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安抬头看了看宛若,乖巧的低头吃了碗里的肉块,宛若松了口气,回头却看见她娘亲笑着瞥她,宛若咬咬唇,冲王氏偷偷做了个鬼脸。

这么久了,她的喜好,娘亲自是清楚的,王氏暗暗摇头失笑,宛若这丫头自从落水后,变得尤其古灵精怪。

王氏的目光落在承安身上,说实话,这孩子并不惹她讨厌,和她娘她姐姐完全两个脾性,很安静,听话乖巧的离谱,而且和宛若意外的相处良好。

要说以前两人见面的次数也不多,可这到了一起,倒是有意无意总让着宛若,因此,渐渐的王氏对这孩子也不会一味冷淡了。

“宛若倒是真懂事了,知道照顾弟弟了”

苏澈放下筷子开口,语气意外温和。

王氏轻轻咳嗽两声点点头:

“这一阵教宛若识了些字,这丫头聪明,便懂了不少道理”

王氏说着,不着痕迹扫了苏澈一眼,悄悄冲那边宛若的奶娘使了个眼色。

这边宛若和承安也吃饱了,丫头婆子伺候着去里头耳房里净手漱口,收拾妥当了,放到窗下的沿炕上,寻了几个玩意儿来让她们玩耍。

宛若却竖着耳朵偷偷听着屋里的说话声,只听王氏小心翼翼的道:

“如今宛若也一天天大了,况且,这孩子我瞧着是个聪明伶俐的,我教的书,一遍就能记个七七八八,虽说女子无才便是德,可让孩子识些字,毕竟见识不同,道理也懂得多些”

说着,接过丫头捧上来的青花茶盏亲手递了过去,苏澈淡淡的扫了她一眼,接过茶盏,单手托住,手指揭开碗盖轻轻吹了吹,放在嘴边浅浅抿了一口,放在桌子上,好半响才开口:

“映雪跟我多年,又为苏家添了一儿一女,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苏澈的话没说完,王氏就明白他的意思了,眸光幽然变得清冷,身子坐的笔直笔直的,等苏澈说完了,也不在拐弯抹角:

“如果我应了此事,宛若便能请先生了是不是?”

苏澈却没应她的话,只是站起来道:

“既然你应了映雪的事,我就让人去操持办了,先生的事,我忘了和你说,承安如今也该开蒙了,我请了冀州城的方子宏来府当西席,既是宛若想读书,索性和宛如跟着承安一起进学吧,不早了,你好生歇着,过几日我再来瞧你”

说完,径自走了。王氏死死盯着炕桌上的青花盖碗,上面的缠枝莲花,仿佛化作狰狞的藤蔓,紧紧缠住她,缠得得她几乎喘不过气来,手里的拳头握的紧紧的,指甲嵌到肉里都没觉出疼来。

宛若在耳房听了个清清楚楚,心里不禁替娘亲难过,这算什么丈夫,给女儿请个先生读书,也要用收二房的条件交换,残酷冷漠的令人心寒。

宛若忍不住咬牙切齿,一抬头就看见对面的承安正默默看着她,眸子黑亮沉寂,不知道心里想什么呢?

闺秀难当

“你看我做什么?”

宛若翘翘小鼻子直接问到承安脸上,这小子太闷了,有时候,宛若都觉得这小子比她还像穿越来的。

承安指了指炕桌:

“我拼好了”

炕桌上是一个精巧的七巧图,古代的玩具贫瘠,尤其在房里供小孩子玩的就更少了,无非就是七巧图和九连环等,宛若自然不觉得新鲜,可是承安却非常喜欢,每次给他一个,他能安静的摆弄半天,不吵不闹,实际上,宛若从来没见这小子吵闹过。

听他说的话,宛若低头看向炕桌,七巧图被他摆成了一个宝塔的形状,那双漆黑晶亮的眸子,带着难以觉察的淡淡期望。

宛若心里叹口气,抬手摸摸他的头:

“承安好聪明”

她觉得大人的恩怨没必要迁怒小孩子,严格说来,承安和这些一点关系没有。

王氏进来,正见她们姐弟相亲相爱的一幕,不禁目光一冷,挥挥手吩咐:

“春香带承安回房”

边上伺候承安的大丫头和奶娘,急忙应一声,承安很懂事,临行前,还不忘给王氏规规矩矩的行礼才告退出去。

看着承安消失在隔扇门后,王氏才坐在炕沿上,伸手把宛若紧紧抱在怀里,宛若甚至能清晰感觉到,王氏身上那种凛冽的恨和心底的如黑洞一般的无奈。

宛若并没有说话,就让娘亲这么抱着她,她觉得,也许自己是娘亲现在的唯一支撑了:

“宛若你答应娘,以后要小心,不要和承安走的太近了,娘亲教过你的,还记得吗?”

宛若微楞一下点点头:

“防人之心不可无”

王氏脸色和缓,摸摸女儿的头:

“嗯,时时刻刻都不许忘了这句话?你还太小,有些事你不懂,不过,你读书的事情,娘亲终是让你爹应了,娘亲也不指望你怎样,但是读书识字总是好的,多懂些道理,长些见识,才能规避忧患,娘亲希望你一生都能平安和乐......”

宛若晚上的梦里都是王氏的话,王氏百般算计,说穿了,都是为了自己,宛若不免有几分惭愧,自己毕竟不是她的亲女儿,如果她知道亲女儿早就死了,该多伤心难过,为今之计,也只能自己尽量让她欢喜,也算尽了孝道。

三天后,苏府张灯结彩,周映雪正式成了苏澈的二房,宛若永远都不会忘了那晚上娘亲的神色。

她从娘亲院里回自己房里的时候,还看到娘亲站在廊檐外定定望着西边,那边是承安娘的院子,隐隐传来喧闹声。

其实白日里这场收房仪式是她娘亲自料理的,外人面前娘亲笑容满面,仪态端方,可是宛若依然看到了娘亲笑容下面的落寞难过。

半个月后,院子里的梨花落了,满地雪白的花瓣,蓦一看上去,仿佛一层洁白的细雪,枝桠间簪上了碧绿的叶片,反倒有了些许生机。

方子鸿也正式成了苏府的西席,府里的学堂设在前头爹爹苏澈的书房旁边,院子里也有一棵梨树,却比娘亲院子多了一个小鱼池,鱼池里落了些雪白的梨花瓣,鱼儿在里面嬉戏玩耍钻来钻去,异常欢快。

中间的堂屋很大,设了三张花梨木书案,承安坐在中间,右边是宛如,宛若坐在左侧的窗边,一侧首就能看见窗外乌骨碧叶的梨树。

虽然是姐弟三人,基本上不怎么说话,尤其宛如。宛若知道娘并非杞人忧天,不管是因为周姨娘的指使,还是发在内心的嫉妒,宛如绝对没把她当成亲妹妹看,浅淡的眸色里,敌意昭然若揭。

方子鸿随着苏澈一进来,看到这情况,不禁露出一丝讶异,但瞬间隐去,苏府里的事情,同在冀州,多少都听说过一些,几乎都知道苏大人不喜嫡妻,连带嫡女也不怎么待见,不过妻族正值鼎盛,也不会真干出宠妾灭妻的荒唐事来。

而且,说到底,北辰嫡庶分的清晰,即便王氏夫人再不得宠,所出的嫡女也是名副其实的贵女,比庶女的身份地位高出一大截。

所以方子鸿进来,不禁留意打量了一下宛若,三个孩子均生的出色,相比之下,窗下的小女孩稍差一些,不及这边十来岁大的女孩出挑,可那种气质却很不寻常,七岁大的孩子来说,太过从容。

看过来的目光,不卑不亢,不莽撞也不闪烁,毫不畏缩,这一比的话,那边五官出挑的庶女,就显得有些平常了。

说起来,方子鸿之所以答应来苏府暂充西席,也是存了一些心思的,一则为了凑一些明年去京城赶考的盘缠,毕竟清高当不得饭吃,虽说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可读书不出仕,依然是一介寒儒。

二则,他也想着借一借王家的东风。

三姐弟一起站起来行礼,苏澈微微点头:

“这是方先生,从今日起教你们读书”

说着,摸了摸承安的头:

“承安要好好习学,每天一篇大字,我要检查的,若是不听话可要打手板,记得了?”

根本不理会两个女儿,宛如不禁心里暗叹,这个爹就是个最封建的老古董,重男轻女到了令人发指的程度。

凭心而论,方子鸿上的课,无趣之极,就是照本宣科,亏了还是什么饱学之士,宛若觉得就是个死读书的酸儒。

不过他对自己倒是颇为照顾,下了学,宛若偷偷和娘亲说了这事,王氏夫人笑了,摸摸她的头道:

“宛若很聪明,观人于微,就能知道人的心思,这人啊!都是有所求的,他对你照顾,也是为了他自己,你就坦然受之吧!”

宛若后来想想就明白了几分,大约王家族如今正值显赫,方子鸿据说明年要进京赶考,估计要走王家的门路,这才越过承安,对她倍加好起来。

不过,从此后,轻松的日子就一去不返了,宛若每天的时间都安排的满满的,上课,念书,练字,学琴,绘画,学做女红,宛如忽然感叹,当个一个古代闺秀,其实一点也不容易。

这日午后,宛若并不困乏,便坐在屋里捻着琴弦练琴,宫商角羽徽,真是不容易,一首简单的秋风辞,被她弹得七零八落,基本不成调子。

烦上来丢开手,才发现不知何时,承安已经进了屋,就站在碧纱橱边上看着她,一双深黑的眸子盯着她,仔细看的话,里面闪烁着些许笑意。

宛若脸不禁一红,恼恨起来:

“你笑什么?”

承安眸光一闪,也不答应她,径直过来坐在她身边,抓着她的手,教她挑、抹、勾、打,的指法,他极为耐心,虽然缓慢,却一个音都没错,一曲秋风辞隐约跳出来,穿过窗棂间的碧纱,飘荡在小院中。

这小子平常不喜欢说话,可是却真对她不错,宛若知道,她娘的顾虑,可发现极难,这小子就喜欢粘着她,即便不言不语,也总喜欢跟在她身边。

也怪不得她的大丫头春梅私下说:

“不知道的,还以为承安少爷是姑娘的亲弟弟呢?”

“弟弟?”

宛若觉得这小子一点儿不像弟弟,过于早熟,而且超级聪明,先生教的书,他甚至比自己还领悟的快。

自己是因为前世十几年的基础在,加上骨子里就是个成人,而这小子却是个不折不扣的儿童,宛若总觉得他就像现代的那些天才儿童,无论学什么,都很快上手,也不怪她爹偏着他,人家不仅是个金贵的男孩,还争气。

宛若低低叹口气,抬起手来:

“不谈了,春梅把琴收起来”

站起来拧了拧承安的小脸蛋:

“你厉害行了吧,姐姐甘拜下风”

承安看着宛若,小脸上难得露出一丝仿佛羞涩的笑意:

“若若才厉害”

宛若懒得搭理他,私下里,这小子就从不管自己叫姐姐。

春梅捧了茶进来,便招呼房里伺候的小丫头都下去,留这姐弟两个说话儿。

承安不知道从哪儿寻出来一个精致的九连环,递在宛若手里,宛若拿在手里,对着窗子外的光线照了照,好剔透的玉色,可惜却做了个玩意:

“哪儿来的?”

宛若爱不释手的摆弄半响。承安却没说话,就笑笑的看着她,这小子太寡言了些,不过却实心实意的讨她欢喜,平常从爹爹哪儿得来些好玩意,第一个就送到她眼前来,等她玩腻烦了,再还给他,久了,几乎成了习惯。

承安看着她细白的手指灵巧的穿过九连环的环扣,不过一会儿工夫就拆卸下来,又装上去,反复几次熟练非常。她总说他聪明,可是她就不知道她自己有多聪明。

宛若玩了一会儿,便百无聊赖,扔回给他道:

“没意思”

承安眸光一暗,忽然想起一事道:

“过几日是五月端午,城外的河上有赛龙舟......”

他话没说完,宛若就是一喜,接着就白了他一眼:

“你说这个有什么用?你能跟着爹出去,我能出去吗?”

承安沉默半响:

“要不我去和爹爹说,让他带着咱俩一起去”

宛若眼睛贼亮,歪头瞥着他:

“这可是你自己去说的,不是我鼓动你的,对不?”

承安微微抿抿嘴,脸颊边上显出一个浅淡的小窝:

宛若忽然觉得,自己仿佛有欺负小孩子的嫌疑

日影偏西

“不是说南边才赛龙舟,怎的咱们这里也有这样的风俗?”

宛若有些稀奇的问。虽说历史不同,可宛若很真切的感觉到,她所在的这地方,绝对不是江南,因才有此一问。

承安把手里的九连环搁在一边,笑看着她:

“若若知道的真多,你怎知赛龙舟是南边的风俗?”

宛若没想到这小子这么精明,遂眨眨眼含糊道:

“屈原说的啊!屈原不是南边人吗”

承安盯着她看了很久,看的宛若都有些忐忑了才道:

“听爹说如今北辰和南夏划江而治,虽看上去太平,实则不然,说不得那天就打起来,隔江而战,水兵为上,皇上因此下了旨意,让各地督抚借机练兵,使北地不输南兵,因此爹就把南边的竞渡的民俗借用过来”

宛若一愣,心里说她这个便宜爹别瞧着迂腐,倒是会钻营的很,说白了,这就是给皇上瞧的,皇上眼里你时刻都忧国忧民了,就是好臣子,肯定有钦差过来,他爹才如此表现。

忽记得前日里娘亲收的一封书信,那时节她正在娘亲屋里,瞥见信中字体娟秀,颇似闺秀之体,便好奇的问了出来。

娘亲说:

“是旧时的手帕交,未出嫁时总在一起的,如今正是八府巡按的嫡夫人,说是过些日子来咱们冀州,提前知会我个话,说起来,这一晃足有十几年不见了,如今可不知道是个什么样儿了呢”

她娘亲难得展颜,宛若便知她极喜这位手帕交,便缠磨着问了许多话开解与她,她娘当时笑道:

“娘亲似你这么大的时候,也是个别样淘气的,府里两个姐姐一个哥哥,都比我大,自是让着我,你外祖母又偏疼,横竖是个恨不得翻了天的,又和这个温姐姐一般大小,且脾性相投,两府里只隔了一条街,经常来往,两人到了一处,跟着的婆子丫头们都胆战心惊的,就怕我俩闯祸带累的她们挨了板子”

说着,自己掩着嘴笑了起来,终日沉闷的脸上露出一丝少女的鲜活,忽而脸色一暗叹道:

“毕竟她的命比我的好些,嫁的…”

说到这里,低头见女儿睁着大眼睛一眨不眨的听着,不禁失笑,点点她的额头道:

“你个鬼丫头,是想勾着娘亲说旧时的淘气事,以后你犯了错,好让娘亲免了责罚,是也不是?”

“若若,若若,想什么呢这么入神?”

承安伸手在她面前晃了晃,宛若一巴掌打下他的手,白了他一眼:

“我在想是不是有上面的官儿要来咱们冀州了?”

承安微微愕然:

“你怎知道?爹说巡抚大人要来观看龙舟竞渡......”

说着,捂着嘴打了个秀气的哈且,宛若忙道:

“这可是困了,赶紧回你自己屋里睡一会儿子是正经”

承安却拉着她的手:

“说了这么大会儿话,你难道不困乏,这会儿又不早了,睡过了便不好,不如,咱们就在这里略靠一会儿”

宛若毕竟小孩子,精神头的确耗不住,也真有点困,也实在不想折腾挪动,便应了。姐弟两个都侧在炕一头,对着脸躺着。

宛若手指抬上来摸了摸承安的眼睛,大惊小怪的道:

“承安,仔细看你的瞳孔是深栗色的?”

“瞳孔?什么是瞳孔?”

承安疑惑的问她,宛若轻轻咳嗽一声:

“那个,闭眼,睡觉…”

为了掩饰自己失言,急巴巴的闭上了眼。

承安却盯着她看了好久,窗外的日光正好,穿过窗纱落在她脸上,一阵光影浮动,她的脸圆圆胖嘟嘟的,挺翘的小鼻子上一双灵动的眸子闭合着,却能清晰看出来,里面咕噜噜转动的眼珠。

身上有一股好闻的香气,不是什么香饼子香袋子的味道,清新自然,挨近了,就觉分外安心,承安轻轻闭上眼。

宛若试着睁开一边的眼睛,从眼缝里瞄他,见他闭上眼了,才松口气,这个弟弟太精明了,有时候一点不像个小孩子,手托在腮下,不一会儿也睡了过去。

春梅和承安的大丫头春香,原是在外屋边说着有一搭无一搭的闲话儿,边看顾着屋里的姐弟二人。

虽说如今春香跟着承安,两人却都是太太身边的心腹人,听得屋里姐弟两人谈笑,春香不禁小声叹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