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子敬先是扫过一众学生,视线从余舒身上掠过,只是稍一停顿,便收回了目光,慢腾腾开口道:“琴棋书唬文殊四艺,皆与易学剥连,其术相和,乃为最早的奇学,这也是奇术一科的由来。上一讲老夫解说了琴律与易相通之处,你们回去后也都做了功课,今日讲学后,我会单独留人考校。今天让你们到腾黄楼来,是从画入境,带你们品览河图卷。”

说到这里,他把话一停,抬手捋了一把山羊胡子,问:“有谁能说一说,八卦与河图的来缘?”

太史书苑每三年来一批新人,十八位院士,也是每三年重谈一次旧题,说起来是迁就了新院生,然也有些旧人,是头一年跟从方子敬的,所以就无所谓重学。

方子敬话音一落,稍息之后,就有人上前作答:“学生知道,《易系辞》上有记,伏羲八卦是从龙马背上的河图得以衍生来的,河出图,洛出书,天生神物,乃圣人则之。”

答话的是一名与余舒同龄的少年,声音明亮,仪表甚佳,余舒留意四周,看到有几个张口却没抢到话的人,对于方子敬的提问,并没有推三阻四的现象,似乎都很乐意作答。

想想就理所当然了,要知道这里是太史书苑,能站在这儿的,就没有一个是草包,出身世家的子弟,谁也不会在外面丢了姓氏的颜面。

“说的不错,河图以十数合五方,五行,阴阳,乃至天地之象,甚为大观,你们看那墙上,东西两幅素稿,应知白圈为阳,象征着头顶天,黑点为阴,象征着脚下地,且拿出你们的卦盘比照,先寻出五行来。”

在方子敬的话声里,余舒同其他学生一样,拿出八卦罗盘,对照着墙上的黑白龙马背图观察,虽然她已能默背出河图的方位,但这么详细到一圈一点地听人解说,还是头一次。

以方子敬的造诣,论起河图,旁征博引,从古说今,即便不是醍醐灌顶,也使余舒这个半路出家的自学者获益匪浅。

司徒晴岚就站在她外祖父方子敬身旁,不时给他续一杯茶水润喉,看着那些年轻或年长的易师们仔细聆听的神态,心中不无自豪,她从八岁起,便受方子敬亲自启蒙教导,对于亦师亦长的外祖父,比任何人都要尊崇。

一堂早课讲了半个时辰,无一人觉得枯燥,待到窗外阳光照射到方子敬脚下,他停下讲说,众院生才意识到这一堂早课过了。

“晴岚,你去,将腾黄里所藏的那一幅太皞龙马卷,与老夫私藏的那一幅祥瑞出云图打开,供他们观赏,一炷香过后,再收起来,能领悟几分,全看他们造化。”

方子敬吩咐过司徒晴岚,便长身而起,挽着袖子朝门厅的方向离开了,众人躬身相送,再回头,就见司徒晴岚走过来,引燃了团几上的香炉,搓上一炷香,而后抬手掀开墙上蒙布的一幅唬余舒入眼首先看到是一团金亮,定睛一望,然是一幅用金漆银墨勾描而成的龙马古相,龙头龙爪,项覆金鳞,足下蹈水,待她看清楚那龙马背上密密麻麻的纹路,心神顿时为之一震,只觉耳边闻不得一丝杂想,心中生不起一丝杂念,全心全眼都贯注在那幅画上。

不知过了多久,耳中传来“叮”地一声鸣响,她方从那种奇妙的专注中清醒过来,心神就好像被春风暖日拂照过一般,浑身上下都暖烘烘的。一时的茫然,再到她回神,这幅龙马古相已被盖上。

她心中一动,猛地转过头去看另外一幅画,却是迟了一步,司徒晴岚已经走到画旁,伸手一拉墙上绳结,便将画卷重新蒙上,她只来得及看到一片红光。

与此同时,大厅中接连响起一片扼腕的叹气声,看来不少人都和余舒一样,顾此失彼了。

“师姐,”有一名新院生不甘心错失良机,两手合十,讨好地对司徒晴岚道:“再让我们多看几眼吧。”

司徒晴岚嫣然一笑,从头到尾没有多瞄一眼墙上的画,她摇摇头,对开口要求的少年道:“师弟有所不知,这两幅河图,初观最是得益,然而间或再看,就对人不好了。有心智不坚定的,得上几日癔症,再痴傻起来,我可担待不起。”

说完,她便走到香炉旁,将手中的一杆小铜锤放下,正是方才她拿来敲打香炉,余舒听到的那一声“叮”响。

一群人失望归失望,可也清楚不能强求,眼睁睁地看着司徒晴岚将那两幅奇画小心翼翼摘下,收卷夹在腋下。

“都散了吧,后天下午院士要在墨斋讲学,各位记得早到。”

司徒晴岚朝余舒笑笑,走出门去,余舒会意地跟了上去,两人出了大厅,来到走廊上。

不必余舒开口问,司徒晴岚这心窍玲珑的女子便告诉她:“余姑娘方才所观的是那幅太皞龙马卷,乃是六十年前青阳易子赠给太史书苑的,据说绘图的是一位得道仙长,炼化了三清观供下的六十四枚赤金鼎足,在重阳日时黄河边上勾成一匹龙马。凡人见得此图,能洗濯灵台茅塞,三日不眠,亦能精神百倍,有幸者,更可以一通九窍,心智大开。”

余舒闻言,虽然惊奇,但不由得她不信,毕竟方才她亲身经历过,这会儿头脑是比往常清醒许多。但要说到精神百倍,心智大开,她却觉得言过其实了。

“多谢相告。”可惜,她没能见识到另一幅奇画是个什么样。

“不必客气,那我便先上楼了,要先将这幅太皞图归还回去。”司徒晴岚停在楼梯处,向余舒道别。

余舒顺着楼梯看了一眼楼上,疑惑道:“此等珍贵之物,放在这里安全吗?就不怕招贼?”

司徒晴岚莞尔一笑,语焉不详地告诉她:“这楼上,贼是进不来的。”

余舒不解其意,暗道这阁楼上另有玄机,不好再打听,便与她分开,自顾自下了楼。

。……

离开腾黄楼,余舒没有到别处游逛,一路走到书苑正门前,打算回忘机楼,趁着这会儿精神充足,加快整理那些案卷。

停靠在街边的马车看到她出来,便驶了过来,停在她面前,窗帘掀开,露出坐在窗边的人影。

“阿舒。”

“大哥?你怎么来了。”余舒见到薛睿,分明有些意外,他有几天都没有在太史书苑露面了。

“快上来,”薛睿催促,扬了扬手中的信笺,眼神明亮,压低了声音告诉她:“这是你让我查的今年新入书苑女院生的生辰八字,这下你可不能再和我卖关子,要老实和我说清楚,你到底又发现什么眉目了。”

第四百一十九章 诱饵

余舒坐到车上,欣喜地要过薛睿手中的信笺,一边翻开来看,一边应付他道:“你还真有法子打听清楚。”

前几天她从刘昙口中得知薛睿处境,便拿定主意要助他破案。所以放下心中顾忌,让他去调查今年新入院的女学生的生辰八字,是为了用祸时法则查出那个夏江敏梦中将要遇害的坠楼女子。

世家女子的生辰八字都是不会轻易外露的,所幸薛睿真有途径能在短短三天里查出来。

薛睿被余舒吊了几天胃口,为查清楚那些小姐们的生辰,确也费了一番周折,这会儿听她夸,并不觉得意,揉了揉额头,靠在车壁上,对她说:“你要这些,到底做何用?”

余舒不能将夏江敏的秘密告诉薛睿,这两天也想好了怎么解释,于是将写满八字生辰的信笺收进怀里,一本正经地告诉他:“我若说我夜观星象,察觉太史书苑还要再出一条人命,你信吗?”

薛睿睨着她,脸上一点都不信她鬼扯:“少唬弄我,说实话。”

她若有断人生死的本事,何必到太史书苑去修学,说出来,一早就被司天监提拔了。

“呵呵,”余舒干笑一声,道:“其实,我也不大确定,只是猜测。目前来看,曹小姐的死,并没能成功赖到景尘头上,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他是被诬陷的,我假设真凶心存不甘,不然身为同伙的纪星璇为何会接近景尘,想必接下来他们还会有动作,最坏的打算,就是太史书苑再有人遇害,所以我想从这一点着手。我虽没有本事断人死期,可是有能力从八字上推算出祸事,以小见大。说不定能有所洞察,这便是我说的眉目了。”

她的话,乍一听合情合理,然而不乏牵强之处。薛睿不是没有听出来,先前对她期待过高,此时难免失望,却没有想到她是为了掩盖别的事实。

“那为什么你只要我调查今年新入院的女子生辰?”薛睿仍有疑问。

余舒理所当然道:“太史书苑有院生将近二百人,同景尘有交集的女学生,多是今年新入院的,曹小姐不也是吗。凶手若再寻找目标,十有八九是会从这群人里下手。”

其实是因为夏江敏的梦境,明确地告诉她,遭人推下楼的女子是身穿粉红常服的新院生。

薛睿思索一阵,总觉得余舒的说法哪里不靠谱,然而看她神情积极,却不好再做质疑,只能由她去了。

回到忘机楼。余舒便一头扎进了书房里,将到手的十多份八字拿出来推算。

午饭时候,薛睿上楼来看过她一回。见她一门心思扑在某种臆测上,摇摇头,下楼走了。

大概是因为早上看过奇画的缘故,余舒的推算出奇的顺利,事半功倍,在黄昏之前,她便将手中除开曹幼龄和她自己以外的十二名女院生近半个月内的从大到小的祸时全部推算出来。

结果只有一个人引起了余舒的注意,这个人出乎意料还是她认识的。

从祸时上看,这个月二十日,此女将有一场杀身之祸。本来这个人死不死余舒是说不准的,可搭配上夏江敏的梦境,不出意外,那个被推下楼的就是女子就是她了。

“四月二十…二十,”余舒自言自语了一会儿,突然间想起来。四月二十这一天,不正是刘昙在暄春园摆酒宴的日子嘛!

余舒猛地站起来,推开椅子,将桌上散乱的纸张拢到一处,叮嘱正端茶进来的小蝶待会儿烧掉,匆匆下了楼去找薛睿商量。

薛睿今天没有外出,就在楼下翻看涉案人士的口供,见余舒推门进来,一脸沉重,不由跟着她心往上提了一下,脱口问道:“怎么样,算出什么了吗?”

余舒将门关严实了,走过去在他旁边坐下,踟蹰不知如何开口跟他讲明。

薛睿本来不报什么希望,却见她这样子,竟不知好坏了,于是哭笑不得道:“你要说就说,做什么默默唧唧的,让我跟着心急。”

余舒神情复杂道:“算是算出来了,的确有一个女学生要出事,而且日子就在九皇子酒宴那一天。”

薛睿陡然一皱眉头,“作准吗?”

余舒点点头,一半真话,一半假话地告诉他:“从她生辰上看,是有一场杀身之祸在即,就不知同书苑这桩凶案有没有关系了。”

薛睿面露思索,半晌未语。

余舒偏头看着神情严肃的他,过了一会儿,方才试探着提议:“以我之见,到那一天,我们不如盯着她,守株待兔,或许能把凶手给揪出来。”

她这样做,分明是利用秦月柔做饵,企图钓出凶案背后那一条鲨鱼,此举有失仁义,她斟酌再三,才说出来,是怕薛睿会反对。

余舒能想到的,薛睿自然也想到了这一点,心中正在迟疑,就被她先提了出来,转头看向她,仔细一些,不难发现她眼中顾虑,心念一转,神色软下,对她道:“为今之计,也只有这样了。”

这么大的事,应由他这个男人来发愁才对,何须要她小心翼翼地左右为难。

余舒见他不反对,才放下心,道:“那咱们就合计合计,到那一天把人盯好了,不管同曹小姐的死有没有关联,都不能让人再添一条人命了。”

薛睿点头认可,这才问道:“你还没说,将要出事的是哪家小姐?”

“唉,”余舒苦笑:“这人我也认得,上个月底我在忘机楼开宴,同辛六一起来的那位秦小姐你见过吧,就是她了。”

不错,她所算出,将有杀身之祸的那个倒霉鬼,正是秦月柔了。

薛睿回想起来,对秦月柔有一点印象,又联想到秦氏一门,便同余舒说起了秦世家的背景。

两人商量过后,拿定了主意,总算不至于再像没头苍蝇一样干着急。

所幸余舒提前确认了太史书苑今年常服的颜色,而薛睿也从各种途径查清楚了相关人士的生辰八字,两人才能改变眼下被动的局面,从明到暗。

第四百二十章 给道子送去

四月十七,昨日又是一场雨,太史书苑暂时笼罩在一片阴凉湿润的空气当中,抚平了不少躁动不安的情绪。

余舒昨天才听过司马葵院士的星象讲学,正逢七,今天下午又到墨斋来听方子敬的奇术讲学。

琴棋书画作为奇术最早的起源,须有上了年纪的老先生讲说起来才有味道,余舒对方子敬第一堂课上的龙马河图印象深刻,期待着今天也能见着什么书法上的秘宝。

然而方子敬今天并未准备长篇大论,上来便发给他们一人一张柳木纸,一个个叫上前来,让人蘸了他面前的一只鱼尾砚里墨花来写字,摆明了架势是要给他们测字。

头一个上去的是一位二十来岁的男易师,方子敬在他提笔前,只问了一句:“欲问何事?”

测字作为奇术之一,还算是十分常见的,不过在街头摆摊的易客们多是挂羊头卖狗肉,做不得真,倒是大易馆里,往往会安排上一位精懂此术的易师,倒也能为一些特别的客人解一解心头之惑。

能坐在这里,方子敬当然不会是花架子。

那男易师想了想,问道:“学生上个月丢了一块腰佩,因十分喜爱,能问一问还寻的着吗?”

方子敬点点头,示意他随便写一个字,巧妇难为无米炊,测字再奇,首先也要知人所问之事,再观人书写,才能有卜算,单是一个没头没脑的字拿过来,神仙也看不出端倪。

其余院生都不远不近地围在边上观望,余舒瞅到他写了一个“寻”字,别的没什么,那墨色却与寻常的墨稍有不同,不是黛黑,也不是乌黑,而是略显粘稠的蓝黑色。

她猜想那一小砚墨。是有些门道的。

方子敬将字拿到面前,细观了一会儿,便娓娓道:“测字之术涵盖种种,有则装头。有则接脚,有则穿心,有则劈破,有则添笔,有则减唬你们想来有耳闻听过,北方易首文辰世家,大擅便是测字之术。更有昔年文辰易子流传下来的一门测字奇学,不足为外人道。”

他先是讲了一段题外话,说者无心,听者有意,余舒耳闻文辰世家,这便想起来今年同她一起入学的文少安,也不知现在怎么样了,拜了哪几位院士。

“老夫浸淫奇术几十载。见识过的奇术不亚百数,融通的能有一十八种,当中就有一门测字。虽不足与文辰相论,然也可拿得出手,凡观字,所问之事,除却生死,都有一个说法。”

余舒同在场所有人一样,听到方子敬轻描淡写地说出他身怀十八种奇术,无不心悸。

奇术难求,得者无不自珍,世家之所以能够立足。最根本的条件之一,便是要有一门家传的奇术绝学。别人能够掌握一门就谢天谢地,眼前这貌不惊人的老叟,却足足融通了十八种!

方子敬满意地看着这些年轻的面孔上挂满崇敬,他不是有意炫耀,而是心存激励。学易者,若无求学之心,便有再好的资质,都是浪费。

说着,他便将那张柳木纸递给对面的男易师,铁口直断:“这‘寻’字,大开大合,可拆可减,下有方寸之地,并不离远。如老夫所料,你丢失之物,并非被人捡起,且回去在宿息之处好好找一找,不出三日,定能寻回。”

男易师面露喜色,竟是毫不怀疑方子敬的说法,谢过后,退到一旁,再换别人上前。

余舒旁观,方子敬一个字一个字测过去,毫不含糊,然而结果是有人欢喜有人愁,她一直留到最后一个,才走上前,问了一件无关紧要的事:“司天监造印,我的算子印刻至今未发,劳烦院士帮我看一看,何时能送来。”

说罢,在纸上写了一个“等”字。

方子敬扫了她一眼,神情与方才无二,只是在看她的字时,明显多用了一些时间,才给了她解答:“不出三日,等着吧。”

余舒点点头,退开。

今日共来了十四个院生,一一解完,一堂课就过去,本来一群人沉浸在方才所问之事上,临了方子敬丢下两句话,却似抛块砖头进池塘里——

“即日起,至年末,你们当中如有人能不缺席,又好学勤奋的,老夫便将今日所用这门奇术,传授给他。”

饶是世家子弟,已经继承到家传,听到方子敬这个许诺,也不禁激动起来。

这可是奇术,哪个嫌多?

比较周围的躁动,余舒倒是显得心平气和,不是她不心动,只是她有祸时法则在手,眼瞅着将有补全的一日,哪有心思再贪图别人的。

“好了,今日就散吧,各自回去准备黑白子,下一讲我们就说‘棋’。”方子敬向后靠在椅上,朝一群弟子挥挥衣袖,话末,却叫住了余舒:“余算子留一留,老夫有事交待你做。”

众人眼羡地看了看余舒,要知道做好了院士交待的事,日子长了,才有私下的指点。

余舒也从辛六口中得知太史书苑一些规矩,知道帮院士干活是好事,便老实留下来,等人走干净了,方子敬才转身去取了书柜底下一只尺长的锦盒,递给了余舒,道:“晴岚今日不在,你帮老夫跑一趟腿。几日前老夫得道子解惑,通悟了一门星术,这是谢礼,你代替送过去。”

“……”

“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去,别忘回来答复。”方子敬也不管余舒为何神色异样,将礼盒塞给她,便躺到一旁藤椅上闭目养神去了。

余舒十分无奈,心说自己怎么就这么好的“运气”,明明她已经躲着景尘了,偏偏事事都与他有关。

每回见他对着自己一张冷脸,视而不见的样子,她心里能好受么。

不管余舒有多纠结,到底是抱着盒子走了。

方子敬两手抱臂,眼睛睁开一条缝,看着她背影不见。轻哼一声,自言自语:“这趟浑水,老夫不踩都难。”

***

余舒路上见到一位年长的院生,询问之下。得知景尘这几日在花园边上的香庐内讲学,便寻了过去。

太史书苑的花园并不多大,没有几样奇花异草,不过花匠勤快,春夏交替时日,也是一派葳蕤繁荣之景。

余舒一路看过去,被垂下的枝头挡道。薅了两朵小花,闻一闻尚有香气,便随手收进袖子里。

香庐搭在石山上,余舒顺着楼梯往上爬,走到一半,就听到上面传来熟悉的声音,仔细听,正是景尘在讲学。那声音清明又无杂色,好认的很:“…上指七关,皆云垦关、尚冂关、紫晨关、上阳关、天阳关、玉宿关、太游关。相应七星,贪狼、巨门、禄存、文曲、廉贞、武曲、破军。”

余舒顿足在最后几节石台上,正犹豫要不要上去,忽而景尘话音落下,又一道清冷的女声响起:“我听闻茅山道术有‘冲九之数’,用以观星,可得大方,院士出自山门,能否为我讲解一番?”

这女子声音让余舒听的一愣,随即便沉下脸。因为这说话的人,正是让她近来日日“惦记”的纪星璇。

鬼使神差地,她倒退了两步,就站在台阶上,听着上面景尘与纪星璇一问一答,所涉及星术学问。或深或浅,凡纪星璇所问,景尘无一不解。

这等师生融洽,却让余舒听的心头发闷,无风自寒。

心想景尘果真是将与她往日情分断的干净,明知纪星璇与她有仇怨,乃是夙敌,却能这般用心指点,就连当初答应过她,要远离纪星璇这祸害的话,怕也忘得一干二净了吧。

她是该夸他身为院士尽职尽责,还是怒他不讲信用。

遥想当初,他还是那个一无所知的呆子,她也曾想象哪一日他恢复记忆,同她指点星月,畅谈玄学,会是个怎样的光景,如今看来,竟成了一场镜花水月,一场空梦。

或许她曾经所期的,也只是那个与她不离不弃的呆子,而不是如今风光霁月的道子。

余舒默默站了许久,双眸里晃过几许自嘲,平复后,才踩着那生着苔藓又冰凉的石阶,走上香庐,伸手拂开垂帘,一抬眼,便看到庐室内情形——

正见一室宽敞明亮,软席之上,一袭枣纱长襟的景尘盘膝坐在那里,手握一卷,下方两席之远,独独坐着一抹鹅黄的纤瘦女子。

帘声响落,室内两人都有听见。

景尘早察觉庐外有人偷听,却没在意,然而抬头,望见走进来的人,手中书卷不由一紧。

纪星璇也转过头去,看到余舒走进来,娥眉轻轻扬起,嘴角划过一丝冷笑,扶着地,站起身子,先向余舒揖手:“女算子有礼。”

吃一堑长一智,她在观星台被余舒发作过一次,当众出丑,哪里会再给余舒挑错的机会。

余舒慢慢瞥她一眼,根本懒得应答,径自走上前,弯腰将手中礼盒摆在景尘面前书案上,道:“方院士吩咐我来给道子送谢礼,答谢你不久前为他解疑。”

景尘目光垂下,看着她放下盒子,一抹嫣红从她袖口不经意飘落,却是一朵庭院树上开的正盛的合欢花。

余舒并未留意,放下盒子,告辞一声,便转过身,从垂首行礼的纪星璇面前走过,掀起帘子离开。

纪星璇将他们之间的生分看在眼中,眼神动了动,对着景尘一行礼,也做道别。

“多谢院士今日讲解,学生先去了。”

“嗯。”

纪星璇走出香庐,站在台阶上,眺望余舒刚下去没有多远,便提着裙角,快步跟了上去。

庐室中,景尘轻拈起那一朵色泽妖冶的合欢花,嗅到那一丝丝清甜的芬芳,怔怔出了一会儿神,缓缓站起身,走到窗边,拂袖抛落。

第四百二十一章 也是这个味道

余舒听到身后跟上来的脚步声,走到一棵合欢树下停住,转过身,便见纪星璇提着一只竹编的笔篓,一手挽袖,几步就走到她面前。

“跟着我做什么?”余舒微皱眉头,还有几天就是暄春园筵,盯住了秦月柔那个鱼饵,她可不想在这节骨眼上让纪星璇这个“凶嫌”有所察觉。

纪星璇今日如常覆着面纱,整张脸只露出额头和眼睛,似笑非笑地看着余舒,不疾不徐地说道:“我是好奇,你与景院士之间出了何事,竟像不认识似的?我原以为你会拜在他名下,听说你却去见了司马院士。”

她话里嘲讽,余舒自然听出来,挑起眉毛,不答反问:“我也好奇,你怎么就能心安理得地跟着景尘求学呢,就不怕纪大人泉下有知,骂你这不孝子孙吗?”

纪怀山在大衍试上徇私舞弊,是由余舒和景尘两人共同指认,结果畏罪咬舌,纪星璇一度在公堂上怒指他们两个是害死了她祖父的凶手,眼下却能心平气和地求教景尘,俯首做弟子,这份“胸襟”,的确让余舒“佩服”。

余舒一向清楚纪星璇的痛脚在哪里,可是,今天的纪星璇,仿佛格外耐踩。

“你不用说话激怒我,我祖父纵使泉下有知,咒的也只可能是某些毒辣小人。”纪星璇只是眼神转冷,并未如在琼宇楼后那一次失态。

余舒撇下嘴角,只当她骂自己,没心情再和她多做纠缠。

“那你就不要多管闲事,我和景尘是好是坏,与你有什么关系,你若是吃饱了撑着,不如回去讨好你那王爷主子,免得失了他欢心。”

说着她侧转过身,一手拨弄路边花枝。半回头,斜下眼角,调笑地扫了纪星璇一眼,那一眼。讥诮之极。

纪星璇紧紧抿着唇,背脊僵成一条直线,数月之前,她家中落败,不得已依附于刘灏,受尽屈辱才保住一身清白,然而对于心高气傲的她来说。因此落人口实,却成她心头一恨。

思及此处,不由更恨眼前之人,恨到极点,反而越发冷静,她低头一笑,道:“多谢你提醒,我差点忘了。昨日双阳会终了,我身为坤席,随同到宁王府赴宴。当时邀了不少客人,也曾见到十一皇子,瞧他随身带了一名新宠,进酒狎玩时,竟觉得眼熟十分。我于是多望了几眼,才发现那情态骄矜的模样,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女算子的亲姐妹呢。”

余舒“嗖”地眯起眼睛,看纪星璇不似说假,顿时火光。将刘翼那兔崽子在心底狠抽了一顿。

下一刻又狐疑,刘翼那小子应该怵她才对,怎么突然就无所顾忌了。

然而下一刻,纪星璇便给她解了惑:

“说起来,不怪十一皇子行事草率,毕竟明知道被人威胁唬弄。白白挨了一顿打,又中途退出双阳会,自然要恼羞成怒,可惜那唬人的至今有了新头脸,不好直接找她算账,他也只能换个法子出出气了。”

“……”原来是刘翼已经知道了!

余舒语气不善地盯着纪星璇:“你什么时候告诉他的?”

双阳会时,刘翼溜进她休息的房间,欲对她不轨,被她逮着痛揍了一顿,又哄骗他说自她师父是道派高人,才压下这桩丑事,谁知刚好被待在隔壁的纪星璇听了个全乎,没过几天就以此威胁,要她六爻术余下的口诀。

余舒当时没有就范,谁想到一转脸她便做了两榜算子,纪星璇错过拿捏她的最好机会,余舒便没再将这一茬放在心上。

谁知过去这些时日,又被纪星璇翻了出来。

“有一天下雨,我不是在书苑里遇见女算子吗?”纪星璇冷笑道:“记得那会儿有人警告说要剥了我的皮,我一时心惊害怕,就在王爷面前说漏了嘴,竟把那日在琼宇楼上听到的腌臜事交待了,至于王爷是怎么同十一皇子说的,那我就不清楚了。”

双阳会上余舒锋芒正盛,纪星璇选择避其锋芒,两人后又在太史书苑狭路相逢,纪星璇几次见到余舒都是避退,却不代表她真就准备一直忍下去。

兔子逼急了也要咬人,何况她本身就不是善茬。

余舒绷着脸,目光闪烁看着纪星璇。

纪星璇身形一动,朝她走近,在离她只有一步远时停下,视线垂下,盯着余舒纤细的脖子,压低了声音对她说:“你害我家破人亡,我日日夜夜,恨不能亲手掐死你,你且放心吧,只要我活着尚有一口气在,总有一天让你痛不欲生。”

她凉丝丝的口气触到余舒的颈子,不禁让她喉头一紧,有一瞬间,仿佛感觉到纪星璇真要伸手掐住她的脖子。

她站着没动,纪星璇却倒退开了,低着头,错步从她身边走过去,就好像刚才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那些恨之入骨的话,全是幻觉。

须臾之后,余舒才侧转过身,凝望着花园出口的月牙门,紧紧拧起眉头,心中莫名地不安——

纪星璇究竟是为何这般有恃无恐?

***

吃晚饭的时候,薛睿察觉到余舒心不在焉的,手上勺子一动,将她快要伸到鱼汤里的筷子拨了回去,调侃道:“你何时学会用筷子盛汤了。”

余舒缩回筷子,不好意思地扯动了一下嘴角。

薛睿短叹一声,干脆也将碗筷放下,准备先把她的问题解决了,不然这顿饭他也吃不安生。

“说吧,你这是怎么了,为何没精打采的。”

余舒随口敷衍道:“我在想下午方院士讲的课题。”

“说实话。”薛睿早习惯她张口闭口地胡扯,到现在闭着眼睛都能猜到她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

余舒一顿,心想她要怎么对薛睿讲实话,是说她今天看到景尘给纪星璇讲学,心中气闷;还是说十一皇子曾经轻薄她,如今又找了个和她相像的女子狎玩;再不然是说纪星璇今天差点伸手掐她脖子?

余舒郁闷,貌似没有一个能与薛睿“分享”的。

“其实我是想念小修了,要不我明天回家去看看?”

“嗯,明天没别的事就回去一趟吧。”薛睿看上去是信了她的话,拿起筷子,却又漫不经心地问道:“今天在书苑见到纪星璇了吗?”

余舒想说没有,又一转念。纪星璇现在是凶案的关键人物,牵扯到两条人命,今天她们两个遇上的事,不和薛睿提,似乎也不好。

“嗯,见到了。”

“你们说话了吗?”薛睿三两句话便问道重点上,其实不难想。太史书苑还有什么事能让她烦恼的,一个是纪星璇,一个就是景尘了。

余舒搔了搔下巴,道:“话是说了些,我有留意言行,不会被她察觉异样。”

说到这里,她又记起纪星璇有恃无恐的样子,皱眉道:“大哥。我觉得如果纪星璇背后那一伙人就是当初暗害景尘的,那他们必然是很有势力的一方,你觉得。会不会和宁王有关系?”

能让纪星璇仰仗的,想来无非权势,从她身旁的人来说,刘灏是最值得怀疑的一个。

果真是宁王,那牵扯就大了,她和薛睿真把这幕后黑手给揪出来,动摇的可是整个朝堂。

薛睿显然早就清楚这一点,眼下余舒明明白白指出来,他倒是无惊无惧的,语调平缓地说:“不论牵扯到耍这桩凶案我们总要调查清楚,这也是圣上的旨意。”

余舒成功地把话题转跑了,薛睿也没再试图拉回来,反正已经猜到她心情不佳是因为纪星璇的缘故,看她脸色好看了些,便催促她趁热喝了汤。

两人吃过晚饭。薛睿提议到天井上喝一杯,余舒想想没有拒绝,先上楼回房去洗了把脸,打理的清清爽爽后,登上三楼,薛睿已经让人布置好椅榻,正在等她。

余舒为图凉快,白色单衣外只套了一件圆领的小袖斜条纹短衫,坐在铺了皮毯的短榻上,风一吹,就缩起了脖子,低头打了个喷嚏。

“夜里风凉,怎么不加件衣裳再出来,”薛睿低声责备,取了挂在横栏上的披风,抖开上前罩在她肩上,手指勾着领绳,弯腰去给她系上。

余舒反应慢了半拍,看他脸庞凑近,只得偏过头去,又不想让他发现她不自在,清嗓子问道:“备了什么酒?”

“是采自江西的青蒲酒,你闻一闻,是不是很清担”薛睿将披风给她系好,便坐在她身旁,长臂一身拿了一支白瓷酒瓶,递给她一小只圆润可爱的花口杯,一人先斟满一保余舒待要往嘴边送,就被薛睿拦住:“等一等。”

说话间,她见他端过酒案上的果盒,递到她面前,余舒这才看清楚,里头装的是十几枚金黄橙橙的小果子,貌似枇杷果,个头却小上许多。

薛睿看出她不认,便笑道:“这是蜀中的金丸,生津止咳,你含一枚在口中,咬破再饮一口酒,看是何种味道。”

余舒半信半疑地捏了枚金果塞进嘴里,刚咬开便被一股独特的酸苦味刺激的皱起鼻子,差点把它吐出来,赶紧将酒往口中送,谁知就在酒浆入口的那一刹那,口齿间便盈满了火辣辣的甜头,很快就流窜到四肢百骸去。

余舒打了个激灵,她敢肯定,她耳朵一定是红了。

咬破的金果还在嘴里,余舒嚼吧嚼吧,方才的苦味却是一丝不见了,留下的只有酸酸甜甜的滋味。

“味道如何?”薛睿问道。

余舒惊喜地点点头:“好酒,绝了。”开头是苦死个人,但为了后面甜头,她宁愿吃那点苦。

薛睿勾起嘴角,仰头望着空中皎皎银月,正经八百地说道:“那晚我亲你时,心里也是这个味道。”

第四百二十二章 有事相求

因为薛睿一句话,余舒第二天早上起来,洗漱时还觉得嘴残留着一丝丝昨晚苦甜苦甜的酒味。

她昨晚只喝了一杯酒,其余的全进了薛睿肚里,不过,后来他倒是没有再说什么让人想入非非的话,余舒便装傻不和他计较。

早饭后,薛睿要出门,余舒今日不必去太史书苑,本打算待在楼上好好整理那些案卷,不想薛睿刚走不久,就有事找上门。

“姑娘,掌柜的在外面。”侍婢小蝶轻步走到书房门口。

余舒刚提笔抄写了几个字,头也没抬道:“什么事,让他进来说。”

“是。”

片刻后,林福走进雅间微微低着头进了书房。

“姑娘,工部侍郎邱大人来了。”

工部侍郎邱继明,余舒三月底在忘机楼酒宴上见过一面,是薛睿请来捧场子的客人,因而有些印象。

想着这邱大人是来找薛睿的,林福又不敢怠慢所以来问她,只是余舒懒得出去见,便停笔扭头道:“大哥今天上衙门去了,一时半会儿回不来,告诉邱大人有事情晚上再来吧。”

林福迟疑道:“邱大人不是来找公子爷的,是求见姑娘的。”

“咦?”余舒纳闷道:“找我的?”

林福点点头,从袖子里掏出一张名帖两手递上去,余舒接过去看了,这名帖竟还是官造的,落款是邱继明的私印。

余舒犹豫了一下,道:“将隔壁房间收拾一下请邱大人上楼,好茶招待着,我一会儿就过去。”

来者是客,工部侍郎是个肥缺,邱继明虽不比安陵贵胄,可大小也是个五品命官,和薛睿同级。

林福听命去安排,余舒看看身上宽松的袍子,回卧房去换了身正经的衣裳洗手后,才到隔壁去见客。

余舒一进门,就看到坐在堂椅上的邱继明,这位赵大人今年三十有余,样貌生的堂堂正正,此时他正皱着眉头,下巴生出一层青须,眼底也有点淤青,不比余舒头一回见到时的精神。

“邱大人。”

邱继明看到余舒进来,眉头舒展了一些站起身拱手道:“女算子。”

余舒抬手请他坐下,走到他对面落座,看他精神不佳,便没有假客套,张口询问他来意:“不知邱大人今日到访所为何事?”

邱继明先是看了一眼大开的房门,对余舒道:“可否避人耳目?”

余舒看他神神秘秘,心里嘀咕,却还是让小蝶将门关上了。

“邱大人有话不妨讲,这二楼一般是没人上来的。”

“唉,今日登门实为请女算子帮忙出个主意,”邱继明说到这里,便停下来盯着余舒看。

余舒笑笑道:“大人总要说了,我才知道能不能帮得上忙呀。”

邱继明叹了口气,愁眉苦脸地开了口:“这个月头,夫人同小女.”

话说开了,原来是四月初邱夫人与邱小姐到城外升云观去进香,回来当天晚上,邱小姐便发起了怪病,满口说胡话直讲自己是只狐狸变的要回山林里,还抓伤了两个丫鬟邱大人无奈,只好将女儿先绑起来谁知第二天一早天亮,邱小姐又恢复正常,一家人还没来得及庆幸,到夜里,邱小姐再次犯病,找了几个郎中都看无能为力,吃药也不见好转。

邱夫人哭哭啼啼,说是女儿被山野妖精迷了心,邱大人便从升云观请来一位道长做法,谁知那道长看过邱小姐,气的一吹胡子便要走,直说邱小姐是因为冒犯了三清,才被天惩,这事儿他要管,也会被殃及。

于是邱小姐的疯病就这么耽搁下来,白天清醒,晚上犯病,半个月下来,人被折磨的脱了一层皮,眼看着身体一日不如一日,邱大人这才会来找余舒求助。

“.¨余姑娘是今年两榜三甲的算子,除却算科,还精懂奇术,想必有法,我想请你过府为小女看一看,是否还有的救。”邱继明说着已是眼眶泛红,俨然是一名慈父′实在没法子,才病急乱投医。

余舒却没忙着答应,她是易师,是算子,却不是大仙儿,似这等妖邪之事,升云观的道士都懒得管,她未必会有法子,别到时候看不出毛病,反而遭人背后数落。

“这¨邱大人因何不去几家大易馆请人试试?”余舒委婉地说到。

邱继明苦笑:

“小女两个月前才订下一门亲,对方正是十二府世家之一。这些世家往往同气连枝,我若去大易馆请了人,不多时小女得了疯病的事便会传出去,对方一定是要退亲,即便小女治好了,下半辈子也无颜见人,凭她那倔强性子,只怕要寻短见呐,唉、唉。”

言下之意,像余舒这样没有世家背景,又有实在本事的易师,才方便去给邱小姐看疯病,以好保密。

话说到这份上,余舒看他一个大男人两眼抹泪,言辞恳切,她也不好拒绝了,想了想,就道:“这话我不敢保证,毕竟我只给人卜算看命,还未遇上过这等邪事,这样吧,我今天刚好空闲,就同邱大人走一趟,至没有法子,见到了令嫒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