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舒下了楼视线搜到坐在角落的纪星璇,脚步一转,走向另一头离她稍远的茶座,背对着她坐下。

纪星璇同样看见了余舒,望着她的背影,刚才起就觉得这人眼熟,她记性很好,见过的人不可能没有印象,但仔细去回忆认识的人当中有谁长的相似,却又无果。

她狐疑地蹙起眉尖,端起茶杯慢饮一口,雪白的腕上露出一抹喜人的盈黄,一闪而逝,滑进了袖口。

余舒今天见到纪星璇,不免又想起义阳城的人事,她离开义阳快有四个月,不知道赵慧日子过的怎么样,商船在途中遇险毕青那两面三刀的坏蛋回去不知会怎么编谎话向裴敬交待,想来会说她死在水匪手下,赵慧知道肯定会伤心。

还有纪家,她当日在公堂上败坏纪家名声,纪孝谷也不知后来是怎么处理的,有没有人派人去找她,有没有为难裴敬。

来时还是早上一转眼太阳升的老高,余舒左等右等不见夏明明下楼,正打算上楼去瞧瞧就看见二楼楼梯转角处下来了人。

夏明明和夏江盈一前一后走下楼,两人眼睛俱是通红,眼角泛着湿气,显然方才哭过一场,余舒观察细微,感觉到这对姐妹之间气氛的变化,真要说的话,好像是没了之前的水火不容。

夏江盈接下来的举动便证明了余舒的感觉没错。

“星璇,”夏江盈领着夏明明走到纪星璇那桌,竟然指引着双方,向夏明明介绍:“敏敏,这位是义阳城纪世家的四小姐纪星璇,和我是一年同考大衍,同入太史书苑,为我知交好友。”

因为姐妹俩吵架被对方看见,夏明明蛮不好意思道:“纪小姐,之前失礼,让你见笑了。”

纪星璇是何种玲珑心窍,看她们姐妹和好,声音自发温和:“无需见外,我同盈姐不是外人。”

“对,不是外人,”夏江盈上前挽住纪星璇的手,指着夏明明道:“这是我家中的五妹妹,之前同你提起过,那会儿我们姐妹有些误会,让你跟着担心。”

纪星璇轻笑:“有什么误会说清楚就好,”又对夏明明道,“你姐姐常同我说家中有位姐妹同她性情模样都很相似,今日一见,果然不假,一样的急脾气,来得快,去的也快。”

听这打趣,夏明明腼腆地低下头,过一会儿又抬起来,同夏江盈道:“对了姐,我介绍一个人与你认识,我这一路上京全靠她。”

夏明明扭头去找余舒,然而茶馆楼下就坐了三五个客人,东看西看,哪里有余舒的人影。

“诶,人呢?奇怪了,刚才还在这儿啊,怎么一晃眼就不见了,上哪儿去了。”夏明明纳闷。

纪星璇的目光落在之前余舒坐的位置,看那里空荡着只剩下一只茶杯,心中隐有几分奇怪,正想要询问,就听夏江盈道:“敏敏,我这就回去找书苑的老师为我卜一卜吉凶,你先到这条街上的丰源客栈住下,我忙完再去找你,到时候我们再好好说说话。”

夏江盈取了随身的银囊拿给夏明明,捏捏她的手叮嘱:“别到处乱跑让我找不见你,啊?”

夏明明听话地点点头,多年间隙一旦潸除,就有了做人妹妹的样。

夏江盈同纪星璇离开后,余舒才从楼梯背角走出来,到门前拍拍东张西望找寻她的夏明明。

“阿树!你刚才跑哪儿去了?我都没向我四姐介绍你认识。”

“上茅房去了,”余舒望了望门口,拉着她重新在角落里坐下,“怎么样,你四姐怎么说?”

夏明明脸上露出一点笑,连日来初见晴朗:“我四姐说她这几日会小心防范,你见到同她一起来的那位小姐了吧?”

余舒当然知道纪星璇是谁,却在夏明明面前装成不认识的样子,摇摇头。

夏明明道:“那就是你们义阳城纪家的小姐纪星璇我四姐同她要好,打算同她说说,这两天晚上换到她房里去睡,夜里再加两个女护卫在外间守夜。”

余舒道:“她睡人家房里,那位纪小姐呢?”

“纪家老太爷在司天监任职京中修有宅邸到时候纪小姐回家去住就是了。”

余舒疑惑道:“哦?纪家在京中有宅子,你们夏江家就没有吗,为什么非要睡在书苑中,既知会出事,搬出来不是更安全?”

夏明明无奈道:“你有所不知,我们夏江家顶着南方易首的名头,在京中的别馆每日门前来客络绎不绝,当年外祖父告老回乡后,就把宅子空置了。大衍试将近我四姐忙着准备应考,恨不得睡在观星台,哪里肯搬出来。”

“应考?你四姐不是考过大衍试了吗?怎么还能再考一次吗?”余舒面露狐疑,只听说过名落孙山的人再考,怎么榜上有名的人还要再考。

“当然要考了,我四姐上一次只是考进了三科百元,一个三甲都未中,她可以要做大易师的人,”夏明明仰首挺胸道。

余舒知道自己又问了句废话,秉着不耻下问的精神接着疑问:“那照这么说,不管考没考过,只要想考就能一直考?”

夏明明失笑:“话是这么说,不过本事放在那里,通常晋到大易师已经难得,再往上就是易子了,几十年才出一个的人物有多少自不量力的人?”

余舒点点头,这下总算明白了,原来这大衍试不只是资格考还是晋级考。难怪大衍试不好考,竟然还有太史书苑的人参考,这么一来,众人开始就不在一条起跑线上,每科前三甲,大多该是被这太史书苑的人所占,想要一鸣惊人,难,太难。

她记得大衍试的名次,还是曹子辛告诉她,诸科之中,算科除外,单科能进前百则为易师,两科前三甲则为大易师,至于易子,则是三科头元,才能冠称。

“阿树,”夏明明犹犹豫豫地对余舒道:“四姐要我这几日住在附近的丰源客栈,等家里来人接我,我也想住的离她近些,怕有个万“咦?”余舒笑道:“怎么我瞧着你们姐妹两个是冰释前嫌了,之前不是还厌恶的牙痒痒吗?”

夏明明绞着耳后的头发,低头道:“其实我四姐人不坏,她就是同我一样心直口快,性子固执了些,我们方才在楼上谈了好多,是和好了没错,你别笑话我。”

“我笑话你什么,”余舒拍拍她手臂,“这样不是很好吗,既然她要你住在附近,你要不要先同我回去收拾下的行囊。”

余舒不知道这对姐妹在楼上谈了什么,但乐见事情顺利解决,早点把夏明明送回家。

夏明明看她毫不挽留,撅嘴道:“你就这么急着撵我走。”

余舒哄她:“哪是,你至少要拿两件换洗衣裳吧。”

“要不、要不然你陪我一起在客栈住两天?等我四姐这件事平安过去,我就和你回回兴街。”夏明明对余舒倒是不舍。

余舒想都不想便拒绝:“我还有事,再说你们姐妹叙旧,我在一旁不方便,哦,对了,你刚才在楼上没同你四姐提起我的事吧?”

夏明明摇头:“没来得及说,刚才想要介绍,又不见你的人。”

“那正好,”余舒慎重叮嘱她:“她若问起你,就说你只知道我叫‘阿树,,别的一概不要提,包括我教你六爻的事。”

夏明明那四姐夏江盈和纪星璇交好,果真听说了自己的事,多半会传到纪家耳中,稍加猜测就知道她是谁了。

夏明明刚要问她为何,转念又一想到家里头的景尘,只当余舒因为景尘那道人的身份,不想泄露太多,便郁闷道:“啊,那我不是什么都不能和家里人说,你救过我性命,又一路护送我,我还想着要报答你呢。”

余舒故作大度地摆摆手:

“不用你报答,记得到时候还钱给我就行。”

第一百六十八章 小醉

夏明明跟着余舒到回兴街收拾衣物,余小修和景尘二人听说夏明明要走,反应不一。

“啊?你要搬出去?”余小修有些惊讶,前面没听她们提起,这下说走就要走,的确太过突然。

夏明明道:“是啊,你不是总看我不顺眼,这下不用每天见我,高兴了吧?”

余小修无语,就算他是看不顺眼夏明明,但一起过了这些日子,是条狗也要培养出点感情来,谈不上舍不得,但乍一听说她要走,总要有些失落。

夏明明以为自己说中余小修心思,白他一眼,就抓起他手边的金宝,拿手指逗着它的下巴,自怨自艾道:“金宝啊金宝,我就要走了,以后你再被关进笼子里,可没人偷放你出来了,你自求多福吧。”

“唧。”金宝舒服地仰起脖子,身后尾巴一扫一扫,对夏明明说些什么半点不感兴趣。

景尘用眼神询问余舒这是怎么一回事。

“哦,明明找到她四姐了,”余舒向两人解释:“前日她不是做了噩梦,梦到她姐会出事,住的近些好有个照应。”

那天晚上夏明明做噩梦被惊醒,景尘和余小修都在场,两人多少听到一些事情,余舒因而不能隐瞒,却也不会多提,就轻描淡写地讲了,是不想他们两个跟着一起担心,有她一个人操心就够了。

夏明明其实也没什么好收拾的东西,就那么两三身衣裳,全是余舒给买的,她拎着打好的包袱,环顾这间还不如她家中耳房大小的简陋卧房,竟生出几分不舍。

回想起这来京的一路上跟着余舒他们风风雨雨、同舟共济。分离在即,由不得眼角泛酸。

“走吧,我送你。再晚天都黑了,你四姐说不定已经在等你了。”

余舒推着她肩膀出屋,反手将门带上,不是看不出来夏明明的不舍。但早晚都要走,何必要留恋。

余小修和景尘跟着余舒一起把夏明明送到门外。小院门口,夏明明向他们告别:“小修、景大哥,我走啦,等我四姐平安后,我再回来看你们。”

景尘朝她挥挥手,余小修嘟囔道:“你还是别回来了,家里少个人要宽松许多。省盐又省米。”

闻言,夏明明气笑:“臭小子,我吃的还没金宝多呢。”

余小修不服气道:“金宝可不用单独睡一个屋,也不会一天到晚惹麻烦。”

“我多大、它多大,能比吗?余小修,你是不是想吵架?”夏明明捋起了袖子,宿过野山林,吃过麻雀肉,混过培人馆,低头作揖全干了。她早非是当初那个两句话就能被人堵的说不出话来的娇小姐。

“哼,谁要和你吵。”余小修面露不屑,看到夏明明气红的脸,心情是比方才痛快了那么点。

“行了行了。景尘和小修进去吧,我送她走。”

余舒看他们闹下去没完没了,忙让景尘关门,硬拽了夏明明离开。

夏明明走后第二天,余舒就重新推着小车到秋桂坊上出摊,今天找上门的头一个客人有些特别。

“怎么样,明天有雨吗?”

余舒一手捏笔在纸上写算,一根手指推开夏明明快要凑到她脸上来的脑袋,“你四姐不是精通星像么,要算晴雨她自己不行吗。专门跑来找我,你是不是舍近求远了。”

夏明明干笑道:“我还是觉得让你给算一算保险。”

别人不清楚,她却深有体会,这晴雨一道,只要阿树说明日天晴,就绝对不会下雨,倒非是她不信四姐的本事。

“你是偷溜出来找我的吧,”余舒头也不抬道:“昨天你四姐问起我了吗?”

夏明明吐吐舌头,昨天晚上她一个人住在客栈,半宿才睡着,天不亮就起床坐了马车跑到城南,确是没有告诉她四姐。

“问了,你放心,我就照你说的告诉她,别的都没有多讲。”

夏明明两手托腮看着余舒,刚才起就发现,她覆额的头发今日整整齐齐地梳理到脑后,露出干净的额头,这眉目清秀的样子,比那些个五大三粗的臭男人要好看多了。

她没见过阿树穿女装的样子,一直以来她都是少年模样,老实说不是阿树亲口告诉她,加上“亲眼所见”,她很难不继续把她当成恋慕的对象。

“那就好,喏,”余舒把手中的窄纸调了个儿给她看,指着上头道:“明日黄昏过后有一场雨,后天夜中有一场雨,要在近期,就是这两天的事,不然过去这两日你再来找我,我只能算到第五天。”

夏明明的噩梦做的模糊,只是知道事发在一个下雨的夜里,却不知行凶的是谁,也不知行凶为何,因而除了小心提防,别无他法。

余舒看夏明明担心地揪起眉头,犹豫后,还是开口提议道:“要我说,你们就该趁机把那个行凶的人揪出来,不然躲过去这一回,真有下一回怎么办?”

夏明明叹口气,低声道:“四姐说她已经写信回家,不管是谁有心要害她,此事还需从长计议,等我爹来了再说。我们夏江家不是小门户,这南方易首不是说来玩笑的,大衍会考在即,又是南北相会,多少双眼睛盯着我们夏江家,稍有是非都会惊动朝廷,又岂能图惹是非。”

听完这话,余舒对那夏江盈顿时高看几分,能首先考虑到这些利害关系,将家门名誉放在个人安危之上,镇定不乱,这位夏江四小姐,非是个简单的小姑娘啊。

这样的女子,倒是让人有些敬佩。

余舒手指在桌面上敲了几下,抬头对夏明明道:“可知你四姐的生辰八字。”

夏明明点点头,余舒递过纸笔给她:“写下来。”

在她的刻意隐瞒之下,夏明明只知她懂得奇门,会用六爻术,略知星象,不知她拿手的另有其他。用祸时法则为夏江盈推算一下,若她有杀身之祸,至少能确定是在哪一天。

夏明明依话写了夏江盈的生辰八字,见余舒重新拨了算盘写算,心知她这是在为四姐测字,便按住余舒的手道:“不用算啦,我四姐昨日请教了书苑中一位极有威望的老先生,她心里有数。”

余舒正要说什么,卦摊前便来了其他问卜者,夏明明见她生意上门,便起身挪让地方,余舒见状,只好先紧着眼前客人。

夏明明从夏江敏处得了钱两,陪余舒在秋桂坊坐到晌午,便硬拉着她要上附近酒楼吃顿好的,余舒被她缠不过,只好将摊车推进后面孙记酒馆,请小二代为看顾。

两人去到据说是秋桂坊上最大的一家酒楼,夏明明豪爽地要余舒随便点,不要同她客气,余舒就真没同她客气,结结实实地点了一桌酒菜,打算吃不完打包带回家。

因今日无雨,夏明明没那么紧张,还点了一壶甜酒,同余舒把盏,吃的高兴,难免藉着微薄酒意说出几句心里话:“阿树,你知道吗,我以前以为我四姐不近人情,又时常为难我,就特别讨厌她,昨儿才晓得,原来她不是讨厌我,而是怕我不争气故意为难我。我还记得小时候,我四姐同我最亲了,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头一个想到的就是我,娘凶我的时候,常也是她站出来帮我讲话,要怪,就都得怪我当时年纪小,太意气用事,一心只想着不要让四姐到京城去,险些耽误了她的前程,让她伤心不说,还害的我们姐妹隔阂这些年。”

余舒听了这些话,只是笑,看得出来夏明明担心归担心,但掩不住姐妹重归旧好的欢喜,见她这样,余舒也觉安心不少。

这人过一世,无有来生,还是不要留下太多遗憾是好。

摸摸变小了一轮的稚嫩脸腮,想想自己身置在五百年前的奇遇,余舒忽发感慨,禁不住多饮几杯,是也熏醉起来,同夏明明两个人勾肩搭背地出了酒楼,把她送上到城北去的马车,拎着打包好的食物,摇摇晃晃回了孙记酒馆,谢过了小二,推着摊车提早回家。

得亏了她手里有个东西扶着,才没有在街上跌撞出佯相。

“开门、开门,我回来了。”余舒大著舌头拍着门板,余小修在睡午觉,景尘出来应门,看到余舒醉相,惊讶了片刻,就一手接了推车,一手扶着她上门前台阶。

“没事没事,嗝。”

余舒打了个酒嗝,推开他手扶,三步一晃地走进家门,看院子中央摆着桌子,凑上去一看,白纸宣张画的金宝,墨还湿着,一半未完,就指着其上,回头冲景尘嘟囔:“怎么总也画它,一天到晚画它不嫌厌的慌吗,来来来,给我也画上一张。”

景尘看她站都站不稳,上前想要扶她,却又被余舒推开,只见她摇摇晃晃走到墙边拖了一张椅子,放到书桌对面歪歪扭扭地坐下来,一臂搭在椅背上,歪着脖子枕在手臂上,眯着一双醉朦朦的眼睛,露出一角尖尖的虎牙,朝着他招手,语调哝哝,带有几分娇憨,痴痴笑道:“景尘,给我画一张嘛。”

景尘平日就连她失态都鲜见,方见了这般醉姿,才知素来稳重的她也有孩子气的时候,转眼低笑,便将推车靠到一旁,上前去把她快要歪倒在地上去的脑袋扳正,再坐回案前,挽起袖子,仔仔细细地调着墨色。

难得她有所求,他岂会不依。

第一百六十九章 书苑凶案

白日醉酒,月上才醒,余舒睁开眼睛,捂着额头呻吟一声,没想这古代的烈酒不足味儿,甜酒的后劲会这么大。

“姐,你醒啦。”余小修坐在桌边看书,一听到动静就扭头看床上。

“唔,”余舒揉着后颈坐起来,嗓音沙哑道:“什么时辰了?”

“戌时刚过了,你饿吗?我去给你盛些甜汤。”

“别,倒杯水过来。”余舒嗓子粘津津的,只想喝水。

“哦,”余小修端了水杯送到床前,就在余舒身边坐下,眼睛一眨不眨地瞧着她,偷藏着笑意。

“这么看我做什么?”余舒抹抹嘴,背靠着床头躺回去。

“你不记得啦?”

余舒眼皮一跳,脑中闪过一些画面,老脸微红,却装傻道:“记得什么?”

余小修忍笑:“你下午醉酒回来,硬是拉着景大哥教你画画,他又不能说话,哪里教的了你,你便拿墨在他衣服上乱写,把他好好一件衣裳涂的乌七八黑,拽着他衣袖不肯放,景大哥拿你没办法,只好脱了外衣给你,你才肯放过他。”

“咳咳,是么?”余舒干咳两声,把空杯子塞给余小修,好掩饰尴尬,“去厨房给我盛一碗汤。”

她不是个酒后往事的人,当然记得白天的事,她同夏明明多喝了两杯,回来看到景尘在画画,就缠着让他给自己也画一幅,结果景尘画好,她瞧着好看,就疯疯癫癫非要他教自己,还在他身上乱涂乱写,景尘倒也好欺负。由着她闹腾他。

懊丧地捏了捏鼻梁,余舒掀开被子下床,套上衣服。想要去给景尘道个歉,走到门口,又打了退堂鼓。

还是算了。这么丢脸的事,就假装记不得吧。不然她得要两三天在景尘面前抬不起头。

余小修从厨房端汤回来,看余舒脸色稍好,便努力板起一副脸孔,教训她道:“姐,不是我念叨你,你一个年轻姑娘家,大白天在外头喝醉酒回来。像个什么样子啊,下回再别这样。”

余舒看他故作老成,心中好笑,并不拆他的台,还算听教地点头道:“知道了,偶尔一次无伤大雅,下不为例。”

昨日醉酒,第二天起床精神却好,为了避开早饭时候见到景尘,余舒特意起了个大早出门。

到了秋桂坊天色尚早。街上行人不多,余舒摆好了卦摊,就从屉中拿书出来看,无意翻到一页。飘下一张字条掉落在她脚边上,拾起来一看,上头生辰八字齐全,她回忆了一下,想起来这是昨天夏明明写给她的,夏江盈的八字。

左右这会儿没有客人,余舒便取了纸笔,对照着这张字条拿祸时法则来算。

一盏茶后,余舒发出一记“啧”声,看着纸上列出最近的几个数字,不大确定地咬了咬笔头,手中撕拉换了一张干净的白纸,重新算了一遍,结果同方才一样,说明她计算无误,夏江盈祸在今朝,乃是一场血光之灾。

“就是今天吗?”

既知祸时,余舒左思右想,觉得还是去找一趟夏明明为好,于是就将没开张的卦摊收起来,暂时寄放在孙记酒馆,到十字路口同人伙租了一辆到城北去的马车。

等她找到了太史书苑那条街上,还没走到门前,就发现今日不同,打老远就瞧见书苑门口的街上聚着不少人,有车有马,再走近一些,惊见那寒酸的两扇小黄门前,竟然有腰上跨刀的官差把守。

余舒曾在春香楼赌易时候,见过一模一样公服的官差,因而识得这是同一个衙门的,暗觉不妙,遂上前去打听。

路边上停有不少附近茶馆酒楼出来看热闹的人,余舒随便找了一个,好奇地指着书苑那边询问:“这位兄台,里头是出什么事了?怎么来了官差?”

“嘘,”那人一手挡嘴,侧头低声同余舒道:“据说是昨晚上出了起凶案。”

凶案?余舒眼皮跳跳,也压低了声音,不信道:“真的假的啊?”

那人努努嘴,示意余舒去看守门的官差,“没瞧见大理寺来了人吗,这要不是人命案子,哪能惊动得了他们。”

余舒吸气,心中忽地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只怕那遭遇不测的人是夏明明的四姐,但昨晚上分明没有下雨啊,会不会出事的是别人?

丰源客栈就在前头,余舒决定先去找夏明明看看,她刚一走开没多大会儿,便有两顶轿子停在了书苑大门前,有人上前打帘,从轿子上前后下来两个人,面色凝重,身穿官服襕衫,头戴一样乌纱,一个青年,一个中年。

“楚大人,薛大人。”

薛睿对门前守卫点了下头,示意同来的大理寺正楚予方先行,两人进了太史书苑,穿过花园游廊,直接去了镜湖边的女馆。

甫一进到园中,就有下吏迎上前禀报,薛楚二人听罢,神色愈发严肃,又问了几句,便让下吏引着到东边一排房门前。

案发的地点就在东边起第二间屋子,薛睿和楚予方进去看了,被害的尸首还停靠在床上没有动弹,一股血腥味让两人皱起眉头,上前掀开白布一瞧,但见惨象,皆都侧目回避了一下。

楚予方留在屋中查看,薛睿便退出去,站在门口打量园中环境,余光扫到不远处廊下低头侧坐的一个女学生背影,皱眉询问身旁下吏:“那人是谁,不是命你们将女馆中的人都先聚到别处吗,怎么还有人留下。”

“回禀大人,那位小姐是头一个发现尸首的人,属下想着大人会有话要问,因而就请她留下了。”

薛睿点点头,没有再责怪他,一个人走上前,打算去问问那女学生。

“这位小姐。”

薛睿距那女学生几步远时就停下,礼唤一声,见到对方回头露出一张略显苍白的脸,不由地眼前一明,他在外游历时久,见过的女子形形色色可谓不在少数,似眼前这般姿容却是寡见。

不是说她模样生的有多美,而是那双如星似月的眼睛,实在是颇动人心。

收起那一瞬的惊艳,薛睿整了下神色,正要询问公事,就见女学生看到他后神情意外,站起来问候道:“薛公子,别来无恙。”

薛睿听到她口吻,狐疑道:“你认得本官?”

对方低下头,轻声道:“薛公子贵人多忘事,我们曾在义阳城见过一面。”

经她这么一说,薛睿哪还有记不起来:“你是…纪小姐?”

原来是纪家那个纪星璇,几个月前在义阳城是有过一面之缘,不过那时见她覆着面纱,他心中另存他想,就没仔细看,不想今日会在这里遇见。

“正是小女。”纪星璇抬起头,虚弱地冲他笑了笑,一阵晕眩袭来,脚步不稳,向前跌去。

薛睿见状,大步上前,一手托扶住她手臂,待她站稳后,才松开她过分纤细的手臂,道了一声“冒犯”。

纪星璇扶着额,摇摇头:“多谢。”

薛睿观她容色憔悴,联想到刚才他在屋里见到尸首血腥模样,心中了然,便指了一旁厅室:“先到里头坐一坐吧。”

“嗯。”

话说余舒去了丰源客栈,询问楼下掌柜,在二楼找到夏明明住的房间,敲了半晌门,才听她来应:“谁啊?”

“是我。”

“阿树?”夏明明拉开门,揉着惺忪的睡眼,哈欠道:“你怎么找到这儿来了?”

余舒看她这副刚刚睡醒的模样,心说她还不知太史书苑里出了事,便挤着她进门,催促道:“快换衣服同我出去,太史书苑出事了。”

“啊?”夏明明瞬间就清醒过来,慌张抓住余舒,“出事?出什么事?”

“还不知道,听说是出了凶案。”

夏明明心里“咯噔”了一下,摇头自语:“不会是我四姐,昨晚上没有下雨,傍晚我们两个还在一起吃饭,约好了今天她要带我进太史书苑逛一逛。”

她嘴上这么安慰,神色已乱,余舒扯过床尾衣服便往她身上套,一边安慰:“先别慌,过去看看才能知道。”

夏明明心神稍稳,紧忙穿戴好,就同余舒一起出了客栈,急匆匆来到了太史书苑门前,想要入内,被把守的官差拦下:“站住,此地严禁人出入。“夏明明道:“我是来找人的,我姐姐在这里念学,麻烦差大哥通融一下,让我进去吧。”

这大理寺的官差倒是铁面,不管夏明明怎么求,都是摇头:“等着吧,现在不能进。”

夏明明向余舒投去求助的眼神,后者犹豫上前,揖手小声道:“好不好劳烦差大哥跑一趟进去,帮我们找个人,是夏江家的小姐,夏江盈。”

方才面无表情的官差听到这话,神色有变,相互看了一眼,左边那个就问夏明明道:“你是夏江盈的何人?”

“我是她妹妹,”夏明明顾不得身上穿着男装,脱口而出。

门前两名官差交头轻语了几句,还是左边那个对夏明明点点头:“随我来吧。”

看到他们这种反应,夏明明粗心没有觉得,余舒心里一个劲儿地往下沉,几乎能料到这出事的,就是夏江盈。

第一百七十章 猜疑

夏江盈死了。

死在十月初九的这天夜里,正如夏明明先前所梦,遭人从后窗跳入室内凶杀,一刀扎在心窝上,当场毙命,因凶手杀人后,用棉被将其覆盖,遮掩血腥味道,因而整夜都无人发觉。

夏明明被官差带入案发的女馆,见到了跟随夏江盈的侍婢和护卫,毫无预兆地被告知夏江盈的死讯,恍恍惚惚被领进室内认尸,见到夏江盈死后惨状,回神过后,整个人仿佛被抽干一样,软在尸首旁,失控地嚎啕大哭。

“四姐…四姐!”

余舒从头到尾陪在她身边上,看到变成一具尸体的夏江盈,不忍回目,心中一阵发凉,这是她第二次看到死人,第一次是在商船上,水匪行凶,尸横船甲,当时她因为一心求生,除了恐惧便是紧张,此时朗朗白日,观人死状,又是两种心情。

夏明明哭声悲惨,她同夏江盈姐妹这些时年,有亲有怨,昨日方才冰释,还未来得及补足这些年错过的姐妹情分,便成阴阳两隔,昨日言犹在耳,今日却无法再续,多少伤心悔恨,仅有泪诉。

夏明明泪无所依,转头看到身后余舒,投入她怀中,伏在她肩上失声抽泣,“阿树…我四姐、我四姐她”

余舒不知如何劝说,只能默默抬手回抱,轻拍她肩膀,给予一点安慰。

那一头女馆花厅中,薛睿正就案情在向纪星璇询问,两人先后听到园中哭声,停下交谈,薛睿站起身走到门口,问下吏:“怎么回事?是谁在哭?”

下吏回答:“回大人。是夏江小姐的妹妹,已经找人辨认过。”

“妹妹?”薛睿面露困惑,夏江家的事。他听闻不少,这遇害的夏江四小姐,是一人赴京学易。何时冒出来一个妹妹。

纪星璇从他身后走上来,神情疲倦道:“应该是夏江家的五小姐夏江敏。几天前她到书苑来找盈姐,我曾见过一面。”

薛睿目光一闪,便抓住了重点:“这位五小姐怎么会在安陵,夏江家还有何人在京城吗?”

纪星璇摇头:“她为何来安陵我不知情,但听盈姐说,夏江敏是独自上京,家中并不知晓。”

薛睿思索片刻。便向出事的那间屋子走去,纪星璇在原地踟蹰片刻,跟上他的脚步。

大理寺正楚予方到前厅去盘查早晨被聚集起来的女馆一众,屋门口只有一个官差把守,薛睿一进门,就将视线转到内室,只见夏江盈的尸首停放处,两道人影抱在一处,哭声不绝于耳,闻者伤心。

身后传来一声轻叹。薛睿回过头,见纪星璇眼中又蓄起了泪意,顾及她方才差点晕倒,便道:“纪小姐先到隔壁休息吧。”

同是时。屋里也响起一声人语:“明明,别哭了,都这会儿了你哭有什么用,该弄清楚这是怎么一回事。”

屋里屋外,听到耳熟声音,两人转过头,余舒看见薛睿,薛睿看到余舒,在这种场合下,既是惊讶,又是意外。

“你怎——”余舒正要说话,视线向左偏移,挪到了薛睿身侧的少女身上,稍一迟钝,就认出此女,那张脸孔倒是没有见过,但是身形加上发式,同她前几天在茶楼里见到的纪星璇如出一撤。

纪星璇会在这里不奇怪,看薛睿那身朱红官服,难道他是负责此案的官员?

同时碰上这两个人,还真是叫人头疼,余舒把到嘴边的话咽回去,同薛睿对了个眼神,是有几分心照不宣的味道。

“多谢薛公子好意,我无妨,”纪星璇转头看着屋内两人,竟然越过薛睿走上前,也没多看余舒,就对着失声痛苦的夏明明柔声道:“先莫哭了,大理寺的薛大人在此,弄清楚你姐姐是被谁所害,才是当要。”

夏明明揉揉泪眼,看清楚眼前来人,哑声唤道:“纪姐姐。”

又听她说话内容,忍泪转过头,寻到门外站的薛睿,愣了一愣,“是你?”

余舒闻言,心道坏事,这才想起来夏明明见过薛睿,正是她上个月去赌易被抓,薛睿送她回来,在回兴街上那一回,事后夏明明问起,她答说是朋友,还因这事被她缠了一整天。

夏明明在这里认出薛睿,余舒担心会被纪星璇看出什么端倪,顿觉头更疼了。

薛睿倒是面色自若,对着夏明明点点头,“请夏江姑娘移步到外面,本官有话要问。”

夏明明这会儿只顾着伤心,回头看看余舒,竟没多问,便点点头,跟着薛睿到隔壁说话。

薛睿、纪星璇和夏明明挪到了隔壁,余舒没有进去,一个人站在门口,背倚着门框,听着里头说话。

“听说夏江姑娘是一个人上京的?”薛睿问道。

“是,是瞒着家里人。”事到如今,夏明明也没什么不好说的。

“你昨晚几时见过夏江盈?”

“傍晚的时候我同四姐还在丰源楼吃过饭,天一黑她就回书苑去了。”夏明明神情黯淡,刚才大哭一场,情绪稳定不少,是以能正常回答薛睿的提问。

“你们姐妹难得重聚,她为何不与你同住,还要回书苑夜宿?”

“大衍会考在即,我四姐专精星象一科,天黑便要上观星台望夜。”

薛睿转头询问纪星璇:“是这样吗?”

纪星璇点头道:“盈姐是比许多人都刻苦用功,这一个月每晚都要在观星台带到亥时过后才回房。”

“亥时?”薛睿秉公质疑:“你为何知道的这么清楚?”

纪星璇道:“我偶尔会同盈姐一起在观星台待到夜晚,加之,她就住在我隔壁,我睡觉浅眠,她出入开门关门我都能听到动静。”

“哦?你就住在她隔壁?”

纪星璇:“嗯,盈姐住在东阁头一间。我住在第二间。”

薛睿皱眉,来时他将园中布局看的清楚,夏江盈死的那间房。分明是东起第二间,怎么这纪星璇又说,她是住在第二间。

他将疑惑说出来。纪星璇并未遮掩,坦白道:“是这样。前日盈姐同我说她房里闹鼠,准备买些鼠药投放,就提出同我换房,她住到我房中,我则回了宅邸。因早晨有课,我天不亮就从家出门,是想回女馆住处取两本书。敲门不开,守门的护卫发现不对,撞开门后,盈姐她已惊—”讲到这里,纪星璇没有再说下去,因为对面坐的夏明明又低声哭起来。

余舒在门外摸起下巴,看来夏江盈是没有告诉纪星璇内情,而是找了别的借口同她换房,难不成夏江家做梦的本事不能让旁人随便知晓?但是昨晚分明没有下雨,为何夏江盈睡在纪星璇房中。还是死了?

余舒心中尽是猜疑。

薛睿这时便觉得奇怪了,“房中闹鼠么?”

他叫进来门口的下吏,派人到夏江盈原本那间房里查看,半盏茶后来人回报:“启禀大人。并未在夏江盈房中发现鼠药,也未有其他可疑痕迹。”

没有鼠药,那么不是夏江盈在撒谎,就是纪星璇在胡说。

薛睿轻轻挑眉,扭头看向纪星璇,等她解释,纪星璇也不知这是怎么一回事,只好糊涂道:“盈姐是那么和我说的。”

“不关她的事,”夏明明这时突然出声,“的确是我四姐要同纪小姐换房睡,四姐同我提起过。”

薛睿把目光移向她,审视道:“那她可有同你说过,为何突然要换房睡?”

夏明明轻咬嘴唇:“她…她,没有说。”

薛睿心知夏明明有所隐瞒,但这并非公堂,他不便追问,按下心疑,起身道:“如此两位都先回去吧,等候改日堂审。”

夏明明紧忙道:“那我四姐的尸身就一直停放在这里吗?”

“待仵作详细验明,暂会送往义庄,府衙已经派往疾书到南方通知贵府,是葬是停,需你们自己拿主意,还请夏江姑娘节哀。”薛睿起身对着纪星璇一点头,先行离去。

薛睿走到门口,一扭头看到两手抱臂门靠门站的余舒,下巴朝她扬了扬,示意她跟自己过去。

余舒往里看一眼夏明明,见到她正同纪星璇说话,一时半会儿注意不到她,遂跟在他身后几步外,出了女馆,两人来到镜湖边,薛睿看四下无人,才转头问道:“你怎么会同夏江家的小姐结识?”

“说来话长,”余舒并未详细解释,而是反问道:“你现在大理寺任职么,这起凶案你们打算如何审理?”

公务上的事,按道理薛睿是不当同堂外之人多讲,但对余舒倒没那层顾忌,甚至泄露了一丝苦恼:“此案非同小可,如今大衍会考在前,南方易首夏江家的小姐竟在太史书苑内遇害,这事情若是流传出去,必引骚动,刑部今早接到报案,便上呈到大理寺,是因此案辣手,若能抓到真凶还罢,抓不到的话,恐引各方猜疑。”

话到这里,状似随口问道:“你同夏江敏相熟,可知她们姐妹关系如何?”

余舒抬头斜眼看他,皮笑肉不笑:“你这是在怀疑夏江敏?”

被说穿心思,薛睿竟然大方认了:“是觉得她古怪,恕我直言,她在刚巧在死者遇害之前出现,又同死者有过接触。夏江盈的死,即便不是她造成,也同她脱不了关系。”

余舒稍一沉默,兀然低声道:“那你怎么不猜测,或许是夏江盈住错了房间,死于非命呢?”

薛睿脸色忽变,向前一步逼近余舒,直勾勾地盯着她:“你是说?”

余舒在薛睿的注视下面不改色,背着两手后退开来,朝他摇头:“我可什么都没说——走了,这案子你们好好查吧,但愿能早日抓到凶手。”

看她要溜,薛睿并未挽留,若有所思地望着她背影,揣摩着她刚才那一点提醒。

第一百七十一章 立个字据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