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

上了楼,余舒回到屋里,便将侍婢都打发下去,关上了门,才放松下来,揉着发酸的脸在软榻上躺下。

整个晚饭都端着架子,累死她了。

偏偏薛睿是个人精,她敢多瞟他一眼,或是少说一句话,都能被他看出来什么。她可不想让那厮发现她因为昨晚被他借机亲了一口。便跟个傻子似的发起花痴来了。

躺了一会儿,余舒便坐起来,打起精神大步进了书房,准备开工。

这阵子诸事缠身,哪有闲情逸致去想男人。

***

翌日,余舒和薛睿同车去了太史书苑。一个拎着纸笔墨匣,要往藏书楼去摘抄,一个直奔观星台,叫来值守的官差问话。

大理寺派了一小队人手,将观星台连同附近的地皮一寸寸都翻遍了,仍旧没有发现什么可疑的线索,除了那张指认景尘的字条,还有勒死曹幼龄的那条绳子之外,就再没有一件有关凶手的实证了。

“道子现在何处?”薛睿今天没打算白跑一趟,叫人找来这几日跟着景尘的下属问话。

“回禀大人,道子正在东院的香庐内看书。”

“今日他不讲学吗?”薛睿虽然派人监视了景尘,却未限制他自由,是故景尘在事发后,依旧给太史书苑的学生们讲学,只是不能到观星台来实践罢了。

“这…大人有所不知,死者因为道子一张字条前去私会的事传了出去,这些天本来跟着道子做学问的学生,多半都称病不来了,今天道子一早到了,这会儿一个学生都没见呢。”

薛睿稍作想象,便了然了。

人言可畏,尽管景尘身份尊贵,可是事关人命与女子名节,真相大白之前,有几个敢往他身边凑,即便是那天为他辩解的女院生,也要更爱惜自己才对。

“走,带我过去看看。”

。……

薛睿踩过一层层台阶,走进搭建在花园石山上的香庐中,拨开垂在屋檐下的半道竹帘,一眼便看见席坐在地的景尘。

在这鸟语花香之地,窗外横翠,烟炉袅袅,一张灯草编织而成的席子上,那人一袭银灰的道袍,宽大的袖口垂在膝上,一手握卷,垂头默览,只露出一双淡然的眉目,便逸致的好似一幅唬饶是薛睿对景尘有些成见,也不得不承认眼前这人的一身风骨,整个安陵城也寻不出第二家。

景尘听到卷帘声,才不慌不忙地抬起头,见到门前衣洁冠整的薛睿,倒不意外,将手中书卷倒扣在一旁。

“薛大人。”

薛睿走进去,一边打量这环境清幽的庐室,一边对景尘道:“道子这里倒是清静,今日没有学生来吗?”

景尘心平气和道:“凶案未果,他们心有畏惧。”

薛睿走到大开的窗前,望一眼窗外茂密的绿色,转过身,问道:“倘若道子不是诱杀曹小姐的凶手,那必然是真凶有意要陷害你,你就不担心吗?”

“福祸自有来由,我何须要担心。”景尘一动未动地坐在席上。眼中一丝波澜也无。

“呵呵,”薛睿突然冷笑,又问道:“有人杀一人,只为嫁祸与你。死者无辜,你也不愧疚吗?”

景尘略皱眉头,沉默下来。

薛睿看出来他并非不为所动,于是趁势问道:“目前来看,凶手是冲着你来的,和人会与你有此等仇怨,会杀人罔命。你心中是否有数?”

“……”

“想不出,还是不想说。”

薛睿并不打算纵容他置身事外,依照他和余舒的推断,这件凶案的背后,很可能牵扯到之前致使景尘失忆的那一伙人,这便不单单是一桩杀人案了。

对于景尘下山进京的遭遇,薛睿从头到尾也知道不少内情,比如说那一伙人没有对景尘痛下杀手。而是用某种手段害他失忆,抛弃江上。

比如说,景尘记忆恢复后。却刚好记不得他在路上是如何遭人陷害的。

这便造成一桩无头公案,谁也不知道那一伙人是何来路,以及,为何要加害景尘这个身份特殊的公主遗子。

自幼长在京都里,薛睿见惯了权势,敏锐地从这两起隐隐相关的事件中嗅到了阴谋的味道,他有直觉,若不能找出凶手,那么曹家的小姐绝对不会是最后一个因此丧命的无辜者。

在薛睿咄咄逼人的目光下,景尘的神情就有些耐人寻味了。他先是皱眉,而后低下头,大约思索了一阵,才抬起头,看向薛睿,脸色有些迟疑。也有一些困惑。

“我……想不出。”

薛睿失望,他看得出景尘没有说谎,以前也听余舒说过,这人是不讲谎话的。

但他仍不死心,想从景尘这里打听出什么,于是走了过去,停在他面前,继续问道:“那你可有想过,会是什么人能将你的字迹模仿的十足相像?”

模仿字迹并不是一件十分难的事,就薛睿认识的书法大家里,便有两人,能够临字如人,难辨真假。

不过这是需要参考本人的书写,费一番周章才能做到的。

换句话说,能做到这一点的人,一定是要见过景尘的字,并且是见过很多。

薛睿的问题,让景尘陷入另一轮沉思,直到窗外的莺啼过一曲,他才开口道:“熟知我字迹的,京城里应该只有三人。”

“都有谁?”

“同我一起在山门修道的重云,我师妹水筠,和……”景尘声音停下,还有一个人,似难启齿,他嘴唇张合了几次,才将说出这个人来:“余舒。”

薛睿微眯了下眼睛,并没听错景尘直呼了余舒的名字,仿佛要借此划清什么,想到那个为了眼前男子承受了多少委屈的傻姑娘,不禁一声讽笑,道:“姑且不说她去年还是个大字不识的笨蛋,便是她会写你的字,有人拿刀子架到脖子上,她也断不会害你分毫。”

景尘脸色倏然一僵,垂在膝上的手掌不自觉地握起,再开口,声音已不如方才淡定:“我只是说有谁熟知我字迹,并未疑她,你休要曲解我的话。”

薛睿没错过他的小动作,却懒得承认他方才是故意的。

该问的都问了,他不准备再和景尘长谈下去,伸手拂去窗沿上的一片落花,拂袖朝朝庐外走去,声音从背后留给景尘。

“你若真的心存愧疚,就多留意身边吧。”

景尘看着那道竹帘在他眼前落下,垂下目光,抬起手按了下胸口,嘴角微露苦笑,闭上眼睛,默默诵起了这些时日不知背过多少遍的清心咒。

第四百一十五章 露征兆

余舒在藏书楼待了一个时辰,找出之前翻过的两本手札,记了一些有用的段落,便收拾东西离开了。

因为抄录时不小心沾了一手的墨,帕子擦不干净,只好先回一趟女舍。

从东院而入,进门后却被唤住:“女先生等等。”

余舒转过头,便见平日守院的仆妇从南边走廊下的堂屋里跑出来,于是站住脚,等她到面前。

“有什么事?”

那仆妇先朝她笑笑,规矩地行了个礼,站直道:“女先生是今年才入院的吧,且随我来,这一年通造的衣裳裙子赶制出来了,您今儿领回去吧。”

余舒一愣,打从见过夏江敏之后,她每天到书苑来,就是等着常服发下来的日子,迫在眼前,仍有些措不及防。

“走吧。”她点点头,跟着那仆妇一道,走向她们这些守院人平常喝茶说话的堂屋。

房间不大,一张横长的坐榻上,整齐地摆着十余个厚厚的包袱,只道是里面装的衣物,却看不清什么颜色。

入学那一天就量过身长,每个人的尺寸都是不一样的,包袱上系有绳子,挂着木牌,那仆妇不怎么认得余舒,便请她出示出入太史书苑大门的腰牌,对照着在里面找了找,捧出一个,递给余舒道:“这个是您的。”

余舒谢过她,便捧着那沉甸甸的包袱走了,回到房间,关上门,一刻不停地将包袱放在桌上,有些紧张地去拆,结扣打开的那一刹那,她整个心都往下沉——

一只扁方的首饰盒子下面,压的是折叠的整整齐齐的红粉相间的衣料子。

一如夏江敏梦中预兆的颜色,那一团本是娇嫩悦目的芙蓉粉,此刻却在余舒眼中。成了凶险的象征。

她绷着脸坐在椅子上,心情有些忐忑地打开了那只统一发放的首饰盒子,看到里面静躺的一支双股桃花钗,这才松了半口气。

还好。不是海棠。

夏江敏梦到的那个被推下楼的女子,头上戴着一朵海棠花,余舒当时误以为那海棠花是同常服一起发的头饰,当天就给自己算了一卦,还好六爻告诉她,她不是那个倒血霉的。

所以她不是担心自己遇害,而是担心今年新入院的女学生。果真每一个头顶上都插着一支海棠,那可就难办了。

将衣裳连同首饰盒子收起来,余舒没有半点心情试试大小,光是看着这颜色,就够她心烦的。

整理过后,余舒便往观星台去了。

她这次再进院中,没被门口的守卫阻拦,想来是薛睿吩咐过。

余舒找到薛睿的时候。他正蹲在长长的石圭旁边,身后跟着两名官差,不知在检查什么。

“大哥。”

余舒原先在外头。还会正经叫薛睿一声薛大人,被他纠正过一回,便照私下时一样喊了,他都不怕影响不好,她别扭个什么。

“来了,”薛睿伸手招呼她过来,指着用来观星的石圭,“你看。”

余舒当是有什么发现,忙走过去在他身边蹲下来,顺着他的手指一瞧。就见到细长的水沟里爬着一只小小的蜗牛,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这是蜗牛吧,怎么了?”余舒觉得自己愚钝了,这两只蜗牛,她真没看出什么异常。

薛睿扭过头。朝她露齿一笑,道:“你不觉得它同你有些相似吗?”

余舒纳闷:“哪里像了?”

“都是硬壳子。”薛睿语焉不详地说了一句,便站直了身体。

余舒不懂他影射什么,就算是懂了,也要装成不懂,仰起头,朝他撇嘴道:“你有闲情在这里看蜗牛,不如多找几个人问问口供。”

薛睿低头看着她:“我刚见过道子回来。”

“哦。”余舒倒是没表现出惊讶的样子,伸出一根手指,碰了碰那正慢慢往前爬的蜗牛,吓的这小东西赶紧将脑袋缩了回去,只剩下一个圆壳,她不自在地缩回手指,状似漫不经心地打听道:“问出来什么了吗?”

“没有。”

有才怪了,余舒心想到,景尘浑身上下都是秘密,要么就绝口不提,说一件就能扯出许多件来。

两人正说话,突然有一名侍卫急匆匆地跑过来,到薛睿面前停下,喘着气拱手道:“大人速请进宫,圣上诏见。”

余舒已经站直了腰,看着薛睿脸色犹疑,不知为何,感觉不好,这个时候皇上诏见薛睿,十有八九是为了太史书苑这桩案子了。

“阿舒,我要进宫,你自己先回去吧,让老崔送你。”薛睿嘱咐了余舒一句,不敢让宫中多等,飞快地带着人离开了。

。……

余舒一个人回了忘机楼,等到下午都没有见薛睿回来,只好按下种种揣测,专心整理起各地的案件卷宗。

一直到天黑,薛睿才回来。

余舒交待过侍婢,人一回来就告诉她,是故薛睿前脚进了屋,余舒后脚就跟了进来,将门一关,走上前给他倒茶,见他神情略显疲惫,便没急着打听,等他坐下歇了一会儿,才开口。

“大哥,怎么这么晚才回来?圣上找你说什么?”

余舒同薛睿说话直来直往惯了,所以也不绕弯子,直接问他:“是不是为了这桩凶案?”

薛睿眼中闪过一抹复杂,为了掩饰,便将空茶杯递给她,一边示意她添水,一边措辞告诉她:“太史书苑的案子,圣上耳闻了,今日早朝时候问起,将上卿郭大人发作了一通,传我进宫,是为了问个清楚。”

余舒关心道:“没有训斥你吧?”

在她印象里,天子一怒,动不动就削官贬职的,做皇帝的,没几个好脾气。

薛睿见她有些紧张,莫道是吓着她,便放柔了五官,对她道:“只是说了几句,要我们尽快查明真相,并未过多责备,不碍事。”

“那就好。”余舒并没有怀疑薛睿的说法。

薛睿也不想她再问,便转移了话题:“晚饭吃了吗?”

“还没有,等你呢。”

简单一句话,便让薛睿脸上有了笑,唤了门外的下人去准备膳食。

第四百一十六章 王爷来了

余舒在外面待够了七天,避去身上阴晦,才收拾随身的东西回了一趟家。

薛睿今日要回衙门,早上让老崔送她,自己坐轿子去了大理寺,并未同行。

赵慧和贺芳芝还没有听说到太史书苑闹出人命的消息,只道余舒因为学业忙碌所以一连几天都没回来过,余舒也没打算告诉他们,说出来反倒要安抚他们,她不想自寻麻烦。

回房去换上一身清爽的衣裳,余舒到大屋去问候了贺老太太一声,便被“撵”到赵慧那边。

余舒坐在赵慧床边的椅子上,还在月子中的赵慧靠在枕头上同她说话,不一会儿奶娘便抱了孩子过来。

七八天大的小宝宝只有那么大一点儿,握着小拳头缩成一团,软绵绵的让余舒都不敢多碰,赵慧却不怕,笑呵呵地让奶娘将孩子递给她抱,惹的余舒手忙脚乱的。

“娘,我抱不好,还是算了吧。”

“多抱抱就会了,你还不如小修呢,他一下学堂就要跑过来看小川,比你爹抱孩子都稳当。”

洗三儿后,贺老太太做主,给贺芳芝的独子取了个小名叫小川,大名还未拟。

余舒僵手僵脚地抱住孩子,低头看到小家伙挤着眼睛打了个哈欠,一点哭闹的迹象都没有,才慢慢放松了,腾出一只手来点点他脸蛋。

“姑娘不好动小儿脸颊子,会逗他流口水的,”奶娘好声在一旁提醒,余舒赶紧把手缩回去,又惹赵慧一串笑。

不知怎的,刚好还睡得好好的孩子,听到赵慧笑声,撅了撅嘴巴,睁开一双茫然的眼睛,毫无征兆地“哇”了一声。便哼哼唧唧哭起来。

余舒吓的赶紧把孩子递给奶娘,眼巴巴地看她轻晃着哄孩子,扭头无奈地看着赵慧。

赵慧却不怎么紧张,拍拍她手道:“每天都要嚎上那么一嗓子。刚好让你赶上了。”

余舒想了想,摸摸身上,找出辛六之前给她的那条系着小铃铛的银链子,凑到贺小川面前摇了摇。

说也奇怪,那铃铛响声脆小,余舒摇晃了几下,贺小川抽了抽小鼻子。哭声说停就停了。

奶娘和赵慧都稀奇,“咦”了一声,余舒倒也出乎意料,说不准是辛六给的这串清心铃管用,还是别的什么。

她一边摇那铃铛逗孩子,一边同赵慧笑道:

“是朋友听说我们家里添丁送的,回头挂在他睡觉的屋里,哭闹时候便摇摇响。有些宁神的用处。”

说着便把铃铛递出去,赵慧接着看了看,心知是好东西。便拿着沈妈去放。

余舒看过孩子,陪着赵慧坐了半个时辰,才回自己房里整理衣物,将几本手札和常看的书册都装起来。

余舒不准备留在家里住,太史书苑那边的事情有个说法之前,她都要住到外面。再者忘机楼里堆放着大量的卷宗需要她整理,大理寺的东西,她不便再拿回家。

并未留在家里吃午饭,余舒让刘忠套上马车,将她送到百川书院去看余小修。她之后忙起来不知有没有空回家,总要当面和弟弟说说话,免得那孩子担心乱想。

百川书院的门禁不比太史书苑严厉,余舒报上要找哪个,护院便放她进去了。

正值上午,书院里还未放课。庭院里隐隐约约传来读书声,时高时低,余舒路过小花园,见到两个调皮的孩子猫腰在草丛里逮蚂蚱,想来是逃了课的。

余舒走到长廊上第三间书屋边停下,听着里面夫子的解字声,顺着窗孔往里面瞧,入目便是整整齐齐几排桌凳,二十多个孩子坐在一间屋里,差不多都是十二三岁的年纪,有的乖乖仰着脸听课,也有的竖着书本挡在连前面睡觉,还有的低着头往嘴里送糕饼。

看到这一幕,余舒忍俊不禁,一面回想着自己这么大岁数上学时候的光景,一面找到了坐在正数第二排的余小修和白冉,看到自家弟弟正在低头写字,小腰板坐的直直的,并未胡闹,顿时欣慰极了。

她却没多想,余小修哪里和这一屋的小少爷小公子们一样,他是自小吃着苦头长大的,就在一年前,还穿着打补丁的衣裳,吃下人饭,睡小床,处处遭人白眼,时不时还要挨上一顿揍。

现今能够衣食无忧,他怎会不惜福,卯着劲儿要学出息呢。

余舒在窗口那么一站,不多时就被开小差儿的孩子看见了,不是别人,正是坐在余小修后头的胡天儿。

胡天儿正着急着熬下课,好出去玩弹弓,谁想扭扭头,看着了窗外面的人影,立即眼睛一亮,抓了根毛笔,往前探探身子,去捅余小修后背。

余小修抬头看一眼讲到兴处的夫子,见他没留意这边,才扭过头拿眼神询问胡天儿干嘛,就见胡天儿一脸兴奋地指着窗外头,余小修再扭头,就看着了余舒,惊讶地张大嘴巴。

余舒也瞧见了胡天儿的小动作,见余小修发现她了,便朝他笑笑,本意是在这里等着他下课了,谁想边上会有个好事的——

“夫子,余修的姐姐找他呢!”

胡天儿一嗓子,便把屋里正在困觉的孩子全吵醒了,教书的夫子抬起头,蹙着眉毛往外看,找到了站在窗边的余舒,正想训斥胡天儿,就听下头有孩子道:“余修姐姐,不是那位女算子吗!?”

余小修有胡天儿这个嘴巴快的朋友,现在整个百川书院,恐怕还没几个人不晓得的今年大衍新算子,是在小玄班上读书的余修的亲姐姐。

登时孩子们一个个都精神了,伸着脖子朝外瞧,多是听大人们说过女算子的故事,一双双好奇又兴奋的眼睛盯着余舒瞧,非把她看出花儿来不可。

夫子倒也癔症过来,心知窗外那年轻姑娘身份,不敢怠慢了,放下书卷,快步走了出去询问:“可是新算子吗?”

“正是。”

“九等易师陈怀州有礼了。”

陈夫子是往年的一介易师,深明礼教,见到余舒一样要作揖问候,不敢轻视她年纪不足。

孩子们本就爱凑热闹,看到平时凶巴巴的爱打板子的夫子对着一个年轻姑娘鞠躬,便都兴奋地叽叽喳喳起来。

“夫子无需多礼,舍弟有劳您管教了。”

余舒抬手回礼,对着余小修的教书夫子自然是一团和气,做家长的嘛,外头再本事,到了老师跟前,都一个熊样。

“哪里哪里,余修这学生懂事又聪明,少叫人费心……”夫子张口便夸起余小修,说的倒不是假话。

余舒在外面见夫子,余小修在书屋里被一些孩子围着,不少双眼睛里都是羡慕,毕竟不是谁都能有个算子姐姐的。

余小修这阵子没少遭人围观,便也习惯了,轻瞪了唯恐天下不乱的胡天儿一样,小声道:“就你多事。”

胡天儿嘿嘿一笑,拿肩膀顶顶他,凑过去小声说:“你要是不乐意,就别承认啊,往后我就说是我姐姐来了。”

余小修又刮了他一眼,没好气道:“你想得美。”

那边陈夫子总算和余舒交流好,扭头看屋里乱了套,咳嗽一声,拿眼神警告了几个顽皮的,朝余小修招招手,示意他出来。

余小修便乖乖地出去了,伴读的白冉识趣地没有跟上。

余舒和陈夫子打过招呼,领走了余小修,姐弟俩刚一走远,夫子便板起脸进了书屋,指着一屋的学生让他们都坐回去,教训道:“你们这些皮猴子,别整天想着胡闹,方才看到了吗?那女算子就比你们虚长几岁,却连夫子我见到都要行礼不如,这便是她学问做的好,若要人人敬佩,光依仗姓氏家门,那是庸人,需得懂得勤学二字,才不辜负父母双亲……”

。……

“阿嚏!”

走在路上的余舒突然打了个喷嚏,余小修关心问道:“姐,你着凉了吗?”

余舒揉揉鼻子,摇摇头道:“没,不定谁背后说我坏话呢。”

***

余舒晌午将余小修带到忘机楼,让厨房准备了不少好吃的,伴着他吃了一顿午饭,又装了一小袋碎银子给他花用,告诉他这阵子她不回家,叮咛他不要乱跑,好好看书习字听贺芳芝的话。

不到下午,余舒便让刘忠把余小修送回书院了。

中午薛睿没有回来,余舒也没打算到太史书苑闲逛,待在书房继续抄录那些案卷,她昨晚做过一卦,总感觉出事的日子还没到。

就这么一晃到了傍晚,薛睿没见人影,忘机楼却来了一位贵客。

“姑娘,敬王爷来了,请您过去说话呢。”林福站在门口向余舒禀报。

余舒一听说刘昙来了,忙将纸笔放下,整理过衣衫,跟着林福身后来到二楼对面的一间雅房外,通过门外的侍卫,敲门入内。

室内灯烛明亮,刘昙就坐在一张梨花半月桌旁,手边放着酒壶,一袭雕青绸上衫,寻常打扮,人还是那个人,然而短短半个月不见,却让余舒有哪里说不出来他有些不一样。

“拜见王爷。”余舒改口称呼道,心里猜测他今日大驾过来作甚。

“免礼,”刘昙朝她一点头,见余舒神情疑惑,便道:“本王是来找表兄的,寻他不见,所以让你过来说话。不要拘泥,坐吧。”

第四百一十七章 渎职罪

余舒找了张椅子坐下,刘昙摆手示意身后的内侍给她看茶。

“太史书苑闹出凶案有几日了?”刘昙没绕弯子,张口便询问道。

余舒也猜到他来意,便不含糊,想了想才回答:“是初六的事,有六七日了。”

“本王听说,最先发现曹家小姐的是你?”

“嗯,我夜里陪辛世家的六小姐一同到观星台量星,然后就看到人吊死在小屋里。”严格说起来,第一个发现曹幼龄尸体的是辛六才对。

“那从曹小姐房里搜出来的字条是怎么回事?”刘昙微微皱眉,“为何会有人讹传,她是晚上出来私会景尘师叔,才遭人凶手的,睿表兄因此还派人监视起他,确有其事吗?”

余舒迟疑道:“的确是在曹小姐房里找到一张字条,上面笔迹同道子相同,薛大哥派人跟着道子,乃是为了让他避嫌,也谈不上什么监视吧。”

果真是监视,就该寸步不离,严加看管,可她前两天还见到景尘和纪星璇雨中同行,身边也没见着什么官差。

刘昙脸色稍霁,看出余舒不明所以,轻叹一口气,道:“昨日早朝上,有人将此案呈报,歪扭了事实,声称世家小姐遇害惨死,又奏说师叔因凶嫌而被监视,但大理寺心存包庇,怠慢追查。父皇一怒之下,当朝训诫了大理寺上卿郭槐安,之后又将负责此案的睿表兄诏进宫中,在御书房面见,亲自问案。当时如何情况,本王尚且不明,但听今早旨意,却是勒令睿表兄一个月内将真凶缉拿归案,否则以渎职之罪严惩。”

余舒闻言一惊,再联想到薛睿昨日晚归,和今日忙碌的干脆不见人影。心道一声难怪。

亏得他还敢和自己说没事,都涉及到皇命要论罪处置了,渎职,那是要丢官的。这叫没事?

余舒有些气闷薛睿瞒着她这么大的事情,却不好在刘昙面前太过表露,绷了绷脸,掂量着分寸,疑问道:“是何人故意在圣上面前歪扭这件事的?”

皇上会发怒,原因余舒不难猜想,无非是因为爱惜景尘这个外甥。不想他钦封的道子名誉受损。

就不知道这煽风点火的是什么人。

听到余舒发文,刘昙眼神变了变,说:“是御史大夫尹庆樊。”

这是一个陌生的人名,余舒未及朝堂,从未听说,然而尹这个姓氏,她身在安陵城却不陌生,当朝两相。一位是六部总领薛尚书,一位是尹相国,那尹家和薛家一样。都是京城一等一的皇亲贵族。

薛家有一位女儿在宫中为贵妃,便是刘昙生母,而尹家也有一位女儿在宫中为妃子,便是宁王刘灏的生母,尹淑妃。

余舒联想到这些,不由觉得这位尹姓御史大夫,一定同宁王脱不开关系。

说不定就是宁王指使的,搅浑了一滩水,不论景尘和薛睿谁没讨好,都是他乐见的。

正当她满心猜忌之时。门外有人传报:

“王爷,薛大人回来了。”

“快请进。”

余舒扭过头,便见门拉开,薛睿还穿着早上离开时的那一身官袍,眉上看得出一缕乏色,同她对视一眼。转向刘昙揖手:“敬王。”

刘昙荣升做了王爷,远比做皇子时的地位,薛睿行事谨慎,即便是同刘昙私交甚好,也不会马虎这些细节。

“表兄无需烦礼,快坐下吧。”刘昙语调要比刚才面对余舒时候温和许多,口中让座,人却坐在那里没动。

薛睿就在余舒身旁坐下了,余舒见他嘴角发白,眼明手快地倒了杯茶水递给他解渴,而后不等他开口,便识趣地站起身向刘昙道:“王爷,既然大哥回来,我便先退下了。”

刘昙点点头,并不挽留,他和薛睿要说的话,确不适合旁人多听。

余舒扭头又瞅了薛睿一眼,才退出门去。

***

余舒回到房里,也没心情再抄写那些数据,收一收纸笔,叫来侍婢倒水洗漱,又叮嘱了厨房准备酒菜,刚才看薛睿样子,似是晚饭都还没吃。

薛睿和刘昙倒也没谈多久,余舒梳洗后,刚换下衣服,就听到门响,是林福在外头:“姑娘,敬王爷要走了,公子爷唤您下去。”

刘昙走,余舒肯定是得恭送的,连忙系好腰带,匆匆下了楼,正赶上薛睿将刘昙送到后院门口。

她便加紧几步,站到了薛睿身旁。

“王爷慢走。”

刘昙合着一领猩红的披风,将目光转向她,略略一笑,道:“本王在暄春园摆宴,莲房莫缺席了。”

说罢,便在内侍躬身搀扶下坐上马车,余舒和薛睿两人目送马车离开,直到看不见了,她才仰头对身旁的男人道:“为何哄我说没事,难道你有把握一个月内找到凶手?”

“不论有没有把握,总要试过才知道。”薛睿被她揭穿,并不见一丝尴尬,模棱两可地说了一句,便朝院中走。

余舒轻“哼”了一声,倒也不再去追究他隐瞒她的事,慢慢跟上他的脚步。

。……

薛睿吃饭时,余舒就坐在一旁陪着,一手托腮,晃着一只空酒杯替他出主意:“若实在没法子,不如寻个由头将纪星璇捕了,撬她开口。”

“五等的大易师,没有真凭实据,哪能随意逼供,何况还有宁王护着她。”薛睿否决掉。

“再不然我出面作证,将我那套奇术搬出来,咱们也来一回《问冥记》,帮你保住头顶上的乌纱帽。”余舒继续给他出馊点子。

薛睿又是摇头,“易学并非人人能懂,你又不能一一作解,说到底还是空口白话,难以服众,除非你愿意将你那一门奇术原原本本献给司天监去考证,你舍得吗?”

余舒老实道:“舍不得。”

开玩笑,她就算舍得跟人分享她的心血,也没办法跟那群老古董解释五百年后的数学知识是如何运用到五百年前的易学当中,真说穿了,搞不好她会被当成妖人关起来。

薛睿见她毫不犹豫的小模样,有些受挫,佯作不悦道:“你就不能考虑一下再说话。”

余舒讪笑一声:“我就是考虑两下,一样是舍不得,何必多此一举呢。”

“……”薛睿对着这么个没心没肺的,实在是想气都气不来,想笑又笑不了。

这一次却是他自己不小心被人算计,陷入两难的境地,才会弄到这一步要立军令状,面对着这一桩暗藏隐情的命案,他还真是头疼棘手。

追查的手段他倒不是没有,只是难免得罪到一些人,再落下口实,那便是饮鸩止渴了。

好在还有一些时日,他可以慢慢头疼。

余舒瞅着薛睿不经意皱起的眉头,心知他烦恼,她思索片刻,摆正了脸色,道:“不说笑了,我倒是真有些眉目,说不定能帮得上你。”

第四百一十八章 腾黄楼上观河

离刘昙探访忘机楼那一晚过去三日,余舒托付给薛睿打听的事情尚未明了,表面上看,案情一无进展。

四月十五这一天,有方子敬的早课,安排在北院的腾黄楼,四座藏书楼之一,这里收藏着数以百计的画卷及图本,从历代流传下来,相当一部分价值不菲,如非是院士们亲自带领,通常情况下不对外开放。

余舒之前来过两次,看到楼下大门都是紧锁的,使得方子敬在此处讲学,她才有机会入内一览。

腾黄楼同其余三座规规矩矩的书楼不同,然是修建在一处平地而起的山石上,爽垲高深,四面盈窗。

余舒左顾右盼地进到阁楼内,站在楼梯口迎人的司徒晴岚一眼就看到了她,同旁边的两名女院生说了一句让她们先上去,便快步朝余舒走过来。

“余姑娘。”

“司徒姑娘,”余舒朝笑脸迎人的司徒晴岚点点头,“我没来迟吧,方院士可到了?”

“外公正在楼上,且随我来吧。”司徒晴岚指着楼梯,走在前头给余舒引路,一边回头同她说话。

“今日咱们有眼福,要鉴赏几幅珍藏的河图,外公还特意拿出一幅私藏,对了,你没忘记带八卦盘吧?”

“带着的。”余舒拍拍系在腰侧的袋子,里面装着她前阵子才换的新罗盘,出自辛家大易馆。

两人上了二楼,直走回廊,绕过一扇绣着琼林玉兰的屏风,便见一间两面开窗的大厅,光线明亮,一面封闭的白墙上挂着几幅宽长不一的画卷,有两幅蒙着布未得示人,墙下站着六七名院生悄声说话,有男有女。服色不一,还有两个今年新入院的女学生,换上了那一身新造的湘妃襦裙,粉若昭华的颜色。十分亮眼。

然而余舒看到那身衣裳,只觉得扎眼,目光一转,就看到不远处的藤架下摆了一张太师椅,方子敬端端正正地坐在那儿,望着窗外风景,长长的袖摆盖过膝盖。花白的头发盘旋在脑后,扎着一块褐色的方巾,一副老学究的派头。

“余姑娘先过去吧,还有几个人没到,我下去接一接。”司徒晴岚将余舒带到门里,便转身又往楼下。

余舒看了两眼方子敬,见他没有注意到自己,也就不凑上去说话。走向那边挂画的墙下,挑了一个没人的位置站着。

有初九那天在桥边听琴的院生见过她,认出她人。犹犹豫豫,有那么两三个陆续上前来行了礼,余舒淡淡应了,他们见她没兴致闲聊,都各自退开了,并无自讨没趣的。

不多时,司徒晴岚领了最后两名赶来上早课的院生上楼,人到齐了,方子敬才将注意力从窗外转向室内,一声轻咳。便让在场十余人都安静下来,面朝向他站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