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郡主,大公子来了。”

余舒跟在薛睿身后进去,错了半个身子,定睛往里面瞧,茶座前两名女子款款起身,正笑脸迎上来的那个娇俏少女她瞧着竟觉得眼熟,未曾细看,就被她身后那个面戴着青纱的引去全部目光。

这倒是什么缘分,两次来定波馆,她都能遇上她!

“睿哥,好一阵子不见,你最近可好?”息雯郡主笑吟吟地站在薛睿面前,颈子上一圈粉红的狐狸围脖将她颜色衬的娇嫩十分,明眸齿白,笑一笑,天真烂漫,无机无垢。

“嗯,在家歇了几日,”薛夫人发病之事,薛睿没打算同人提起,他也看见厅内的纪星璇,目光一闪,正待问,息雯已经扭头介绍:“睿哥,这位是司天监纪右判家的千金,纪家的四小姐,同我极是要好,星璇,这是我”

“郡主,我见过薛大人,”纪星璇柔声打断了息雯的介绍,走上前,先对着薛睿一拜,而后对面露困惑的息雯解释:“此前薛大人在太史书苑办案,曾有过几面。”

闻言,余舒心道有趣,纪星璇和薛睿当然是认识的,不过可不是因为查案认识的,而是那桩坑爹的婚事,早就在义阳见过面,当时她也有幸在场,作为当事人之一。

然而不等她多琢磨,纪星璇又一转头,对着她见了个礼,口称道:“莲房姑娘好。”

余舒感觉纳闷,这纪星璇是吃错药了,又不是不认识她,叫她那个假名做什么?

息雯听到这一声,才将注意力转移到薛睿身后的人身上,但见是个其貌不扬的少年郎,却听纪星璇称她“姑娘”,不由得一蹙眉头,转去问薛睿:“这一位是?”

“朋友,”薛睿简略一答,扫了眼纪星璇,是同余舒一样纳闷,为何她要那么称呼。

“哦,”刚才下人进来通报,息雯知道薛睿也带了个人来见她父皇,还同纪星璇猜测是因考试之事,不想他竟然带了个女子前来。

莲房姑娘,莲房这名字听起来耳熟,等等——她想起来了!

息雯多看了余舒两眼,不等薛睿察觉到什么,门外就有下人传话:“郡主,大公子,王爷起了,请你们到东阁说话。”

“知道了,”息雯回了一句,转头冲薛睿笑道:“今天是我先来的,凡事都有个先来后到,你就往后等一等吧,等我们见过了父王,你再带这位莲房姑娘过去。”

薛睿想了想,看余舒一脸无所谓的样子,就道:“也好,你先去。”

于是息雯就带着纪星璇先走一步,薛睿和余舒在厅里坐下,喝着热茶,没多交谈,也没提纪星璇什么事儿,是知这里不是谈话的地方。

第二百三十八章 下绊子

息雯郡主带着纪星璇出了花厅,走在去东阁的路上,息雯突然扭头询问:“莲房姑娘,就是前个月世子哥哥在定波馆摆局赌易,我睿表哥带去的那位女易客吗?”

纪星璇点点头,道:“也是赌酒赢了我的那一位。”

息雯轻笑道:“那倒是有几分本事。”

纪星璇没再说什么,两人到了东阁,因有息雯陪同,少了一层通秉,直接进到楼中。

湘王刚醒,侧卧竹帘后,不见尊容,息雯陪着纪星璇坐在椅子上,隔着帘子同她父王撒了几句娇,便转到正事上,之前她就带纪星璇来过一次,不必再做介绍,一来一回纪星璇问到了她想知道的事,这便敬身道辞,息雯却突然站起来,跑到竹帘后,纪星璇就站在那里,静听他们父女对话。

“父王,孩儿求您一件事。”

湘王打了个哈欠,道:“说吧,又想要什么。”

“睿哥等下带人过来,也是为了今年的大衍考,您不要正经答他,糊弄他句。”息雯跪在榻前,给湘王捶着腿,出歪点子。

湘王笑道:“薛睿又是怎么惹了你,整天听你说他这好那好,现在背地里来给他使绊子?”

“我才没给他下绊子呢,又不是他要考试,父王,您答应嘛,答应嘛。”息雯摇着湘王的腿,小女儿态毕露。

湘王禁不住她麻缠,挥手道:“知道了,且去玩吧。““嘻嘻,父王最好了,那息雯走了,明日再来看您。”

未几,息雯笑眯眯地从帘子后绕出来,冲纪星璇招了下手,两人出去,走不多远,纪星璇问道:“郡主,你这样岂不是ˉ——”

“岂不是什么?”息雯打断她的话,扭头冲她眨眨眼睛,调皮道:“上次她不是赌酒赢了你么,这次我让她连赢的机会都没有,岂不好吗?”

纪星璇看着息雯额堂泛红的面相,静静一笑,不多言语。

息雯郡主派了下人到碾香厅去通报一声,没有在薛睿面前露面,就带着纪星璇走了。

在去东阁面见湘王的路上,薛睿对余舒道:“王爷为人和善,你说话不必太拘谨,有我在,想问什么就问大大方方地问了,不必担心冒犯,果真说错了话,我会帮你打圆场。”

即将面见一朝王爷这等尊贵的人物,余舒并不怎么紧张,有薛睿在场是一部分原因,也有一部分原因是她在路上就把该担心的都担心完了,现在她是抱着一种车到山前必有路的念头,没什么好惧怕的。

东阁就在眼前,耸有三层,外不见匾,有样貌恬静的婢女先在门前传了一声,等里头侍候的应了,才请他们入内。

余舒一进到这阁楼里,浑身便是一暖,先嗅到了幽幽檀香,而后眼迷,但见楼内三面设立着精致的影屏,一重望月飞仙,一重仙鹤拜寿,一重八仙过海,一只三足大香炉蹲在中央,袅袅雾雾,厚重的绛绸帘子一道隔着一道,入了二门,才见一对童子,梳着髻揪,唇红齿白,手挽拂尘,分别站在一横青色竹帘下,让她有种错觉,这进来拜的不是王爷,而是哪家的仙客。

“薛睿携友,拜见王爷。”薛睿躬身行礼,余舒跟在他后头把腰弯了个九十度,偷偷抬眼瞟着帘子后的人影,奈何遮得太严,什么都看不到。

“小民余舒拜见湘王爷,王爷万福金安。”

湘王在帘子后打横躺着,枕着手臂打量了帘外的人,片刻方叫了起:“坐吧。”

听声音,倒不觉严厉,余舒看薛睿坐了,也就没有推谢,跟着坐下。

薛睿道:“昨日请书来秉过王爷,荐了一位朋友能帮王爷排忧解难,寻找失物,就是身边这位。”

余舒听着提到她,赶紧又站起来,朝那道帘子揖手。

湘王在帘子后轻“哼”了一声,道:“分明是你小子有事央求我,还来我跟前卖乖,我丢那幅画,司天监都不好找,不然也不会劳师动众做成考题去难为今年的大衍考生,你带来这个后生,必也是今年考易的,还想诓我。”

余舒听出湘王话有不悦,心里一打鼓,担心薛睿弄巧成拙惹了这位爷不快,然而薛睿却是面不改色,道:“王爷明察秋毫,既然什么都知道了,那就请您行个方便吧。”

闻言,湘王在帘后吹起胡子,他是听出来了,这小子故意套他的话,省了解释了,顿时又气又乐,手捏了香串,转着上头珠子,眯眼道:“有话快说,有屁快放,放完就滚。”

“”余舒知道自己脸色现在一定很怪,就忙低了头。

薛睿笑了,扭头对余舒道:“王爷就在这里,你有什么想问的就问吧。”舒咽了口唾沫,稍微清了下嗓子,掏出随身的纸笔记录,先开口鏪了湘王的生辰八字,湘王还算配合,如实说了,余舒赶紧记下,确认了两遍,才继续摆了恭敬的态度,问道:“敢问王爷,是何时发现丢了画儿。”

“回来的途中。”

“具体是哪几日记得吗?”

“说不清,那幅画得来后,本王就一直收在马车座下,除了投宿,路上有几次拿出来观赏,快到安陵时才发现不见了。”湘王说这话时,声音有一些懊恼,显然是丢了画,让他很不开心。

余舒又问:“那幅画还有其他人见过吗?”

湘王很肯定地回答道:“没有,就经过本王一人之手,”又一顿,道:“本王也曾怀疑是被谁偷摸去,但盘问了随行众人,搜身后仍旧一无所获,想来还是本王放迷了手。”

余舒暗自点头,不是被偷最好。

“王爷,你丢那幅画是从哪儿得来的?”这一句话是薛睿问的。

帘后静了一静,湘王这次没那么爽快回答,余舒心夸薛睿问的好,这一句她也想问,就怕招了湘王的忌讳,想想看,一幅画,既不名贵又不值钱,还那么随身收着,若没点儿隐情,谁信啊。

“…本王乏了,你们没事的话,就下去吧。”

谁知湘王闭口不答,竟撵起了人。

余舒心里失望,见薛睿对她轻轻摇头,又用眼神询问她还有没有要问的事情,便点了下头,偷偷比了一根手指头给他瞧,薛睿意会,道:“还有一事,请王爷暂慢。

“什么。”

余舒道:“想求王爷写一个字示下。”

帘后半晌没听人说话,但有衣料声,未几,就有一个小童被招致入内,拿了一张纸出来,捧给余舒,上头笔墨飞逸着一个“愁”字,余舒吹干墨迹,收进怀里。

该问的都问了,薛睿这才带着她起身,同湘王道别:“不敢打扰王爷休息,我们这就告辞。”

“嗯,且去吧,有空就上一趟湘王府,探望你姑母,不劳本王今日同你浪费口水。”

薛睿应了,又同余舒拜别,随门外的侍婢出了东阁。

他们一走,湘王便从榻上坐起来,将手中珠串拨捻了一圈,叹了口气,自语:“我丢的东西,你们可找去吧,何须糊弄谁呢?”

过了一会儿,门外有报:“王爷,宫里来话儿,传皇上口谕,请你入御书房去面圣。”

湘王眉间一愁,躺了回去,歪着脖子道:“去说,本王病了,恐怕冲撞龙体,暂不方便进宫。”

且说余舒薛睿一路无话,到了定波馆门外,坐上马车,余舒才开口,先向薛睿道谢:“有劳你陪我跑这一趟。”

薛睿没接她的话,道:“怎么样,方才见到王爷,你是否有灵机一动?”

余舒叹气道:“动了几动,都没在点子上。”

薛睿道:“不急,这才晌午,不如先找地方去吃个饭,你再想一想如何解决。”

“不——”余舒拒绝的话到嘴边上,硬是没说出来,你当她就那么没心没肺吗,且不说薛睿现在对她还有没有那心思,单这么为她东奔西走,也合该给他面子,况且,还有找寻景尘的事要麻烦他,这才是重点。

想到景尘,余舒微微走神,伸手碰了碰垂在胸口处的护身符,不知薛睿将她这神情看在眼中,便猜中八九她所想之事,他心头就有一丝不爽,喝了口冷茶压下去,道:“不想去别处,我就送你回家。”

余舒回神,思索片刻,道:“我还有一个地方要去,不过那地方混杂,并不清静,你可愿陪我前往,正好我们吃饭,我请你。”

薛睿悦道:“去哪儿?”

“培人馆。”她要去找一个人。

薛睿没有多问,直接对外车夫道:“去培人馆。”

马车走起来,余舒一直若有所思,半路上一拍大腿,低叫一声:“我想起来了!”

薛睿瞧她一惊一乍,疑惑道:“想起什么了?”

“今天那位息雯郡主,我想起来是在哪儿见过了。”她就说么,那么漂亮个小姑娘,总好像是在哪儿见过的。

薛睿正要问她是在哪里见过的,忽地想起来余舒曾在外面摆摊的那家酒馆,是息雯常去的,就说:“我知了,你在孙记酒馆见过她。”

“嗯嗯,就是我拿钱袋子砸你头那一回,原来你也记得啊。”

这下他记起来了。

第二百三十九章 解“愁”字

余舒和薛睿来到培人馆,及至中午,很些考生都在前楼用饭天冷关门闭窗不通风,一进去就闻到各种吃食和人气混杂的味道,熏人鼻子,挤挤糟糟,说话声音更像是进了热闹的菜市。

小二忙的没工夫招呼客人,余舒就带着薛睿在一楼转达了一圈,再上二楼,薛睿看出来她是在找人,并不多打听,只跟在她身后,偶尔抬手虚护一下她肩背,防着她被哪个不长眼的撞着。

薛睿这身气派长相,很快招了人注意,有眼力的都道是富贵人,不免视线追随,连带将同行的余舒也多看了几眼,这便有人出声叫道:“喂,那小子,你不是文少安的同乡吗?”

余舒一扭脸,且看个神情莽撞的汉子朝她叫唤,就认出是那天向文少安要钱还打人的那个粗人,遂笑了笑,上前道:“是了,你还认得我。”

那汉子手端一小碗酒,大着嗓门道:“你找文少安是吧?那小子没钱吃饭,躲在房里头修仙呢,小弟弟快去给他送些吃喝,免得他真成仙飞走啦,哈哈!”

四周一片哄笑,不怀好意,薛睿挑了下眉头,看余舒没恼,也就不发作。

“嗯,我去找他,你且慢用。”余舒笑眯眯的,面上一副好性儿,实则是那文少安同她没多大相干,敢若这汉子哄笑的是余小修你且让他试试,她不拍掉他两颗门牙才怪。

两人遂下楼,问小二打听了文少安住在后院哪间楼子哪间房,顺手在柜台上夹了几只刚出笼的肉包子装在盘里,热腾腾带过去。

站在二楼犄角一间房门外,余舒一手端着盘子,一手敲门。

“文公子,文公子在吗?在下余舒,前来拜访。”

连叫几遍,房里才有了动静,门一被拉开,先露出一张冷淡的脸孔,上下把门外人一扫,看到了余舒手里的包子,多停了那么一停,转身进了屋,没让客人,也没拒之门外。

余舒自觉地同薛睿进去,反手带上门,飞快地环顾了内室,屋里床铺桌椅摆的局促,各式家具只有五成新,显然是间下等客房。

文少安坐在四角方桌边上,面容比余舒那天见的还显清瘦:“找我何事?”

余舒对薛睿使了个眼色,两人走过去坐下,放了盘子里肉包在他面前,余舒先自拿了一个,啊呜咬上一口,边吃边递了一个给文少安,咽了嘴里的,道:“培人馆的包子馅儿多,是比外头卖的好吃。”

文少安看她一眼,眼神几闪,最后还是接了包子,低头咬下,尽管实在饿了,动作依旧慢条斯理的,细嚼慢咽,吃相要比余舒这个女人还文雅一些。

待吃了两个包子,余舒才拿手巾抹抹嘴,提起正事:“我今日来,是想请你帮我测一个字。”

文少安道:“五两银子一测。”

薛睿这还没笑,想说总算遇上个比余舒还认钱的,就听余舒道:“四两,你刚吃了我买的两个包子。”

文少安头一抬,慢腾腾道:“一个包子值五角银子吗?”

“你怎么不算我还给你送上门来呢。”余舒翻白眼,当她有那么好心给他送白食吗。

“.¨要问什么?”最后还是文少安妥协了。

薛睿一乐,他就知道这丫头没那么好心,结果还是想占人家便宜。

余舒两手叠在桌上,趁机打听:“都能相得出来什么?”

“前程,运势,吉凶,福祸,生死。”

余舒一脸怀疑:“有这么厉害?”

薛睿心中亦对眼前少年存疑,但既然余舒找来,必有她的道理,他只要静观其变就好。

文少安倒是有些职业道德,实不相瞒:“那是能从字上相出来的,然我功力还不到家,若说准头,就是前程运势,再加帮人排忧解难。”

余舒暗自点头,就从袖子里摸了一张纸出来,放在桌上,正是在定波馆求湘王写的那个。

文少安一手压在纸上,不及打开看,先说:“只能问一个,你先说。”

余舒沉吟片刻,扭头看了看薛睿,对文少安道:“那你就帮我看一看,此人心中有何烦恼,需要如何解决?”

文少安点点头,先是闭目养神了方刻,才将手中字条展开,两眼盯在纸上,目中闪过精光,须臾,便将那纸张推给余舒,忖度道:“这上一个‘愁,字,此人入秋之前平添一桩心事未了,秋前,是夏,夏来多烦恼,‘火,在‘心,上烧,急火攻心必是不得发,此事还另有隐情,不足为外人道。再看这个‘禾,,去一笔就是‘木,,木火相接,必藏祸,一个不好,恐要惹火烧身,不是等闲人能管能理之事,我看这人笔格,然是富贵在身,荣华迹象,自有保证不损自身,我劝你一句,若要多管闲事,还是先掂量掂量自己的分量。”

不知是不是被两个包子贿赂,他这次解释的十分详细,话毕,文少安看向余舒身旁的薛睿,俨然是将这一字,当成了他写的,想也没想这一个字,会是湘王亲笔。

余舒有意引文少安误会,不做解释,将文少安的话一一记下,收起了纸张,取出钱两给他,拱手道:“多谢。”

“不必。”

文少安起身送他们到门外,关门前,突然又叫住余舒:“过几日,我就不在这里住了,莫要再来此地寻我。”

余舒想问他搬去哪里,但见他神态冷清,未必喜欢纠缠,就笑笑点头,“那你多保重,再会。”

两人离开,到楼下,余舒扭头询问薛睿,“你看此人如何?”

薛睿正在思索别的事情,听她一问,就回神道:“非是装腔作势之徒,属能人之辈。”

余舒道:“几天前他帮我测过一字,极准。”尤其是那句“竹篮打水一场空”,将她料个正着。

薛睿道:“刚才他那番话,你听后是否有所获益?”

“获益是有,只不过,于答卷并没多大帮助,”余舒“啧”了一声,心道投机取巧还是不行,她的祸时法则都不能轻轻松松地预测湘王失物之地,怎期望别人能通过一个字窥破呢。

易学中事,薛睿帮不上忙,就没再细问,转而道:“还去哪儿吗,我送你回家。”

“不急回家,说了要请你吃饭,这儿太乱,我们换个地方。”已经误了时机,再急也没用。

两人于是出了培人馆,在附近找了家干净的酒楼,余舒难得大方包了雅间坐,点上两荤三素一道汤品,食白饭,温了一壶酒。

等饭菜上桌的空当儿,思索了一路的薛睿忽然开口问道:“今日见那公子叫什么?”

余舒道:“他说他姓文,名少安。”

“是闻声之闻,还是文人之文。”

“这我就不知道了,要不等下再去打听?”

薛睿心中已有计较,摇摇头,“那倒不必,吃完饭你赶紧回家去。”

饭菜上桌,余舒给各自斟酒,薛睿因天冷酒暖,就没拦她喝,三两盅后,余舒胃里热乎了,就借酒兴,朝薛睿举了杯子:“薛大哥,我再敬你一杯,喝完这杯酒,我有一件事冒昧相求,望你能答应。”

能让她开口相求,薛睿心中已猜到是什么事情,不动声色地举了杯子,同她碰上一个,仰头饮尽,辛辣过喉,低声道:“你说。”

余舒神色一整,道:“我想求你帮我找寻景尘下落。”

果然,薛睿听她直接用上了“求”字,为着另一个男子,饶是早有所料,胸口还是闷了一回,笑不出来,在女人面前,他何尝有这挫败的时候。

余舒小心看着薛睿脸色,心中无奈,若有更好的办法,她万不会央求薛睿帮她去找景尘,这太不识相,太不通情。

“不是已经答应过你吗,放心,我昨日就已派人去打听,景少侠的形貌很好辨认,只要他不刻意躲藏,还在这安陵城里,我保证一个月内,让你见到他人。”

薛睿自云不是言而无信之徒,既答应了她,就不会再去为难她,做那小肚鸡肠的人,有什么意思呢。

余舒既是感激,又觉惭愧,说谢字不足道,便闷了一口酒,心中火辣,念顿起,低声丢下一句重话:“日后你若用得着我,只说一声,万事不惧。”

薛睿这时的脸色已有些淡了,轻轻“嗯”了一声,桌上气氛又恢复到早晨两人出门前的样子,不咸、不淡,不冷、不热。

吃过饭,薛睿送余舒回去,顺路去百川书院接余小修,将姐弟俩送到赵慧家门口,也没进去打招呼,只说明晨会派马车来接送余舒,就走了。

余小修隐约察觉到两人不对劲,进门时候小声问余舒:“姐,你同薛大哥怎么啦,是不是吵嘴了?”

余舒头疼道:“没有,少瞎猜。”

说话就要往后院走,被从前厅里钻出来的小丫鬟芸豆叫住:“姑娘和小公子回来啦,裴先生来了,请你们先过来说几句话。”

原来到了年根,就要新春,裴敬商会的正事处理妥当,落好了脚,想到赵慧他们可能无暇置办年货,就让手下人一起捎带了,今日特意送过来,让他们一家子能过个好年。

第二百四十章 死契

话说裴敬抽空来了赵慧家里,提到了几天前薛睿到泰亨商会打听他们住处的事,那时薛睿自称是曹子辛,裴敬因见过他一面,没有怀疑那是假名,这时问起薛睿在京城什么营生,贺郎中和赵慧说不清,刚好余舒和余小修回来,就找到屋里来问。

余舒知道薛睿要隐瞒身份,便不提他是官宦之家,含糊道:“好像也是做生意的,我倒没仔细问过。”

裴敬既知景尘离开之事,受了贺郎中夫妇的委托,对余舒道:“我这名下管的几个铺子,都打过了招呼,若有人看见形似景公子的人物在街上走动,会一早来通知你们。”

余舒感谢:“多有劳裴叔费心了。”

余舒又被赵慧拉着说了几句话,问她身上哪里不舒服,给贺郎中看过脉搏,就让回屋喝药去了,留下余小修同几个大人坐坐。

回到房里,余舒没多耽搁,坐在书桌前取了纸笔算盘,就开始研究今日得来的湘王爷八字。

余舒现在的想法很简单,既不能求全,能算出来多少是多少,哪怕明日她答出个湘王失物的时间,不知地点,也好过交白卷。

她在培人馆打听过,这每一科虽有百元,却不一定就有百人考中,换句话说,择优录取,但没有优的,司天监也断不会去取次充数,非要凑个百人。这百元的筛选很是严格,往往星象一科,就有二三十人考中,后头的名额都空着,不会允许滥竽充数,是故每年至多五百易师名额,所中者不过百十人,而大易师,就更难得了。

所皿交白卷,或是瞎蒙凑数,那是死定了的。

余舒闷头算数,有谁悄悄进来都不知道,赵慧叮嘱芸豆将余舒房里的炉子烧暖,来来回回照看,免得坐久了冻着她。

及至天黑,赵慧亲自过来掌灯,盯着余舒吃饭喝药,在屋里转了一圈,又出去让人抱了一床褥子,在正对着书桌的窗户外头临时钉了一条“帘子”挡风。

余舒几次上茅厕,嘴里都念叨着数儿,神神颠颠,还有一回忘带了厕纸,无奈蹲在坑里喊人救命,让赵慧哭笑不得。

一直到外头街上敲了三更锣,余舒才放下笔,睁着酸疼的眼睛,手指黑乎乎地收拾起桌上几张标有记号的草纸,检查上面计算出的大小祸时,皱起了眉头。

“怎么搞的,难道是我算漏了?”

谨慎之下,她将湘王今年八月到腊月回京途中,四个月的祸时都推测了一遍,以防有遗漏,足足做够一百二十余算,又加复算,可是这四个月内的祸时显示,湘王仅有两场小病,一道水难,一道小小血光,竟是不见类似破财失物之兆,显明湘王是在何时丢了东西,这是怎么回事难道那东西是回京之后才丢的?

余舒思索半晌,提笔再算,打算将腊月也算进去。

如此又过去一个时辰,四更响锣,她再次放下笔,手指一行行检查抄写的密密麻麻的数据,渐渐绞死了眉头。

还是没有!

不信邪,余舒把桌上凌乱的草纸全都收集起来,一张一张对校,一百三十余天,一天不落,确定她没有遗漏哪一日未算。

这下可让余舒发愁了,她的祸时法则,到今天还没有不灵的时候,这是哪儿出毛病了,偏偏算不出来?!

余舒一手敲着额头,头皮发痒,苦思冥想,不知不觉外头天色渐亮,烛台上的残蜡“噗”地一声熄了,她方猛地抬起头,咧着嘴,“嘿嘿”阴笑了两声,不知这疯头红眼的模样有多渗人。

一夜没睡,天明,余舒却精神抖擞地拎着书匣子出了门,坐上早等在门外的马车,薛睿没来,只让车夫带话,叫她交卷后,从太承司出来,另去一处地方会他,没说明是哪里。

薛睿的马车要比轿子暖和,余舒一路没挨冻,下了车严严实实地裹紧棉袄,跟着人流涌进女客考场。

进场的过程不再赘述,同考易理时一样的露天场地,密密麻麻的桌椅,只坐满了小半儿,钟鸣声后,余舒就飞快地磨墨子,在司天监专发的考纸上,一笔一划地作答,又将籍贯姓名在边侧注明,沾了朱砂泥摁上手印,早早就交了卷子。

余舒今天没有特意去找纪星璇坐在哪儿,交了卷子就跟着役人离场,低头本本分分出了太承司,站在大门外,长吐一口浑浊之气,心情顿时轻松不少。

不论如何,这一科总算是考完了,且不论她中是不中,接下来,就等着最后一科算学,她绝对的强项!

余舒心里发了狠,这奇术一科她考的十分憋屈,各种苦闷不言,打定了主意在算学上绝对不留后手,定要夺个三甲上手,没能耐当大易师,她就先考个大算师做做!

路上的雪化了,到处都是冰渣渣,余舒捡着干净路,走到街边坐上马车,对车夫道:“去找你们薛大爷。”

马车驶到了城北一条繁华的街道上,停在一幢楼子外,余舒下车,站在人来人往的街头,仰头看看眼前的两层高的气派楼面,门上空匾,还未开门做生意,她心想这莫非就是薛睿之前提起要开的那家酒楼?

“请问是莲房姑娘吗?”

余舒视线回落,看门前迎出来个男人,中等个头,圆胖脸,看去三十岁足,笑得憨实。

“是我。”

那人不着痕迹打量余舒一圈,立马引了手向酒楼内,笑道:“小的林福,等候姑娘多时了,您快里面请。”

酒楼外面墙瓦崭新一气,里头更见宽敞明亮,绿墙雪泥,红木花檀,桌椅花瓶摆设各在位置,茶碟茶碗筷笼一样不缺,正对门一圈八尺圆方柜台,上卧着一尊水灵灵的麒麟祥瑞玉兽头,后头一溜儿彩旗子菜名牌子,窗子分开在南北,四扇一簇,两排花鸟草鱼的玻璃屏风架子分在一楼东西,成了三局,往东是楼梯,直通二楼,隔三阶一个花盆,载着小冬青,往北又有一道垂门,通着后院。

余舒上下左右东西南北看了,忍不住佩服这安排风水的先生,真是个招财进宝,富贵祥和的格局,若她来收拾,肯定没这么周全。

不是金碧辉煌,但精致宜人,尤其是那玻璃屏风,余舒曾在纪家见过老太君房里的玻璃绿窗,知道这安朝已有造玻璃的,但哪有薛睿这么嚣张,用了整整十二面玻璃做屏风呢。

林福不急着带她去见薛睿,任凭余舒在楼里转了一圈,问他:“你们东家呢?”

“在后头歇着呢,说是让我先领姑娘看看楼面儿,您要不要上二楼去瞧瞧?”

余舒懒得爬楼梯,就道:“先不去了,带我去见你们东家。”

“是,姑娘这边儿请。”

林福带着余舒到了后院,又见一座规规矩矩的围楼,一样是两层带走廊,三面刚好兜了院子里的光,一面阴凉一面晴,是阴阳和合之势,又应了风调雨顺。

走到东北角一间屋前,廊下,林福叩了叩门,说:“公子爷,莲房姑娘来了。”

里头传出说话声:“进来。”

林福故推门,请余舒一个人进去,这门上没垂挡寒的帘子,但窗户都是拿玻璃封的,不似一般人家窗纸透风,屋里很能保暖。

薛睿正坐在东窗下一张圆桌前看帐,手边一盏茶,袅着香气,他穿一身棕青的绸子衫,外只套一件黑绒面儿的对甲,颈上一对黄宝石扣子极抢眼,一看余舒进来,便放下了账簿,笑问:“考完了?”

“嗯。”

余舒是习惯了他常变脸,昨晚上送走时还懒得理人,这会儿又给了笑脸,她揣摩了一下他心情是好是坏,就走上前,在他对面坐下,顺手拿一个空杯子倒茶,说:“这就是你前阵子说要开的那家酒楼么,]饬的挺排场的,不错,开门那天提前告诉我一声,我来捧场。”

薛睿摇头道:“找你来不是捧场的,这份契子你看看,有不合意地提出来。”

见他从账本里抽了一张纸,递给`她,余舒接去看了看,就变了脸色,一口茶噎嘴里咽不下去。

严格来说,这是一份合同,一份雇工的合同,雇她来做这家酒楼的掌事,负责账务和人事,明码标价,一个月是八十两银子,外带这家酒楼半成红利,约是三年为期,死契。

“怎么,不想签么?昨天是谁信誓旦旦地说,我有什么事,一句话她便万事不惧的,这也没让你刀山火海,就怵了?想反悔吗?”薛睿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余舒这回是骑虎难下,单看薛睿脸色,这屋里气氛,要她敢说一个不字,兴许他下一刻就翻脸,于是硬着头皮道:“上次你不是说,若我大衍落榜,考不进太史书苑再来帮你的忙吗?”

薛睿道:“我是那么说过,可我没想你只考了易理、奇术二科,算学不在其中,易理有那么多咬文嚼字的在,你必进不了榜,这样即便是中了奇术,最多也就是个易师,太史书苑是不会收你了,除非你算学能中三甲,还有些机会。”

余舒不服气道:“你怎知我进不了三甲。”

薛睿不急不慢道:“我打听到韩闻广老先生门下几个得意弟子今年都要去竞算学,你能中三甲希望渺茫。”

“韩闻广?”余舒听这名字耳熟,忽一想起来,倒吸气:“就是那个教出了三个算子的老头?”

薛睿看着她两个眼睛底下的黑眼圈子,料定她昨晚一宿没睡,冷笑道:“你当是谁,所以这太史书苑,你就别指望了,老老实实过来帮我做事,等到三年后再考。”

第二百四十一章 告结

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昨日亲口承许“万事无惧”,眼余舒拿着手中“卖身契”,脸皮再厚都开不了口推拒。

又听薛睿分析今年算学一科竞争激烈,不看好她的样子,余舒犹豫了一会儿,方笑道:“不是不能签,不过得加上一条。”

“什么?”

余舒弹弹手中契纸,“倘若明年大衍揭榜后,我进得了太史书苑,那这张契子就作废,你看行不行?”

闻言,薛睿考虑片刻,点头道:“可以,只要你能进太史书苑,这上头写的全都作废,不过在这之前,大衍考后,你要在酒楼帮我做事。”

“没问题!”余舒爽快地应了一声,将契纸给他,让他在后头加上这么一条,死契就成了活契,对她更无坏处。

老实说,薛睿的条件开的很好,她知道他是好意,但是比起做生意赚钱,她委实对去太史书苑学易更有兴趣,假如有这个进修的机会,她不想浪费三年,假如没这个运气那就再等待三年,未尝不可。

薛睿补充后,又拿给余舒看,余舒觉得无漏,他就让她签下大名,拿来朱砂泥让她在末款摁手印。

余舒正要按手印,突然停住,问他:“这契子就一份?你不再抄一份给我?”

古时候契纸向来都是由雇主收着的,哪有打工的提过留份儿,薛睿便只写了这一张,听她问话,稍加思索,就知她是又犯了小心眼病,轻哼了一声,不悦道:“怕我讹你不成,我又不是头一回雇你。”

他这是指在义阳城时,他开那家纸墨铺子就曾招余舒做工,当时也同她签有一张契,那会儿可没听她要留底子,现在越发猴精了。

余舒也知他话里意思,却装傻,道:“我是怕你手迷搁丢了这张,不是还我手里一份备着,再写一张吧,不耗什么事。”

薛睿没理她滑头,随手在桌上找了一张空纸,唰唰将契子又抄了一份,签下他的大名,盖上他的印章,递给她。

余舒这才老老实实地将两份都签了,收起他后来写的那份,看他脸色不善,识趣地主动开口道:“现在做什么,要不我帮你查账,你有事就去忙你的。”

薛睿道:“让老崔送你回去,酒楼下个月才开张,不急这一会儿。”

余舒正觉得瞌睡,得了特赦,赶紧起身道:“那我走了,有事你就让人去找我。

“回见。”薛睿没有送她的意思,继续翻着账本,等听到门声开阖后,才抬头看了一眼。

余舒出来,却见林福在外头等她,心想着日后她或要在这酒楼管事,便先混个熟脸,打听道:“林叔,你在这酒楼是负责管什么的?”

林福忙道:“姑娘喊我林福就成,要么就叫老林,我是在前头做掌柜的,往后还要靠姑娘多指点。”

余舒听这话,就知道薛睿提前和下面人交待过,心里不由地一怪,总觉得她好像是被他算死了,就不怕她不签那卖身契。

“说什么指点,我比你年小,不懂的事多,老林,你才要多关照我。”余舒嘴上谦虚,心中却想,她现在是高管,这酒楼里的人除了要听薛睿的,往下就是她了,但年纪在那儿摆着,又是横插一杠子,说不定要有人不服气,在她下头,就是掌柜的,她看这林福好说话,先同他套套近乎,日后他如果不老实,她再治他。

说话到了酒楼门口,老崔驾车在外面等她,林福从门口小二手里拎了两只药包递给余舒。

余舒问道:“这是什么?”

林福笑道:“是甘草芫花配的秘方儿,姑娘回去用水煎煮,洗手能防治冻疮,还有一瓶蛇油膏子,拿来涂手,都是公子爷交待准备的。”

余舒看看自己手背上几块红肿的冻疮,接过两包药,也没有让林福向薛睿转告谢意,转身上了车。

看马车走远了,那模样白净的小二才去问身前的掌柜:“老林,这就是爷找来的掌事的?”

“是啊。”

小二撇撇嘴:“看起来也不怎么样,没个三头六臂的啊。不就是个小丫头嘛,我还当是什么天仙,凭什么来管咱几个?”

林福斜睨他一眼,“你懂什么,仔细这话别给爷听见,回头再罚你去护城河里游两圈,冻成渣也没人捞你。”

小二闭上嘴,虎瞪他一眼,把手里的抹布条子往肩上一搭,扭脸儿进了身后酒楼。

这一说话就又过去两天,奇术一科考完了,太承司门前紧跟着贴出告示,算学一科放在腊月二十八开离新春没几天,城里的年气儿忽地涨高,家家户户紧锣密鼓地准备着过年,赵慧家里也不例外,裴敬送足了年货,她又让贺郎中添补一些,厨房腌肉杀鸡,院子里里外外打扫,趁着这天有太阳,让仆妇沈妈和丫鬟芸豆将各屋里的被子都抱出来晒光。

余舒坐在房里写式子,算学一科明天就要应考,上辈子学了二十来年的科目没什么好准备的,她这是打算抽空将一部分数学公式整理出来,做成册子,一来怕她脑子里的东西越来越多,哪天忘了没处查,二来她打算教给余小修更深一点的数学知识,先做个准备。

余小修百川书院放春假,不用去上学,闲在家里,余舒这两天没精神管他,由着他是玩是睡,或是跟着贺郎中出门,去医馆收拾门面,干点儿子杂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