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若喜欢,等到天热,我便带你来湖宿。”薛睿就好像能看透余舒的想法,每一下都能搔到她痒处。

果然,余舒高兴地抚掌,“好极,你可别忘了。”

她是没多想想,薛睿说要带着她,但他们两个人,一只舟,一张榻,要怎么睡下。

早上有一阵雨,下午阳光不强,天气微凉,此时游湖最佳,一转眼就立夏,两岸柳色浓浓,舟行到湖水中央,四周望去尽是浅浅淡淡的绿,叫人心旷神怡。

余舒透过窗子看到远处矗立的塔楼,不由好奇问道:“那是什么塔,好高。”

安陵城可比小小一个义阳县大多了,余舒置身不足一年,许多地方,都未曾到过,所以连这京都最最有名的武灵塔都不认得。

薛睿顺着她的目光,望去一眼,茶炉水沸之前,同她讲起典故:“此塔名为‘武灵’,乃是百年前先皇熙宗在位时修建而成,相传有一日,熙宗夜游玉狮湖,夜深人静时,忽见一道白光降在南岸,光影绰绰显出一个人形,在湖畔观望,熙宗皇帝上前相问,那人转过头,开口威严道——‘朕从琼宫来,见一见后人,去去既走。’熙宗闻言大惊,从中醒来,才知是梦。后诏见夏江易子,询问梦境,竟知那梦中人是圣祖武帝,熙宗是以着令在玉狮湖岸上,建起一座高塔,取名‘武灵塔’,便以圣祖在天之灵下界游走落脚之用。”

余舒两手托着腮帮子,听得津津有味,大安朝历经三百年,明君不少,这位喜欢做梦的熙宗皇帝,在余舒印象里,便是一位明君。

“呵呵。”

“有什么好笑的?”薛睿看着突然笑起来的余舒,不知她想起什么有趣的。

“我在笑,咱们这位熙宗帝,也忒爱做梦,”余舒口里说着大不敬,伸出手指数道,“梦到圣祖算一回吧,他又梦到九天玄女,在大衍试中添加了算科。我还在书苑听说,百年前同朝出了两位易子,之前熙宗皇帝也有梦兆。”

她伸着三根细长的手指在薛睿眼前晃了晃,露齿一笑。

薛睿瞅着她一口小白牙,心里痒痒,移开目光道:“熙宗在治时,确是有颇多奇人异事,除却两位易子同朝,还出过一位女将军呢。”

“女将军?”余舒立即来神,跪坐起来,两臂垫在茶几上,兴冲冲地等着听他讲,若是乱世也罢了,这盛世里能出女将,这本身就是一桩奇闻。

薛睿停下没讲,问她道:“想听吗?”

余舒的脑袋上下动动。

薛睿眼中闪过狡猾:“你先来亲我一下,便告诉你。”

“”

看她一脸“你这人怎么这样”的表情,薛睿忍住笑意,故意手指着右脸,正经道:“上次你亲了我左脸,这回就换右边吧。”

余舒被他这要求气的哭笑不得,心说这人怎么没羞没臊的,逮着个机会就想占她点儿便宜。

要说亲他一下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两人已经不是那种不清不楚的兄妹关系,两情相好,亲一下又不会怀孕——只不过,看他这么一副十拿九稳的样子,让她有些郁闷。

薛睿瞧着她眼神闪来闪去,脸颊鼓起,精明中带着一丝傻气,他忍俊不禁,嘴角泄露了一丝笑意。

余舒正好瞄见了他偷笑,方才明白过来他是在捉弄自己,顿时就恼了,暗自冷笑,脸上却表现的有些不好意思,低着头,扭捏道:“那你凑近些。”

薛睿本是逗她,谁想到就要得逞,哪里会不乐意,两人之间隔着一张小茶几,他倾身向她,停在尺寸之距,嗅得到她身上荷露一般的清爽之气,视线落在她光滑的额角上,那一圈细细卷卷的绒发,让他心头随之一软,几乎忘了不纯的目的。

就在此时,眼前的人儿动了,看到她仰起脸,他便配合的侧过头去,谁知她两手贴上来,竟捧住他的脸扳正,又快又准地亲了上去啄了一下他的嘴唇。

薛睿下一刻便反应过来,一个激动,差点坐不稳,然而这一吻即逝,等到他回神,余舒已经推开他的脸,飞快地退离两尺,从凳子上起来,坐在了不远处的短榻上。

薛睿手抓了个空,心神荡漾地瞧着正假装看向窗外的余舒,一时冲动,就想把人捞过来,再好好亲一亲。

所幸他还记得这是在船上,吸了口气,气沉丹田,按捺住蠢蠢欲动的念头,坐正了身体,看着她近在眼前的身影,低声笑起来,一下两下,断断续续,显然是心情好极了。

余舒那头正在得意,可听他笑个不停,便无端羞臊起来,转过脸,轻瞪他一眼,没好气道:“笑什么笑,不许笑。”

谁知薛睿闻言,笑得愈发畅快了:“哈哈,那你再过来亲我一下,我便不笑了。”

“…做梦去吧。”

这得寸进尺的家伙!

第四百三十九章 公子姑娘是一对儿

日暮向晚,游湖归来,连日办案的薛睿总算是松泛了一回,坐在马车上寻机会拉住余舒的小手,一直到忘机楼,才被她甩开。

“我先上楼去。”余舒进了后院,便丢下薛睿,小跑上楼,在船上她喝了一壶茶水,忍了一路回来。

薛睿看她跑走,心中暗笑,他下船时便看出她内急,可是她一声不吭,他也不好意思直言询问,只得让车夫快些赶了回来。

一刻时后,余舒在房里换了干净的鞋袜,浑身轻松地坐在躺椅上歇息,手里握着那一册《珍物谱》,逮着空闲就想翻看几眼,琢磨这上头几样实用又好养的风水异宝,眼睛一闪一闪,心中隐约有了赚钱的主意。

薛睿让人来叫她吃晚饭,余舒正在书房写一份章程,刚起了个头不想耽搁,想着一鼓作气才好,便打发下人走了。

就这么过去半个时辰,薛睿左等右等,饭菜都凉了,等不来她,便亲自上去喊人,只说了三句话,就把余舒哄下了楼“回来路上是谁喊饿,这会儿又怄饭。”

“大哥先吃,我得把这些写好。”

“那你写吧,一个人吃饭寡淡,我等着你一起。”

“别,我还要好一会儿呢。”

“不用急,我就坐在这里,你忙你的,不用理我。”

“…走吧,先吃饭。”

薛睿看着余舒一脸无奈,唇角轻勾。旁人不了解她,凭她做的那些狠辣之事,总要以为她是个目中无人软硬不吃的,他却清楚她底细,那颗铁石心肠不过对着外人,而对待她眼中的“自己人”,这丫头却是一向迁就,心软的不像话。

换言之,能被她放在心上,实在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

他细想一番,单看余舒身边那些人,谁没有承过她的恩惠,余小修得了这么个好姐姐,才能无忧无虑,赵慧有这么一个义女,才能改头换面摆脱厄运,夏江敏结交了这么一个姐妹,才能平平安安留在京都,辛六认识这么一个朋友,才在生死关头保住一命…

还有,景尘。

若不是她有情有义,一路相陪,这个大安道子,还不知身在何方,是死是活。

薛睿一想到景尘,便有些不痛快,之前每每见着余舒对景尘那副死心眼的样子,他是又羡慕又气郁,好似吞了一口口水,心中后悔的不行。分明是他先遇上她这么个人,却因为一时踟蹰,竟让人别人近水楼台先得月了。

还好那道士不识货,让他及时回头,又把人抢了回来,不然这苦水他不知要吞到几时。

晚饭后,余舒反倒是不急着琢磨她那赚钱的章程,看院子里还算凉快,就让人挪了桌椅,同薛睿坐到外面去透气。

薛睿嫌暗,叫来贵七又在二楼上加了几只灯笼,照明院子。

早上一场小雨没有下够,这晚上便又闷热起来,好像天上捂了一床棉被似的。

余舒不惧寒却很怕热,穿着单衣罩衫也觉得厚,极想念能穿短袖短裤的日子,可是古人礼制在此,男子且不能随便暴露手足,更何况是女人。

薛睿拿着一把折扇,看她轻轻拉扯领口,便体贴的换了个方向,给她摇风。

余舒没同他客气,还往他跟前凑了凑,歪着脖子好让凉风亲近,眯着眼睛一副享受的模样,看的薛睿直想笑,手上摇扇的动作却一直没停。

侍候在一旁的小蝶一看这情形,忙掉头上楼,在楼梯上遇着掌灯下来的小晴。

“干嘛去?”小晴问。

“回房去找扇子来,你瞧姑娘热的。”小蝶指了指坐在院子当中的两人。

小晴望过去一眼,眼珠子一转,便拉住她,小声道:“不用去了,公子不是正在给姑娘扇扇子呢。”

小蝶干瞪眼道:“哪能让公子爷动手,待会儿让掌柜的看到,以为咱们偷懒,事后定要训斥。”

小晴倒是不急不躁地看着院子里,对她说:“放心,掌柜的肯定不会教训咱们,你这会儿要是拿了扇子过去,公子爷才要不高兴呢。”

小蝶不明所以地狐着脸:“这是什么歪理?”

“公子爷高兴讨好姑娘呢,你去凑什么热闹。”

“啊?公子爷讨好姑娘做什么?”

小晴捂嘴一笑,轻骂她一句傻丫头,便将她拽到楼梯拐角无人处,趴到耳边说悄悄话:“你难道就没看出来,公子爷同咱们姑娘是一对儿吗?”

“真的?!”小蝶失声道。

“嘘——小声点,”小晴急忙盖住她的嘴,又朝院子里探了探头,看薛睿余舒没留意到她们,这才一把拉着小蝶,姐妹两个跑上楼说话去了。

。…

余舒这厢被小风儿吹的懒洋洋,有了些困意,正要同薛睿说一声回房去休息,眼皮子一抬,却见他视线越过她头顶,看向她背后。

余舒扭过头去,只见后门处,贵七领了一名身穿灰色短袍的官差上前。

“大人。”

“出了何事?”

“牢里出事了。”

余舒脸色一绷,坐直了身体,只怕被关在牢里的纪星璇又出幺蛾子,横生枝节。

薛睿也皱起眉毛,手中折扇放下,冷声道:“说清楚。”

那官差看看左右,也不避讳余舒,低头飞快道:“犯人纪星璇今日一早便高热昏迷,泼水打盐都不醒,大概是用刑过量,属下恐怕她熬不住,所以来请示大人,要不要先停刑医治。”

薛睿脸色陡然一变,厉斥道:“用刑过量?你们是怎么办差的?不知这是朝廷要犯,未经上堂,不得出现意外吗?”

将纪星璇收押到大牢中,其实有两个用意,一是为了用刑审讯,揪出幕后之人,二则是为了看守她周全,免得她遭人灭口。

所以他从一开始就叮嘱过属下,不得重刑,要留着她一条命。

来人缩了缩脖子,硬着头皮禀报:“大人明察,依牢头所言,一直都是酌情刑讯,未曾施加过量,这犯人前几日还能硬抗——”

“行了,”薛睿打断他的话,站起身命令道:“速去金桂堂找郎中,我到牢中看一看。”

余舒见状,也站了起来,伸手拉住他道:

“我同你一起去瞧瞧。”

薛睿正要摇头,便见余舒正起脸色,言辞凿凿道:“纪星璇此人,我比你了解,我和你一起去,她若敢耍花样,我也好给你提个醒。”

余舒才不信纪星璇好端端的晕过去是个意外,她只怕薛睿一时大意着了她的道儿,所以坚持要跟着他去。

薛睿迟疑了一下,最终答应她同行,两人迅速换了衣裳,夜里赶往大牢。

第四百四十章 救命稻草

安陵内外几处牢狱,以审定罪行的刑部大牢关押人数最众,但论及酷刑,则以主掌刑狱的大理寺牢狱最重。

有言说,刑部大牢走一遭,难免皮肉苦,而进大理寺,却不死也要脱层皮。

作为重犯凶嫌,纪星璇被关押在大理寺地牢中,已有七八日。

余舒跟在薛睿身后,一进到昏暗潮湿的地牢中,便被他悄悄牵住手,她虽然不怕黑,却也没有拒绝,由他大手拉着自己小手。狱卒在前面带路,一盏忽明忽灭的灯笼漂浮在前头,头顶滴答滴答的水声轻响,偶尔一两声痛苦的呻吟喘息,仿佛幽冥在侧,让人心底发毛。

余舒暗自嘲讽,进京以后,她就去过两次大牢,都是为了“探视”纪星璇而来,这叫什么孽缘。

地牢构造并不曲折,经过两层牢门,便到了关押纪星璇的地方,墙壁上的火盆燃烧着,照亮四周,薛睿这才放开余舒的手,有一名牢头模样的男人迎上来,低声与他交谈。

余舒四下打量,很快便发现了左手边的牢笼里,靠墙躺着的一团灰色身影,背对着牢门,佝偻在一张简陋的木板床上一动不动,她视线一暗,直觉这就是纪星璇。

果不其然,薛睿同牢头说了几句话的,便将视线转移到这一间牢笼中,问:“为何郎中还没有到?”

正说话,后头便有一串脚步声接近了,余舒转头去看,就见晚上那会儿找到忘机楼去的官差,领着一个提拿着药箱的人走过来,看到薛睿,连忙加紧了几步上前来。

“大人,这位是金桂堂的赵郎中。”

金桂堂作为一间医馆,情况比较特殊,它挂靠在大理寺名下,针对的病患,是一群见不得光的犯人,并非救死扶伤,而是在为重刑善后。

“见过薛大人。”那赵郎中与薛睿见礼。

薛睿朝一旁摆手,让人狱卒打开牢房,领赵郎中进去查看纪星璇的情况。

一阵过后,郎中走出来,薛睿略显不耐地问道:“犯人这是如何,为什么昏迷不醒?”

余舒看到这金桂堂请来的郎中面有异色,欲言又止地开口:“大人,可否借一步说话?”

薛睿点头,和走远几步交流。

余舒觉得古怪,没有跟过去,不一会儿,见薛睿走回来,看到他阴晴不定的脸色,忍不住询问:“到底是怎么了?”

薛睿视线复杂的看了一眼被关在牢笼中的人,正犹豫怎么开口告诉余舒,就听一声急剧的喘息,仿佛沉水的人爬上岸般,紧接着,就是一连串咳嗽。

余舒立刻转过头去,只见木板床上的人影动了动,慢慢爬起身子——纪星璇竟在这时清醒过来。

“咳咳咳,”那一团灰黑的人影转过身,看向光亮处,蓬头垢面的狼狈模样,让余舒一时辨认不得。

纪星璇很快便认清了她眼下的处境,她靠在墙上,凭借火盆的光亮,模糊的视线扫过牢笼外面的人,一语不发地抬起麻木的左手,轻颤着按在腹部,几瞬过后,一声哑笑从她喉咙里弹出。

余舒听到她嗓音嘶哑的不像话,却一字一顿传达到他们耳中:“我…要见宁王。”

这个要求,让余舒觉得莫名其妙,心想她到这份上,还妄想同刘灏攀扯,简直不知所谓。

于是余舒回过头,看向在这里唯一能够做主的薛睿,却见他沉默片刻,继而面无表情地开口对着笼中人道:“你肚子里的孩子,可是宁王的骨血?”

余舒一时间惊愕难言,不敢置信地的盯着纪星璇——她竟然有孕了!

“今年二月初九。”纪星璇答非所问,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话。

但薛睿岂会听不出她弦外之音,便问起等在一边的赵郎中:“她身孕有多少时日?”

赵郎中斟酌答复:“怀胎不足三月。”

余舒这下也听出来了,纪星璇说的二月初九,应该是她同刘灏发生私情的日子,一算便知孕时,若她没有说谎,那这孩子,必然是刘灏的种。

余舒心情复杂的很,不知该为纪星璇的沦落而拍手称快,还是该为她在这节骨眼上怀有皇室骨肉而头疼。

在大安,未婚先孕,无疑是一桩丑事,女子清白尽毁,就算不用浸猪笼,也要遭世人唾弃。但是对于纪星璇来说,这桩丑事,恰恰变成了一根救命的稻草。

这种情况下,再对纪星璇用刑审讯,已经是不能了,薛睿不知道也就罢了,既然知情,再做隐瞒,就有迫害皇室血亲之嫌。

所以就算纪星璇不提出要见宁王,薛睿也要将这件事情通知刘灏,由他来做决定。

这一点,余舒想得到,薛睿更不会不清楚,于是当机立断,让郎中给纪星璇开药保胎,另一方面派了手下前去宁王府告知。

纪星璇听到薛睿安排,便静静躺回角落,蒙上单薄的被子,不再关心外面发生什么事情,就连同她苦大仇深的余舒,都没有多看一眼,全然一副死气沉沉的样子,哪里有丝毫身为人母的喜悦。

余舒也没有落井下石的心情,冷眼看着她苟延残喘的样子,过了一会儿,便与薛睿离开这间阴冷的牢房。

薛睿和余舒没有回忘机楼,而是到大理寺衙门中等候宁王府那边传来消息。

夜深人静的晚上,偌大的衙门里只有值守的巡兵,白天往来公差的官员,天黑前就之家去了。

薛睿带着余舒进了后堂,在他平日休憩的地方,可以放心说话,不怕隔墙有耳。

“大哥,依你对宁王的了解,他会不会为了这个孩子,出面担保纪星璇?”

“他为人极好颜面,知道一个犯人怀了他的骨血,恐怕不会高兴。”

“那照这么说,他是会大义灭亲了?”

余舒同纪星璇有仇怨,和刘灏也有过节,远的不说,就在双阳会期间,她曾被水筠算计,一起让刘灏抓了去。后来事发,薛睿与景尘闹到早朝上,惹得龙颜大怒,刘灏见机嫁祸给四皇子刘思,使得对方被逐出京,兵不血刃就除掉了一个竞争对手,其城府手段,另人忌惮。

“不,他会保住这个孩子。”

薛睿看到余舒不解的眼神,冷静地向她解释道:“宁王三年前开府,膝下只有一名妾室所出的女儿,宁王妃入府不久,尚未传出好事,假如纪星璇肚子里的孩子是个男胎,那便是他的长子,他不论如何都不会弃之不顾。”

余舒暗皱眉头,确信了薛睿的分析,的确,以安朝风气,尊道崇易,长子意味着血脉承传,如若丢弃,则有悖易道,实不可取。

看来纪星璇也是明白这一点,才笃定了要见刘灏。

“这纪星璇,倒也真是命硬。”薛睿感慨道,“听郎中诊断,她身体虚弱不假,但腹中胎儿平安无恙,并没有因为刑法而殇夭,实在是走运。”

余舒暗暗点头,可不是命硬么,每一次大祸临头,纪星璇都能及时抽身,这一次是真到了山穷水尽的时候,她却又抓住一根救命的稻草。

无奈之余,她也从中看到了有利的一面,于是眼神一闪,同薛睿道:“皇上要你一个月结案,出了这等意外,你大可以借机拖延下去,左右不是你之过错,赖也赖不到你的头上。”

薛睿见她此时还能为他着想,既是高兴,又觉得担忧,轻叹道:“我宁可早日了结此案,免得你被那等蛇蝎女子惦记,夜长梦多。”

对于余舒和纪星璇的仇怨,他是一清二楚,所以比起不能交差,他更在意的是不能帮心上人解决后患。

余舒听他这么说,心里受用,脸上却露哂色,不屑道:“我怕她什么。”

老实说,到了这份上儿,余舒对纪星璇,早已不如先前顾虑,两人交手不只一次两次,纪星璇总归是她手下败将,不足为惧。

“呵呵。”薛睿低笑一声,看着她犀利的眉眼,竟觉得轻松不少。

两人转而商量起对策,等候了一个时辰,宁王府才来人回复“见过薛大人,我们家王爷有请,望大人过府一叙。”

薛睿与余舒相视一眼,心下肯定,刘灏是要保住这个孩子了。

不然刘灏大可以置之不理,假装纪星璇肚子的孩子不是他的种,这本来就是个死无对证的事情,承认与否,都在刘灏一念之间。

“待本官稍作整理,前去拜见王爷。”

薛睿将宁王府来人打发走,转头对余舒说:“你先回忘机楼,我去见一见宁王,看他怎么说。”

余舒虽想跟去看热闹,但是明白这个时候不应该给薛睿添乱,于是点头道:“那你自己留意些,我回去等你。”

宁王不是个好相与的,薛睿同他反目已久,遇上这种事,说不得要恼羞成怒,余舒有些担心薛睿被他迁牛薛睿见她懂事乖巧,不由得心动,四下无人,便拉起她的手,轻轻一握,温声道:“不必等我,回去早些睡觉,明日你还要到书苑去上课,莫要熬夜。放心,宁王那里,我应付的了。”

第四百四十一章 十八院士聚首

四更天,忘机楼中一片静谧,余舒披着衣裳半倚在客厅中的乌木榻上,屈起膝盖上放着一块硬木板,垫上纸张,可以用柳炭笔写画,一旁的《珍物谱》摊开着,面朝上的一页,画着一条精工细作的翡翠手串,旁边写有周密的注解。

“姑娘,夜深了,奴婢将床铺好,您歇下吧,再熬可就天亮了。”小晴将灯罩取下,换上一条蜡烛,倾身劝说余舒。

余舒从纸上涂涂改改的线条上抬起头,拿手背揉了揉酸涩的眼睛,疲倦道:“我大哥还没有回来吗?”

“没有呢,”小晴道:“要不您先躺在床上,等公子爷回了,奴婢再喊您起来。”

余舒打了个哈欠,点点头,将手边的书册纸笔收拾起来,放到书房的暗格里,再穿门回到卧房,解衣躺下,这半夜里,不比傍晚那会儿燥热,她闭着眼睛,不过一会儿,呼吸声就平稳了。

就在余舒睡下不多时候,薛睿才迟迟从宁王府回来,进了后院门,先抬头望了一眼楼上,不知余舒是否睡下,就问今晚值守后院的阿祥:“楼上几时熄了灯?”

“小的刚才还看到小蝶下楼倒水。”

薛睿怕余舒已经躺下,再上楼会吵到她,就让阿祥去找来伺候余舒的侍婢问话,得知余舒等了他半宿,刚刚睡着,不免心疼了一下。

“姑娘说,等公子爷回来让喊她起来,奴婢要不要上楼去叫醒?”小晴请示薛睿。

薛睿想也没想便制止了,揉揉额头道:“不用,就让她歇着。”

“是,那奴婢退下了。”

薛睿来回奔波了一宿,简单洗漱后便和衣卧床,趁着天还没亮,抓紧休息一个时辰,等到白天,他还要进宫面圣。

翌日,天色大白,余舒一觉睡醒,起床看到窗外日头,脸色便有些不好,唤来外间洒水的小蝶询问,方知薛睿快天亮才回来,早晨天明就又出了门。

“怎么也不叫醒我。”余舒不悦道。

小蝶支支吾吾,回头看一眼门外,小晴端着早茶踱步进来,见余舒板着脸,心思一转,就明白过来,于是上前告罪:“都是奴婢不好,公子爷回来时呼去问话,奴婢嘴快说姑娘睡下了,公子便不许咱们吵了您。”

余舒只是一顿起床气,却不至于拿两个丫鬟发作,闻言便不再追究,摆手让她们端水清洗,换上单衣,因为天热,只在外面套了一件姜黄色的半袖,腰间系上一条绶缎子,挂着装有算子印和门钥匙的荷包,早饭没有胃口,喝了半碗赤豆粥,就赶时辰出了门。

两天前方子敬通知她被选中在圣祖祭日随驾,要她今日辰时二刻到太史书苑。

她昨晚睡的迟,坐在车上,摇摇晃晃难免头晕,拿着那枚兽玉印压了一路眉角,才渐渐清醒过来。

座落在书苑南门甬道尽头的荣盛堂,是院士们平时小聚议事的地方,今天难得十八位院士共济一堂,暂停了一日早课,庭院里零零散散站了不少来看热闹的院生们。

堂门内,东、西、北三面设座,一共十八把交椅,六科诸院士皆在座,无一人缺席,一眼看去,半数都是花甲白发的老人,却不乏有花容月貌的女子,同形容俊表的青年,但无一例外,都是在易学上造诣不凡,名副其实的大家。

门内站立着四五个年轻的院生,有男有女,都是样貌堂堂之辈,几人穿着两色的常服,脸上或多或少显得稚嫩,看样子都是今年的新进。

“这辰时一刻了,人还没有到齐吗?”算术一科的高院士略显不耐地看向门外,扫了一眼下面站的五个学生,明显少了一人。

他这么一开口,便有人附腔:“是哪几位同僚属意的人选没到?且说一声,莫叫我们虚等。”

正在翻阅一本棋谱的方子敬,掀了下眼皮,漫不经心道:“兴许是来的路上有事耽搁了,等上一刻半刻,有什么要紧。”

高院士阴阳怪气道:“看来是方院士高徒来迟了,一刻半刻,你说的轻巧,这等不守时的后辈,带到圣祖祭日上,难保不会坏事,如若出了差错,到时候由你来承担吗?”

“呵呵,这一大早的,高院士是哪儿来的火气,我瞧你鼻梁发乌,可要小心今日会惹口舌哟,”一声娇笑,坐在方子敬下端的一名艳丽女子抚弄着手腕上晶莹剔透的珠串,明显在为方子敬帮腔。

这风韵不俗的貌美女子不是别人,正是一个月前刚刚从司天监右令一职上退下的吕夫人,现今在太史书苑教习相术一科,今年新入院的年轻易师,有一半都拜在她名下。

高院士被吕夫人说的面上有些难堪,却没有开口同她争执,只是看了一眼坐在他上方闭目养神的韩闻广,默默吞声。

同样是今年新来的院士,两耳不闻窗外事的景尘,手中握着一卷道经,若有所觉地偏过头,望向门外,但见远远走来一个人影,眼神轻晃,又垂下头去。

余舒走到荣盛堂门口,看到就是那里头人员满座的一幕,心知她是最后一个到的,暗暗纳闷:不是辰时二刻吗,她在正门看过日晷,这会儿刚过一刻,她提前来了一刻,怎么这些人都比她早到。

心里想着,她脚步不停,一进门便先朝在座诸多长辈问候。

“学生余舒,各位院士有礼了。”

说罢,便抬头去看,只见在座一十八位院士,竟有多半面色不虞地睨着她,余舒莫名其妙,还不知自己是被人摆了一道。

“好了,这下人都来齐,可以说正事了。”易理一科的上官院士在众人中最为年长,由他来主持事宜,无人非议。

“老夫起个头,我与秦院士、窦院士,推举今年新晋的九等易师,易理一科单榜三十二名的秦月柔,各位可有殊议?”

上官院士说罢,余舒微微侧头,就见同她一样等候在一旁的几名院生当中,秦月柔走上前去,有院士发问,她便规规矩矩地回答。

在来之前,方子敬并未与余舒明说,但她看这情况,却能猜想到他们站在这里的缘由,原来单是三位院士推举不够,最后能否参加今年祭祖,还需要所有院士统一审视过,再做决定。

这个认知,让余舒心头不妙,不动声色地环扫眼前,毫不意外地看到那德高望重的韩老算子就坐在上位。

余舒几乎可以预料,等下轮到她时,一定会被刁难。

她可没有忘了,就在一个月前,她曾经坏了韩闻广的“大事”,这工于算计的老头,会不记恨她就怪了。

第四百四十二章 白来

每年圣祖祭日,当今圣上亲往祖陵祭祀,太史书苑会选出六名院生前去参礼,这样一个伴驾露脸的大好机会,京城十二府易学世家自然不会错过。

不过太史书苑有太史书苑的规矩,每年的六个人选,不尽是京城世家子弟,也会酌情择选来自南北各地的年轻易师,一来避免落下一个任人唯亲的口实,二来不会埋汰真正的人才。

所以上官院士推举世家出身的秦月柔,实是因为去年此时,秦院士、窦院士举荐了上官世家一个后辈,而今年上官家、窦家都没有新院生进学,太史书苑三年注入一次新鲜血液,而这一年不能再举荐旧人,则是众人默认的又一个规矩。

毫无疑义,没有人对秦月柔圣祖祭日参礼表示不赞同,不过几句简单的问话,十八位院士就一致同意了。

接下来被举荐的两个男院生,也都是安陵世家子弟,今年大衍试上名次都不低,甚至还有一名六等的两榜大易师。余舒看得出来,算上秦月柔,这三个人伴驾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今天不过是来走个过场。

而剩下的三个人,包括余舒在内,则并非是安陵十二府世家的门下,单凭名姓,便可见一番。

让她稍感惊讶的是,一门三算子的韩闻广竟然举荐了一个同她一样是平白出身毫无背景的小易师,名叫孙俊。

院士们显然对这孙俊苛刻一些,不仅提了几个难度不低的问题,有教习相术一科的院士还将人叫到跟前,细看了他的掌纹手相。

这个孙俊年纪与秦月柔相仿,长相就不怎么精明,答话时结巴了几句,惹的几个院士微微皱眉,却只是婉转地向韩闻广表示了一点不满,并未直接反对。

然而韩闻广只是一句话,就将这些微词压了下去:“孙家虽说如今没落了,可他祖上乃承奇门遁甲之兵家大流,祖传有一部《鬼谷七章》,孙俊已将这奇书献给太史书苑,暂时存放在老夫那里,即日就会拿出来与诸位同僚共同参阅。此子这番义举,可见人品,还不足以瞻仰天颜吗?”

好一个利诱,余舒心道,她是不知道那《鬼谷三章》什么内容,但见在场十余院士个个神情动容,就能猜想出它的宝贵,韩闻广这么一说,正大光明地邀请所有人分一杯羹,谁会不识相地出言为难,这不是和韩闻广过不去,而是和自己过不去了,就连一向和韩闻广不对盘的方子敬,都只是吹了下胡子,默许了此事。

孙俊过后,就剩下余舒和另外一个女孩子,余舒于是侧目看了看那个穿着一袭粉色短襦,娇滴滴的少女,只是觉得眼熟,一时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这时坐在上官院士右手边的孔院士,也就是京城十二府世家之一的孔家老太爷不疾不徐地开了口:“老夫会同谢院士、景院士商量后,愿荐江西湛氏小姐,今年风水科第三十九名,九等易师湛雪元。”

余舒这下想起来,眼前这位湛小姐,可不是观星台凶案发生第二天,因为景尘被嫌疑的缘故,被传唤到小楼里问话的一群女学生之一,当时这些娇小姐们出言袒护景尘,甚至振振有词地指责死者曹幼龄行为不检点的情形,余舒不可谓印象不深。

想起这一茬,余舒抬头在十八张座椅当中寻找到景尘淡泊的身影,默默看了两眼,心情竟然出奇的平静,之前分道扬镳的那些苦闷与不甘,在一次次的失望中渐渐消磨,所剩下的,仅有几许说不清的怅然。

当她能够置身事外之时,反而看的明白,景尘这样一个身世特殊的男人,有太多的身不由己,他可以为了大道大义而牺牲小我,余舒却是一个自尊自私又自我的俗人,本质上存在这样鲜明的区别,即便没有水筠从中掺和,他们最终也要桥归桥路归路。

余舒冷眼旁观,院士们并没有像方才对待孙俊一样为难湛雪元,几个简单的问题,看她回答聪敏,就认可了。

在众人点头之后,湛雪元欣喜的有些脸红,偷偷瞧了一眼景尘,才后退到门边,和秦月柔他们站在一起。

余舒没有关心这短暂的一幕,因为方子敬已经出声说话,等候半晌,总算轮到她了。

“今年大衍试正逢多事之秋,先是司天监官员徇私舞弊,星术一科发了白榜,而奇术一科,居然没有魁首,再就是算术一科,出奇评出一位女算子。”

方子敬上来先是说了这么一段话,看似同今天的主题不相干,但是仔细想想,他所说的这三件事,都同余舒脱不开关系。

“这位年纪轻轻的女算子,在座想必无人没有耳闻,老夫与吕夫人、司马院士三人举荐的就是她了。”

话声落下,余舒瞬间感觉十几双眼睛定格在她身上,审视的目光一点都不含蓄,这等特殊待遇前面五个人都没有“享受”过,尽管她见过不少大场面,定性十足,但是面对这一帮人老成精的长辈们,加起来快要上千岁的年纪,也够让她浑身不得劲的。

压力是有,不过她也不会畏缩,太史书苑是个讲规矩的地方,她一个四等的算子,若论等级,在座这些院士当中,比她强的真没几个。

只是她这么想,别人却未必会当一回事。

“余算子的确是今年入院的年轻一辈当中,最拔尖的一个。只是,我耳闻到一些有关余算子与人赌斗,当众羞辱且夺人印信的过分言行,私以为这等桀骜不驯,又冲动轻率的女子,不适合参与祭祖那般庄重的场面。”

余舒原想着他们多少会意思着提两个学问上的问题让她表现一下,再来刁难,谁知上头一张口,直接就是否决,理由正是她上个月在忘机楼宴客时闹出来的事,言辞正义,什么桀骜不驯,说穿了就是她没有忍气吞声,而是在大庭广众之下打了韩闻广的脸面。

这位说话的高院士,看起来五十余岁,在一群头发花白的老人当中算是年轻的,余舒远远的见过他一回,当时被辛六拉着辨认,提醒她高家与韩家乃是姻亲,她既然得罪了韩闻广,最好不要想着拜入这位高院士门下,余舒当时不以为意,以她在数学上的知识水平,压根就没有打算到太史书苑来学算术。

余舒看了看坐在上首座位,韩闻广一副老神在在的样子,暗自冷笑。

现在这高院士摆明了和韩闻广是一丘之貉,这样的场合,她根本就不适合开口辩解,在座的都是些什么人,是非黑白自有定论,一句两句话说不清楚,反而会显得她轻举妄动。

于是她转头看向方子敬,心想着是方子敬举荐她,难道不帮她说话?

怎想着方子敬没有说话,另一个余舒今天第一次照面的人物,却堪堪出声道:“高院士打哪儿听说来的传言,为何同我听到的不一样呢?不是说这余算子好端端地摆筵席请客,偏偏就有不识相的选在人家大喜的日子上门讨教,寻衅不成,反被奚落,愿赌服输被人家教训了也是活该。倒怎么成了余算子言行有亏呢,好歹是司天监亲选出来的人,挂在司天监的名录上,岂容得几个小人置喙,她若忍辱不声,那才叫没出息。”

坐在方子敬右手边的粉黛女子,年有三十不晓,一双丹凤眼顾盼生辉,笑不露齿,这口吐之言,却是明讥暗讽,直言不讳。

余舒毫不怀疑,一眼就确认这姿容貌美又言语辛辣的女人,即是声名如雷贯耳的吕夫人。

猜到她的身份,余舒很快便想通为何对方会帮她说话,韩闻广野心勃勃想要做领头人脱出司天监自立门户,试图以余舒这个女算子为契机,往司天监脸上抹黑,这种种算计,司天监事后必然察觉,又怎么会不恼韩闻广作怪。

忘机楼宴后,这一个月来韩闻广一派都没有什么动静,想来是受到司天监的压制,才没有轻举妄动。但是如此,也不妨前不久才从司天监卸任的右令吕夫人,对韩闻广心生抵触。

此时会帮余舒说上几句话,就不难理解了。

高院士被吕夫人夹枪带棍的反驳说得直抖眉毛,忍不住反唇相讥,拿女子德行说白,却被吕夫人揪着他损了一通。

在场众人无语围观,不是不想插嘴,而是插不进嘴。

男人和女人斗嘴,结果可想而知,余舒睁大眼睛瞧着吕夫人毫不客气地将那位高院士杵得是捶胸顿足,差点背过气儿去,心中羡慕不已,几时她才能混到那个地位,心情不爽,想骂谁就骂耍最后还是年纪最长的上官院士做了和事老:

“咳咳,听老夫一言,两位且停住吧,莫要因此伤了和气,这余算子是否和选,也不是一人言语就能说的算,不如我们表决一番。按照规矩,若过半数赞同她参礼,旁人不得有异,若不过半数,则另寻人选。”

闻言,余舒不管别人是怎么想的,她心里是觉得不痛快,说实话,这圣祖祭日,她也不是死活非要去凑热闹不可,她会站在这里被一群人品头论足,是因为不想错过一次上进的机会,可这不代表她就乐意被人当成是大白菜挑拣,不行就另换,连个开口争取的权利都没有。

早知道到荣盛堂要面临的是这种被动的局面,她还不如睡个懒觉,在忘机楼等薛睿回来。

“我赞同余算子参礼。”吕夫人第一个出声,紧接着便是方子敬、司马葵,然后是教习易理的秦院士,和教习算术的秦院士,教习相术的谢院士,加上老好人上官院士,陆陆续续,就有七个人表示了赞同。

这还不够,至少要九个人才能定计,差两个人不够。

上官老院士见状,暗叹一声,确认道:“还有哪一位同僚有话要说吗?”

无人作答,余舒垂下脑袋,在旁人看来,颇有些灰心丧气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