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哥。”

“进来。”

薛睿官袍尚未换下,正在净手擦汗,听到余舒声音,便拧干手巾拭着颈上水珠,从卧房走出来。

“快吃晚饭,你上哪儿去游荡了?”

“街头有一家茶馆说书的,我听了一场。”余舒走到茶几边上提壶,手背碰了碰水温,给他添上一杯茶递到手边。

薛睿见她神色怪怪的,低头饮了两口茶水,清腔道:“说的什么段子,有趣么?”

“哈,”余舒单音干笑,神情纠结道:“你还记不记得,当初在义阳城,你同我讲过云华易子与麓月长公主的故事。”

薛睿回忆了一下,点点头,似有这么回事,那时他有一间纸墨铺子,她是个小没见识的。

“今天下午在茶馆,那说书人讲”余舒就将她不久前听到有关“易子和公主”爱情故事的另一个版本讲给他听。

薛睿听后,倒是比余舒淡定的多,付诸一笑,道:“想来是哗众取宠罢,所以故意扭曲,不值一提。”

余舒却不以为然,猜忌道:“我看那说书人行迹鬼鬼祟祟的,就跟了他一段路,那人专挑小道走,说不见就不见了,你不觉得事有蹊跷吗?”

薛睿板起脸,不答反问:“你哪来的好奇心,敢追着一个陌生人随便乱跑,就不怕出事吗?”

看他脸色不善,余舒语塞,摸了摸脖子,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看到她这呆头呆脑的样子,薛睿心知肚明,顿时冒出一股邪火,有些话压不住,到嘴边就变了味道:“都到这个份上,你还一门心思惦记着他,一听到有关他的事,便不管不顾地闷着头就要往上撞。没成见他现在逢着你理都不理,往日情分都被狗吃了,偏就你剃头担子一头热,你有些出息行不行?”

余舒没头没脑地被薛睿嘲讽了一通,等到她反应过来他是什么意思,当即颤了下眉毛,白脸气成红脸合着她在他眼里就是个没脸没皮没出息的?

薛睿以为说破她心事,所以惹她羞恼,这么一想,他火气更大,一面替她不值,一面又替自己委屈,他满以为这些日子两人相处融洽,默契难得,他应该在她心里分量不轻了,谁知道她心里想的念的,还是那个伪道士!

向来好脾气又沉得住气的薛大公子,总算被眼前这个认知挑拨了冷静和耐性,难得一回同余舒置起气来。

“我是好奇没错,可——”余舒忍了忍恼意,想要辩解两句,一张口,就被薛睿打断了。

“你不是好奇,你是傻。”

余舒额上青筋跳了跳,再开口:“我不是傻,我是想——”

又被打断:“你还想着他,就是傻。”

“啪!”余舒脑子里有根名为理智的弦崩断,一巴掌拍在茶几上,震的茶壶茶杯茶垫子一起抖了抖,哆哆嗦嗦抱在一处,听她怒道:“你才傻!”

薛睿一愣,随即垂下眼睛,浓眉敛起,低声自嘲道:“说的是,你若傻,我岂不比你更傻,偏要心仪你这么个没心没肺的丫头。”

余舒眨眨眼睛,看着他那双明亮有神的桃花眼被一层阴翳笼罩,低落极了的样子。她这心里头倏然不是滋味了,闷闷的,好像吃了一口浆糊似的,嗓子眼里发堵。

“…没见过你这么冤枉人的,”她郁郁说道,“那个说书的,分明就是有问题,太史书苑那起案子,是有人故意要陷害景尘,现在又跑出来人故意诋毁云华易子,直指他们父子,你用脑子想想,这没有猫腻吗?说不定是同一伙人指使的。我老实告诉你,我去追那个说书的,还真不是为了景尘,我当时没想那么多,我就想着、想着——”

薛睿慢慢掀起眼皮,漆黑的眼珠子望向她:“想着什么?”

余舒咬咬牙,撇头看向门外,虽有些难以启齿,但还是一口气说了下去:“我是看你最近一直在为这起案子头痛,想着能帮你分忧解劳,助你尽快把案子查个水落石出,好向皇上交差,免得一个月的期限到了,你受难为,那该如何是好。”

她的话不难听懂,没什么弯弯绕绕的,说白了就是一心为他着想,顾不得许多。

这分明是一种变相的告白,告诉薛睿,她不是那么没心没肺,再换句话说——她心里,是有他的。

薛睿在她说到一半时,眼睛便亮了起来,等到她话声落下,他脸上已经再找不到一星半点的失落了,如火如炬的目光紧粘在余舒身上,清清楚楚看到她纤长的脖子染上一层红晕,侧脸在灯下影出一圈淡淡的虚光,这等动人的情态,他几时见过。

心跳有些紊乱,但他还是把持住了,握着椅子扶手,努力不让声音听起来太过欢喜:“是真的?”

谁知控制过了头,发出声来,便有些冷硬了,想要改口来不及。

余舒只把这两个字听成了质疑,扭头看时他又冷着一张脸,于是不禁恼羞成怒了,说翻脸就翻脸“不信算了!”

奶奶的,说实话都不信!

薛睿看她变脸,站起来就要走人,心道糟糕,哪里还敢再套她的话,伸长手臂,一把将她拉住了,心知这会儿要说不清楚,之前做的都白搭了,这回要是乐极生悲,他还不冤枉死!

“阿舒,”薛睿抓住余舒手臂,不管她乐不乐意,硬是凭着力气大,将她拽到面前来,一手握着她一截手腕,将人固定在眼前,就坐在椅子上,微微仰起头,目光投在她气的泛红的脸庞上,摁不住心中不断飘升的愉悦,温声安抚道:“我为何不信你,你心里有我,我欢喜来不及,定然是要信你的。”

他嗓音温醇,这话说起来,一字一句,情意绵绵,好胜蜜糖。

余舒脑袋上那团气“噗”的一下就被戳破了,她硬着脖子扭过头来,低头将视线定格在薛睿满是真挚的俊朗面容上,明眼看得出他在高兴,没看那双桃花眼亮的都能点灯了吗?

胸腔抖瑟,仿佛一根鹅毛搔在心上,她突然间想笑,眼前这个男人,比她聪明,比她冷静,甚至于比她狡猾,可是,因为她几句话,就能使得他如斯欢喜,甘愿放下傲气,小心翼翼地来哄她。

她还有什么好不满的?

也许差一点,就是差一点,没有那一点,她也动心了,有了那一点,又能强到哪里去呢?

她心里清楚的,是看着眼前这个男人,她的的确确是喜欢的。

若不喜欢,何来苦恼?

这么想着,一旦通明,余舒这两日不上不下的心情说稳当就稳当,再迎上薛睿毫不掩饰的目光,就能感觉到实实在在的欣喜了。

此前对他的那些视而不见,以及假装忽略,显得分外可笑——她对他,远不及对旁人好,他对她,却比旁人都要好。

隐隐约约,就有些替他不值。

不过,若然不是他这一腔热情,又岂能捂热她这铁石心肠。

薛睿细细打量着余舒的脸色,待她眉头舒展,便知她气消了,暗松一口气,正待再寻些好话逗她开心,头上飘来一声低叹,抓着她的手被她反过来牢牢握住,热乎乎的手心,让他有片刻的失神,只听她嘟囔道:“算你聪明。”

第四百三十五章 身家单薄

“算你聪明。”

薛睿的确是聪明,两人手腕交握,听到余舒嘟囔声,一句话,一个动作,就知了她的心思,然是接受了他这份情意,不再躲躲闪闪,左右推拒。

这天上掉下好大一个馅饼,砸的他不胜欢喜,天晓得他眼巴巴地等了这些日子,总算得到她回应,这一时守得云开见月明,倒觉得有些不真切了。

余舒被他一点都不含蓄地瞅着,只觉脸皮不够厚,偏过头,干咳一声,就把手松开了,挣了一下,纹丝不动,只好道:“你先将我放开,我不生气了,这么晚了,咱们先吃饭吧。”

薛睿平日哪能这么光明正大地同她拉小手,捏着她两截柔韧的腕子,不但不想撒手,还想将人拉到怀里。

但也只是想想,却是不敢这么鲁莽,只怕一不小心就惹恼了她,以为他是孟浪之人,再叫她后悔。

这么想着,他还是没有放开她,不过把目光从她脸上挪开,落在她手上。

她手腕被他握着,手心朝里,轻轻掬着,她身条高挑,十根手指也生的细长,算不上白嫩,甚至有几处生了薄薄的茧子,可是她骨节清晰,看起来素净而有力,那指头上蓄着圆圆的指甲,竟是泛着浅浅的桃红色,惹人眼睛,瞧的他心头一燥,不知不觉手掌从她腕部滑下去,便捉住了那几根异样好看的手指,轻轻捏住,不敢用力。

这也不过几个眨眼的工夫,余舒便反应过来,她哪里被人这样捏过小手,顿时有些害臊,刚刚降温的脸又热起来,低头见到薛睿神色着迷地盯着她的手,她满身不自在,这就一个使劲儿,趁他不备,把手抽了出来,倒退了两步站到一个安全的距离。

薛睿一时“失手”,回过神来,倒也不着急,不慌不忙地抬头看着她,双目明亮道:“你今晚答应了我,明日可不许反悔。”

余舒想翻白眼说她答应他什么了,可一见他正经无比的脸色,到底没好意思耍赖,两手绕到背后交叠,思索了片刻,想着该说的都要趁早与他说清楚,神情也渐渐正经起来,对他道:“我虽是学易女子,懒理大防,但我这个人却是眼里容不得一粒沙子,我若与你相好,便不会三心二意,将心比心,我亦不愿你有什么花花肠子。这世道是男尊女卑,而我性情刚强,少不了要背道而驰——”

说到这里,她扯动嘴角,露出一抹讽笑,继而道:“你若是容不下我,那就当我今晚什么都没说,你日后也不要再招惹我,不然我是什么脾气,你知道的。”

话到最后,她竟然气势汹汹地威胁起他来,换成是寻常丈夫,恐怕要火冒三丈,可是看在薛睿眼里,却只觉得性情十足,酸辣可爱,于是身形一动,便离开椅子站立起来,走近一步,低头看着眼神凶恶的余舒,眯眼笑了,屈起手指在她鼻尖上刮了一下,低声说道:“你难道不知,我就是喜欢你这样子吗?“被他言语调戏,余舒窘了一下子,同时也知道他的答案,说不得心头一松,便没再给他冷脸,神情软和下来,撇嘴小声道:“我哪里知道你喜欢我什么。”

说着话,她没等他接话,便走到一旁坐下。

“跑了一下午,早饿了,快叫人上菜吃饭。”

薛睿闻言,就想起她是为了帮他查案子才不管不顾去追那说书人,哪能不心疼,当即击掌唤来守在院子里的下人布置膳食。

既是如此,不免还要叮咛她两句:“再遇上这样的事,切不可鲁莽了,回来告诉我才是要紧。”

不怪薛睿小心,他是一路看着余舒走到今日,要说倒霉,她认第一,没人敢认第二,那些个妖妖道道的事情,别人一辈子都难得遇上一回,她倒好,全逮着了。

余舒“嗯”了他一声,心中却说那得看情形,守株待兔不是她的作风,她要是怕事,早不知死过多少回了。

“那个说书人,大哥不妨去查一查底细。”

两人互通了心意,薛睿听她还是习惯唤他“大哥”,扬起嘴角,倒也不去纠正她。家里是有个胞妹,但平日都以一个“哥”字称呼,旁人不计,余舒这一声“大哥”,就成了独一份。

“好,我待会儿就派人去。”

。…

晚饭后,薛睿提出到天井上去喝酒,余舒心眼多着呢,婉拒不去开玩笑,她还没有答应他时,这人就钻空子亲了她两三回,这下子戳破了窗户纸,再借着点小酒,没准把她怎么着呢。

这倒是余舒把薛睿想歪了,莫说他有没有那个色心,就是有,也不会在两人初相好时就草率行事,俗话说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何况余舒这块豆腐还没划拉到他碗里呢。

这夜里,楼上楼下两个人,躺在床上,一时笑,一时思,翻来覆去,都没能早睡。

翌日早晨,在一顿“异常”融洽的早饭后,薛睿神清气爽地出了门,余舒打着哈欠回了房间,睡了个回笼觉才起来。

唤了一声,便有侍婢端茶进来,余舒穿衣时候,撩起单衣看了看腹部的淤青,有上等的伤药,这几天已经褪成淡淡的黄绿色,再擦两三天药油就没事了。

余舒坐在妆镜前翻看昨日记录的手札,小晴将她睡乱的头发打散,小心翼翼地梳理通顺,这个时候,小蝶从外头走进来,递了一封信到她手上:“姑娘,是夏江别馆送来的。”

因为余舒做了算子老爷,夏江鹤郎默许了夏江敏同她来往,两人书信便不再偷偷摸摸,几乎是三五日便有一封。

暄春园夜宴第二天,余舒就将纪星璇入牢的消息写成信,让人送去给夏江敏,说了一些内情,但不详细,主要是让她知晓,纪星璇这一次在劫难逃了。

余舒看着手中回信,拆开扫了一眼,上面只有一排字善恶有报,罪有应得,可恨可惜。

余舒琢磨了这句话的意思,竟从中看出一些不甘,想想便了然,当日夏江盈惨遭凶手,就连她都察觉与纪星璇有关,何况是梦到姐姐死期的夏江敏呢。

数月之前,夏江敏接近纪星璇,就是为了从中试探,谁知被余舒撞个正着,让她掰过去了,接而纪家倒塌,夏江敏被夏江鹤郎足禁,就没再同纪星璇有过接触。

纪星璇祸殃,是夏江敏乐见的,她可惜的,是不能亲手给她四姐报仇。

梳好头发,余舒到书房给夏江敏回了一封信,只是没再提纪星璇一个字。

余舒写好信,拿了一串钱给小蝶,让她雇顶轿子坐去夏江别馆送信,谁知人刚出去,不大会儿又折回来了“姑娘,邱侍郎来了。”

上一次邱继明提出要帮她修房子,余舒没有立即答应,后来找薛睿商量,觉得可行,便一直等着他再上门。

闻言一喜,挥手让小晴自去,余舒洗净手上油墨,下楼去见客。

。…

一番交流后,余舒和邱继明说妥,将宝昌街上那座宅子,交请他来翻新,工匠动土,邱继明派人手督工,宅中风水布局是否改动,则由余舒拿主意。

至于材料花费,在余舒的坚持下,邱继明意思着要了她一千两银子,其实这点钱,还不够打一整套家具的。

送走邱继明,余舒回卧房就将藏在柜底下的钱箱抱出来,坐在桌边清点当初从纪家讹的那两千银,陆陆续续花了一半,还有一些零散的银票,碎银不计,只有一百余银。

双阳会上刘昙打赏了她一盘银元宝,估摸着是有千两。

皇上赏赐的那一匣子足金,赵慧交待过她最好不要用,留着打首饰,这么一算,划去修宅子的钱,她手头上能活动的资金,也就一千冒头。

再给余小修和白冉交一交高价学费,供着翠姨娘吃喝,养着几个闲人,她竟剩下没几个钱了!

余舒额头冒汗,前阵子光顾着双阳会的事,这阵子就记着围剿纪星璇,在忘机楼有吃有喝,她压根没想过赚钱的事。

照这么下去,很快就要入不敷出,捉襟见肘了。

几百两银子,对于普通人来说,省一省,过十年八年都够用了,可对于一个易师,尤其是身在太史书苑的易师,简直不够瞧。

卜具有多贵,一个白龟板少说五十两,烧一次就毁了,一盒龙涎香就一百两银子,闻几天就没了。更别说那些奇书秘文,风水宝物,她这点钱,就连辛家大易馆珍宝阁里最次的一件儿相信,都买不起。

余舒有丁点心酸地想,她是不怎么用这些金贵的相信,倒也不是用不上,纯粹是小气,能省就省了。

过去她觉得没关系,但在太史书苑待了几天,才发现关系大了去,那些个世家子弟都有仰仗,她一个半路出家的女子,实在是单薄极了。

“唉。”她低头看着手里薄薄几张银票,脑筋叭叭转动起来,盘算着该从哪儿入手赚钱去。

这往后要用银子的地方多的是,她是该开始用心攒一份家底了。

第四百三十六章 《奇巧珍物谱》

余舒正愁着银子的事,躲在屋里算账,快到中午时候,辛六竟然带着两个丫鬟扮成男装,走前门来了,林福认得这位世家小姐,直接将人请到后院。

“你不在家里老老实实待着,跑我这儿来作甚?”余舒到楼下见辛六,进门先将她扫上一遍,看这丫头小脸上气色红润,分明是这阵子补养得益,比前段时间那阴沉沉的样子好多了。

辛六听着余舒不怎么待见,便撅起嘴巴道:“我大难不死,将有后福,当然要上门来拜谢救命恩人,不然岂不成了忘恩负义之徒。”

说着,她就从椅子上站起来,整理了衣袖,而后仔仔细细地朝余舒行了一个大礼。

余舒也没拦着,看她矫情后,转身从一名丫鬟怀里捧过来一支半尺来长的木匣,笑吟吟地递到她跟前,颇为羡慕道:“你拿着,这是我辛家的谢礼。”

余舒接过去,掀开盒子一看,里面放的是一本厚厚的书籍,封面包着一层防水的灰色油纸,皱皱巴巴的,连个书名都没有写。

她挑起眉毛,不乐意道:“怎么我救了你一条小命,你就拿这一本破书给我?”

“不识货!”辛六使劲儿剜她一眼,扭头冲丫鬟使了个眼色,两人便一起关门出去守着,她这才竖起眉毛不悦道:“什么破书,这是我辛家的《奇巧珍物谱》,千金难买一页读,哼,给你真是白搭了。”

“哦?”余舒闻言,这才有了兴趣,将这书拿出来,匣子随手放到一旁,翻看那层油纸,只见第一页上,不见文字,只赫然绘着一幅掌心大小的文王八卦图,以石黄、银朱、金泥着色,表面似有流光溢彩,在这轮八卦周围,画了许多奇奇怪怪的符号。

再往后翻,便是一幅图,配着一二页解说,图上画的多是器物,也有衣饰,至于那图解,竟是详尽的风水工艺养造技巧!

余舒目光缩起,心跳起伏,又来回翻了几页,找到一张眼熟的图谱,正是她前不久和薛睿一起去逛辛家珍宝阁时,看到的一支崇文白玉笔。

她忍不住细读了一旁解说,这支用来正气克邪的崇文笔,养起来并不如想象中难,只要在制笔之前,将玉质的笔杆,存在一种风水池内,每晚亥时月照,正午日晒三刻,十五日后取出,再匹配毫毛即可。

书上记载实事——曾有读书之人,杂念思邪所扰,不能专心,悬一支上等崇文笔在书案,三日可以精神矣。

成本不足百两,价值却有百金,真真是惊人。

余舒几乎立即就明白了这本图谱有多娇贵,辛六之前说的“千金难买一页读”,竟不虚言。

要知道大安朝易学世家虽多,但工于奇巧yin技的人家,却寥寥无几,不然风水之物,也不可能价高于顶,就连寻常易馆里一根朱砂泡的红线,都比鱼肉价。

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此话虽真,但她万想不到,辛家竟然舍得给她这种相信!

她咽了口唾沫,心神摇曳的将这本《珍物谱》合上,抬头看到辛六一脸得意的神情,慢慢冷静下来,将书本放进盒子里,叹了口气,竟狠狠心塞回辛六怀里:“这相信我收不得,你拿回去吧。”

辛六愣了愣:“你不要?”

余舒点点头,苦笑道:“这虽不是奇术,却比奇术更难得,怀璧其罪,我怕它在我手中遗失,将来坏了你们辛家大易馆的财路,岂不是我的罪过了。”

辛六听了她的话,便知她担心什么,轻笑一声,说道:“我老实告诉你,这图谱是我家老祖宗开口要给你的,连我都奇怪呢。你不知道,有多少人家眼馋我们辛氏一族的《奇巧珍物谱》,可是我爷爷只做主与方世家交换了一本,那方老爷子宝贝的跟眼珠子似的。”

余舒摊手道:“那我就更不能要了,我身无长物,哪来的宝贝和你换。”

真要媲美,她的祸时法则,同六爻术,都比这《珍物谱》值钱,但也是她万万不会换的。

“谁要跟你换,都说这是老祖宗给你的,”辛六鼓着腮帮子,抬手又将匣子硬塞给余舒,小声道:“你放心,这一本,只是仿本,上头的物件儿也不齐全,抄给你的只有三分之一。真正价值连城的风水宝物,都捏在老祖宗手心儿里的,那才是我们辛家的根本,打死了也不会传给外人——你收着吧,不然就是瞧不起我,我们家老祖宗最心疼的就是我,难道我这条命,还不值当一本‘破书’吗?”

余舒听罢辛六这席真话,心里才稳当了,知道这仿本是可以收的,不碍大局。于是转眼一笑,她便将那书匣子抱紧了,抬手拧了一把辛六圆圆的脸蛋儿,嬉声道:“乖六儿,不枉姐姐待你好。”

辛六“呸呸”两声,打掉她手,“你是谁姐姐,少乱认亲。”

这话说着,她却有些脸红,对了对脚尖儿,低头道:“那天晚上我死到临头,满心以为自己活不成了,阎王殿里走一遭,是你拉我回来,死死拽着我没撒手,千言万语不足谢,我只一句话,你别笑话我——我现将你看得比亲姊妹都亲。”

余舒被她言语所染,辛六是个性情人,她何尝不是呢,那天她死活吊着她一条命,救下这么个人,有了这层情义,就再不能当成是随随便便的朋友,心底更要亲密一些。

。…

中午薛睿没回来,余舒留下辛六吃饭,两人喝了一壶酒,辛六敞开心扉,同余舒说了不少心里话,就连她对秦月柔的不满,都老实告诉了余舒。

经过暄春园一晚,尽管秦月柔最终指认了纪星璇,但是辛六怪她之前替纪星璇隐瞒,这隔阂一起,两人到底不如先前亲密了。

余舒虽然对秦月柔不感冒,但也不想挑拨她们小姐妹关系,就试着开解了几句,见不管用,就不再多说。

饭后将醉醺醺的辛六扶到卧房床上,让她带来的丫鬟伺候她午睡。

安置好辛六,余舒便迫不及待地上了楼,准备好一壶醒酒的清茶,关上门,进了书房,将辛家所予的《奇巧珍物谱》拿出来阅览,这一眼看进去,便拔不出来了。

整个下午,她都没踏出书房一步,就连辛六酒醒离开,也是吩咐了林福去送。

直到傍晚,薛睿回来,上楼敲门,她才不依不舍地将书本阖上,去给他开门。

薛睿原本是想今日早些回来,谁知诸事缠身,紧赶慢赶处理妥当,回到忘机楼,换了衣服,便高高兴兴上来找人,开了门,见到余舒,便露出一张笑脸。

“回来啦。”相比薛睿,余舒显然兴致不高,她这会儿惦记的都是那图谱上的器具,眼前这男人脸是好看,但不抵吃喝。

看她这样子,薛睿很快便猜到他是打扰了她,就看了一眼亮着灯的书房,道:“你也不用着急整理那些案子,我几时还回去都行,别太过用功,损了精神。”

余舒闻言,微微一笑,并不指正他的误会,一边给他倒茶,一边说道:“白天邱大人来过,我同他商量好修宅子的事,下个月初选个好日子动土。”

薛睿从她手里接过茶杯,有意无意地看着她的手指,说:“说了银钱的事吗?”

余舒点点头:“他没开口,我想来想去,许给一千两银子打点,你觉得少不少?”

薛睿喝着她屋里的凉茶,只觉比平日爽口,随口道:“与林福说一声,让他从忘机楼的账上支出五千两拿去用度,给邱继明三千两,以防他手底下有人偷工减料,我待会儿写一张条子,你下回见他,就让他带着条子上南林木材行,取一批红木打家具,免得他用工部囤积的桦木、柞木敷衍你。“余舒瞥他一眼,对他这般大方,心里既是受用,又觉得别扭,摇摇头,道:“用不着这么花费,我就给他一千两银子,修成什么样子算什么样子,总比现在住的房子要好多了。”

女人家要懂得自立,这还没刚好上一天呢,就花用起他的,时间长了还怎么着。

薛睿笑了笑,将她心思看的一清二楚,道:“你是舍不得用钱,还是舍不得用我的钱?”

余舒白他一眼:“我是穷惯了的,就算是大风刮来的钱,我也不舍得乱用,哪像你这公子命,生来端着金碗金勺,不知柴米油盐贵。”

“呵呵,你这张嘴,我不过是帮你打算,你不用便不用罢,何必杵我。”薛睿对着余舒,倒是一脸的好脾气,不管她冷嘲热讽,还是讥诮刻薄,通通照单全收。

他越是这样,余舒反倒会收敛起来,看他杯子空了,再提壶续上,不想再纠结钱不钱的,免得闹心。

至于她书房里摊的那本《珍物谱》,想想就没有同薛睿提起,是因为她下午看到了一样好相信,打算养来试手,到时候做成了再送给他,也算是一份惊喜了。

第四百三十七章 驼背老伯

清晨下起了一场小雨,余舒撑着一柄豆青色的纸伞,提着衣摆上了台阶,在屋檐下收起伞,抖了抖水珠,抬头望一眼门梁。

那小匾上挂着“胥水堂”三个字,门前左右各有一行春帖,上联写着“暝助岚阴重”,下联是“春添水色深”。

这座草堂乃是方子敬在太史书苑中的私人地处,临着一口浅浅的池塘,背影着半壁山石,倒也应景。

司徒晴岚正在室内打扫,看到余舒,眼神一亮,便提着抹灰的拂尘走向她。

“莲房。”

前日在忘机楼一顿酒饭,余舒便与她相互改了口,不再“姑娘”“小姐”的称呼。

余舒刚才也看到她在抹窗子,便笑道:“又是你早到,真是个勤快人。”

“哪里,我习惯早睡,醒的也早。”司徒晴岚谦虚了一句,扭头看看草堂里坐下的三五个院生,朝余舒招招手,带到门外走廊上说话。

“我这里有个好消息说给你听,你打算怎么谢我?”司徒晴岚朝余舒眨眨眼睛,有些俏皮样子。

余舒以为她开玩笑,轻快道:“说来听听,果真让人高兴,我便替你把窗子擦了。”

“呵呵,这可是你说的,”司徒晴岚个头同余舒差不多,一探身便凑到她耳边,小声道:“下个月圣祖祭日,外公及另两位院士,推选了你去随驾。”

余舒先是一下惊喜,再来就一脸狐疑地看着她:“这是说真的?你该不是哄我帮你干活吧。”

前几天薛睿与她说起圣祖祭日,太史书苑会选几名年轻的院生随驾,让她打探方子敬口风,她一直没寻着机会,谁知这好事儿已经轮到她头上了?

“哄你是小狗,喏,擦干净些。”司徒晴岚二话不说就将手里的拂尘塞给她,再拿过她的雨伞,一扭身进了草堂。

看她溜得快,余舒只好去擦剩下两扇窗子。

。…

这一堂早课,没讲什么内容,方子敬只弹了两首琴曲给他们品赏,一曲悠扬,一曲高亢,美其名曰陶冶情操,虽说不上有什么名堂,但韵律十足,就连余舒这个琴盲,都听的津津有味,一个哈欠都没有打。

余舒心里惦记着圣祖祭日那天随驾的名额,一下课,就留意着方子敬的动作,正在琢磨着等人走干净了,怎么开口询问他,就见方子敬抬起头,目光寻向她。

视线一照,余舒就站起身。

“余算子,你来。”

余舒这下几乎肯定,司徒晴岚早晨同她说的是真的。

她乖乖走到方子敬面前,等他发话。

方子敬坐在矮榻上,手抚着他那张“梅梢月”,拨捻着一根琴弦,仰头盯了余舒一小会儿,那含糊不清又仔细辨认的眼神儿,让她觉得像是老眼昏花,看不清楚人似的。

草堂里刚刚安静下来,他才悠悠地开口道:

“五月初九,每年圣祖祭日,太史书苑总要选上三男三女,伴随着圣驾前往祖陵参礼。太史书苑十八位院士,三人可举一名,老夫同司马院士、吕院士商量过,觉得今年新进的院生当中,以你最为指望。”

方子敬和司马葵都是她拜过的先生,那吕院士,可是从司天监退下来的那一位右令吕夫人?

余舒一面心想,一面露出三分喜色,接上话:“多谢三位院士抬举。”

方子敬似是满意她谦虚的态度,微微点头,又道:“此事说一说让你晓得,等明日辰时二刻,你来荣盛堂,给其余院士们见一见,介时再有话嘱告你等。”

如此交待过后,他便慢腾腾站起来,唤了一声站在门口的司徒晴岚,让她过来抱琴,就捋着袖子先走了。

“帮我干活没亏了你吧,”司徒晴岚走上来问她。

挑着斜长的眉毛,余舒笑吟吟地说:“你若是每天都有这样的好消息告诉我,给你当个丫鬟都使得。”

司徒晴岚“噗嗤”一笑,嗔道:“你当我是喜鹊啊。”

余舒等着她收拾好古琴,两人一同往外走,余舒有些闹不明白的,路上问她:“离圣祖祭日不过半个月日子,这节骨眼上才开始挑人,不嫌晚吗?”

司徒晴岚道:“晚什么,四月新院生刚进学,院士们总要了解几日,不能胡乱安排,万一选上个不顶事的,那么大场面上,不是丢我们太史书苑的脸面吗?”

“这话说的是。”

司徒晴岚扭过头,羡慕地看着她:“这种机会千载难逢,不单能够瞻仰龙颜,司天监诸位官令也都在,你好歹露个脸。唉,女子入仕不易,你倒好了,十年不出的女算子,生生比我们高出一截来。”

听出她话里隐约流露出的少许不甘,余舒眸光一闪,神情淡淡地告诉她:“那是你不知道,一个月之前我是怎么低着头做人的。”

司徒晴岚哑然,瞧着她脸色,又想到之前听闻有关余舒的一些传言,心里打鼓,连忙岔开了话题。

两人聊了一段路,在小花园前分开,一个去送琴,一个去藏书楼。

余舒去到西苑专门收藏百家史册的典瀚楼,意图翻找有关圣祖祭日的文献,提前做一做功课。

一楼只几个人在书架下走动,冷冷清清的。

余舒左右看了一圈,心中感慨,可惜这四座饱纳万卷的藏书楼,太史书苑却至多二百个学生,里面的书拿不出去,外面的人不能进来。

小半个时辰后,余舒无力地弯下腰,将方才抽出的两本书重新塞回去,拍拍手上灰尘,内心不知第几次抱怨着书楼的分类凌乱,明明是找书,怎么跟抽奖似的,还得碰运气。

她走出过道,环顾四周,最后视线落到不远处蹲在一排书架下规整书本的人影身上,踟蹰了一会儿,才走过去。

这个打杂的驼背人,她见过两三回,猜测他或许是个落魄的书生秀才,整日来往于几座书楼之间,想必清楚哪些书放在哪里。

“老伯。”余舒喊道,眼前的老人头发斑白,脸皮松弛,长得又黑又瘦,看岁数是年过五旬了。

余舒喊了一声,见这驼背人没理,心想他或许是耳背,就凑近了些,伸出手,轻轻碰了碰他肩膀,大着声音再次叫他:“老伯?”

驼背老伯这才转过脸,眯着一双细小的眼睛看着她。

余舒朝他笑笑:“您知不知道,这里有记载圣祖爷的书本?”

驼背老伯歪了歪脖子,张嘴露出一口黄牙,几乎是喊着出声“啊?你说啥啊?”

。…果然耳背。

余舒于是低下身子,一个字一个字地大声重复了一遍,然后纠结地看着那一口黄牙在她面前一张一合:“说,说啥啊?”

“我说,”余舒提了口气,拿吵架的音高,凑到他跟前又说了一遍,结果“啥?说啥?”

。…好吧,她收回先前的话,这老大爷不是耳背,是耳聋。

余舒和驼背老伯对视了片刻,果断地放弃了向他求助的想法,扯了扯嘴角:“没事儿了。”

然后便不管这老伯反应,原路回去,刚迈出去两步,就听到身后不高不低的嘀咕声:“没事嚷嚷个啥。”

余舒觉得自己脑门上有根筋蹦跶了两下,嘴角僵硬地转过头,朝那嘀嘀咕咕的驼背老伯道:“老伯,您寻我开心呐?”

那老伯仰着脸儿,盯了她一眨眼,张口高嗓子道:“你到底说啥啊?”

“”

算了,她还是回家吧。

余舒到底没有找到一篇记载有安武帝的文章,悻悻回到忘机楼,此时正午,看到大白天坐在一楼喝茶的薛睿,还以为是她眼花。

“今天这么早就回来了?”

自从太史书苑的人命案闹到宫里,他哪一天不是早出晚归的。

“回来查岗,看你有没有乱跑。”

一听就是玩笑话,余舒也不当真,哂笑一声,在他旁边坐下,随手从果盘里摸了一颗红丢丢的油桃,放在嘴边啃掉一块。

薛睿听着她“嘎嘣嘎嘣”把那桃子咬的脆响,水声“啧啧”,他视线扫过她嘴唇,清嗓子道:“下午得闲,带你出去游湖可好?”

余舒嘴巴停了停,道:“这案子没了,你哪来的空闲?”

被她毫不委婉地道明事实,薛睿却不见一点尴尬,面色如常地说:“纪星璇不肯招认,大理寺用刑是有限度的,过犹就成了私刑,违背律制会被御史弹劾,我派人去打听那说书人尚未回复,等这期间,刚好有空散散心去。”

余舒点点头,心知薛睿不易,这么大顶的案子,没头没尾落在他肩上,暗地里不知多少人盯着他出错,换成是她,早就暴躁了。

“行吧,你说去游湖,那就去游湖。”余舒心里想,他不让她插手纪星璇的审讯,她总能陪他换换心情吧。

刚一答应,便见他脸上泛起笑容,不厚不薄刚刚好的嘴唇扬起来,带动的整张脸都精神了。

余舒以前也没有发现,薛睿这张脸笑起来格外好看,什么风度翩翩、玉树兰芝,拿来比照他,都不损了那些雅话。

“阿舒?”薛睿发现余舒走神,说了几句话她都没应,抬手在她面前晃了下。

余舒顿时回神,耳朵尖有点发红,为了掩饰方才看呆了他,便假装“咳咳”两声,拍着胸口,说是被桃子噎了。

薛睿二话没说,长臂一伸,就把她手里剩下那半拉桃子拿走了。

“唉,别,浪费啊,给我吃完它。”

她刚喊完,就见薛睿瞥了一眼那颗被她啃的面目全非的油桃,面不改地放到嘴边“嘎嘣”。

第四百三十八章 这回亲右脸

玉狮湖座落在安陵城东,长不过三四里,水深却有两丈,南岸邻着八角的武灵塔,高耸入云,足有十三层。

余舒以为薛睿说要游湖,那便是包上一艘大大的画舫,最好再请上几名乐师,吹拉弹唱,美酒佳肴,慢悠悠地淌着水,就在岸旁游走,远眺一番风景。

谁知马车行驶到湖岸上,到地方一看,哪里有什么三层楼高的画舫,只见那湖窝处停着一叶两丈来长的木舟,前后三间舱室,泥绿色的船篷,竹篾子编织的帘窗,垂着樱草色的绢帐,入船处摆着两盆青夭夭的姜草,情致极好。

等到他们坐入舱中,立在舟头的船夫荡起长桨,划入湖水,再者垂帘煮茶,自有风送清凉,倚着窗子看着近在咫尺的碧波轻浪,余舒才不得不承认,比起薛大公子的风雅,她实打实乃一俗人。

薛睿是极懂得享受之人,这舟船虽小,然内里桌凳床榻一样不缺,通通是西晋矮小的式样,除此之外,还能容纳下五六个人,比从外头看着要宽敞。

余舒看着对面短榻上叠放的凉枕与被褥,说道:“你这船上,好的都能住人了。”

薛睿一面添着炭炉,一面笑道:“让你说着了,暑热时,我偶尔就会夜宿在这湖上,旁人握冰难眠,我到晚上还要加条被子,耳闻夏虫嘘唱,仰头可望繁星,一夜好梦,再惬意不过。”

余舒单是听着就觉得羡慕,去年夏天,她北上进京路途中走水路,同样是在船上过夜,但是商船需要赶路,飞快游在江上,风呼呼雨阵阵,睡个安稳觉都难,更谈不上舒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