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算了吧。没那个命呀。”余舒伸了个大大的懒腰,转身回房,睡觉去了。

就在余舒熟睡之时,薛睿风尘仆仆地从京外办事赶回来,刚刚回到尚书府。

由于太晚,便没有惊动院中下人,只让仆人烧水准备浴汤,贴身的小厮伺候了梳洗。

旅途劳累,薛睿随便吃了份宵夜,便睡下了。

一夜过去。到了第二天早晨,睡眠不足的薛睿还是习惯性地天不亮就醒了,叫来门外守夜的贴身小厮,打水洗脸,换上一身宽松的松绿长袍,到后院小花园旁的武场打龋边上一溜儿衣冠整洁的侍从立着,有端银盆的,有折汗巾子的,有捧披风的,还有托着茶点的。

一套擒鹤拳刚打出些汗来,便见到上院的老管家笑眯眯地站在走廊下等候他。

薛睿收起拳势,沉淀了一口气,走上前唤道:“展伯。”

展鳌是尚书府中名副其实的大管家,名为薛家的下人,实为薛凌南的左膀右臂,四十余年主仆情分,在这偌大府邸中,没有一个人敢拿他当仆人看待,就连薛睿,也要存着三分尊敬,唤一声展伯。

“大公子昨晚才回来,为何不好好休息着,这么早就起来了。”展鳌接过下人手里的汗巾,在热水盆里拧了一把,抖开递给薛睿。

薛睿一边擦汗,一边说道:“晚点我还要进宫去向圣上复命,所以没能睡个懒觉。”

“早点还没吃吧,老爷知道您回来了,让老仆请您过去,一同喝早茶。”展鳌看着自家成长的一表人才的少爷,作为府里老人,十分替主人欣慰。

“嗯,我回房换件衣裳就过去。”

“老仆候着。”

薛睿回房梳洗干净,和展鳌一起跨院去了上房。

薛凌南惯爱在暮梅厅中吃早茶,一壶香茗,荤素冷热茶点各两小碟,窗槛外仅仅生着一棵孤零零的梅树,说不出什么珍稀的品种,然而春来秋去花开花谢,他几乎每天早晨都会来看一看它。

府里人人都晓得老爷爱惜这棵梅树,却没人记得他是从何时开始的。

“祖父。”薛睿进来的时候,薛凌南正坐在窗下,手执滤茶的银笊,任由炉上水滚,两眼出神地望着窗外的梅树上已经落空的花桠。

直到薛睿走近了,才慢慢转过头,恢复了常见的肃穆,声音低浑道:“坐下吧,陪祖父喝一杯茶。”

薛睿撩起衣摆,礼数一丝不错地在薛凌南面前坐下,藏住了浑身棱角,就像浅滩里一块圆润光滑的石头,安安静静地看着老人家煮好茶水,为两人斟保“你出门那几日,你母亲又病了一场。”

薛睿闻言,背脊先是一僵,而后难掩担忧地问道:“孩儿不知,等下可否去探望母亲。”

薛凌南轻轻点头,算是许可,不容薛睿暗松一口气,便又突然开口道:“过了今年春天,你便二十及冠了,到了这年岁,再不议婚不成体统,你上无父亲,你母亲身体又不佳,常年病着。家事一直由你二婶代管,可你是长子嫡孙,早晚都要继承家业,不能总是让人越俎代庖,我寻思着,为你寻一门门当户对的亲事,今年就将你的婚事定下。”

薛睿表情滞纳了一瞬,目光闪烁,从椅子上站起来,低下头沉声道:“十公主殁期刚满三年,就急着安排我的婚事,传到圣上耳中,恐叫不悦。”

薛凌南抬起头,凌厉的目光扫了薛睿一眼,忽然冷下脸:“还要我说多少次,你才能不固执。十公主当年是失足落水,才一病去了,那是咱们薛家没有福气尚主,却并非你之过失,何需要你守丧?何况三年前那道指婚的圣旨未下,世人不知,所以她根本算不得我们薛家的媳妇,你为她耽误了三年,已经仁至义尽,事到如今,即便圣上也不会责怪你,你还有什么想不开的。”

“我…”

“好了,不必过多言辞,老夫不想你大好前程,耽误在这儿女情长上,”薛凌南皱着眉毛,道:“我相中的那一位小姐,你想必也知道的,乃是忠勇伯家的幺女,瑞紫珠。你二婶见过了,据说人才出落的十分标致,琴棋书画样样使得,正值二八年华,与你倒也般配,再者你同她兄弟瑞林又是知交,这门亲事我看着不错,等到双阳会这阵子热闹过去,我便进宫为你请旨,赐下这桩良缘,早些为你许一位夫人,为我薛家开枝散叶,为你掌管内院,分忧解劳。”

听到老人一意断然,薛睿沉默片刻,百转心肠无人知,最后暗叹一声,道:“祖父且再容我三个月,圣上交待我的差事,还没有办妥,这后或许能够加官封赏,到时您再为我请旨赐婚,岂不双喜迎门,对女方也更尊重一些。”

薛凌南犹豫,观察薛睿神情,却看不出他是不是有意拖延,手在桌面上轻叩了一阵,方才迟迟答应:“也好,就照你的意思。”

谈完了这些,祖孙两个都没了心情喝茶,薛睿坐了一会儿就借口公务走了。

薛睿进宫一趟,不到中午就出来了,因为顺道,就坐轿子去了淞荣街他名下一间商行,被正在大门口验货的大掌柜看见,毕恭毕敬请到后面。

“公子爷请喝茶。”掌柜的两手端上茶水。

“不必了,我坐会儿就走。”薛睿摆摆手,询问他:“我交待你的事如何?”

“回禀公子,那辆马车已经照着地址送去了。”

薛睿扬眉一笑,神情意外中带有几分欢喜,下意识就端起旁边的茶杯,刚才还说不喝,这就往嘴里送了,还一边问道:“这么说,人是考中了?第几名?”

他知道余舒参加了奇术一科的考试,怕她万一考上了,赶不上送礼,所以早先便吩咐人去看榜,一旦她榜上有名,不管排第几,都将那辆马车送去。

“回禀公子,那位余姑娘可真了不得,高居三甲,位列第二。”大掌柜笑呵呵地伸手比了两根手指。

“咳咳,”薛睿险被一口热茶呛到,咳嗽了两声,一脸狐疑地疑问道:“是第二?你没看错?”

“没错儿,小人亲自去看的榜,那红纸金字的榜单上头一个名字就是余姑娘。”

薛睿这才觉得惊喜了,没想到他出一趟门,那丫头就成了秀元先生,实在是出乎他意料。

“不错,这事你办得好,有赏。”

薛睿一扫早上出门时的忧郁心情,高高兴兴地离开商行,他下午闲着,约莫着余舒这会儿正在琼宇楼观会,就回府换了一身便服,坐马车往春澜河上看人去了。

第三百七十章 找来了

三月十一日,皇子们提前将算学一科候选的名单交由御史密封在琼宇楼中,等待两日后放榜结果。

中午休息时间,余舒跟着刘昙在膳厅内的小单间里用午饭。

贺兰愁喝了两杯小酒,说话也随意起来:

“大衍至今放榜五科,算上之前水筠姑娘为殿下相中的人才,总是招纳了八个,当中风水一科魁首一名,相术一科香郎一名,还有奇术一科的香郎一名,光是三甲就有三位,目前为止没有哪一位皇子爷能赶过殿下,如非下一科七皇子能再招纳到两名三甲,亦或是有一位魁首能压住阵脚,否则今年双阳会,殿下您是稳操胜券了。”

说到此处,他浅叹一声,摇头道:“可惜,若能换到韩闻广先生两位弟子的名帖,便可高枕无忧了。”

奇术一科刚刚结束,贺兰愁就请示刘昙派人去找太史书苑韩闻广的两个弟子,而他们却婉拒了刘昙的邀请,虽没言明,但是显然已经受了他人之约。

不然倒是不用刘昙再叫人另外整理出一份算学候选人的名单交给余舒来卜算。

刘昙笑了笑,神色却是轻松,“世事难料,谁能说那两个人就一定能够跻身三甲呢,强中自有强中手,昔日我姑丈云华易子,不也是一鸣惊人,力压南北八方易学豪门,连夺了三魁,成为一代天骄。”

见贺兰愁面露赞同之色,刘昙又继续道:

“何况,今年双阳会,我原本就没设想过能赢过七哥。所谓得之我幸,失之我命,眼下的局面,已经超出我的预料,很好了。”

“哈哈,这是殿下宽厚。”

余舒听到他们旁若无人地谈话。一句都不插嘴,就老老实实地吃她的菜,当个活动的布景。

就在这个时候,门外传来侍卫的禀报声:“殿下。薛大公子请见。”

余舒耳朵尖一抖,放下筷子看向门外。

刘昙听是薛睿来了,忙道:“快请进来。”

两扇印花木门被人推开,余舒看到薛睿走进来,眼睛亮了下,忍不住露出笑脸。

薛睿进了门,最先找到余舒人影。同她目光碰了一下,才转到刘昙身上,悦耳一笑,道:“殿下不介意添一副碗筷吧?”

刘昙闻言,立即就让侍从添了一双筷子,指着身边的空位让薛睿坐下,亲自为他倒了一杯酒,关心问道:“表兄何时回来的?”

“昨晚上才回来。我刚从宫里出来,有了空闲,就过来双阳会看一看。想既然到了这里,便上楼见一面。”薛睿端着酒杯与刘昙和贺兰愁分别碰了一下,紧接着打趣道:“观殿下面含春风,想必是近日过的十分如意。”

“哈哈,”刘昙开怀一笑,饮尽了一杯,转头指向余舒,对薛睿道:“这还要多谢余姑娘相帮。”

薛睿这才将目光投向余舒,笑意浅浅,眼神温煦。“听说你考中了秀元?”

余舒原打算等薛睿回来了,再当面告诉他这个好消息,岂料他先一步听闻了,心里颇有点失望,这感觉就像是拿了好成绩的孩子回家等着向大人炫耀求个表扬,却被告知老师已经通知过家长了。

“嗯。考了个第二名。”

薛睿观察入微,看出余舒表情不大自然,似乎是为了什么事情郁闷不乐,却想不出她如愿做了易师,还有什么不高兴的。

薛睿没有在刘昙面前过多询问她,同刘昙把盏,闲聊了一些琐事,看时辰差不多了,江岸上又响起鼓声,才提醒刘昙该到楼上观会。

“表兄不如与我一起?”刘昙提议。

“殿下忘了,我是朝中文臣,这不合规矩。”薛睿摇头拒绝了,起身告辞:“我还要到别处去,改日都有空闲,再与你详叙。”

刘昙也知让薛睿留在琼宇楼上一同观会惹人非议,所以不挽留他。

“那表兄慢走,”刘昙不宜相送,就对贺兰愁道:“贺兰先生替我送薛大人下楼。”

“好。”

薛睿见状,别有深意地望了贺兰愁一眼,笑了笑,道:“不劳贺兰先生,阿舒,同我下去走一走可好?”

余舒自是乐意送薛睿,但还是懂事地先请示刘昙。

刘昙当然知道薛睿和余舒关系非比寻常,愿意送个顺水人情,就摆摆手道:“下午没别的事情,余姑娘就同我表兄一道先走吧。”

“多谢殿下。”

余舒巴不得早退,轻快地向刘昙道了一声谢,便跟上薛睿的步子,同他一起下楼。

出了膳厅,见四周没什么人,余舒才拿手肘撞了撞薛睿的胳膊,问他:“为何送一辆马车给我?”

薛睿背着手,放慢步子和她并行,“你不是考了个秀元吗,这么有脸面的事,做大哥的当然要送你一份礼物。”

说起这个,余舒就纳闷了:“你那会儿不是人在外地么。”

薛睿白她一眼,“亏你自诩机灵,我就不能让人先备着吗?”

听到他老早就给她准备了贺礼,余舒不由得心里热乎,忍不住问道:“那要是我没考上呢?”

“那就不送了,没考上还想要什么礼物,美得你。”

听到薛睿毫不犹豫地回答,余舒反而觉得踏实了,之前还想见到薛睿就把那辆马车退还给他,这下却觉得退回去会辜负了薛睿的心意,当机立断,不准备往回送了,于是她咧了咧嘴,又拿手肘轻撞了他一下,轻笑道:“那就谢了,那辆马车我挺喜欢的。”

薛睿哄了她开心,心情也是不错,看时候还早,便问她道:“你若不急回去,我们就四处走走,晚点再上忘机楼吃菜,晚上我送你回家,好吗?”

余舒想了想,并没拒绝,而是说:

“那我们上城北几家大易馆去看看吧?九皇子今早上告诉我说,等这一科放榜后,他就推荐我入太史书苑修学,我算着不几天了,我有些东西要准备的,正好你帮我参谋参谋,该买什么。”

薛睿只是想着能抽些时间同她相处就好,哪里在意去什么地方,便点头答应:“如此也好,咱们走吧。”

第三百七十一章 探问古剑

“京城有五家大易馆,你想好了先到哪一家去看看?”坐上马车,薛睿问余舒。

“别的地方都不用看了,直接去辛家。”余舒说完,见薛睿挑眉,便向解释道:“我在双阳会上认识了辛家的六小姐,听她说也要到太史书苑修学,便打听了入学前要准备些什么,她今早给我列了张详细的单子,想必是他们家易馆都有卖的,我何必再到别处跑腿。”

说着还将带在身上的清单拿出来给薛睿看。

写的满当当的一张纸,上头大半都是书名,其余分门别类,有纸有墨,还有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譬如羊骨草灰,蛇皮牛筋等等,让人摸不着头脑。

薛睿阅过这张单子,点点头:“这样最好,提前准备了,免得你入学时候再仓促去买。”

京城五家大易馆,除却城北的总馆外,各地处都开有分馆,但论内里物品齐全,还是要数总馆。

余舒和薛睿说了一路话,不觉得路远,时候不久就到了位于昌明街中段的辛家大易馆门前。

两人下了车,踩在青石板铺成的路面上,仰头就见辛家的百年匾牌,离地两丈,长十方五,端正正篆着“辛日重光”四字。

余舒看着这古旧的门匾,不解地询问薛睿:“这是个什么意思?”

她还当新家易馆门头上挂的就是“辛大易馆”几个字呢,谁想是这样让人摸不着头脑。

薛睿知她读书不多,难免有此一问,于是笑道:“《尔雅。释天》有载,太岁在辛,曰为重光。这‘辛’是天干第八位,你该不会不晓得吧。”

余舒失笑:“这我当然知道,只是拿这个当成招牌,我就不明白了。”

薛睿轻咳一声。稍微凑近她,低声道:“百年世家,自然要有个正大的名头,就是让人瞧不明白才好。”

“……”好好的一块牌匾。被薛睿这么一解释,竟然成了故弄玄虚,实在让余舒哭笑不得,才发现薛睿也有这样不正经的时候。

“我们进去吧。”余舒看到易馆门口值守的两个侍者不停地瞅他们,怕是他们站在这里挡了大门。

“嗯。”

能称的上是“大易馆”,必须够得上一定规格,首先这易馆里至少要有五位正经的易师坐堂帮人问卜。其次是要有一间容纳百家典籍的书阁,再来是要有一层珍宝阁,提供给有身份的客人上等的驱邪避凶之物。

这最后嘛,就是必须有一位大易师坐镇,保证大易馆的名头。

这且只是“大易馆”的标准,然而能够排的上京城五大易馆,哪一家背后不是有一位司天监高官力撑。

像这辛家,司天监的左判官。正是辛家三老爷,也是余舒认识的辛六小姐的亲祖父。

余舒头一回来辛家大易馆,进去后就摸不着南北。一楼大厅人来人往的,两面楼梯,也不知是通往哪儿的。

薛睿倒是熟门熟路,招手叫过来一名侍者询问:“今日哪一位管事在?”

“是周管事。”

“请他过来。”

侍者一听他要找管事的,便打起了精神不敢怠慢:“请问公子是?”

“你就说我姓薛,去吧。”

“公子稍等。”

余舒听到薛睿吩咐那名侍者去找人,有些狐疑地转过头问他,“怎么你认得这里的管事?”

薛睿但笑不语,就在原地等候了一会儿,余舒就见到刚才那名侍者领着一个中年人匆匆过来。还没走近,就堆起了一脸笑,朝薛睿躬身道:“小的周群见过大公子。”

薛睿点了下头,问余舒要了那张清单递给这管事,吩咐道:“将上头的东西准备齐全。”

对方二话不说接过单子,转头吩咐侍者:“带薛公子和这位姑娘上三楼茶室休息。让卫二将珍宝阁新来的好玩意儿挑拣几样拿给薛公子过过眼。”

侍者正要应答,就听薛睿打断:“不必,我们就在楼里逛逛,你且去吧。”

周群连忙答是,留下那名侍者跟随,揣着单子快步走了。

等他走后,余舒似笑非笑看着薛睿,“大哥的名头还真是到了哪里都管用。”

被她调侃,薛睿这才告诉她实情:“哪里,我二婶原是辛府的千金,所以这里的管事才认得我,你不是知道辛六小姐吗,论辈分,她要问二婶喊一声姑母。”

余舒弄清楚这层关系,不免讶异,原来薛家还有辛家这么一门姻亲,难怪刚才那个管事对薛睿特别的恭敬。

“这一楼没什么好看的,二楼珍宝阁倒是有不少稀奇古怪的玩意儿,我偶尔过来坐坐,淘出过几样好东西,走,带你瞧一瞧。”

说话间,薛睿就领着余舒上了二楼,穿过一条隔空的过道,进了另外一座阁楼,垂花门前挺立着两台粉陶大花瓶,全插一株翠绿的望岁杆子,一进到室内,便嗅到一股檀香。

抬头一道道珠帘遮挡了视线,西投白墙下一横排八宝格子,方方圆圆的架子上摆着各式各样的玉石铜木器具,隔着一层琉璃纱,除了两个眼神精炼的看守外,就只有一名满头霜白的老人坐在一张藤椅上把玩什么器具,旁边无人打扰。

远处东窗,散开搁着几张茶座,偶有三两个客人坐在那里喝茶,人声喁喁。

余舒左顾右盼,随便在架子上瞄见一样东西,估价都在千两白银之上,琳琅满目的奇珍,让她这没见过世面的乡巴佬看的眼花缭乱,暗暗惊叹于这京城易学豪门的财力底蕴。

亏她曾经和余小修两人憧憬,将来要在京城开一家大易馆,现在看来真是有够托大,把她论斤卖了,都比不上这里一个架子。

当然她也不是能够论斤卖的就是。

“咦,”薛睿望见坐在藤椅上的老人,惊讶一声,侧头对余舒道:“咱们今日倒是好运气,竟遇上辛老先生在。”

说着便要带余舒上前问候。余舒起初以为那位老人就是司天监的辛左判。

可是等他们到了跟前,却听薛睿抬手称呼道:“老院士有礼了。”

院士?这是什么官衔?

辛老先生慢腾腾放下手中那串破损的念珠,抬起头眯起眼睛端详了薛睿一会儿,似乎才认出来:“哦…是薛尚书家的少爷。”

“是晚辈。”薛睿见过礼,又侧身露出余舒,指给这年过古稀的老人认识,“这位是余姑娘,今岁大衍奇术一科的秀元,不久就要到太史书苑修学,今日是来采买的。”

余舒极有眼色地上前行礼。“学生余舒拜见。”

辛老先生又眯起眼睛看了余舒一会儿,慢慢点了下头,道:“太史书苑是个好去处…勤能补拙,上未必佳,小姑娘好好学着吧。”

余舒虽然觉得这老人家说话奇奇怪怪,面上却认真受教:“学生记下。”

薛睿有意和辛老先生聊话,看到他拿在膝上的念珠,笑着问道:“不知院士这回是从来得来的古物。晚辈是否有幸听一听故事?”

“哈哈,”提起所爱,辛老先生突然有了精神。招手让薛睿和余舒在旁边的圆凳上坐下,直起了腰,将手里那串念珠十分爱惜地拨捻了几下,神秘兮兮地对他们讲道:“这是串佛珠,来路不怎么光明,论年头少说有四百多载了。你们看这十九枚珠子,这个头最大的叫主珠,其他十八枚小珠子,每一个上头都刻着一道梵文,巧夺天工。奇怪的是这串佛珠掂量起来要比寻常的木槵子沉重,我琢磨了几日,原来这里头竟包藏着东西的,我正犹豫要不要切开来看,又怕毁了宝物,薛家小子来的刚好。常听菁菁夸你如何聪明,给我出出主意。”

辛老先生给薛睿出了个难题,四百年的佛珠,这等文物之贵重,可想而知,他却要薛睿帮他拿主意,薛睿要是出主意让他切开,万一毁坏责任岂不在薛睿?又或者薛睿拦着不让他切,就显得他没主意,人蠢笨了。

余舒在旁边看出薛睿脸上一闪而过的僵硬,扭头偷笑,暗说让他好事,这下撞个正着。

薛睿耳尖听到余舒窃笑声,转头假瞪她一眼,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经地对辛老先生道:“晚辈不好轻易下结论,不如老院士将这串佛珠借我回去观看几日,才好拿捏。”

闻言,辛老先生立刻将手里那串珠子捏紧了,满脸不舍地看着薛睿,犹犹豫豫地问道:“要借几日?”

薛睿笑眯眯地伸出一根手指:“就借一个月吧,一个月后我必定帮您出个好主意。”

等着薛睿伸出的那一根手指头,辛老先生胡子抽了抽,舍不得宝贝寄给别人,一改方才热情,态度坚决地摇头道:“算了算了,还是老头子我自己拿主意吧。”

余舒看着薛睿一招以进为退,成功地糊弄住老人,不由得撇嘴,心说他狡猾。

盯着老人手里那串堪称古董的佛珠,余舒心中动了动,忍不住张口问道:“老人家,您对古时兵器可有研究?我见过一把古剑,看起来像是从地下出土的,就不知道是什么来头。”

辛老先生白眉抖动,扬着下巴道:“老夫活了八十岁,当中有六十年醉心古物,莫说是兵器,但凡是小辈你见过的,恐怕还没有老人家喊不上的名字的,小姑娘说来听听。”

余舒眼睛一亮,当初她在义阳,从一个妖道士手中得到一把锈迹斑斑的古剑,带来景尘,起初是想着找位高人辨识,后来赠给景尘,也就不了了之,可是始终存了一件心事。

如今有机会知道那把剑的来历,她的好奇心又被勾起来,于是回忆了一番,一边用手指比划,一边形容道:“那把剑,身长总有一尺八寸,剑身上头密布绿锈,黑夜等下观之,隐有红光泛泛,疑似是铜器。手柄是这个形状,剑头窄小,哦,对了,那手柄上还刻有标记,像是古字,我认不得,写给您看吧。”

第三百七十二章 那不是剑

余舒描述着那把古剑的特点,讲到上面的古字,手指沾着茶水在面前的小茶几上“槐出来,辛老先生眼神儿不好,弯腰凑近了看,待余舒将那个字写全了,眼中狐疑一闪一闪,伸出一根满是皱褶的指头在余舒“槐出来的水字旁边隔空比划,嘴里念念叨叨。

余舒见老人一脸沉思状,不敢打扰他回想,正想要往旁边退一退,耳边但听倒吸气声,手腕子便被辛老先生死死给抓住了——

“啪嗒”一下,刚才还被老人家紧抓在手里的那串宝贝佛珠掉在地上。

“你再说说,那把剑是个什么样子?”辛老先生眼睛眯成了一条细缝,从中透出惊喜莫辨的光芒,看着余舒满是急切,声音都有些抖了。

薛睿见状,忙道:“老院士您——”

“别插话,”辛老先生不耐烦地朝薛睿挥了下手,拽着余舒的手劲大的像是能把她胳膊拧下来。

余舒疼的呲了下牙,不敢挥开老人,只能小心翼翼地劝说:“您先松开我,我才能比划啊。”

“好好好,你说你说。”辛老先生赶紧松开她的手,两眼殷切地望着她。

余舒揉了揉手腕,又将那把古剑的样子描述了一遍:“这么长,这么宽,上头都是绿锈,剑柄是这样的,剑头是这样的。”

辛老先生听完了,两眼“嗖”地一下就亮了,果断地一拍茶几,肩膀震动,几乎从藤椅上跳起来,失声道:“是它、是它,快告诉老夫,这把剑如今在哪儿!?”

显然老人家认得那把古剑,余舒先是一喜,暗道那锈剑果然是个真宝贝。正要口快回答,却又迟疑起来,打量着辛老先生的神情,心里忽然多了一丝忐忑。她舔了下嘴唇,到嘴边的话又咽回去,摇摇头道:“这我就不清楚了,只是一年前见过,印象颇深,听拿剑的人炫耀是把价值连城的古剑,所以记住了。老先生。那究竟是什么剑啊,可有名头吗?”

辛老先生闻言,一屁股坐回藤椅上,脸上露出浓浓的失望,并没有怀疑余舒的话,长叹一声,也不答她,只是幽怨又嫉妒地瞪了她一眼。而后失魂落魄地喃喃自语道:“那是什么剑,你们这些人肉眼凡胎如何晓得,那哪里是剑。那可是、可是——”

余舒正竖着耳朵听呢,老人家却突然卡在这里不说了,只是失神地望着茶几上已经散开的字型,任凭余舒唤了几声都不应答,急的她扭头朝薛睿使了个眼色,要他帮忙打听。

薛睿受意替她问道:“老院士,那剑既不是剑,又能是什么,晚辈好奇的紧,您就别卖关子了。”

辛老先生此时方才如梦惊醒。抬头扫了他们一眼,多在余舒脸上停留的了片刻,最后面无表情地弯下腰,捡起了那串佛珠,在袖子上擦了擦干净,左手拨捻着珠子。有气无力地靠回藤椅上,朝他们摆手道:“什么剑不剑的,老夫不晓得,也不认得。你们不是来采买的吗,选好了就快走。”

辛老先生突然就翻脸不认人了,余舒和薛睿面面相觑,心中疑云顿起,可是再追问下去,老人家干脆闭上眼睛,拿袖子遮住半张脸,一句话都不搭理他们了。

余舒薛睿无法,总不能上去撬他的嘴,只好向他告辞,朝珍宝阁外面走。

到了无人的空廊上,薛睿才出声问余舒:“你说的那把剑,现在道子身上?”

薛睿并不清楚有关那把剑的故事,只是曾在回兴街的小院中见景尘手上拿过。

余舒点点头,轻声道:“等下买完东西到车上我再告诉你。”

两人下了楼,刚好管事的将清单上的物品都准备齐全,总共装了一口大箱子,东西还真不少。

“大公子,您瞧,这都备好了,小的让人给您搬上车去?”

“去吧。”

那名姓周的管事见到薛睿他们下来,只字未提结账的事,热心地送他们出门,余舒留意到这一点,不会傻乎乎地去提醒,不然还要她在外人面前和薛睿争抢着付账?未免太败兴了。

在车上,离开辛家大易馆后,余舒才向薛睿打听:“刚才那位辛老先生到底是谁,我听你称呼他院士,难道他不是当今左判吗?”

薛睿摇摇头,言语颇为敬重:“刚才那一位,论辈分,可比辛左判还要年长。二十年前,太史书苑可是他一手执掌的,后来告老,圣上亲封‘史禄大院士’,现在司天监的官员,有一半见到他,都要低头敬称一声老师。”

余舒猜到辛老先生来头不小,原来竟是太史书苑二十年前的老校长,这辈分,可真够高的。

从这样的老古董嘴里说出的话,字字真言,十之八九她当初得的那把古剑,大有来头。

接着,薛睿就问起那把古剑的事,面有疑惑:“对了,那把剑是道子的吗?”

余舒想了想,觉得不妨告诉他:

“你还记得去年我们在义阳城吗,那时候我在你的铺子里当伙计,之后和景尘结识那一回,在城外遇到一伙妖道,差点给人当贡品祭了,哦,还有你那个堂弟薛文哲,就是因为他……剑就是那个时候我顺回来的。”

薛睿当时和余舒的关系还没有现在这样亲近,加之余舒有所隐瞒,所以并不知晓她当时的一些经历,现在听起来,又是一个历险,不禁暗感她命运波折。

“这么说,那把古剑是你得来的,那为何又到了道子手中?”

“那是后来才赠给他,”余舒眼神闪了闪,回忆道:“我认识景尘的时候,他就带着两把剑的,后来他失忆,再次途中遇到,连自己是谁都不记得,我们一起逃生,经历了险难,直到京城,他才想起一套剑法,我于是将那把古剑送他…”

余舒没说出口的是,作为交换,景尘也将师门的宝物黄霜石交给她,可惜了后来经历许多事,黄霜石又一次易了主人,到底不是她的。

薛睿心肠敏锐,看到余舒语色怅然,便有所联想,以为她还没能够放下对景尘的执念,不禁有些失落,如今又来后悔,假如当初没有与她见面不识,而是想方设法护送她一同进京,是否她便不会有机会和景尘有了那一段生死之交。

身为男儿,他自信不比景尘差在哪里,然而他对余舒挖空心思,却不能使她心动,归根结底,就只差了那一点吧。

“你对辛老先生隐瞒古剑去向,是怕给他招惹上麻烦?”薛睿说出余舒的顾忌。

“嗯,你看那老人家的反映,就知道事有蹊跷,景尘拿着那把剑,说不准是福是祸呢。”余舒只顾着担心她送给了景尘一个烫手山芋,并没注意到薛睿脸上不经意流露出的自嘲。

“那你准备怎么办?剑在道子手中,公主府人多口杂,万一让有心人惦记上,只怕瞒都瞒不住。”薛睿提醒余舒,不要以为今天唬弄住了辛老先生,就不会有人发现那把剑在景尘手里。

余舒摸着下巴,“啧”了一声,很快有了主意,和薛睿商量:“这倒是不怕,景尘甚是爱惜那把剑,专门配了刀鞘,除了我和他,估计没人仔细看过那把剑上细节。我现在就去找景尘,让他将剑收藏起来,这城里的古董铺子多的是卖假货的,找一把外观相似的锈剑,让他拿来替换,不会有人发现掉包,日后真叫有心人惦记上,拿那假的出来充数就是了。”

薛睿帮她琢磨了一会儿,觉得没多大漏洞,就道:“这样好,事不宜迟,我们这就去公主府。”

且说余舒和薛睿来到公主府,进门通报,被请到茶室等候。

一盏茶许,景尘才露面。

“你们怎么来了?”

薛睿朝景尘点了点头,坐着喝茶,并不说话。

余舒酝酿了一番,才将下午在珍宝阁的事对景尘讲了,末了,是道:“所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那把剑你往后不要用了,秘密收起来,别让人其他人知晓。就照我刚才说的,备一把假的应付。”

景尘并不是一个喜欢追根刨底的人,对余舒又十分信任,当即便答应了,仅是心中有些遗憾,因为那把古剑,他用着十分顺手。

见他应承,余舒放下心,谈完正事,她便无心多留。

之前她还想着和景尘通通气,以防刘翼在双阳会结束后找她晦气。但是薛睿也在,她就不知道要如何开口说了,总不能当着两个大男人的面说她那天在琼宇楼被人给欺负了吧。

“天色不早,你们不如留下吃晚饭?”景尘问道,目光看的却是余舒。

余舒刚要婉拒,薛睿已先开了口:“这就不必了,我和阿舒还有别处要去,不多叨扰。”

说罢,便看向余舒,见她没有犹豫便起身要跟着他走,没有留下的意思,心中舒坦了一点。

景尘也不挽留,送他们出了门,就在公主府门外,看着他们坐马车离开,消失在街口,才安心地转身回府,到后院去陪伴伤势未愈的水筠。

第三百七十三章 算魁!

三月十三,算学放榜这一日,余舒大早上就做了男装打扮,头发梳的精精神神,出门时就听到枝头喜鹊叽喳,坐在车里掷了一卦,乃是上吉,佳兆已露。

别馆中刘昙看到余舒,头一句便是问:“余姑娘有什么好事?”

余舒呵呵一笑,低头拱手道:“让殿下取笑了,我这是高兴过了今天就能进太史书苑呢。”

这只是一方面,过了今天,她还能讨个大算师当当,加上一个秀元头衔,不及两榜大易师的地位,但比一介单薄易客要强多了。

一行人乘坐轿子来到双阳会,在琼宇楼下刚巧遇上了宁王的随驾。

“七哥。”刘昙带人迎上去,在场没有比宁王位份更高的,见之都要行礼弯腰。

“拜见宁王殿下。”

“都免礼。十一弟,昨晚席上你喝多了,今早上没头疼吧?”刘灏在外面总是一副兄友弟恭的模样,走上前搭住刘昙的肩膀,同他亲亲热热地上楼。

余舒落在后头,走到二楼转角时,听到有人唤她。

“莲房姑娘。”

余舒转头看着站在几层阶梯下的纪星璇,眼神跳动,余舒朝旁边挪了两步,扶住楼栏,让开道路叫后面的侍卫们先行通过,等这楼梯上只剩下她们两个,才整整衣袖,站正了身子,举起手臂高过耳侧,朝纪星璇施礼:“见过纪大先生。”

纪星璇轻轻眯起眼睛,提着裙角走上楼梯,站到余舒面前,盯着她低头作揖的样子,凑近了她耳畔,低声道:“我再问你一遍,你真的决定不将六爻剩下的篇章交给我?”

余舒举着手不说话,暗道纪星璇真是沉得住气,过了这么些天才再次来威胁她。

“好。等今日最后一科放榜,我便将你与十一皇子的私情如实禀报宁王,你自求多福吧。”

纪星璇冷笑一声,白净的手指轻贴着余舒的衣领擦过。不再看她脸色如何,径自转身上了楼。

余舒慢慢放下高举的手臂,露出深沉的目光,望着纪星璇离开的背影,指甲弹了弹衣领,一个人在楼道上站了一会儿,才慢悠悠上了楼。

不是她不担心。而是担心无用,过去那么多祸事她都一力扛过来了,不差这一件半件的,怕事她就不是余舒。

刘灏看着款款落座的纪星璇,问道:“怎么这么慢才上来。”

“刚在楼梯上和九皇子的坤席余姑娘说了几句话。”

刘灏扬眉,“哦?说了什么。”

纪星璇摇摇头,“等今日双阳会散,我再与殿下细说。”

刘灏感兴趣地摸了摸下巴。看向刘昙的方向,正见余舒一袭青衫长袍走过来,眉目俊秀。举止大方,却要比女装的她更留人印象。

就是这么一个貌不惊人的小姑娘,能护送道子进京,能与薛睿那人称兄道妹,更是让纪家毁于一旦的始作俑者。

让他想不留意都难。

余舒不知刘灏正盯着她,同刘昙请示了一下,便得允许和辛六坐在一处,聊起太史书苑的事情,河畔擂台上,今日是文斗。大衍就剩下最后一科算学,今日就要落幕,易客们也没什么好斗的了。

剩下的就是科考的文人,但是两榜之中,金銮殿试选出的都是天子门生,皇子们不能逾矩。而前一榜的进士,分量还比不上大衍一科。

所以皇子们要在双阳会上分出个高下,这算学,就是最后一争了。

一个上午就这么打磨过去,余舒对于今天的榜单还是有所期待的,一来不想纪星璇再助宁王夺三甲,二来是想知道她到底能考个什么名次,保守估计是前十,真能冲进三甲,那就是大喜了。

午时前科,江上擂鼓,负责监督今日揭榜的两名御史与以往一样站到擂台上,将昨日密封的几位皇子所选名单公布。

刘昙侧耳听着,果然在刘灏的名单,三人中就有韩闻广老先生的两名亲传弟子,与贺兰愁交换了一个眼神,心知肚明。

八皇子刘鸩不像刘昙这么忍得住,隔着几张桌子向刘灏抱怨:“我就说怎么请不动韩老先生的弟子,原是让七哥捷足先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