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舒则是关心她的扇子能不能做好,于是又问:“辛掌柜,你看这块木头做的了扇子吗?”

“嗯,可以,”辛沥山摸着手掌下的木料,感受到这上面浓浓的精气,刻板的脸上有了一丝笑:“长九寸五,十六档,双面折扇对吧,你还有什么要求,一并提出来。”

余舒道:“扇面料子,就给我挑最好的,要不怕水不怕潮不掉色。”

辛沥山摸着下巴,想了想,道:“你这桃木根扇子,不同寻常摇风之用,配一般宣纸或绢纨,未免糟蹋,这样,我收藏有一块寒蚕玄蛹绢,也是奇珍之物,莫说防水防潮,就是普通利器都割不断,搭上这柄克阴制邪的扇骨刚刚好,不过不能白送给你。”

余舒听得心神摇曳,几乎没有犹豫地说道:“你若肯割爱,多少银子我都愿意付。”

钱不够,大不了瞒着赵慧先将小金库里的真金白银垫上,等她的水晶石大卖,再补回去,这奇珍之物,错过这个村儿,可就没这个店了。

辛沥山晃晃头,道:“银钱就不必了,换我的寒蚕玄蛹绢你就是拿上万金我都懒理你一眼,我知道你养有一种奇石,名为水晶,你就拿那个和我兑换。”

闻言,余舒目光闪闪,没忙着答应,而是挑高眉毛,道:“辛掌柜倒是识货之人,我的水晶石也是独一份儿的宝贝,你打算怎么和我换?”

哈哈一笑,辛沥山伸出一个巴掌,翻了两下,道:“就你送给我侄女儿的手串,一模一样的,我要十条。”

余舒眼皮儿狠跳了一下,想也不想便摇头拒绝了:“那不行,你当是大白菜吗,还论斤称呢,顶多给你两条玩玩。”

倒不是她凑不出十条手串,不过这玩意儿是她以后的财路,奇货可居,要慢慢儿地出手,随随便便就拿了一堆给人家,那不是烂大街了。

辛沥山眼皮不眨,又一伸手:“那就八条。”

余舒暗翻白眼,八条,她还四筒呢,凑一桌麻将得了。

“三条,再多没有。”

她原以为辛沥山还要再讨价还价,谁知他竟把头一撇,道:“八条,不给算了,你这扇子我也不做了。”

“”这人真的是三等大易师?打哪儿来的无赖!

提了半口气,余舒软化下来,好声好气地说道:“那就四条吧,我可以给你四个不同的颜色,不过你得答应我不能拿出去送人或者是转手卖了,要是这样还不行,那这扇子我只能另找人做了。”

“成交!”辛沥山一拍柜台,笑出一脸皱皮,他讨要水晶石是因为兴趣与收藏,又不是拿来卖的,余舒开出的条件他无所谓答应。

余舒暗自嘀咕:昨天她怎会觉得这人不像个做买卖的,真是看走眼了,好在她也不好唬弄。

她面上做出一副肉疼的模样,心里窃笑,真要是他坚持不给她做扇子,她也没辙,别说是八条,十条也得给。

“要不要写个字据?”余舒怕他反悔。

辛沥山爽快地给她写了张条子,商定这块百年的桃木根做成扇子后,余舒要拿四条不一样颜色的水晶石手串来交换,这么一合计,竟然连手工钱都省了,还是她占了便宜。

收好了字据,约定了日子来取货,余舒放心地将桃木根留下,在辛沥山又变得不耐烦的脸色里,识趣地告辞走人。

了了一桩心事,余舒总算又能静下心来琢磨她的祸时法则,从华珍园回来这些日子,她凭借手头上行凶伤人的案底,把血光之灾一项祸事,用生肖判定行凶者,再佐以男女性别,顺利地完成。

再下来,她瞄准了犯小人一则,依样画瓢,还是用生肖取值。

余舒已经可以预见,她推算出来的事项越多,日后可以推算的结果就越来越细密,就比如说,胡天儿那件祸事,她可以推算出动手伤害这小孩儿的人生肖,又可以根据小人生肖,直接推断那个对胡天儿心怀不轨的人是谁,范围越明确,就越容易应对。

随着祸时法则的日渐周全,她也越来越有自信,在这人心叵测的安陵城,终有一日她可以通过掌握别人的命运,来把握自己的命运。

。…

一转眼又是两天,这期间余舒去了一趟夏江别馆。

夏江敏将以六爻之术给邱月龄合婚后的八字批注给了她,又一次惋惜余舒道:“你哪里都好,脑子也比我聪明的多,就是天资不足,慧根贫贫,不然你能用的了六爻之术推算别人,只凭这一样,就能在京城里横着走了,放出话来,有的是贵人争请你为座上宾,倒是这个女算子的名声,叫起来好听,看在眼里的也就是那些商人。”

余舒心里也道可惜,却不强求,需知本来青铮道人传授她六爻绝学,就是补她八字不合,所以能给自己算个大概,她就该偷着乐了。

“对了,”夏江敏抓着她的手,一双明媚的凤眼忽然闪动起来,十分勾人:“昨儿个谢家的小姐来别馆做客,我听她提起了六月六的芙蓉君子宴,你收到邀请函了吗?”

余舒疑惑地问:“芙蓉君子宴,那是什么?”

第四百八十章 芙蓉君子宴

六月六,天祝节,相传这一天,玉帝的女儿下到凡间游玩,化作湖塘畔上一朵清尘脱俗的水芙蓉,恰有一个读书人路过,怜其孤单影照,便每日早晚到湖边看望她,为她吟诗作唬这仙子便日久生情,变回美丽女子,再与这读书人邂逅,一年过后,他们二人结为夫妻,相亲相爱,然而好景不长,玉帝察觉到女儿行踪,就派天兵天将下界捉拿。

仙子不肯离开丈夫返回天庭,于是违抗天条。玉帝大怒,就当着读书人的面前,将女儿变成了一朵真正的水芙蓉,惩罚她一百年后才能恢复人形。

天上一日,地上十年,然而凡人生老病死,不过百年,读书人又岂能活到那个时候,玉帝以为这个凡人不会等待多久,面对着一朵不能言不能语的荷花,早晚都要变心,正好借此机会,让女儿对那个读书人死心。

谁知光阴荏苒,转眼人间已是五十载,有一日玉帝想起女儿,便下凡走动,在一座大宅子里,看到了仍为荷花的仙子,还有一名白发苍苍坐在荷花池畔的老人。

“玉帝一眼就认出这个老人就是当年那个读书人,惊奇之下,便现身问他——这么多年了,你还在等她吗?”夏江敏的故事讲到这里,眼眶微微泛红了,吸了吸鼻子,问余舒道:“你猜,那老人如何回答的?”

余舒听的入胜,轻轻摇头,这故事前半截烂俗,可是后面却有些感人了。

夏江敏眼波流转,神情带有一丝向往道:“他说,他当年与妻子结为夫妇,曾许下誓言,此生此世,不离不弃,所以只要他活着一日,便不会离开她。玉帝为之所动,便收回对女儿的惩罚,将那朵荷花变回人形,读书人苦守五十年,终于又见到心爱的妻子,心满意足地在荷花池畔闭上眼睛,离开了人世。”

说罢,她眼中便有泪滴下,余舒虽不如她这样感性,但也不是无动于衷,拍拍她手背,温声道:“这个读书人和仙子都是痴情之人,尽管一人一花,可他们还是共度了五十年光阴不是吗?”

闻言,夏江敏慢慢点头,“正是如此,这个读书人一诺千金,乃是真真正正的君子,而仙子亦是痴情不悔,玉帝为他们的坚持所动,便在人间每年的六月六日,也就是读书人和仙子相遇这一天,让月老为世间那些痴男怨女牵一条红线,天赐良缘,即是天祝节了。”

余舒今天是头一次听说还有天祝节这么一个特殊的日子,听起来,和七夕的来由倒是有些相似,不同的是七夕乃是女儿节,女子乞巧,拜织女,但愿将来能有一个如意郎君。而天祝节,则是全然为了祝福男女之间的姻缘而存在着。

“那你说的芙蓉君子宴,又是怎么一回事?”

夏江敏拿手帕蹭了蹭眼角,都说女人最善变,方才她还在哭,这时脸上就有了笑,甚至有些兴冲冲地和余舒说起:“这个就大有来头了,要追溯到咱们大安刚刚开国时候,安陵初建,朝堂上三分势力,文臣武将还有刚刚崛起的易师一派,这些门第家族和能人异士相互之间并不和睦,于是宁真皇后就想出一个办法,在每年的天祝节这一天,举办一场芙蓉君子宴,广邀京城中未婚的年轻男女赴宴,在宴会上一展才貌。”

“芙蓉君子宴由宁真皇后亲自主持,凡有才学惊艳者,不论男女,皆可得到一朵金玉制成的水芙蓉,而得到了金玉芙蓉之人——”

夏江敏突然压低了声音,使劲儿握了下余舒的手,兴奋道:“则可以当场向心仪之男女表示爱慕,若两情相悦,则有天祝为媒,成就一段良缘。”

余舒听的惊诧,暗暗思索,便不得不赞叹三百年那位宁真皇后乃是一个玩弄权术的高手。在驱逐了金人之后,新朝建立,朝廷文武易三者不和,则国事不定,最有效的方法,便是使他们相互通婚,所以才有了芙蓉君子宴。

不过时至今日,芙蓉君子宴已经没了当初的作用,而能让人趋之若鹜的,恐怕就是那一朵金玉芙蓉了。

“那若是有一方一厢情愿了呢,”余舒提出疑问,“比如有一名男子得了金玉芙蓉,向一名女子表达爱慕,那女子拒绝后,不会名声受累吗?”

夏江敏笑笑,道:“我也是这么想的,可是谢小姐告诉我,能在芙蓉君子宴上被得了金玉芙蓉的人选中,亦是一种光彩,便是不合心意拒绝了,别人羡慕都来不及呢。”

说着,她摇了摇余舒手臂,冲她眨眼:

“这等宴会,我是没机会去了,阿树,你是大衍女算子,而今名声响亮,今年的芙蓉君子宴,必然会给你发请柬,到时候你一定去参加啊,等回来了要好好给我讲讲。”

“要是收到邀请,我会去的。”余舒其实对这种古代的官方相亲活动不感兴趣,不过有机会见到当今皇后,她去凑凑热闹倒是无妨。

夏江敏又上下打量了她一遍,忍不住提醒道:“你最好早早准备好衣裳首饰,这还有些日子,别到那一天邋里邋遢的去了,叫人笑话你。”

“知道了。”余舒嘴上敷衍她,站起身道:“时候不早,我该走了,改明儿再来看你。”

夏江敏嗔声:“可是你说的,别又十天半个月没有音信,我送你。”

余舒被夏江敏送出了后院儿,又跟着丫鬟出了前门,等到坐在马车上往家回,才突然意识到一件事,脸色就不那么淡定了芙蓉君子宴,薛睿会去吗?

五月的下半旬,有司马葵一堂星术课,余舒昨天去见了夏江敏,心里有些在意那个芙蓉君子宴,所以今天一见到辛六,张口就是问询:“你收到芙蓉君子宴的邀请函了吗?”

辛六隔了几日没见她,正要给她看腕上的白水晶石,冷不丁被她这么一问,便愣愣地反问道:“还没呢,怎么你已经收到了?”

余舒摇摇头,“我是昨天刚听说有这一回事。”

“对了,你不是安陵人士,难怪不清楚,”辛六拍了下脑门,好像才意识到这一点。

学生们来的都早,三三两两站在观星台附近,司马葵还没到,余舒和辛六站在一株银杏树下面说话。

对于芙蓉君子宴,辛六知道的可比夏江敏详细,一通讲说,也让余舒对这种传续了两百多年的宴会有了更进一步的了解。

原来芙蓉君子宴,并不一定是由当今皇后娘娘所主持,去年皇后病恙,就将宴会委托给吕贤妃来主持,而今年,还不知是宫中哪一位贵人出面。

至于被邀请赴宴的年轻男女,可以分成四种人,一是世家子弟,二是功勋贵族,三是官家名门,再来就是余舒这样,凭借大衍或是科考脱去白身的新流才俊。

说到这里,辛六突然想起了前日听到的几句流言蜚语,话锋一转,皱眉头道:“我正要问你呢,那个湛雪元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为何听说你在藏书楼打了她耳光,还听说你们去祭祖期间,她在华珍园诬赖你偷了她的宝贝天玉,所以她就欠了你十个巴掌,这两天太史书苑到处都是风言风语——这些事是真的吗?”

余舒挑起眉毛,心道司徒晴岚这话传的可够快,“是有这么一回事,崔芸你认得吗,就是她偷拿了湛雪元的天玉,然后这两人就冤枉是我,险些在华珍园闹了起来。”

她大概把那天傍晚的事和辛六一通说,听的辛六一阵气结:“这都是些什么人,简直无耻,你真该狠狠抽她们几个耳光,看她们以后还敢不敢胡乱污蔑人。”

接着又庆幸道:“还好还好,这事查清楚了,不然给你冠上个偷窃的罪名,传了出去,丢人是小,再叫人以为你品行不端,不说远的,就说这芙蓉君子宴,你是去不成了。”

闻言,余舒脑中似有什么念头闪过,快得没能抓住。

“司马院士来了,我们过去吧。”辛六望了一眼南边聚集起来的学生,拉拉她。

余舒的思路被打断,一时也没空多想,就和辛六迎上去问候司马院士。

。…

半个时辰后,一堂课末了,司马葵最后通知了在场所有的院生一件事:“今天晚上巳时过后,在观星台量星,老夫身有杂事,便委托了景院士代讲,你们不要调皮,都准时过来,夜里就留宿在书苑,等明日回去。”

下面一片窃窃私语声,大多数人都有是兴奋,也有少部分人是郁闷,这里面就包括了余舒,还有辛六。

两人郁闷的原因却不相同。

“莲房,我晚上不想到观星台上面,你说我要不要溜回家去?”辛六对曹幼龄的凶案一直都有阴影。

余舒也不想留下,她对司马葵突然找景尘代讲,心存疑虑,猜测这是否是景尘在寻机会接近她。

可是因此就耽误了功课,她又不愿意。

“莲房?”

“没事,有我在呢,你怕什么,总不能一辈子都上观星台了吧。”余舒拍着辛六肩膀,同时也冷静地告诉自己:早晚都弄清楚,她总不能一辈子都躲着景尘。

第四百八十一章 就是你

傍晚下了一阵小雨,余舒和辛六就在太史书苑附近的一家酒楼里打发了晚饭,等到雨停,才拎着打包好的茶点夜宵,往书苑里走…天色暗下,夜有凉风,辛六看余舒衣裳单薄,就回女舍找了一条留在房里备用的半截斗篷给她穿着。

差一刻不过戌时,两人拿着东西结伴前往观星台,路上遇到几个相识的学生,都是今晚留下来观星的,手里拎着茶壶垫子灯烛等物,做好了熬夜的准备。

辛六看见人多,胆子就壮了点,挽着打灯笼的余舒,走在昏暗的游廊上,低声与她说话:“湛雪元不是拜了景院士入门吗,你说她今天晚上会不会来?”

景尘代讲,八成会带上他名下的学生。

余舒心不在焉地回答:“我怎么知道。”

辛六撇撇嘴,道:“我猜她没脸来,这两天书苑到处在传她欠了你几个耳光,我就不信她还敢往你面前凑,除非是她是嫌丢人没丢够。”

余舒“嗯”了一声,这会儿她没空多想湛雪元的事。

观星台今晚并不冷清,余舒和辛六到的时候,已经有十多个人聚集在南墙下,一眼望去,男少女多,且都是年轻人,这些人站成两拨,很明显看出来哪一边是司马葵的学生,而另一边是景尘的学生。

因为景尘就在他们当中,早早的来了,被他那一群女学生围在中间请教,一袭宽松的素兰晋士长袍,鹤立鸡群,十分醒目。

辛六望见那一处莺莺燕燕,凑近余舒嘀咕:“瞧见没有。这就是芙蓉君子宴近了,有的人难免就痴心妄想起来,白日做梦想要住进公主府呢。”

虽是说女易师不拘小节,但是上赶着围着一个男人打转。到底有人看不过眼,不只是辛六不屑,在场也有几个人偷偷白眼。

余舒则是看着身陷一片女儿香中,仍然淡定自若的景尘。暗暗奇怪在她印象里,景尘是个十分教条的卫道士,不是不懂得男女大防,如此做派。倒有些不像他的为人。

“人都到齐了吗?”景尘一句话压下两旁说话声,眼中流露出少许的不耐,一转头。望见不远处余舒的身影。刚刚皱起的眉头便又平复下来。

两位院士名下将近四十个学生,戌时一过,除了个别人有事请辞的,该到的都到了。

余舒目光一扫,看见了躲在几个女孩子身后偷偷瞧她的崔芸,但是没见湛雪元人影,看来那天在藏她没白打那两个耳光。至少眼前少了一只烦人的苍蝇。

景尘让人将观星台楼下的石圭里注入清水,找到一个合适的位置,简单明了地讲解了七八个星位,到他们都听懂了,就留下一半学生在下面观察石圭,带着另外一半到观星台上。

辛六因不想登台,就趁着景尘没注意,拉拉余舒后背,朝她使了个眼色,靠她掩护,混进了留下的那一半人里。

上了台子,余舒就站在一个离景尘不远不近的地方,听着他在空旷的高楼上尤为清朗的声调,用着精妙的言语,一句句指点星辰,她还能分神自嘲:当日他承诺要教她星术,今日总算兑现了,不过是从小灶变成大锅饭罢了。

“我先教下一段口诀,有关星宿方位,方便记忆,你们认真背下,平日观星可以简省繁琐——角、亢、氐初总在辰,氐一、房、心、尾卯存,尾三、箕、斗在寅位,斗四、牛、女丑宫真。女二、虚、危同在子”

余舒记性并不顶好,所以只顾着拿笔默记,便没看见景尘频频投向她的目光。

一段口诀,景尘念了三遍,看在场的人都记下了,才指着他们人头分配:“你们今晚就在楼上观望一个时辰,,你们两个,到东边丑时位置,你们到西边申时位置,你到那边你、还有你,在亥时方向站好。”

观星台上很宽敞,余舒一个人被点到楼梯口附近一面挡风墙下,左边空荡荡的没人,右边隔着两丈远站了两个人。

她看看左右,就把手里的坐垫放在地上,灯笼吹灭,盘着腿坐下,两手撑在身侧,抬头仰望。

一场小雨洗净天色,宁静的夜空十分璀璨动人,夏季的星辰多不胜数,大大小小点缀成一幅气势磅礴的银河星图,无边无际,神秘而莫测,一如人生在世,命数难寻,生老病死皆是天意,再过自大的人,仰望这无穷的星河之时,也要心生出几许卑微。

“这天上的星,你认得几颗?”

一道低声问询,从余舒头顶传来,她回神才发现,景尘不知何时走到她身旁站定,近到她的手臂动一动,就能碰到他质地轻飘的衣摆。

余舒没有动,只是侧头看了他一眼,便又将目光投向遥远的夜空。

而景尘则低着头,看着她淡然的神色,垂在身侧的手指缓缓紧握。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一直到景尘的手心捏出了一层汗,才听到余舒平静到几乎不掺任何感情的声音:“我这个人,从来不知道后悔,因为我决定要做的事,就绝不会回头,对也好,错也好,但求问心无愧。你呢,现在是后悔了吗?”

她不后悔在义阳城外结识了景尘,不后悔在江岸上救了他,不后悔在生死相交之后对他心动,不后悔曾经为了他身陷险境,为了他不顾一切可是现在,她不屑一顾了。

被她一句话问到心口,景尘垂下的眼睫轻轻颤动,清俊的面容上渐渐浮起了羞愧的颜色,他仰起了头,不敢直视她坦荡的眼神,却无法不承认:“我,我是后悔了。”

他后悔,辜负了她,辜负了这世上唯一一个真心为他的人。

余舒哂笑一声。像是早知道他会如此回答,一点都不稀奇,她撑着地面站起来,手掌随意在衣服上拍了拍。不管地上的垫子和水壶,转身走向一旁楼梯,一脚踩下台阶,抬头看了他一眼。

景尘看着她在楼梯口不见。脑中不断回放她最后一个眼神,不是嘲笑,不是讽刺,那样漫不经心的目光。是满不在乎。

他的心一下子揪紧了,一种陌生的难过的情绪涌上来,让他慌乱。僵立了片刻。猛然迈开腿,追下了楼,他一步几个台阶,很快便在转角看到了余舒的人影,想也不想,便伸手捉住了她的衣袖。

“小鱼。”

余舒被迫停下来,顺着紧攥在衣袖上的那只手往上看。见他脸上紧张毕露,皱起眉,压低了声音道:“你这是做什么,当日说要恩断义绝形同陌路的是谁,你难道都忘了吗,放开。”

景尘却不肯丢手,反过来拉着她往下走,“你随我来,我有很重要的事告诉你。”

辜负了她一次就够了,他不想再因为今日隐瞒,日后再来后悔。

余舒看着拉着她手腕走在前面的景尘,目光闪了闪,很快又暗了下来——她就知道,他接近她是另有目的。

没再甩脱,一语不发地跟着他从观星台另一边下了楼梯,避开楼下那一群正在观察石圭的学生们,向着远处的小楼走去。

观星台附近的小楼空无一人,景尘推门而入,让余舒在门外等候,他找到灯烛点亮,端起了烛台,回头唤她。

“小鱼,进来。”

余舒朝里面扫了一眼,没发现异样,才抬腿入内。

景尘举着灯,带她上了二楼的中厅,将烛台放在茶几上。

余舒走了过去,打开面朝东的一扇窗子,夜色流洒进来,站在窗边,远远的能看到观星台那边的景象。

她背靠着冰凉的窗台,两手环胸,眼神一挑,张口道:“你要说什么秘密,还要到这种没人的地方来。”

景尘就站在她面前,离她不过三五步远,这样的距离,让他的心下稍安,他右手握了握,似是提了一口气,又慢慢松开。

“水筠说,她告诉过你我是大安祸子。”

闻言,余舒迟疑地点了点头,那一次水筠引她出去,拿景尘的秘密做诱饵,说的正是大安祸子这一件事,她后来知道水筠陷害她,就以为这大安祸子的说法也是骗人的,现在看景尘的样子,难不成还是真事?

“她是和我说过,不过我没信。”

“是真的。”景尘面露一丝苦涩,“我的出生,牵扯到这大安的江山社稷,你还记得你曾看过我父亲云华当年那一份考卷吗,上面说的‘呈大运而应祸生’,就是我。若要太平民安,我必要寻出破命之人,解我生身命数,否则不只我师门长辈命不久矣,这天下,危矣。”

得到确证,余舒心头肉跳,很难不为景尘这惊人的身世而感到头皮发麻,大安祸子,要真是能够动摇这泱泱大国的兴衰,那景尘的命数,可真是牵一发而动天下了。

心惊过后,余舒便是满心狐疑,既然有这样利害的关系,景尘更不可能在破命之前和她有所牵连才对。

她压下心惊,迟疑问道:“难道说,你已经找到破命人,解了命数吗?”

景尘轻轻摇头,低声道:“我是找到了破命人,可是仍没有破命。”

“哦?”余舒因为早有猜测,所以表现的并不十分惊讶,但她却更奇怪,忍不住质问景尘:“既然没有破命,那你还敢来招惹我,就不怕妄动了道心,再害了你师父他们吗?”

听到她这么说,景尘脸色不免黯然,声音清冷道:“那些都是他们骗我的,计都星凶煞,根本就不关我的道心,师门和大安皇室做有约定,他们保住我性命,又怕我将来不能破命,所以从小教导我不近人情。”

余舒越听越糊涂,看着景尘脸上一闪而过的冷冽,心中不知为何,隐隐有些不安,她舔了舔嘴唇,握着身后窗栏,探询道:“你告诉我这些,是什么意思?”

“小鱼,你知道我要找到破命人以后,要如何才能破命吗?”

余舒迟疑地摇头,心里的不安愈发扩大。

景尘凝望着她,清澈的好像一汪泉水的眸子,好像从未变过,又好像从没有人看清。

“我要与破命人成婚,诞下子嗣,方可破命。”

余舒呼吸一窒,脸色转眼间阴沉了下来,死寂片刻,她听到自己微微发抖的声音:“你的破命人是谁?”

景尘低下头,似难启齿,可他还是说了出来:“就是你。”

第四百八十二章 不回头

余舒在听到景尘向她诉说破命人的方法后,就隐隐有了猜忌,可是当真听到这个答案,还是一时难以接受。

“就是你。”

这是她迄今为止听到最具讽刺意味的三个字她死死盯着景尘的脸,试图从他脸上看出一点玩笑的痕迹,可是他那写满愧疚与后悔的神情,却让她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

“你是在说笑吗,我怎么会是你的破命人,如果是我,那我之前和你在一起那么长时间,你为何都没有察觉?”她一脸僵硬地提出怀疑。

景尘抬头看她,目光幽幽道:“真的是你,小鱼,你知道我从不说谎,这般生死攸关大事,我如果不是十分确定,怎么会轻易说出来,不会有错,是我亲眼在皇陵地坛中的黄泉水里看到你的样子,这是鉴定破命人的唯一途径,又岂会错呢。”

忽地想起祭祖那一日天坛上突来的狂风骤雨,异象迭起,余舒终于忍不住倒吸了一口气,手指抠紧了窗栏,脸色发青,不得不信了这话景尘的破命人是她罟然真是她!

这真是一个天大笑话!

就在三个月前,他那青梅竹马的小师妹还在为了让她和他断绝关系,不管她是否无辜,一心想要陷害她的性命,就在两个月前,眼前这个男人还在为了伦理道义,不顾他们之间的情义,大义凛然地与她割袍断义。

一转眼,她变成他的破命人,他回过头来张口就是要与她做夫妻,还在她面前摆了一个天大的理由,不容她拒绝,而前面那些绝情和无义,似乎就只有她一个人清清楚楚地记得!?

“小鱼,”景尘看着余舒在昏黄的烛光下来回变幻的神色,看不透她的想法,不禁忐忑,可将事实坦白后,他又有些轻松,朝前走近了一步,涩生生地对她道:“我此前是辜负了你,你说的不错,我现在后悔了,你¨你能原谅我吗?”

“原谅你?”余舒拔高了声音,在这宁静的阁楼中,连她声音里细微的颤抖都能分辨:“为什么你要寻求我的谅解,就因为我是那狗屁破命人,那我若不是呢,你还会站在这里,同我说这些吗?”

“我,我¨”她直白的逼问让景尘哑口无言,他不是个善于说谎的人,这种情境之下,他甚至不知道要为自己寻一个借口开脱。

“你不会!”余舒咬着牙,额头上青筋直冒,替他将这苍白无力的事实出来,“若我不是破命人,你根本不会在乎我是否会谅解你,对你来说,重要的是破命人是谁,而不是我余舒是谁!”

破命人,这一个名称背后隐藏着沉甸甸的含义,就像是一座大山,毫不设防地悬在她头顶上,只要往深处想一想,余舒浑身的寒毛就倒立起来。

景尘在进京途中为何会遭人堵截,被银针埋穴,抛弃江中,前不久观星台上吊死的人命,那一张指向景尘的字条,一桩桩针对景尘的算计,她一度困惑,现在都有了解释因为他是大安祸子,他的存在,影响了这国家的运数,而破命人的存在,则关系到他的命数。

这一环扣一环,她竟成为了最关键的一点,也是最致命的一点。

她冷眼地看着景尘手足无措却无可辩解的样子,存着一点希望,沉声质问:“我是你破命人的事,你都告诉了谁?”

“大提点,还有皇上也知道。”景尘眼看着余舒的脸色发白,便不敢再说下去。

余舒提着一口恶寒之气,艰难地开口:“我问你,你想没想过,那些暗中加害于你的人,正是因为知道你是大安祸子,所以才要从你身上下手,你想没想过,曹幼龄是因为什么被人害死的?”

她曾经是一家公司最顶尖的保险精算师,对于风险,可以进行精准地估概暗算景尘的人无疑是有着谋逆之心,并且就潜伏在安陵城中,势力之大,可以得悉大安祸子这样的秘辛,隐藏之深,令皇室都束手无策。

有这样潜在的一股力量,妄图颠覆朝廷,无限的杀机,那么如果让他们知道她的存在,她将面临的,会是何等的凶险!

退一万步来说,她保得住这条小命,今后的日子却已由不得她,为了那狗屁的国家大义,她要嫁给景尘,给他生儿育女,那薛睿呢,那个让她心动不已的男人,知她懂她的男人,难道要她辜负他一片真心?!

余舒眼前不禁浮现出那一晚,薛睿凝望着她的漆黑眼神,那样狡猾且聪敏的男人,对她却是尊重又珍惜,就连一个拥抱,都是谨慎而小心。他见识过她的好与坏,阴险和自私,却还是喜爱她的人,那坚实的胸膛里怦怦的心跳声,犹在她耳边回响,叫她如何能够放弃。

思绪百转,联想到将要面临的种种艰难,余舒很难冷静下来,尚存的理智告诉她,景尘是有苦衷的,他也是不得已,她不应该心生怨恨。

然而摆在面前的事实又告诉她,眼前这个曾经让她舍命相陪的男人,以前可以为了几句谎言就将她弃之不顾,现在也可以为了家国大义,将她推到风口浪尖上去!

她现在这样问景尘,就是要看看,他是明知故犯,还是一时糊涂。

她承认,她对景尘始终狠不下心来,毕竟他是头一个愿意为她舍命的男人,哪能说放下,就一点都不在乎了。

若是他一时糊涂将她置于这样一个身不由己的险境中,她大可以说服自己,看在往日的情分上,不要怨恨他,可若是他明知故犯——那她绝不会再心软!

“。”景尘沉默下来,他看着余舒咄咄逼人的目光,似能察觉到她浑身散发出的愤怒与不安,皆是因他而起。

他前十多年的人生,浑浑噩噩活在一片谎言中,早就习惯了命数的安排,在最初知道真相的时候,他也有感到愤怒,可在愤怒过后,他仍不能忘却自己背负的命运,那是他生来具有的印记,除非是他死了,否则它就一直会在,丢不掉,甩不开,容不得他恨,因为他这条命,就是因此而存在。

这么想着,他那双清澈的让人可以看见心底的眸子,渐渐暗沉下来,仿佛埋藏在心底的尘埃浮上了水面。

“曹小姐是因我而死,那个藏在暗中的元凶,应该是知道我是大安祸子,也知道我在寻找破命人,所以才想要从我身边下手,试图在我破命之前,便将破命人扼杀在摇篮里。不过你不必害怕,我与大提点商量过,不会将你是破命人的事暴露出去,我们已经给你找了一个替身,摆在台面上,在查出那些不轨之人以前,你不会有危险。”

景尘的声音带着一股疲倦,他说完这些,就静静地望着余舒,等着她的反应,唯有衣袖下握的发白的手指,暴露出此时的紧张。

而此时的余舒,却因为他一席话,而寒霜满面,失望透顶。

他知道的,原来他不是不明白,可他还是选择将她推出去,不管她情不情愿。

余舒的手指让背后的窗栏刮出了血也没有察觉,唯有当初为了他被人生生折断的那一根小指,至今不能灵动用,却传来一阵阵蚁噬般的刺痛。

一想到她日后的命运就要因为“破命人”这三个字,被别人操控在手心里,还是眼前这人亲自将她推上这条路,这让心高气傲的她如何承她的喉头就好像含了一口脓血,若是咽了回去,只怕要在心中长出一颗毒瘤来。

一直以来对恢复记忆后的景尘所积压的隐忍与不甘,终于迟迟地爆发出来:“景尘,我自认没有对不起你的地方,我可以为了你搭上这条命,那是因为我觉得你当初值得,可是现在——你觉得你值得吗”

余舒压抑不住愤怒地低吼出来,上辈子她死的仓促,无疾而终,那是她罪有应得。可是这辈子她捡了一条命,活的比谁都珍惜,她拼死拼活到现在,是为了自己而活,不是为了任何人!

他凭什么替她决定,凭什么以为她会谅解,凭什么觉得她应该做那该死的破命人!

这大安朝的兴衰,他师门长辈的性命,与她何干!

景尘被余舒咄咄逼人的样子刺痛了眼,他不知几次看到过她对别人横眉冷对,但没想过有一天,那个人会换成是他。

在这种难堪的情况下,他竟游神了,轻易就回想起他失忆的那段日子,那一张整日对着他的笑脸,还有一。还有在林子里,轻轻落在他脸颊上的那个亲吻。

那样活泼动人的小鱼,因为他的辜负,变成了现在冷冰冰的样子。

“是我对不起你,”他嗓音也沙哑起来,依然找不出只字片语来解释他的苦衷,他唯一能做到的,就是不要欺骗她。

“小鱼,我知道你如今对我已没了男女之情,要你与我成婚生子,你难以接受,你放心,我不会勉强你,我以后会对你好的,会对你很好很好,让你重新喜欢上我,心甘情愿地和我做一对夫妻,我会一辈子保护你,不让任何人伤害你。”

他认真许下的诺言,在余舒听来是那样的无稽,相同的话,他不是没有说过,可是后来呢,当他面临抉择,放下的那个人,却是她。

愤怒到了极点,她反而出奇地冷静了下来,呼吸了几次,才把到嘴边的嘲笑吞咽了回去再喜欢上他?不可能。她比谁都了解自己,她是一个死心眼,不见棺材不掉泪,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死心眼,若非是薛睿将来辜负了她,那景尘就是把头拧下来给她当球踢,她也不会移情别恋。

就算是薛睿对不起她,她也不会吃回头草!

余舒没有一时冲动将薛睿讲出来,景尘可以为了大义不顾她死活,她却不能因为自私,就将心爱之人顶出来当成挡箭牌,何况这样的局面,关系重大,就算是薛睿也不可能动摇君心,这天底下,皇帝最大,为了他的家国,他可以让任何阻挠的人都变成白骨一堆。

“你死心吧,要让我和你做夫妻,你不如要我去死,你可以捧着我的骨灰坛子去拜堂成亲,看看能不能破命。”余舒冷冷道,并不会因为小命被人捏在手里,就对景尘虚以委景尘固然将破命之事摆在最前面,可他对她的愧疚,却是她手头上握的最大的一张底牌,当她可以站在客观的角度上看待这个人,她便没什么好怕的,只要她拿捏住分寸,完全可以利用他的愧疚之心。

“小鱼,不要说气话,你不会死的,我不逼你,我可以等到你回心转意那一天。”

景尘被她一句句话戳着心窝,除了难过和后悔,便是心疼,眼前这个神情冷淡的姑娘,那时为了他,吃过多少苦头,可他恢复记忆后,所做的每一件事,却都是让她伤心。

“呵,”余舒嗤笑,将身后窗子掩上,顺手端起了茶几上的烛台,从他身边走过时,停顿了片刻,她偏过头,想到一个问题,并未困扰多久,便道:“你说你们给我找了个替身,是不是那个湛雪元?”

“。¨是。”景尘知道余舒一向聪明,他只说了一点,她就能猜到两点、三点。

确定是湛雪元给她当了靶子,余舒并不觉得如何开心,一面暗幸他们还知道替她遮掩,一面又有些戚戚地兔死狐悲,她是厌烦湛雪元那个骄矜自大的女孩子,可从没想过让人家替她挡刀子。

但是她说了不算,深陷泥潭,她尚且自身难保,哪里管得了别人,所谓死道友不死贫道,最多她不要那三个巴掌,不再给湛雪元下套,再多的,她就爱莫能助了。

余舒心中还有许多疑问,却没有今晚一次就问清,她小心护着手里的蜡烛,筹谋着下一步要如何行事,不理会景尘的欲言又止,头也不回地下了楼,留给他一室的黑暗。

景尘站在原地,只是转头看着她离开,并未阻拦,也没有追上去,听着她下楼的脚步声,出神地回想她方才的质问你觉得你值得吗?

“不值得,”他低声喃道,按着一阵阵难过的胸口,不必再念那清心咒,才发现那里疼起来,就像是要人命。

第四百八十三章 最后一次机会

话说余舒出了小楼,没再往观星台上去,穿过草坪找到正在观察石圭的辛六,打了一声招呼,声称是头疼要走,辛六正想开溜,干脆就同她一块儿走了。

两人回到女舍,余舒一路无话,辛六叽叽喳喳,看她脸色沉沉的,只当她是不舒服,也不在意。

一进到房间,余舒便疲惫地坐在椅子上,一手盖着额头,不知许久,一腔愤怒消退,徒留伤悲。

对于景尘,她从前一直不愿过多苛责,哪怕是他在恢复记忆之后,一次又一次违背当初和她的诺言,哪怕是他在水筠的施压下,狠心地和她断绝来往,哪怕是在他心中,她这生死莫逆,是个随时可以放下的包袱,她也没有觉得怨恨,因为两人之间的情义,他不在乎,她却在乎。

然而景尘今时所为,才真的让她寒了心。

明知道那是个火坑,还要推着她往下跳,若是他们两个有深仇大恨,亦或是素昧平生都好,但她不是,她余舒扪心自问,没有做过一件对不起他景尘的事!

他坠江时,她冒险搭救,他重伤时,她日日煎药,他口不能言、武功尽失时,她尽心尽力地照顾他;他失忆,她想方设法帮他恢复,他一声不响地失踪,她大雪天里四处奔走,他诉说身世苦衷,她为他担心焦虑,他身世大白,她被人拧断了手指也不暴露他半句!

可是他呢,一句对不起就将她给卖了,让她去承担那一份根本不属于她的责任,若不是她今晚做戏套他的话,她恐怕到死都不明不白的!

他如此枉付她,她何须还要顾惜那些已然逝去的情义。

“呵呵,”余舒冷笑,自嘲。

当日相逢义阳城,江南三月竟识君。她那时怎会想到,会落到今日你不仁我不义的田地。

她一手覆面,坐在门厅前的椅子上,听着窗外夏蝉鸣声初起,这一坐,就是一整夜。

待到门缝窗孔中探入了缕缕晨光,她方才缓缓放下僵硬的手臂,按着扶手撑起身来。迈开缓慢却沉稳的步子,走进了内室。

湛家别馆

“噼啪!”湛雪元一挥手臂,将茶几上的一套碧瓷杯子全都刮到地上,胸前气喘,咬牙切齿地低喝道:“简直是卑鄙、无耻!她在藏网放肆,我不与她计较。她不知好歹,还敢背后编排我的坏话,害我这几日去不了书苑,差点连考核都耽搁了,她还敢背地里勾引景院士,好不要脸!”

崔芸连忙后退了几步,免得被碎片扎到脚,她小心翼翼看着湛雪元气坏的脸色,火上浇油道:“可不是么。你昨晚上没在,我亲眼看着她同景院士有说有笑的,然后她就引着人下了楼,我没敢跟上去,就在观星台上看见他们两个一前一后进到观风的小楼里去了,待了好半天才出来呢,真不知在里头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你给我闭嘴!”湛雪元恼怒地拍着茶几,伸手指着崔芸的鼻子,调转了矛头:“都怪你。都是你惹出来的。要不是你偷拿了我的天玉,让我误会是她干的。我能让她白白地打我巴掌吗,全要怪你!我恨死你们了!要是我这一次考核出了问题,头一个不饶你!”

崔芸讪讪地低下头去,不敢再激怒她,只能挑着好听地讲:“雪元,都是我不好,你就别生我的气了,你静下心,今天好好准备,明日就要到司天监考核了,等你做了太承司的女官,手里管着事务,还用得着怕那个没权没势的女算子吗,还有啊,我让人打听到,原来那个余舒曾经是前任右判官家里的,后来纪家败了,她娘就偷跑出来,背后不知多少丑事呢,你到时候查一查她的户帖,将这些抖落出来,看她还嚣张什么。”

湛雪元虽然还是气呼呼的,但眼睛明显变亮了几分,“你说真的?”

崔芸点点头,“我是听原来和纪星璇交好的小姐妹亲口讲的,错不了。”

湛雪元面露冷笑,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我总要让那个不要脸的玩意儿晓得我不是好欺负的,她打我的,我要十倍还回来。”

崔芸在一旁应声,几句话又将湛雪元哄了回来,见没事儿了,才借口离开。

出了湛家别馆,崔芸在东门坐上一顶轿子,一直抬到了城北一座大宅子的小门外面。

守门的婆子见她,也不认生,笑着开门让道。

崔芸问:“郡主这会儿在府上吗?”

“在呢,二姑娘也在。”这婆子口中的二姑娘,可不是这湘王府的二姑娘,而是自小和郡主一起吃奶的崔家二小姐,崔芯。

崔芸悄悄撇嘴,本来她是想在郡主面前单独讨个巧,故意挑了这时间来,谁知她姐姐也在。

息雯裹着一身俏蓝的珍珠纱歪坐在水榭里,一只染了桃红蔻丹的小手捏着美人扇,慢慢摇晃,她身边坐着一名身段纤挑的丽质女子,眉眼柔顺,看上去比她大个一岁半岁,这会儿正仔细地剥着一枚青葡萄,拿银签子将里面的胡籽挑出来,再喂到息雯嘴里,眉眼一派温柔纵容。

“崔小姐来了。”侍女在帘账外面禀报。