗然,群情激愤,聚众严叱景王奸佞误国。福生得了消息,立即要出门瞧热闹,事关景王,我也起了心思,唤住他:“福生,我同你一起去!”

“这…”福生为难地蹙起了眉,“叶姐姐,侯爷不是不准你出门吗?”

“不让爷爷知道不就成了?”我转了转眼珠,笑道,“我女扮男装,咱们偷偷出去。”

“行吗?”福生神情怪异地指了指我身后,我转头一看,见冥焰和安远兮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走近了。两个人都板着脸,面带不善地看着我,我知道刚才的话必定被他们听到了,赶紧抢在他们开口阻止之前道:“远兮,冥焰,我想去茶肆听听学子们的高见。你们陪我去好不好?”

我摆明态度一定要去,反正他们不放心也会跟出来。还不如大大方方地邀他们一起。安远兮皱起了眉:“你的身子…”

“我身子已经大好了。”我赶紧道,带着哀求的语气,“我很想去。远兮,你陪我好不好?”

我承认我很卑鄙,利用了安远兮对我的感情,我深知他无法拒绝也不会拒绝我的不算过分的违规请求。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无奈地轻叹道:“去换装吧。”

一行四人去了福生常去的茶楼,茶楼已是暴满,好在二楼的雅座包厢不是寒门学子们消费得起的。点了间包厢,开了窗,正好能见底下大厅里众人慷慨陈词,便端了茶杯倚到靠窗的软榻上去看热闹。

听了一阵,有些意兴阑珊,众人所言也无非是大骂景王胆小无耻,卖国求荣,颠覆朝纲…没有一点建设性的意见,我无聊地打了呵欠,难道我急巴巴地赶过来这里。是为了看他们怎和叉烧着词汇骂人,谁骂得最有文采吗?

“还以为多有趣,福生,你天天就来看这个?”我搁了茶杯,“无聊,回家去吧。”

“叶姐姐,你别急,苏彧大哥还没有出声呢,你且听听他如何说?”福生拉住我。这几日老听他提到苏彧这个名字,我重新把目光调回楼下,正见一名衣饰简朴的少年书生步到大厅正中,大声道:“各位兄台。大丈夫生于世间,当昂扬正气,以匡正朝纲为己任!今日大家聚在这里,痛斥奸臣误国,说明大家的观点都一致的,那就是绝不能与外寇签订丧权辱国的卖国条约!可是我们在这里痛骂怒叱又有何用?皇病重,朝廷小人当道,国将不国。既然大家万众一心,有哪位有识之士愿随在下去登闻鼓院击鼓,联名上书,阻止佞臣卖国?”

“苏兄,我愿与你同往!”

“我也愿一起去!”

“我也去!”

一时之间,响应者无数。一众自封为有识之士,又情绪激动学子们纷纷表态愿随那少年书生前往。说做便做,那少年书生带领沸沸扬扬的众学子举步奔出,刚刚还热闹万分人满为患的茶楼顿时冷清下来。福生一脸兴奋地看着我:“叶姐姐,苏彧大哥他们去叩阙上书,我也想去看看!”

“你去凑什么热闹?”我不以为然地嗑开一粒瓜子儿,笑道,“不准去。”

“为什么?”福生的脸一下子苦下来。我暼了他一眼,笑道,“因为他们去了也没用,不过是瞎折腾。”

“为什么?”福生瞪大了眼,又问出一个为什么。我将瓜子壳丢到桌上的渣盘儿里,淡淡一笑:“他既然知道皇上病重,朝廷小人当道,你说登闻鼓院会受理他们的上诉状么?皇上都不在朝中,景王监国,谁会那么傻接下弹劾景王的上书,这不是跟自个儿的乌纱帽过不去么?”

“叶姐姐是说,登闻鼓院不会受理他们的上书?”福生咬紧了唇。我又拿起一粒瓜子,轻笑道:“他们就是拿到登闻检院和理检院也是一样,不过他们在登闻鼓院受了挫,大概会直捣东华门了,这群糊涂虫。”

“姐姐怎么知道?”福生听我骂他深为佩服的苏彧作糊涂虫,有些不服气了,“苏大哥一身正气,耿直风骨,怎么糊涂季?”

“击登闻鼓,叩阙上书,未言先有罪。”我摇了摇头,“如今景王当权,你说他会不会逮着别人有罪而不罚?这些学子千里迢迢上京赴考,还未踏进贡院的大名,就已被革去功名,于己,一生前程尽毁,重则说不定还会刺配充军;于国,白白糟蹋了皇上给天下学子创造的良机,让皇上改革用官制度的苦心尽毁。”我轻轻摇了摇头,“争一时之气,还不糊涂么?”还有未说出口的放是,他们明知道朝中局势还要去以卵击石,说得好听,叫不畏强权,说得难听,是不懂变通,是愚勇!

福生怔怔地看着我,呆住了。安远兮和冥焰也抬眼看着我,安远兮轻声道:“你既想到这些。猜到他们以后的命运,怎么还如此心平气和?”我听出他言下之意。若是我以前,看到他们如此糟蹋皇帝的苦心,必定要出言相讥。不过目前朝堂形势不明,也不知道皇帝什么时候才能病愈,景王掌权一日,科考等新政未必能贯彻下去,让这群学子去闹他一闹也好,看景王怎么挡天下学子的口诛笔伐。

“他们自己要找死关我什么事?”我拍了拍手,淡淡一笑。见三个人目光炯炯地看着我,无奈地叹了口气:“法不责众嘛。一会儿如果上书的人太多,景王还能一个个都罚不成,顶多逮几个领头闹事的杀鸡儆猴罢了。至于被罚的,算是他人生路上的磨砺好了,只是嘴巴能说会道有什么用?遭遇挫折时,才能看出一个人是经不起打击的庸才还是自强不息的可造之才,若是庸才,没有点拨的必要,若是良才,自然会被埋没。”

三人听我说得凉薄淡漠,沉默语,茶楼下面恢复了说书,听故事比起听那些学子骂人有趣多了。福生出去上厕所,冥焰凑到我身边听堂下的先生说书。安远兮端着茶杯,坐在我们身后的圆桌边品茶。说书先生的故事精彩,我听得认真,听完一出,我转过头,正撞上安远兮有所思地凝望我的眼睛。我一怔,不知怎么就觉得有些尴尬。别开脸道:“出来得挺久了,回去吧?”看了看四周,“咦?福生跌到茅坑里了吗?怎么还没回来?”

“我去看看!”冥焰跑出包厢,室内只留下我和安远兮两个人,室内顿时安静下来,自那日昏迷苏醒,我知道自己一晚上抓着他的手叫云峥后,每次见了他,都有几分尴尬。安远兮看出我的不自在,起身道:“我去结帐。”

刚站起来,冥焰冲进包厢,急道:“姐姐,不好了,福生留了个口信给掌柜,说他找那个苏彧去了。”

“什么?”我蓦地站起来,气急道,“他疯了吗?怎么这么不听话?快去阻止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